張書江
當年,參加過西南邊疆作戰(zhàn)的人,都忘不了一個叫南溫河的小鎮(zhèn),忘不了那條河,忘不了那兒的姑娘,忘不了那段生活。
那年,鄭大錢十八歲,是個小兵,在十七個敢死隊員里,數(shù)他最小。
南溫河,是西南邊境的一個小鎮(zhèn),距前沿陣地大概有三十公里。小鎮(zhèn)的周遭是綠油油的稻田,遠處是郁郁蔥蔥的山,常有云霧纏繞。有一條河,自北而來,穿過小鎮(zhèn),拐彎向東流去。河邊有樹,多數(shù)是棕樹,也有木棉和芭蕉。河西岸有一棵幾摟粗的樹,它的身子蒼龍般橫伸在水面上,作騰飛狀,但它的小枝小股是向上的,它的根像青筋暴突的手臂,牢牢地抓在岸上的紅土里,構成了一處獨具特色的景觀。常有姑娘小伙們爬過去,光潔的腿撩撥著河水,留下他們的倩影。中午和傍晚,有許多年輕女人在水邊洗衣服,她們站在水里,把衣物攤在石板上,一邊用棒槌敲打著,一邊哼著情歌。有時,她們也撩水逗樂。
河上有兩座橋。北邊是座吊橋,鐵索上縛著發(fā)黑的板子,人走上去顫顫巍巍。橋面離水面至少有兩米,流水湍急,隆隆有聲,看一眼讓人眼暈。姑娘們過河,都是死死地抓著護欄,一步一步地挪。有些搗蛋的兵見了,在橋頭上跺,或抓著護欄晃,嚇得姑娘們大呼小叫,兵們則哈哈大笑。南邊是座石橋,常有軍車在上面開來開去。
小鎮(zhèn)的街道,是一條坑坑洼洼土道,每逢下雨,滿街都是泥。街道兩邊的房子大都一個式樣,兩層的,上層是木板閣樓,灰色的瓦,墻是紅土墻,有好多裂縫。有的屋頂上有電視天線,不多,歪歪斜斜,這兒一根,那兒一根。鎮(zhèn)上最高的建筑,是南溫河中學的教學樓,三層,有一個很大的院子,部隊放電影,看慰問演出,都在那個院子里。
要說偏僻,這個小鎮(zhèn)是夠偏僻的了,但它并不閉塞。街道上到處都是小店,有些是店居合一,更多的是那些鐵皮或木板簡易小房。賣什么的都有,最多的是賣磁帶的,歌曲帶、影視帶,原版帶、復制帶、空白帶,都有。有些帶子,在內地是買不到的。走在街上,滿耳朵都是瘋狂的迪斯科聲,搖滾歌手的號叫聲,吱吱扭扭走腔變調的劣質磁帶的音樂聲。這讓初來乍到的人既驚奇又迷茫。
每到傍晚,是南溫河小鎮(zhèn)最熱鬧的時候。有許多人家的門開著,姑娘們隨“叮叮咣咣”的舞曲恣意地跳,引來眾多的戰(zhàn)士在屋里或在門口看。有些戰(zhàn)士,常常是夜里十點以后,悄悄溜出營區(qū),到有姑娘的家里去學跳舞。少男少女,干柴烈火,個別的不能自持,就跳到一塊兒去了。團里每夜都派人巡查,也抓到了幾個,但仍有人溜出來。
鄭大錢就被抓到過,不過他沒干“壞”事,就是親了小白一下,恰巧被保衛(wèi)股吳股長看到了。小白是個很漂亮的姑娘。
鄭大錢是青島人。名字是他爸老鄭起的。他生于一九六七年,那年代,人們都很“革命”,給孩子起名,怕人說落后,大都叫衛(wèi)東、保國、志紅、志剛之類,老鄭那時是建筑公司的瓦匠,一個粗人,不大在乎人們說什么。他給兒子起了這么個名字,自然會受到人們的譏諷、嘲弄。他不在乎,說“我就是想大錢,想讓兒子掙大錢”。兒子上了學,老師建議改個名字,叫鄭前進,老鄭不同意,說,“鄭大錢多好啊,響亮”。
鄭大錢高中沒畢業(yè),差半年,高低不愿上了,老鄭用搟面棍子抽他,大錢是個有個性的,也不跑,讓老鄭抽。那是個大夏天,大錢穿著短褲背心,身上被抽得青一道紫一道。大錢被打急了,一閃身,把搟面棍搶在手里,遠遠地扔出去,說:“差不多行了,你如果不是我老爸,早把你揍趴下了?!崩相崯o計可施,只好隨他去了。
大錢會點拳腳,跟馬師傅學的。馬師傅是老鄭手下的一個大工。大錢不上學時候,喜歡到工地上玩兒。那時大錢虎頭虎腦,鬼頭鬼腦,人們都喜歡他,馬師傅也不例外。馬師傅祖籍是滄州人,祖?zhèn)鞯囊惶坠Ψ?,平時從不示人。那天他看大錢和幾個孩子摔跤,大錢屢敗屢戰(zhàn),梗梗著脖子就是不服,老鄭哈哈笑著,罵他是“熊包”,馬師傅一高興,就喊過大錢,點撥了幾招。結果是大錢大獲全勝。此后,大錢常來找馬師傅學武,學到后來,三五個人竟近不得身。老鄭就大錢一個兒子,怕他將來挨欺負,也鼓勵他學,為此還讓大錢給馬師傅磕了幾個頭。
大錢成了待業(yè)青年,在社會上游蕩了近一年。
這一年,老鄭實在不省心。
有一句青島土話,叫“青島小哥不好野”。青島人習慣把“惹”說成“野”。大錢整日無所事事,結交了幾個青島“小哥”,雖沒犯什么大事,小麻煩卻惹了不少,常有人到老鄭單位來告狀。老鄭打打不得(兒子十六七了,哪能再動手呢),罵又不管用,心里便有些發(fā)愁。有一回,大錢與他的一個小哥在燒烤攤上喝啤酒,鄰桌有個小嫚大概喝多了,仗著有幾個哥們兒撐腰,拿大錢當小孩逗著玩兒,她摟大錢,親大錢的臉蛋兒,還要往大錢的腿上坐。大錢的那個小哥哈哈大笑,小嫚那邊的幾個小哥也哈哈大笑。大錢躲著,讓著,臉紅得像猴腚。那小嫚還不算完,伸出手胡嚕大錢的頭。女人的奶子,男人的頭,摸不得。大錢的頭被人摸了,還是被一個小嫚摸的,他受不了。當時,他沒想打人家小嫚,只是本能地揮了一下胳膊,同時習慣性地推了一掌,導致的結果是,那小嫚跌在地上哇哇大叫,小嫚那幾個哥們兒虎視眈眈地圍了上來。大錢的那個小哥見勢不妙,跑去找老鄭報信。到這時,大錢仍不想打架,也想跑,但是他被圍住了。圍了兩圈,里圈是三個對頭,手里抓著酒瓶子,圍著他轉。外圈是看熱鬧的人。小嫚不哭了,指著大錢喊:“他敢欺負老姐,揍死他!”大錢冷笑一聲,動了手,沒費什么勁就把三個全撂倒了。大錢拍拍手,讓他們滾。三個小哥和那個小嫚臨滾時撂下話:“有種的,你等著!”大錢等著,沒等到前來報復的人,卻等來了老鄭。老鄭騎著摩托來的,臉色鐵青,見到大錢,一句話沒說,掉轉車把走了。大錢在回家的路上,被警察帶走了,關了一夜。大錢不知道是誰報的警,直到他當兵臨離家時,老鄭才告訴他,派出所所長是他的哥們兒,關他一夜就是要磨磨大錢的性子。大錢說:“老鄭,你可真夠陰險的。”
這年年底,老鄭讓大錢去當兵。大錢不去。他知道部隊紀律很嚴。他自由慣了,不想受那個約束。老鄭說:“西南邊境上正打著呢,你如果怕死,就別去了?!边@話像刀子捅在大錢的心尖上。大錢沒再說二話。他不能讓老鄭瞧不起。endprint
大錢當了兵,第二年上了前線,隨部隊開到南溫河。
大錢是三連的。三連是雙大功連,歷史榮譽連隊。
大錢是在南溫河戰(zhàn)前訓練的時候認識的小白。
鄭大錢他們團駐在河東。那條河到了小鎮(zhèn)南邊往東拐了一個彎,河水緩了,淺了,河面寬闊了。河東岸和北岸有一大片開闊地,部隊就駐在那兒,綠色的帳篷一眼望不到邊。部隊駐扎的地方是不能隨便亂進的,周圍有鐵絲網(wǎng),朝西有一個大門,是用木頭、竹竿扎起來的,很有氣勢,門上有巨幅對聯(lián),紅綢子,金字,上聯(lián):生為人杰保祖國安寧何懼槍林彈雨。下聯(lián):死作忠魂為人民幸福哪怕流血捐軀。橫批:光照千秋。
部隊在南溫河訓練了三個月。這是戰(zhàn)前的適應性訓練,非常艱苦。大錢喜歡訓練,訓練有技術訓練,戰(zhàn)術訓練,體能訓練,戰(zhàn)場生存訓練等等。特別是體能訓練,背著五十多斤重的東西爬山,每天三次,要么就是十公里武裝越野,他很累,累得想死的心都有,但是他有練過武功的底子,他累,別人更累。當他看到袁寶他們趴在地上起不來的那個狗熊樣子,他就不累了,就笑,開心地笑:“起來啊,繼續(xù)啊,本事哪!”袁寶是個四川兵,和大錢關系不錯。
大錢不喜歡教育。教育有愛國主義教育,革命英雄主義教育,革命紀律教育,戰(zhàn)斗精神和戰(zhàn)斗作風教育等等。搞教育就是上大課,組織討論,寫心得體會。上大課就是指導員站在前面講,哇啦哇啦講,都是大道理。大錢感覺沒意思,就在筆記本上畫畫。畫光榮花,先畫一個三角,每個邊上畫半圓的弧,一層層往外畫,然后在花的下面畫上一個長方形的框,在框里寫上“光榮”。認識小白以后,他不畫光榮花了,畫小白,畫小白胖乎乎的臉,畫喇叭裙,畫長發(fā),畫頭上的蝴蝶結。畫好了,他就撕了,把紙屑裝在兜里。連里經(jīng)常檢查筆記本,大錢的筆記本比別人的薄很多。
小白是個賣冰棍兒的姑娘,生得白白凈凈,婀婀娜娜,還很會打扮。她喜歡穿白色的衣裙,烏黑的長發(fā)用一個白色的蝴蝶結束著。她面前放著一個冰棍箱子,她有時站著,有時坐著,有人過來,無論買不買冰棍兒,她都會送上一個微笑,甜甜的,迷死個人。她天天賣冰棍兒,有時在河邊的歪歪樹那兒,有時在吊橋頭上,有時在學校門口。學校大院里放電影,或有慰問演出,她都不看,就靜靜地坐在門口對面的樹下,賣她的冰棍。她從不像別的姑娘那樣嘻嘻哈哈,偷瞅漂亮的小伙,與戰(zhàn)士們打情罵俏。她總是靜靜的。她喜歡自個玩玻璃球。玻璃球是彩色的,很好看。有時她在地上彈,有時她往空中拋,拋出這個,接住那個,同時拋三四粒,玩得非常專注。她也有失手的時候,沒接住,球落在地上,骨碌碌滾出好遠。她跑過去,蹲下,撿起來。有一次,大錢把滾到腳下的球撿起來,遞到她手上。
鄭大錢常買她的冰棍兒,坐在箱子邊上和她說話。他給她說青島,說大海,還說等打完了仗,帶她去看大海。她說,她不能去,她離不開她媽。
她父親前幾年去世了,一個姐姐嫁進了縣城,家里就剩了她和母親,日子過得緊巴。她賣冰棍兒,逢趕街日,一天能賺四五塊錢,平時只能賺一兩塊錢。她沒有大本事,只希望為家里添個零花錢。
鄭大錢到她家里去過。她母親那年四十八歲,年齡不算大,顯老,瘦弱,臉上有不少皺紋,頭發(fā)稀疏干黃,身上的衣服有補丁。她家里沒有電視,沒有收錄機,好像也沒有收音機,家里總是安安靜靜的。她的心都撲在了女兒身上,給女兒買衣服她舍得,時興穿什么她給女兒買什么。她說:“不能讓人家說,孩子沒了父親,穿不上。”女兒賣冰棍兒,她不讓到遠處去,不管賣多賣少,都要按時回來。有的兵與她女兒開玩笑,她會不高興。就連多瞅她女兒幾眼,她都心里不安。有一個姑娘到家里來玩,那姑娘對小白說:“你長得漂亮,冰棍兒也賣得多?!贝竽锫牭竭@話就煩了,說:“這是什么話,咱賣的是冰棍,又不是賣臉蛋!以后可不要這么說啦。”后來那姑娘又說了一句類似的話,她就真的惱了,說:“你以后不要再來了?!蹦枪媚锸撬囊粋€遠房親戚,管她叫表姨。
但是大娘很喜歡鄭大錢。鄭大錢與小白有說有笑,她不煩,還樂悠悠的。她問:
“大錢,你今年多大啦?”
“明年就二十了?!?/p>
“周歲?”
“虛歲?!?/p>
她就樂了:“你這孩子,說十八不就得了?!?/p>
她問他訓練苦不苦,青島有沒有山,他家離海邊有多遠,還問他怕不怕死。他說不怕死,當兵的都不怕死,就是有點虧。她問虧什么。他說這輩子還沒個媳婦。她就笑罵他沒出息。她說:
“我沒兒子,你給我當干兒子吧?!?/p>
他搖搖頭,說:“我不想當你的干兒子,我想當你的……”女婿那兩個字他不好意思說,他說:“等打完了仗,我請你和小白到青島去玩,去看大海?!?/p>
她悠悠地說:“恐怕沒那福分哪?!?/p>
人們對鄭大錢的看法不一致。當時有個說法,說八十年代的兵不好帶,特別是城市兵。大錢有城市兵的一些小毛病,比如自由散漫,不太聽話,不安分,油頭滑腦,心眼太多,諸如此類,有些人對他看不慣。但他沒犯大的毛病。首先,他沒再打架。當新兵的時候,隊列訓練走不好,班長讓他伸出手,用腰帶抽,抽得啪啪的,他咧咧嘴,忍著。他洗衣服,老兵把臭襪子撂在他的洗衣盤里,他沖人家笑笑,洗好了曬干了,恭恭敬敬給人家送過去。夜里站崗,二班崗老是他的,“站崗不站二班崗”,剛睡下就得起來,他鼓了幾鼓想說說,末了還是忍了。有些新兵喜歡早起搶掃把,掃地,裝積極,他本來看不上,后來他也搶了幾回。有些人便覺得這個城市兵還可以。人們認可大錢,主要還是訓練。大錢有練武的底子,身體素質好,也不怕苦,十公里越野,負重爬山,他都跑在前頭。槍也打得好,把罐頭殼子往上一扔,他一槍一個準。連長挺喜歡他。
連長姓曹,是個大個子,至少有一米八,那分量,鄭大錢估一估,至少也得有一百八十斤。那天曹連長說:“大錢,想不想給我當通信員?!贝箦X腦瓜轉得快,一點也沒猶豫,說:“連長,你應該找個大塊頭給你當通信員,上了陣地萬一有點情況,也好背上你逃命啊。我這小身板,懸?!贝箦X的個頭多說有一米七,看上去也不是很壯實,要背上連長逃命確實困難。但大錢想的不是這個。他想的是,給連長當通信員,如果通往前沿陣地的電話線被炸斷了,連長發(fā)號施令,就得由通信員去跑,炮火連天的,那可不是鬧著玩的,還不如到前沿陣地蹲貓耳洞呢!endprint
他沒給連長當通信員,過了不久卻成了團黃政委的警衛(wèi)員。
那天,集團軍一個大首長來到三連的練兵場。三連的練兵場在大山深處。首長到練兵場不看別的,看的是士氣。他舉著望遠鏡看戰(zhàn)士們攀登懸崖,看突擊山頭,看飛躍百米生死線,看火線搶救傷員,很高興。休息時,他和黃政委坐在石頭上抽煙,聽官兵們唱《說打就打》,那不是唱,是號,一個個昂首向天,直著嗓子號,氣沖牛斗,聲震山林,他很高興。他的警衛(wèi)員姓趙,偵察兵出身,功夫了得。首長讓小趙露一手。小趙就露了一手,打了一套軍體拳。小趙雙目如炬,吼聲如雷,那拳打得威風凜凜。首長笑著說:“你們大功三連有沒有人敢上來和小趙同志比試一下?”三連的兵好斗,并且不服輸。沒等連長點名,就呼啦啦站起五六個。曹連長讓他們坐下,說:“我知道你們都有兩下子,不用你們,我隨便點一個吧?!彼c了大錢。說:“這是個城市兵,在家嬌生慣養(yǎng)的,渾身沒有四兩勁,就他吧?!贝箦X不知為什么會點他,眨巴眨巴眼站起來。他會武功的事兒只給肖勇說過,肖勇是他的排長,又是他的青島老鄉(xiāng)。他不知道肖勇會不會告訴曹連長。大錢傻站著,不知該怎么打。他當兵后,對偵察兵擒拿格斗的套路很熟,憑他的功夫,對付小趙沒問題。他是在想,是勝了好,還是敗了好。勝了,說明強將手下無弱兵,曹連長高興,政委也會高興,可他不知道首長會不會高興?但是無論如何不能敗?!按蠊θB,永不言敗”。這是連歌里唱的。大功三連丟不起這個臉。
戰(zhàn)士們起哄:“大錢,上??!”
小趙說:“你行嗎?不行下去吧。”
大錢抱拳,拱手,說:“趙班長,得罪了?!?/p>
人們沒見大錢動手,他只是躲,躲得有點狼狽,小趙卻倒了,也沒看清是怎么倒的。
現(xiàn)場一片鼓掌聲、叫好聲。
小趙穩(wěn)扎穩(wěn)打,拳腳并用,步步緊逼。大錢還是躲,左避右閃,上躥下跳。小趙飛起一腳,向大錢臉面踹來,大錢躬身一躥,被小趙的另一條腿絆了一個趔趄,回頭一看,小趙又跌倒在地。小趙爬起來,還要打。首長不讓打了,說小趙不是對手。
大錢向首長報告說:“不關我的事兒,是他自己絆倒的。”
首長哈哈大笑。
送走了首長,黃政委又返回來。黃政委是山東濟寧人,中等個頭,屬羊的。他愛講笑話,別人笑,他也笑,一笑眼睛就瞇成一條縫。他也有瞪眼的時候,瞪起眼來挺嚇人的。黃政委找到大錢,笑瞇瞇地看大錢,看了好久,看得大錢心里打鼓,突然說:
“一顆子彈向我飛來,我一下躲在你身后,你死了,我活著,你怎么說?”
鄭大錢問:“你說是你嗎?”
“對?!?/p>
“我認了?!?/p>
“為什么?”
“因為你是政委,你不能死?!?/p>
政委就把大錢從三連帶走了。
鄭大錢給政委當警衛(wèi)員時間很短,前后不到二十天。
戰(zhàn)前訓練一結束,部隊都上去了,接防了兄弟團的所有陣地。鄭大錢跟著政委在“基指”(基本指揮所)?;甘且粋€大山洞,洞門有兩道,外面一道是鋼筋水泥的,里面一道是鋼板的,鋼板很厚。政委也到前沿陣地去,每次去,基指都打電話下去,不準放炮,不準放槍,因此每次跟政委到前沿陣地去,都比較平靜,不能說沒危險,但危險很小。他忽然覺得當警衛(wèi)員沒意思。他要求回到三連去。三連的幾個陣地在最前沿,最危險,也最艱苦。他的戰(zhàn)友們都在那兒。政委很生氣,吊著臉,不理他,偶爾瞅他一眼,陰森森的,讓人心里發(fā)毛。三連出現(xiàn)了傷亡。八班副死了,被狙擊步槍擊中了頭部;大錢的好哥們兒小毛重傷,踩了雷,丟了一條腿,傷了一條腿。他堅決要求回三連。政委給他說了好多話,不管用,惱了:“滾,你到負二去,不打出個樣來,別回來見我!”負二是個陣地,在最前沿,并且凸出,三面受敵。
有些人說他“燒包”,說他“不識好歹”。
他有他自個兒的考慮。他的戰(zhàn)友都在前面,在受苦受罪,在流血犧牲,而他天天跟在政委屁股后頭,連個槍聲都聽不到,還吃香的,喝辣的,他感到過意不去,感到愧對那些戰(zhàn)友。他想,不就是個死嗎,死了老子也是個英雄。
他和他的兩個戰(zhàn)友,在負二的二號洞里,守了四十天。之后隨連隊一同撤下來休整,為下一步的出擊拔點做準備。他一直蹲在貓耳洞里,下來的時候,小臉瘦得皮包骨,頭發(fā)長得像女人,額前的頭發(fā)能叼在嘴里。他們一排有多人立功,有三人火線入黨,排長肖勇沒立功,被提升為副連長。鄭大錢應該立功的,但是他沒有,連個嘉獎都沒有。
負二陣地是一個光禿禿的山頭,山頭的上半腰上有一個洞,是二號洞,二號洞對面就是敵軍的陣地,叫二○七,守著一個排。敵軍做夢都想摸過來,把凸到他們地盤上的負二搞掉,但是他們過不來。二號洞地勢高,他們要過來,只能通過中間的那道山脊,兩邊很深很陡,而山脊不到一米寬,并且還要仰攻。除了地勢不利之外,二號洞有一挺重機槍,封鎖著下面這道山脊。
鄭大錢和他的兩個戰(zhàn)友就守在這個洞里。
那兩個戰(zhàn)友,一個姓潘,是副班長,山東禹城的,大錢管他叫大潘。一個姓姚,江蘇的,與大錢是同年兵,大錢叫他小姚。大潘是個馬大哈。鬧過一回笑話。那天軍工給他帶上來一封家信,是他哥寄來的。信上就幾句話:“咱舅家姓什么,是哪村的,門朝哪開,家里有幾口人,幾頭牛。請馬上來信說明白?!贝笈丝戳?,不知什么意思。大錢說:“肯定是懷疑你‘光榮了唄??赡愀绾煤玫脑趺磿岩傻竭@上頭呢?”大潘一拍腦門說:“我明白了,上回給家里寫信,寫得太潦草,就報了個平安,也沒說什么事兒。家里人認為筆跡不對,可能懷疑信是別人代寫的?!彼s緊寫了一封信,把他哥提出的問題一一回答清楚,請軍工帶了下去。
他們三人輪流趴在洞口盯著,防止對面的敵人偷偷摸上來。平時還好,你不打我,我不打你,相安無事。一到炮擊的時候,對面就瘋了似的亂打。子彈只能打到洞口上方的巖石,打不到伏在洞口的人??捎幸换?,大錢值班,對面“突突”地往這邊打,冷不防有顆子彈打在洞口的巖石上,又反彈到大錢的頭盔上,“當”的一聲,把大錢嚇出一身冷汗。如果這顆子彈反射到后背上,人就完了。大錢就琢磨出一個點子:把機槍固定起來,瞄準敵人的洞口和那道山脊,扳機上系一根繩,人退到洞里,拽繩子,拽一下,“噠噠噠噠”,想拽就拽,隨性而為。這樣,除了換彈夾,除了觀察情況,人就不用再到洞口趴著了。有一次,敵人要火力拔掉負二(這叫火力拔點),炮火那么猛,覆蓋了負二所有表面陣地,二號洞的機槍突然叫了,敵方排長正趴在洞口觀察炮擊效果,被突如其來的槍彈擊中頭部,陣亡。他們在給上級的電報中說,負二表面陣地炮火連天,彈片橫飛,中國軍人竟然開槍還擊,竟然打得如此準確,不可思議。電報被我方截獲,軍首長十分高興,“查一查,是誰干的,記功?!避姴坎榈綀F部,團部查到連部,一直查到二號洞,查明是大錢干的,但大錢這個功卻沒立成。endprint
原因自然是有的。主要是兩件事。
第一件。鄭大錢上負二的時候,陣地上不太平靜,連長讓他在負二后面的負一待命。守負一的是袁寶。大錢與袁寶本來是好朋友,可到了陣地上卻成了仇人。袁寶對大錢有誤解,認為大錢快上陣地了跑去給政委當警衛(wèi)員,是怕死。他這次上來是政委不要他了,被趕上來的。袁寶最瞧不起貪生怕死的人。不光是袁寶,在前線,所有人都瞧不起貪生怕死的人。反過來,誰被說成貪生怕死,那就是奇恥大辱。袁寶性子有點犟,愛認死理兒,把大錢的解釋當成狡辯。大錢在負一待了兩天一夜。袁寶處處刁難欺負大錢,讓大錢到溝里去找水,把新罐頭壓在身下不讓吃,還夾棒帶刺地挖苦大錢。大錢都忍了。他想,誰讓自己給政委當過警衛(wèi)員哪,誰讓自己上來得晚哪!有一天,袁寶說:“就是百十米,十多秒就過去了,龜兒子,你怕個啥子嘛,要不要老子把你送過去?!编嵈箦X惱怒地看看他,忍了。袁寶又說:“怕死你就下去嘛,還當你的警衛(wèi)員去嘛。”鄭大錢忍不了啦,他抓起一顆手榴彈,拉出弦,堵在洞口,要袁寶把話收回去,否則就與他同歸于盡。當時洞里還有兩個兵,兩個兵都認為袁寶太刻薄,勸他,讓他道個歉。袁寶只好依了。鄭大錢還不算完,說:“如果死不了,下了陣地我再找你算賬。”
下了陣地,他真的把袁寶揍了,揍得不輕,為此差點背上一個處分,不過他也出了胸中一口惡氣。
第二件事與小白有關。
臨上陣地前,大錢去看小白。小白家里有一枝花,是一枝山茶花,插在花瓶里。他喜歡那花。那花紅艷艷的,那葉翠生生的,比真花還美,著實惹人憐愛。
在前線,戰(zhàn)士們都愛花。軍車的駕駛室里掛著花,戰(zhàn)士的床頭上插著花,貓耳洞里栽著花。那紅的山茶、黃的金菊、白的牡丹,一叢叢,一簇簇,把戰(zhàn)地生活點綴得五彩繽紛,生機盎然。
但是在前沿陣地上,很難見到鮮花。樹被燒焦了。石頭被炸碎了,抓一把土有一半彈片。戰(zhàn)士們插的擺的掛的大多是沒有生命的塑料花。那些花都很美。
小白說:“你喜歡,就送給你吧?!?/p>
又說:“不過你要給我?guī)Щ貋恚疫€要?!?/p>
大錢如獲至寶。
在負二的二號洞里,大錢用罐頭盒做了一個花盆,到哪兒去弄土呢?陣地上到處都是白花花的碎石。他想到溝底弄一點,老潘和小姚不讓去,說溝里有地雷;他求軍工給帶點來,人家撇撇嘴,說他“發(fā)神經(jīng)”。后來,他發(fā)現(xiàn)一個石縫里有土,便一點一點地往外摳,手指摳不到了,就用子彈摳,從中午摳到傍黑時分,那枝山茶花便在裝滿土的罐頭盒里安了家。
洞里缺水,每人每天只能分到一小茶缸水,他總是省兩口,噴在那花上。他的嘴干裂得出血,但那花卻水靈靈的。他還時常把這枝花捧出洞外曬太陽。他說:“不見太陽,它會蔫巴的。”
他想,只要他活著,就要把這花完整地帶下陣地去,交給小白。但他這個小小的心愿,被炮彈擊碎了。那是個大白天,敵軍突然發(fā)動了火力拔點,炮彈像冰雹一樣落在負二陣地上。鄭大錢的山茶花放在洞口的石頭上,他是讓它見見陽光的,突然地炮彈就來了,他沒來得及把它取回來。有一發(fā)炮彈在洞口爆炸,硝煙散去,他看到他的花沒了,他要爬到洞口去看看,大潘和小姚把他拽回來。后來,炮火熄了,他第一個爬到洞口,他看到,那花被炮彈掀到山溝里去了。他好像丟了魂,含著淚向溝沿爬去。
“大錢,不能下!”
“大錢,你不要命啦!”
他不聽,摳著石縫,蹬著石壁一步步蹭到溝底?!盎ㄅ琛闭业搅?,花也找到了,但那些綠葉不知飛到哪兒去了,僅剩下一朵被燒焦了的花。他把那花取回洞里,重新栽到罐頭盒里。
在階段評功評獎時,政委說:
“一個革命戰(zhàn)士,為了一枝花,還是塑料的,連命都不要啦,開什么玩笑!”
“戰(zhàn)友戰(zhàn)友親如兄弟,他竟敢舉著手榴彈威脅戰(zhàn)友,簡直是胡作非為,膽大包天!”
有人主張,要獎罰分明,該給他記功就記功,該給他處分就處分。政委說:“這小子挺傲的,就當磨磨他的性子吧,功以后隨時可以給他?!?/p>
大錢的功沒立成。
大錢不但功沒立成,還成了重點人。
重點人這個說法現(xiàn)在不提了,說是帶有歧視的味道,不符合以人為本的理念。當年,每個連隊都有重點人,差一點的連隊有十個八個的,好連隊也有三五個。有的連干部拍著胸脯說他們連沒有重點人,那是吹牛。再好的連隊也有重點人。大功三連一直是個過硬的連隊,有優(yōu)良傳統(tǒng),干部配得也強,重點人不多。在南溫河休整了一段時間以后,連隊黨支部排查了一次,只排查出三個重點人,鄭大錢就是其中一個。三連從陣地上撤下來休整,是準備接受突擊任務的,有人提出把鄭大錢調出去,他的排長肖勇不同意,肖勇說:“就是生鐵疙瘩,也要把他煉成鋼,連個鄭大錢都轉化不好,還是大功三連嗎!”
部隊剛撤下來那陣兒,作風紀律有點亂。
那時常有慰問演出,演出一般不安排在營區(qū),來的演員都是明星大腕,官兵要看,老百姓也要看,如果在營區(qū)演,老百姓就進不來了。演出一般安排在鎮(zhèn)中學的院子里,那院子很大,大門朝東,大門連著門洞。開演之前,部隊都板板整整地坐在馬扎上,周遭都是亂哄哄的老百姓,年輕人居多,年輕的女人居多,兵們目不斜視。一開演就亂了,周遭的人們擠進了隊伍,擠到兵的中間,小板凳一墩,坐下了,兵們不敢攆,也不想攆,挪一挪,免得腿挨著腿。演出結束,按規(guī)矩,得讓老百姓先走,但那時這規(guī)矩破了,兵們也跟著往外涌,還專往女人堆里鉆。進了大門洞,“叭噠”,電燈不知被哪個兵拉滅了,一片黢黑。
打開燈的一般是軍官,燈一亮,叫聲、罵聲立息,兵們規(guī)規(guī)矩矩地走。
每次慰問演出或是放電影,門洞的燈都會亮了,滅了,又亮了,女人的叫聲、罵聲也是幾起幾伏。
營區(qū)東面的山坡上,前面的河灘里,常常有幾個牧牛的姑娘,他們穿著五顏六色的衣裙,戴著太陽帽兒,拈一根樹枝兒,跟在牛的后面,悠然自得地哼著小曲兒,或湊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說著她們自己的話兒。??柿?,便趕牛到河汊里去。河汊里常有戰(zhàn)士在水里嬉鬧,都光著背,也有一兩個脫得赤條條的。他們都是剛從陣地上下來的,本沒有多少顧及,但見了牧牛的漂亮姑娘,他們還是急忙蹲在水里。endprint
有人赤裸著,“呼啦”從水中站起來,給女孩們看,隨即又蹲下。姑娘們無動于衷,以優(yōu)美的姿勢站著或坐著。
有女孩往這邊瞅一眼,再瞅一眼……
鄭大錢成為重點人,也與小白有關。
鄭大錢把那花從陣地上帶回來,給小白送了去。小白一見到那花就哭了。她撲在大錢的懷里,哭得很開心,然后她就仰起臉來,讓大錢親,大錢把小白摟得緊緊的,親了一下還想親,就聽到有人吼了一聲:
“那個兵,給我滾出來!”
鄭大錢一看,是保衛(wèi)股的吳股長。團的保衛(wèi)股類似于地方的公安派出所,專管違法亂紀的。吳股長很黑,一張黑臉上窄下寬,大腮嘟嚕著,眼睛很大,眼睛一瞪,兵們都怕他,管他叫“胡漢三”。鄭大錢不怕他。在兵面前,他牛逼哄哄,是貓。在政委面前,他連大氣也不敢出,是老鼠。鄭大錢見過。政委罵:“光靠處分能管住兵啊,你是豬腦子啊,干不了你下連當兵去!”他黑臉焦黃,汗都下來了。
鄭大錢貼著小白的耳朵小聲說:“等著我,我還會來的?!?/p>
鄭大錢受到審查,他不承認與地方女青年談戀愛,不承認亂拉男女關系,更不承認道德敗壞。
鄭大錢成為重點人,還有一個“污點”,就是打架。剛從陣地上下來沒幾天,他把袁寶揍了,揍得不輕。誰也不知道因為什么。那天晚飯后,他對袁寶說:“走,咱山坡上會會。”他先去了東邊的山坡,袁寶跟著。到了一個僻靜處,兩人二話不說就動了手。鄭大錢只幾下就把袁寶打翻在地,接著就是一頓猛踹。鄭大錢打了人自然不會和外人說,袁寶也沒說。這次審查查出來了。這是嚴重的無組織無紀律,單這一條,就可給他個處分,袁寶卻替他求情,說不怪大錢,因為在陣地上他說過大錢“怕死”,該揍。
鄭大錢成了重點人,得有專人幫他,叫“結對子”,和他結對子的是他的排長肖勇。肖勇也是青島人,青島下面的縣的,他們是老鄉(xiāng)。肖勇個頭不高,很壯實,他的額頭很大,他認為額頭大是智慧的象征,因此他總是把頭發(fā)往后梳,好把腦門亮出來。他兜里永遠有一把小梳子,時不時地掏出來,吐上點唾沫,往后梳頭。他眼睛不大,但很有神,眼珠子一轉就是一個主意。兵們都很服他。他給大錢說過自己的故事。大錢說:“肖排長是高手。”
去年秋天,部隊接到參戰(zhàn)的命令,都進入等級戰(zhàn)備了,肖班長跑出來(那時他還是班長,到了前線才提的排長),與駐地一個農村姑娘成了親。這在別人是不可能的事兒:一、戰(zhàn)士不準在駐地找對象,他找了,沒暴露,并且進展到了這個程度,不知他是什么時候勾上的;二、進入等級戰(zhàn)備,人員不準外出,更不準在外過夜,也不知他是怎么請的假;三、那時他二十三歲,虛歲,部隊規(guī)定的年齡是二十五周歲,他結婚年齡不夠。但是他弄成了,領了證,拜了天地,入了洞房,連隊沒幾個人知道。隨后他上了前線,新媳婦去了青島,等他從前線回來,大胖小子都有了。
自從知道與自己結對子的是肖勇,鄭大錢就一直等著肖勇來幫教,等來等去,肖勇根本沒理他。但是他感覺到肖勇給他上了措施,他走到哪兒,感覺都有雙眼睛在盯著他,但不知道是誰,有時他走著走著,感覺被人盯著,猛地轉身,沒人。有時,他感覺排里所有人都在盯著他。他睡覺,有人盯著,半夜起來尿尿,有人盯著,會老鄉(xiāng)有人盯著,他也不知是自己疑神疑鬼,還是真的被全方位地監(jiān)控著,那滋味很不好受。他受不了啦,去找肖勇,“你快幫教幫教我吧”。肖勇掏出小梳子,不緊不慢地梳著大背頭,不理他。
連隊又開始訓練了,是針對性訓練,課目是出擊拔點。兵們都很興奮,眼睛放光,看來又要打了,這次不是守,是出擊。訓練搞得熱火朝天。但是沒有鄭大錢的分兒。肖勇讓他留守,天天留守。留守就是看著排里的幾頂帳篷。鄭大錢又受不了啦,去找肖勇。
“你還是不是我老鄉(xiāng),有你這么對待老鄉(xiāng)的嗎?”
“我爸是經(jīng)理,有好多局長朋友,將來你轉業(yè),讓我爸給你安排個好工作?!?/p>
“我求求你啦,給我摘帽吧,我已經(jīng)轉化好了?!?/p>
肖勇吊著臉,瞪著小眼睛,說:“改啦,老實啦?”
鄭大錢說:“改啦,改啦,老實啦,老實啦?!编嵈箦X不留守了,參加了訓練。
肖勇被任命為三連副連長,同時被任命為突擊隊隊長,任務也下達了,出擊二○七。二○七就是負二對面那個陣地。突擊隊長,就是人們常說的敢死隊長,突擊隊員就是敢死隊員,突擊隊員定為十七人。官兵群情激奮,紛紛寫決心書,有幾個兵寫了血書,爭當突擊隊員。但突擊隊員不是想當就能當?shù)模B隊定出的條件是,只有黨員和骨干才有資格。骨干指的是班長包括副班長。
鄭大錢也想當突擊隊員,非常想。但他不是黨員,不是骨干,沒資格。更要命的是,他是重點人,全連都成了突擊隊員,也不一定輪上他。別人都在熱血沸騰地爭,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心里的滋味很不好受。
沒立上功,他不在乎。被定為重點人,他也不太在乎。他在乎能不能成為突擊隊員,非常在乎。
敢死隊員,意味著敢死。敢死隊員的死亡率非常高,弄不好一個都回不來。為什么戰(zhàn)士們都爭哪!這個問題,說復雜很復雜,說簡單也很簡單,除了報國熱情,在戰(zhàn)場環(huán)境中,官兵的價值觀就是忠勇,忠于職責,勇于獻身。
那段時間,大錢情緒很低落。沒精打采,不說不笑,常一個人坐在帳篷門口發(fā)呆。
那些突擊隊員們牛了,嘻嘻哈哈,吆五喝六,一個個鼻孔朝天,都不知道自個姓啥了。
“大錢,把襪子給我洗了?!?/p>
“牛逼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壘的,大錢,這回我一定抓個俘虜回來?!?/p>
“大錢,突擊隊你就別想了,爭取進預備隊吧,預備隊也不錯,至少能看到二○七是如何拿下來的,將來回去也能吹一吹?!?/p>
鄭大錢不服。我在負二二號洞蹲了四十天,對對面的敵情熟悉,地形熟悉,憑啥我就不能當突擊隊員?黨員骨干有啥了不起?你們在負二蹲過嗎?
他去找曹連長,不是要求參加突擊隊,而是要求留守。連長問為什么,他說他十八了,還沒嘗過女人味,如果犧牲了就虧大了。他說他三代單傳,他爸囑咐過他,千萬不要進敢死隊,他得給鄭家續(xù)香火。endprint
連長大罵:“滾!想不到我大功三連,竟有你這號熊兵!”
連長沒說他“怕死”,沒罵他是“膽小鬼”。在戰(zhàn)區(qū)環(huán)境中,這類詞匯傷人太深,無論軍官還是士兵都回避這類詞。
鄭大錢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淚,說:“只要不讓我進突擊隊,你怎么處理我都行?!?/p>
連長最見不得這號兵,咬牙切齒地說:“我就讓你進突擊隊,敢退后半步,我斃了你!”
因為鄭大錢給政委當過警衛(wèi)員,連長把鄭大錢的事兒給政委說了,政委笑笑說:“你被他騙了,他不怕死,上次他到負二去,不是我開了他,是他自己鬧著去的?!边B長說:“這個小兔崽子,敢和我來這一套,我把他弄出去。”政委說:“算啦,讓他去吧,那小子還行。”
鄭大錢進了突擊隊。
突擊隊的針對性訓練很緊張。但也有不緊張的時候。前線那個地方多雨,進了雨季常常是陰雨綿綿。小雨照常訓練。大雨就不能到山上去了,在帳篷里研究戰(zhàn)術。研究戰(zhàn)術是干部骨干們的事,鄭大錢是小兵,撈不上參加,便窩在帳篷里看慰問信。大錢早就想小白了,從被吳股長抓了以后,他還沒見過小白。但是他不能去。肖勇說過,“不經(jīng)我同意,不準見小白”,這是紀律,也是命令,他得聽。他看慰問信很專注,很投入,一會兒嘆息,一會兒嘿嘿地笑,一會兒流淚,戰(zhàn)友們說他是個神經(jīng)病。他看慰問信有個特點, 剪開封口先抖一抖,如果有姑娘的照片,他就把這信藏起來;先看落款,如果是女人的名字,或是像女人的名字,他也藏起來。他藏的最多的是女大學生的信。這是一封署名“艾妮”的信。
……是星星就要閃爍,是火炬就要燃燒,青春只有在為祖國的建設中才能閃光,生命之樹也只有在保衛(wèi)祖國的建設中才能常青。你們用行動證明:八十年代的青年并非垮掉的一代,你們不但有愛國的熱情,而且有愛國的行動。你們向人民宣告:當代的中國軍人是最偉大最崇高的人,是人類的精粹和楷模!
……作為一名新時代的大學生,你們的同齡人,我敬佩你們,崇拜你們,熱愛你們!我真誠的呼喚英雄的老山戰(zhàn)士,殷切地期盼著親愛的英雄能和我聯(lián)系,來信必回并附玉照……
大學女生:艾妮
大錢想,女孩子說自己的照片是玉照,嘿嘿,有意思,不會含蓄一點嗎,說不定這個大學生真的很漂亮,她是擔心兵哥哥忽略了她的漂亮,她是故意的。艾妮,名字也漂亮,洋氣,嬌嬌的,小鳥依人,不會是化名吧?艾妮,愛你,哈哈,夠大膽的。
大錢決定給艾妮寫回信,找出筆和紙,仰著臉想,戰(zhàn)績是要說一下的,青島的山海是要說一下的,崇高的精神境界是要說一下的……忽然他就想到了小白,想到了小白肉乎乎的唇,小白粉嘟嘟的臉,小白頭上白色的蝴蝶結,信就沒心思寫了。
突擊隊上去之前,大錢去看過小白。
肖勇對大錢一直盯得很緊,忽一日,大發(fā)善心,對大錢說:
“你去見小白一面吧,和她告?zhèn)€別。”
大錢說:“還去嗎?”
肖勇說:“那算啦。”
大錢拔腿就跑。
肖勇喊:“回來!我告訴你,只準見個面,不準犯紀律,明白不!”
后來,肖勇親自調查了大錢那天外出的情況,那天小白根本不在家,到城里看她姐姐去了。肖勇問大錢為什么胡編,大錢說:“我過過嘴癮還不行??!”
出擊時間已經(jīng)確定。突擊隊員們進入突擊陣地之前,都要寫封信留下來,寫給誰都行,但不能寄走,由政治處統(tǒng)一保管,戰(zhàn)后再還給個人。上頭對這封信很重視。黃政委講話很有煽動性。他說:“你們是新時期最可愛的人,是當之無愧的英雄,是我們英雄團隊光榮傳統(tǒng)的實踐者和創(chuàng)造者。你們留下的是簡單的一封信嗎?不!你們留下是的不朽的精神,是當代軍人光彩奪目的形象?!?/p>
大錢不知該咋寫。
他看了袁寶的。
“親愛的姐姐:咱爸臨走的時候想見我一面,我沒能如他的愿,咱媽躺在炕上需要人照顧的時候,我不能為她老人家盡孝,我對不起咱爸咱媽,就讓我在九泉之下永遠銘記著二老的養(yǎng)育之恩吧。
親愛的姐姐,我們就要出征,我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參加這次行動的。我死了,咱媽可能就更不想活了,你一定要讓她活下去,再苦再難也要讓她好好地活著,全靠你啦,小弟拜托了。
親愛的姐姐,我死后國家會發(fā)給兩千塊錢撫恤金,就給咱媽治病吧。部隊可能會把我的骨灰送回老家去,就把我埋在咱爸的墳邊上吧,讓我永遠陪伴著他老人家。
永遠愛你的弟弟,袁寶。
一九八X年X月X日”
看了袁寶的信,大錢哭了。想,寫這些,不是讓親人更難受嗎?他想到他爸老鄭。別看老鄭大大咧咧,整天咧著大嘴哈哈的,其實他最慫了,如果我寫這么一封信,他看了說不定會跳海的。
他想看看肖副連長的,肖副連長不讓,啟發(fā)他說:“咱們這十八個人中,肯定會出全國戰(zhàn)斗英雄,家喻戶曉的那種,肯定要做巡回報告。活著,你自己作,死了,別人替你作。做報告的時候你想怎么說,信你就可以怎么寫?!?/p>
大錢說:“那不等于寫報告嗎?我不寫了?!?/p>
肖勇說:“要不,你把想說的話、想交代的事兒寫寫算啦?!?/p>
大錢眨巴眨巴眼問:“不會有人偷看吧?”
肖勇說:“咱活著回來,不會有人看,如果光榮了,組織上會看,要不讓你寫這個干嗎?”
大錢寫了信。
這封信寫得有點問題。出擊拔點戰(zhàn)斗結束后,大錢被關了禁閉,與這封信有直接關系。
大錢的信原文如下:
“小白,我還沒給你說,等打完了仗,我要把你帶走,帶到青島去,以后把你媽也接走,我天天陪著你看大海,看海鷗,看大船小船。
老鄭,我參加了敢死隊,這次是出擊拔點作戰(zhàn),活著回來的希望不大。如能活著回來,我要把小白帶回去,這沒說的。你要給她找個房子,讓她和她媽一塊住,你還要給她找個好工作。你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這是我的遺書?。?!endprint
老鄭,我沒少讓你操心,沒少讓你生氣,不過你打也打了,罵也罵了,還讓派出所關了我一夜,我不怪你,你也別怪我了。另外,千萬別把我‘光榮的事情告訴我媽,就說我怕死逃了。她身體不好,讓她好好活著?!?/p>
信封上他寫的是“鄭大錢收”。
從寫了那封信,突擊隊員們好像添了許多心事。
大錢發(fā)覺袁寶情緒不對。表面上看不出來,教育訓練他都挺積極,和戰(zhàn)友們也有說有笑的。可夜里睡覺他說夢話,老是喊“媽”。訓練間隙,他還一個人躲在大石頭后面流淚,眼睛都是紅的。他絕對不是怕死。剛來前線的時候怕死,誰都怕死,但見過了傷亡,見過槍林彈雨,都不怕了。袁寶更不會怕。大錢懷疑他有未了的心事。他本想和他好好聊聊,不用把自己太當回事兒,離了誰地球都能轉,早上的太陽照樣升起。大錢還沒來得及和他聊,他卻出事了。
袁寶的家里真是不幸。戰(zhàn)前訓練的時候,他收到姐姐的來信,說父親病得快不行了,就是放心不下他,問他能不能回去看一眼。那時,連隊馬上就要上陣地了,他哪能回得去!他把積攢下的八十塊錢全部寄了回去。等他下了陣地,父親已經(jīng)去世了。他媽偏癱,好多年了,他父親一走,他媽也不想活了,跳了村后的池塘,還好,被人發(fā)現(xiàn)得早,救上來,命是保住了,卻下不了炕了,是他姐帶著一個吃奶的孩子天天在跟前伺候著。這些情況,袁寶誰都沒說過。袁寶身上還有五十八塊錢,想到馬上就要出擊,錢沒用了,要給家里寄回去。這天,他找肖勇請假,要去鎮(zhèn)上寄錢,沒找到肖勇,肖勇到團部開會去了。他想反正一會兒就回來,抓緊把這事辦了吧,突擊隊說動就動,別來不及。也是巧了,他剛走,肖勇就陪著政委來了。政委要親自給全體突擊隊員作戰(zhàn)前動員。一查,袁寶不在。政委大發(fā)雷霆,當場宣布給袁寶嚴重警告。肖勇想為他求情,被政委大罵一通。就這么受了處分,不知袁寶心里怎么想的,面上看他是認了。他在突擊隊員會上做了檢討,檢討得很深刻,很痛心,最后他說:“請組織上看我的實際行動吧”。
他家里的事情,還是沒吐露一個字。
鄭大錢也有放不下的心事。上去以前,他一定要和小白見一面,和她告?zhèn)€別,可能這一別就是永別了,不能留下這個遺憾。他還要送給小白一臺雙卡收錄機。他心疼小白。每天背著冰糕箱子,風里雨里,那么一個嬌嬌嫩嫩的小嫚,她受得了,他可受不了。他早就給老鄭寫了信,在負二的時候就寫了,都一個多月了,老鄭怎么還沒寄來呢?
那時候,小鎮(zhèn)上賣磁帶的生意很火,大店小店都兼賣磁帶。這個生意火,主要是戰(zhàn)士們喜歡聽歌。許多戰(zhàn)士都有單放機,都有個十盤八盤的磁帶。他們戴著耳機,聽著,哼著,牛得不得了。那些歌非常好聽,有些是在內地聽不到的,如:水仙花、甜蜜蜜、男朋友、我的小妹、小城故事等。好多戰(zhàn)士是在前線第一次聽到鄧麗君的歌。當然,還有十五的月亮,望星空,血染的風采,小白楊,聽了讓人感動,讓人長勁。那些磁帶有原版的,少,更多的是復制的。原版的貴,三塊以上,復制的就便宜了,一兩塊一盤,實惠。大錢看到了商機,就想買臺收錄機,雙卡的,最好是四個喇叭的,高檔的,這在小鎮(zhèn)上是獨一份。一天能復制多少?能賣多少?如果賣一盤賺五毛,一天賣十盤就是五塊,一盤賺一塊,那就是賺十塊。那樣,小白就不用背冰糕箱子了,不用風里雨里了,賺了錢,她可以打扮得更漂亮,她媽也不用那么愁了。
他沒這么多錢。他是二年兵,本來津貼只有十一塊錢,到了前線,有補助,也不多,加起來才二十一二塊錢。要買那么一臺收錄機,他估計得四五百吧,他得攢兩年。不光是錢的事兒,這樣的收錄機,小鎮(zhèn)上沒賣的,縣里不知有沒有,州里肯定有,但他去不了。這樣他就想到了老鄭。老鄭有錢,青島也肯定有賣。他想,老子在前線,前線是啥?前線是有今天不一定有明天,求他這點破事,他不會不辦的。他給老鄭寫了封信。這封信是在負二的洞里寫的。
那段日子,是他有生以來最難過的日子。洞內氣溫不會低于四十度,渾身長滿了痱子,幾天喝不上水,吃不上飯,饑渴難耐。嘴唇干得起了一層皮,裂開了血口子。三天了,還沒有解過一次小便。他們盼著軍工上來,終于盼來了,一看交接單,傻了!上面寫的是:“紅燒肉罐頭1箱、五香牛肉罐頭1箱、壓縮餅干2箱?!本褪菦]有水!大潘躺在洞里邊沒動。小姚站起來看一眼,罵了一句,又出溜下去。軍工讓大錢在交接單上簽字,大錢不簽。大錢說:“說過好幾次了,不要肉罐頭,不要壓縮餅干,要水果罐頭,蔬菜罐頭,要水,可就是不給。什么意思!”大潘心軟,說這不關軍工的事,大錢你給簽了吧。大錢在交接單上寫了一句話:“我們要水!后勤的各位老爺們,你們不喝水嗎??!”
大錢的那枝山茶花上蒙著塵,灰突突的。
那段日子,陣地上出奇地平靜。那時,這邊和那邊還沒結仇,大錢打死那個排長是以后的事。這邊不惹那邊,那邊也不惹這邊,平安無事。大錢就侍弄那盆山茶花,就想小白。小白背著冰糕箱子,滿臉的汗,額前的頭發(fā)一縷縷的。他的心隱隱地疼。想著想著,他就想到了收錄機,想到了老鄭。
他給老鄭寫信?!熬磹鄣睦相?,”他得和老鄭套套近乎,“我上陣地轉眼半個月了,我已經(jīng)適應了洞里的生活。我們的生活可好了,光罐頭就有幾十種,有肉罐頭、魚罐頭、蔬菜罐頭、水果罐頭,水果罐頭有蘋果的、雪莉的、山楂的……我們這個洞是水簾洞,一下雨(這兒三天兩頭下雨),洞口就是一個小瀑布,洞很大,洞里有小溪,洞頂上滴滴答答地滴水,渴了仰臉一張嘴就行,那水涼涼的,甜甜的,喝一口,真爽。現(xiàn)在如果讓我下陣地,我還真有些舍不得?!贝箦X還想寫寫風景,不是陣地上的風景,陣地上的風景不行,除了遠處是綠的,附近的幾個山頭都是光禿禿的,上面的石頭能炸碎的都炸碎了,炸不碎的傷痕累累。有的山頭上還有樹,是枯樹,都沒頭,身子被燒焦了,孤零零地戳在那兒。小鎮(zhèn)周遭山上的風景不錯,戰(zhàn)前訓練天天往山上跑,藍天白云,青山綠水,盛開的野花,夢一般的云霧……但是他沒寫。老鄭不是真的馬大哈,讓他看出假來就不妙了。前頭這一段是鋪墊,下面是目的。“親愛的老鄭,我想要個收錄機,”要收錄機干嗎呢?他不能說送給小白,時機不成熟。得找個過硬的理由?!拔覀冋泻枚鄳?zhàn)地錄音資料需要復制,可全團找不到一臺像樣的收錄機,我說我能弄到,政委很高興,說如果我能弄到一臺高檔收錄機,他就給我記一功。老鄭,這可是政委的事兒,我已經(jīng)吹出去了,把你也吹出去了,如果弄不到,不是丟我的面子,是丟你的面子。你說是吧。如果你要辦的話,就辦個好的,雙卡四個喇叭。咱是青島的大經(jīng)理,不能讓政委瞧不起?!眅ndprint
在那封信上,大錢告訴老鄭,要抓緊辦,越快越好。他估計最遲一個月就能收到,可一個月都過了,還沒見到影子,他心里能不急嗎!
在重上陣地的前幾天,大錢終于盼到了老鄭寄來的收錄機。收錄機是日本原裝三洋牌的,雙卡,四個喇叭,很大氣,很神氣,一看就讓人眼睛發(fā)亮。那個時候,時興的名牌收錄機不少,國產(chǎn)的有海燕、紅燈、熊貓,還有燕舞。有句廣告歌“燕舞,燕舞,一曲歌來一片情”,家喻戶曉。進口的有三洋、夏普等等。大錢以為老鄭能給買個國產(chǎn)的就不錯了,沒想到竟買了原裝進口的。大錢真是喜出望外。老鄭在包裝箱里給他留了一封信,信上有一句話,“臭小子,給你買這個玩意,花了我一年的工資。”大錢好像看到老鄭心疼得齜牙咧嘴的樣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大錢沒想到小白會不要。白給都不要。
針對性訓練已經(jīng)結束,突擊隊員們養(yǎng)精蓄銳等待出擊命令。那幾天,大錢他們的主要任務就是吃喝玩樂。肖勇已經(jīng)撤了對大錢的盯防。大錢估計因為他成了突擊隊員,重點人的帽子給他摘了。那天上午,大錢收到老鄭寄來的取貨單,心里非常高興,請假去鎮(zhèn)上的郵政所去取,然后抱著直接去找小白。
小白見了大錢很高興,大娘見了大錢也高興。大錢對照說明書,鼓搗收錄機,先聽收音,立體聲,效果很好,非一般小收音機可比。放上磁帶聽,高音是高音,低音是低音,連沙錘微弱的沙沙聲都很清晰,簡直絕了。用原版歌曲帶復制了一盤,把聲音擰大了聽,擰小了聽,怎么聽都聽不出哪盤是原版的,哪盤是復制的。小白興奮得像個孩子,大錢興奮得也像個孩子。大娘在一邊笑,滿臉都是褶子。
大錢說:“要原版帶,最流行的,讓大姐從文山買,空白帶可以批發(fā),批發(fā)便宜,也可以讓大姐辦。”
小白摸摸這兒,摸摸那兒,耳朵在音樂上,沒聽進去。
“如果能搞到封面就好了,以假亂真,按原版賣,那就賺大了。搞不到也沒關系。鎮(zhèn)上不是有打字的嗎,打上字條貼上也行。要比人家便宜點,每盒便宜一毛就可以啦?!?/p>
小白不知他在說什么,迷迷瞪瞪地看著他。
大錢說:“有人拿磁帶來復制也可以,好多戰(zhàn)士都想復制,他們找不到好的錄音機,復制一盤可以要一塊?!?/p>
小白說:“你在說什么呀?”
大錢說:“我在說你呀?!?/p>
小白說:“什么說我呀?”
大錢這才意識到,小白還不知道他的意圖,不知道他要把這臺收錄機送給她,不知道他要讓她做復制錄音磁帶的生意。她還蒙在鼓里。他把想法一五一十地說了。小白聽明白了。小白說:
“我不能要。”
小白說,她不能平白無故地要人家的東西,尤其是這么貴重的東西。她從小沒白要過人家的任何東西。
大娘盡管想認大錢干兒子,但在這事上是贊許女兒的。其實她早就看出了大錢的心思,她不說話,是想看看女兒的意思,女兒表了態(tài),她淡淡地一笑,仍然沒說話。
大錢就急了。從在負二陣地上起了這個念頭,他不斷地在完善它,豐富它,把它想象成一個甜蜜的事業(yè),可他就是沒想到小白會不要。他接受不了,非常傷心,扭頭就走,喊也喊不回。心想,你愛要不要!
小白追出來,追到街上。街上的行人駐足觀看,兩邊店鋪里的人們指指劃劃。小白不由分說,拉住大錢往回拽。大錢忍著,一進門就哭了。說:
“過幾天我就上去了,這回回不來了,我就是看你風吹日曬的,心疼,打心里想為你做點事,你不要,你不領情……”
大錢本不想把參加突擊隊的事情告訴她們,心里一急說了出來,索性全說了,說他參加了突擊隊,說已經(jīng)寫了遺書,說他愛小白,說如果死不了就把她們接到青島去。他哽咽著把心里話都說了,眼淚嘩嘩地流。他從小沒這么哭過,在父母面前根本就沒哭過,這天在小白面前,在大娘面前,他哭得一塌糊涂。
小白用手絹給他擦眼淚,他不讓,她還要給他擦,自己的眼淚也撲簌簌淌下來。
大娘嘆口氣,說:“這孩子心里有委屈啊?!?/p>
這臺收錄機,小白還是留下了。后來,小白和她的錄音帶小店成了南溫河的一景,在南溫河待過的戰(zhàn)士,都認識小白,都到她的店里買過磁帶。大錢打完那一仗回到小鎮(zhèn)上,看到小白小店的熱鬧景象,又哭了一次,那是喜極而泣。
見過小白的第三天,突擊隊上去了,
這一仗打得很漂亮。突擊隊員亡三人,重傷四人,輕傷六人,斃敵十七人,傷敵四人。代價小,戰(zhàn)果大,號稱“四二八大捷”。大錢皮毛未損。袁寶犧牲了,犧牲在大錢的背上。
戰(zhàn)斗過程個很簡單。那天凌晨三點多鐘,我炮群突然發(fā)起猛烈炮擊,榴彈炮、加農炮、火箭炮一齊開火,爆炸聲驚天動地,敵軍前沿陣地瞬間成了一片火海。炮擊持續(xù)了二十多分鐘,在炮擊進行到七分鐘的時候,對二○七的炮擊突然中止,早已潛伏在負二的突擊隊員們迅速出擊,沖過那道山脊,一舉占領表面陣地,然后撲倒各個洞口,掃射的掃射,投彈的投彈,噴火的噴火,幾分鐘結束了戰(zhàn)斗。這次出擊拔點的任務非常明確,全殲守敵,毀掉工事,不占,不守,迅速撤離。就在他們撤離的時候,敵軍反應過來,直瞄火炮和機槍封鎖了那道山脊,嚴重遲滯了突擊隊員們的撤回行動。而二○七絕不是久留之地,用不了幾分鐘,二○七前面陣地上的敵軍就會組織反撲。肖勇很清醒。他呼喚炮火壓制左右兩個敵軍陣地的火力,組織突擊隊員強行回撤,同時命老潘帶兩個兵阻擊后面可能出現(xiàn)的反撲之敵。大錢和袁寶喊一聲:“我去!”主動跟了上去。
敵軍果然組織了反撲,也就七八個人,顯然是試探性的。大錢他們占據(jù)有利地形,一陣猛打,把敵人打了回去。這時,二○七陣地上其他突擊隊員們已經(jīng)撤離,只剩了他們仨。大錢大喊:“趕緊撤,敵人要打炮了!”話音剛落,一發(fā)炮彈落下來,袁寶被掀了一個跟頭。大錢爬過去一看,腿斷了,沒斷開,還有筋和皮連著。大錢三下兩小給他止住血。大錢要背上袁寶撤,袁寶不讓背,死命往前爬,說:“我是受了處分的人,我得洗刷自己。你們撤,我掩護?!痹瑢毜膭藕艽?,大錢摁不住他。大錢沖著他的腦袋給了一拳,把他打暈了,背上他就跑。他喊老潘快撤,老潘說他再頂一會兒,不能讓鬼子沖上來,鬼子沖上來,誰也跑不了。endprint
那道山脊多說有一百米,原先有塹壕,后來被炸毀了,塹壕成了一條溝,溝里有沒膝的泥水,泥水里有數(shù)不清的地雷。人只能在溝沿上跑。溝沿也就是兩拃寬。稍有不慎就會滑到溝里。
大錢背著袁寶,在山脊上拼命地跑。炮彈尖叫著,不時地在附近爆炸。爆炸聲中夾雜著機槍和狙擊步槍的尖銳叫聲。袁寶蘇醒了,在大錢背上掙扎,大叫大罵,揪大錢的頭發(fā)。
“放下我,我不能下去,我還沒死!”
大錢拼了命地跑。猛地他覺得左肩胛一陣劇痛,接著看到一縷鮮血流到前胸,他以為是炮彈皮子崩的,繼續(xù)瘋跑。終于跑到負二,跑進了洞里,腿一軟,跪在地上,左肩又是一陣劇痛,上衣被揪起來。連長一看,只見袁寶死死地咬著大錢的肩頭,嘴角還在淌血。他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犧牲了,有塊彈皮從他的后背直透前胸。大錢呼呼地喘著粗氣,眼睛發(fā)直,他不知發(fā)生了什么。戰(zhàn)友們想把袁寶嘴里的衣服扯出來,但扯不出,用手摳也摳不出。有人拿來剪刀,把大錢的衣服剪了,把袁寶平放在地上。有人給大錢處理傷口。大錢又感覺疼,一疼他清醒過來。他看到躺在地上的袁寶,看到袁寶嘴上的血,看到袁寶的牙齒緊緊咬著的烏黑的血布,他知道袁寶死了,袁寶替他擋了彈片,袁寶替他死了。他肝膽俱裂,撲在袁寶身上號啕大哭。
后來連長從袁寶衣兜里掏出一封信,就是他姐姐半個多月前寄來的那封信。他姐在封信上說了他父親去世的事,說了他媽跳塘的事。幾個人傳看這封信,都哭了。
再次回到南溫河,大錢好像變了一個人,眼睛發(fā)呆,反應遲鈍,見了誰也不說話,常常一個人躲在帳篷里流淚。肖勇有空就陪著他,陪他在帳篷里說話,陪他到河灘上散步,陪他到吊橋那兒看過河的美女。
有一天,大錢突然說:
“袁寶是我害死的,我跑慢一點他死不了,我跑再快一點他死不了,我趴下爬他也死不了?!?/p>
十七個突擊隊員,多數(shù)都立了功,肖勇和老潘是榮譽稱號,材料已上報大軍區(qū)。老潘沒能撤回來。大錢背著袁寶剛離開,敵軍的炮火就覆蓋了二○七。袁寶是一等功。大錢是二等功。
大錢堅辭不要。他說:“我有罪,沒功?!?/p>
參加出擊作戰(zhàn)的官兵撤回來后,訓練是不搞了,天天搞作風紀律教育,學理論,上大課,搞討論,寫體會,訂措施。團里直接組織,不準請假。大錢沒參加,肖勇也沒勉強,說他“精神受到了刺激”,團里也沒計較。
大錢偷偷地溜出去一次,去看小白。他看到小白的店里來來往往地有不少人,都是當兵的,買她的磁帶,小白嫵媚地笑著,忙活著,他能看到她頭上的白蝴蝶結。他只是遠遠地看著,情不自禁地流著淚。他注意到,小白好像朝他看了一眼,肯定沒認出他來,只瞥了一眼。事后回想起這一幕,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只是遠遠地看,沒到她跟前去。其實,他不知道,得知他撤回南溫河營區(qū)之后,小白在店里如饑似渴地等著他,后來又重新背上冰糕箱子,守候在營區(qū)門口,一連守了七八天,期望見他一面。她始終堅信大錢不會忘了她。
這是大錢與小白見的最后一面。
此后不久,大錢因為打人,被關了禁閉。
起因是大錢那封“遺書”。
剛從陣地上下來的戰(zhàn)士都很牛,突擊隊員們就更牛了,他們把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一個個鼻孔朝天,說話無所顧忌,吹起來沒邊沒沿。想想,也情有可原,他們都是到鬼門關走了一遭的人,精神和肉體都受到了常人難以想象的摧殘,他們闖過來,他們活著,放縱一下,張狂一下,在所難免。大錢經(jīng)過了最初的哀傷之后,也是如此。不過他和別人還不一樣,他變得愛沖動,挑剔,刻薄,暴躁,偏執(zhí)。他常把“愛誰誰”掛在嘴邊(這是他的一句家鄉(xiāng)話,什么也不管不顧的意思)。還愛說“老子”,愛說“你是老幾啊”,愛說“我不尿你”。肖勇畢竟比他大幾歲,又是干部,又是老鄉(xiāng),曾提醒過他,說“你說話注意點?!彼籽垡环f:“愛誰誰?!?/p>
連里有個志愿兵(現(xiàn)在稱為士官),姓管,年齡比連干部都大,干部們都叫他老管,兵們則叫他老班長。老班長本來是炊事班長,因年齡大了,也因為有經(jīng)驗,政治處調他去幫忙,配合群聯(lián)干事,負責烈士善后工作。當兵久了,容易倚老賣老,在連隊,除了連長指導員,他誰也不放在眼里,更別說對大錢這類小兵了。大錢對他看不慣,從不去巴結他,但也不敢惹他,平常兩人沒什么來往。
一日,大錢去找老班長,打聽烈士的善后工作具體怎么辦。他知道袁寶的家庭情況,他媽正在病中,如果知道兒子沒了,肯定活不下去。大錢說,如果組織上和袁寶家聯(lián)系,最好是和他姐聯(lián)系,瞞著他媽,等以后他媽病好了,也許能扛得住。正說著,老班長突然就變了臉,讓他滾,說“一個新兵蛋子,到我這兒來指手畫腳,你貴姓啊”。大錢本來就看不上他,見他這個德性,當即頂撞過去。“老子不光是新兵蛋子,老子還是敢死隊的,槍林彈雨里闖出來的,你橫什么橫,有本事你上去??!”
老班長說:“別在這兒張狂了,你不把袁寶墊在背上,他能死???還提敢死隊,你給敢死隊丟人,你就是個渣子。”
“你說誰是渣子?”
“就說你!不是渣子,你勾搭姓白的小丫頭?不是渣子,派出所會抓你……”
大錢眼睛紅了,臉煞白,攥著拳頭,拳頭在發(fā)抖,不過他沒和老班長動手。他忽然意識到另外一個問題:他過去的那點事兒,沒人知道,肖勇都不知道。肖勇只知道他和小白的事兒。姓管的是怎么知道的?他忽然想到他的遺書,他的遺書被人偷看了!是誰偷看的?為什么要偷看?
他一定要找出這個人。他要問個明白。
這個人是保衛(wèi)股吳股長。
吳股長確實看了大錢的信,出擊之前就看了。這在當時沒什么不正常。保衛(wèi)股除了安全保衛(wèi)工作,還負責經(jīng)常性思想工作,全團所有重點人的情況,他們都要掌握。大錢是重點人,按說進了突擊隊應該摘帽了,但沒人明確這個事兒。因此大錢仍然在重點人名冊上掛著,他的有關材料仍然在牛皮信封里裝著。吳股長看大錢的信,不光因為他是重點人,還因為他這封信有點特別,別人的信大都是寫給父母的,也有寫給哥哥姐姐的,唯獨他的信封上寫的自己收。吳股長看了信,當即向政委做了匯報,甚至建議把他從突擊隊里換下來。他認為鄭大錢當兵前有劣跡,當兵后表現(xiàn)一般,到了前線亂拉男女關系,很不可靠,如果在戰(zhàn)場上出點事,那就不是一般問題,而是政治問題。政委不這么看。所謂劣跡,是大錢自己說的,沒經(jīng)過調查核實,不能算數(shù);從大錢的表現(xiàn)來看,是做了些不著調的事,但他還小,不能把他看扁了,作為突擊隊員,太老實了反而不好。吳股長知道政委對大錢有點偏愛,畢竟大錢給他當過一段時間的警衛(wèi)員,也就沒說什么。endprint
大錢遺書的事兒,吳股長不光與政委講過,與政治處領導講過,在政治處分析重點人情況時,他也講了。他認為這是對組織負責,對工作負責。他哪會想到這事兒會傳到老管的耳朵里,更沒想到老管會激怒大錢。
大錢很快就弄清楚了,他的遺書在吳股長那里,只有他的遺書在他那兒,別人的都在組織股。他去找吳股長。一開始他很冷靜,他喊了報告,敬了禮,他問他的遺書是不是在他那里,他要看看。吳股長倒也沒難為他,打開鐵皮柜子,拿出一個檔案袋,從里面抽出他的遺書。他看到他的遺書拆了封,信封口剪得很齊,他的信上有幾處劃著紅杠。大錢的臉色變了。
“我的遺書是誰拆的?”
“是我。”
“你為什么要看我的遺書?”
吳股長覺得這個兵有點不知天高地厚,一個小兵跑到機關來,竟敢質問保衛(wèi)股長,竟敢耍威風,這還了得!
“因為你是重點人?!?/p>
“重點人怎么啦?重點人就不是人!”
大錢的情緒有點失控。那是他的遺書,寫給自己的,只要他活著,就不想讓別人看,連老鄭都不想讓他看,吳股長卻看了,他不光看了,還在他的信上劃了紅杠,還把內容泄露出去,連老管都知道了。欺負人哪有這么欺負的?讓我去死可以,欺負人不行。他抓起遺書就撕,撕了幾把,狠狠地甩在地上。這時他的眼睛里就有了一股煞氣。
吳股長很生氣,但他不愿與一個小兵發(fā)生沖突,他抽出一支煙,點上,吸了幾口。他知道,這時候和他說什么都說不通,再說,也用不著他說什么,他管的是全團的重點人,大錢的思想工作用不著他來做,他有連長指導員,有排長、有班長,往上還有他的營長、教導員,用不著他保衛(wèi)股長多費口舌。他抓起行軍桌上的電話,吱吱地搖了幾把,對著話筒大聲說:“要三連,找指導員!”
沒等吳股長放下電話,大錢就沖上去了。他打了兩拳,一拳搗在臉上,一拳搗在心窩上,都很重。臉上那一拳,打破了嘴和鼻子,吳股長一抹,滿臉是血。心窩上那一拳,打得吳股長窩在地上,到大錢離開還沒起來。
大錢被關了禁閉。
禁閉室在營區(qū)的西北角上,一個小石屋,孤零零的,不知原先是做什么用的,鐵皮門,刷著綠漆,門上有一個巴掌大的小方洞,門肯定是后來安上的。沒有窗。里面很黑,大錢進來好一會兒眼睛才適應過來。小屋大概有五六平方米,靠里有一張單人鐵絲床,那床中間塌了,貼著地。床前是一張爆了皮的行軍桌,桌下有一個木頭方凳,腿上纏著鐵絲。屋里有刺鼻的氣味,那是潮氣、霉氣和臊氣混合的味道。
大錢是被警衛(wèi)排的兩個兵帶著過來的,剛進屋,鐵門咣當一聲關閉,隨后他聽到上鎖的聲音。
大錢被關了七天禁閉。外面有兵二十四小時看守著,帶著槍。到了飯時,有人把盛飯的鐵缸子從方洞遞進來。撒尿,角上有一只鐵桶。只有大便時可以出去,門外的兵陪著。大錢總是盡量憋著,他不愿見人。門外的兵卻不時地從洞口往里看一看,那是規(guī)矩,防止被關禁閉的兵出意外。
大錢被勒令學條令,寫檢查。沒人來同他談話,沒人來看他,他好像被人遺忘了。
大錢想,還不如死在戰(zhàn)場上呢。
肖勇很忙,成了軍內外記者追逐的對象,天天被拉出去做報告。他沒忘了大錢。他來看過一次,說了幾句話,匆匆走了。他的話大錢記著,他說:“你是我的生死弟兄,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p>
在那七天里,大錢寫了三份檢查,都沒通過。他承認打人不對,怎么處分他都行,就是送他上軍事法庭他也認了,但是他認為他犯錯在后,吳股長犯錯在前。他在檢查上說:“他姓吳的憑什么看我的遺書!”
那天下午四點二十分,整整七天,大錢被解除禁閉,肖勇來接的他。肖勇帶他到鎮(zhèn)上洗了一個澡,陪他在南溫河邊上散步,然后在一個僻靜的地方坐下來,聽著嘩兒嘩兒的流水聲,和他說了好多話。大錢聽著,一直不吭聲,就說了一句:“他憑什么看我的遺書?”
指導員也找大錢談了話,在連部的帳篷里,文書和通信員在外面守著。指導員是大學生軍官,姓侯,細高挑,戴著眼鏡,像個白面書生。指導員有理論,有實踐,很會說。他對大錢給予充分肯定,說他主動要求到最危險最艱苦的負二,主動要求參加突擊隊,主動留下阻擊敵人,體現(xiàn)了一個革命戰(zhàn)士英勇無畏的獻身精神和無堅不摧的豪邁斗志,但是一定要深刻認識自己的問題。他說:“你的毛病就是個性太強,誰都有個性,但不能太強。部隊強調的是紀律,而不是個性?!彼e了好多現(xiàn)實生活中的例子,每個例子都很說明問題。大錢一直沒吭聲,末了問了一句:“人沒了個性還有什么?”指導員知道他的話都對牛彈琴了。他笑笑,最后說,連隊黨支部初步研究,決定給他一個行政嚴重警告處分,問大錢有什么說的。大錢說:“我接受,認了?!?/p>
大錢還想見小白最后一面,但是沒有來得及。他們團已經(jīng)準備撤出前線了,一線陣地正在有計劃有步驟地交給其他部隊。團里安排一部分人提前撤回山東老營區(qū),每個連都有幾個,主要是回營區(qū)協(xié)助留守的同志迎接部隊凱旋。大錢突然接到通知,讓他提前撤回,他什么也來不及做,坐上車就走了。當車隊走上小鎮(zhèn)的街道,走到小白店門口的時候,大錢看到了小白。小白站在柜臺后面,踮著腳往街上看,她肯定沒看到大錢。大錢想,一回到營房,趕緊給小白寫封信。
鄭大錢沒能等到部隊凱旋。他一回到營房,即被安排提前退役了。后來,他還是收到了部隊給他寄來的二等功的獎章、證書,還有一張大喜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