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爍
★作者自畫
在平常生活中,我是一個非常外向、活潑開朗的人,可是只要埋頭看書,我就會變得安靜沉穩(wěn),每當我提筆寫作,文風竟和平日里幽默的我截然不同。語文閱讀和寫作,使我得到積累與沉淀,讓我的性格變得完整。很多時候,我會在繁忙的學業(yè)下或人際交往總迷失前方的道路,這時,我會選擇默默寫作,記錄下自己的心緒,完成自我對話,從而提高自己。寫作于我,不是課余的消遣,而是生活的海岸邊一座不滅的燈塔,讓我在文字中發(fā)現似曾相識的自己。
水生伏在香樟樹下,躲躲正午狂妄的暑氣。悶熱的云層好像被死死釘在白得令人暈眩的天空上,紋絲不動。沒有一縷風。水生把白衫翻過來擦了擦額上的汗,右手拿了瓢往口中直灌,好些漏了出來,潑灑在襯衫袖上,又很快就消失了水印,被太陽烤干了。
迎面走來的是牛二。這個牛二是剛搬來桐嶺沒幾星期的新人,大家不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只知道他到這里時牽了一頭癟瘦的老黃牛,又是在二號來的,于是就思量著喚他“牛二”,他也不提,村里人傳聞是為了逃地主的債款才匆匆趕著到桐嶺;水生打量著他,牛二似乎才干完早上的活兒,黝黑的皮膚不斷往外冒著豆大的汗珠,手上和褲衩子上都是黃色的泥巴。他粗而密的眉毛讓水生想到了一位朋友。熱氣騰騰總是讓人生幻,他木木地想。
牛二見著了水生,憨實地沖水生笑笑,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然后再低下了頭,慢慢挪步到樹底下,拍了拍水生的肩膀,同水生并排坐下來。水生呆呆不動了一會兒,接著把水瓢遞了過去。牛二像是吃了一大驚,也是愣了,于是才又笑了笑,結果接過來瓢,抓抓腮幫子,喝了起來。
牛二大口大口的咽水聲“咕嚕咕嚕”的,和洪亮無章的聒噪蟬鳴交錯在一起,倒顯得太陽更毒辣了。
罷了,牛二把水瓢放在靠水生一邊的地上,無聊起來。
這里是桐嶺,沒有規(guī)定的劃分,方圓只有不過百戶耕地人家,每每下午,只要仔細瞧瞧傍著夕陽飄起來的炊煙,就可以清楚分明哪家哪戶。近邊除了有一條通向縣城的大路,還有就是人們開墾的田地,剩下的便只有三邊沒有邊際的常年粉翠的樹木;挨著南邊是一條流經的大河,這里人的水都取自這兒,每年到了一定的月份,所有村里的人便會來到河邊祭祀水神。水生的父母定是極疼愛他的,才給他起的這個名字,盼望他得到水神的庇護,可以幸福一輩子。
牛二和水生靜靜在香樟樹下坐了好久。到太陽不那么曬了,水生看了看牛二,然后搖搖頭,拿起水瓢,起身打算繼續(xù)去田里鋤地。牛二終于開口了:“你……你好??!”水生震驚地回頭,半晌,答曰:“啊!我叫水生!”牛二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你好……水森……”水生哈哈大笑,又蹲下身子同牛二同排坐到地上:“是水‘生,不是‘森。”牛二慌了:“水生!水生哥……”
緊接著是一段沉默。這些蟬真的好惱人。水生想。
牛二忍不住了,開口問道:“水生哥,你先前為甚給我水喝呢?”水生似乎沒聽見,牛二的話落進了龜裂的土地里。牛二疑惑道:“水生哥?”“啊——”水生猛地一抖,做恍然大悟狀:“沒有別的啥,就覺著你特別像我一個以前的老朋友?!迸6唬骸芭丁?/p>
這時候,一陣風吹過,不遠處南邊田地里的一群向日葵伴著風搖擺起來,在剛冒出青色的苗頭的莊稼們中間格外耀眼。
牛二不禁喃喃道:“水生哥……那邊的向日葵是賊俊啊……”
水生仿佛五雷轟頂,猛然回過頭,愕愕地盯著牛二,眼睛瞪得老大;牛二心里發(fā)毛,怯怯地縮著身子,好久,牛二實在受不了了,方問水生:“水生哥?怎么了?”
水生神色忽地黯然了,別過頭,不去看牛二。
天上的云動了。
又是一段沉默。好涼人的風啊。水生想,這樣子的驟涼,是不是要來臺風了呢……可是今年臺風警報還沒響,多半是沒有了吧。果然是他想多了,桐嶺已經好些年沒來臺風啦。蟬叫聲隱約有些止了,牛二驚異地發(fā)現向日葵不是向著太陽開花的,而是面朝南邊,對準了那條大河。別人不說這洋花是花蕊向陽的嗎?水生神傷了,為什么要騙我?唉。
終于,蟬鳴停了,有時候過分安靜也讓人緊張。水生開口了:“牛二……是吧?我想給你講個故事?!?/p>
牛二有點似懂非懂——普通話對他來說仍有些生僻,但他仍然點了點頭。
九年前的一個春天的早晨,天氣比往常要更暖些,天保同往常一般在田里做工。這時,水生帶著發(fā)小妹妹鳶月一齊來到田壟里,想介紹給天保,同時炫耀一番。水生叫了天保的名字,天保放下鋤頭,轉過頭,順帶用手擦了擦臉上的汗。
水生略帶傲氣地介紹道:“這是我的妹妹鳶月;鳶月,這是我的好朋友天保?!?/p>
天保曾經聽水生提過這個鳶月,說是從前身子一直不行,都是臥床在家里,那時候只有是隔壁鄰居的水生愿意去她家中找她玩、找她談天,天保曾提議跟水生一起去看看鳶月,被水生一口拒絕了,現今鳶月的身體算是好多了,才可以同水生出來走走。據村里人閑談,她是得到了水神的庇護,水神知其芳華卻多病,一時間心里憐憫,因而施法治好了她的病。
鳶月羞羞地低著頭,一直不愿意抬起來,天保抓抓后腦勺,皺著粗密的眉毛,說道:“鳶月啊,你的水生哥哥老說你好看,你怎么不愿讓我瞧瞧呢?難不成是水生不讓你——”話未說完,水生隨意地揀了塊石子兒,砸向天保:“你這廝!胡說什么呢!鳶月,別聽他鬼扯,你去樹下歇息吧,我要同天保去田里了?!兵S月的頭更低了,整個人縮起來,嚴嚴實實藏在了水生后頭,天保哈哈笑了起來,眉間掛著幾顆汗珠,水生皺著眉頭向天保齜了齜牙,天保便打趣兒地不再說話了,回他一個鬼臉。鳶月拽著水生的衣服角,直到她終于抬起頭,從水生衣服縫里見到了天保。她松開了手,緩緩往香樟樹下坐了去。
快到中午了,水生越過田壟,到了天保這邊的地里,放下鋤子,拱起背對著香樟樹,悄悄地咪聲問道天保:“咋的!我鳶月妹妹生得可愛吧!”天保只是轉個圈,不去看水生,說:“沒看到!”水生又把頭湊過去天保邊上:“那你就看一下——就一下。”天保還是繼續(xù)轉過去說:“沒看到!”水生再追著問了兩次,覺著沒趣,嘖嘖兩聲,就又拾起鋤子,回到自己田里去了。
其實天保瞥到了鳶月的臉,而且他發(fā)現自己的心跳動得很快。他會時不時偷偷看向樹下,同時,不知為甚他隱隱約約地估摸著,鳶月也在香樟樹下看著他。他是不知道如何面對水生。
這是天保和鳶月的第一次相見。
六年過去了,這六年里,鳶月每天就坐在香樟樹下。她總是穿素色的衣服,非常安靜,一句話也不說,偶爾望望云,偶爾望望田地。
那些日子時光總是過得非常非常緩慢,小村子里一切都沒有改變,到了盛夏依舊有不間斷的蟬鳴,南邊的大河源源不斷地向萬里外的海洋奔流而去。天保的父親早早離他而去,現在他的母親也去了,許是個解脫,但不免留天保一人在這桐嶺獨活。當年還如此年輕的孩子們都長大了。
期間水生曾經一度向鳶月暗暗提起過婚事,卻都被鳶月婉轉拒絕了。水生很疑惑,卻也不能說什么。
第六年的驚蟄,一個下著連綿春雨的中午,水生去南邊的河里取水。天保在田壟上歇息,脫去了黏糊糊的上衣。
當天保打著哈欠,快要被軟軟的雨溫柔到入睡時,他瞇眼隱約見到一個穿著綠色連衣的人影走來,仿佛是鳶月。這便是春的顏色啊,天保懶懶地想。
鳶月輕輕地拍著天保的肩膀,小聲喚著天保的名字。天保裝作睡著了,實際上在想著如何應付鳶月。鳶月瞧出了天保裝睡,臉紅得通透,音調也提高了不少。天保想著,真像從北方歸來的燕子的歌啊,不覺著笑出了聲。這下子裝不了糊涂了,天保只得張開眼睛。鳶月見了,立即低下頭,齊肩的短發(fā)散亂著遮住了臉,馬上扔下了一條手帕,頂著輕飄飄的小雨,便扭頭跑向升起炊煙的地方。天保先前還覺著奇怪,想叫住鳶月,鳶月卻只管自己跑,不應聲。于是他翻過來手帕一看,上邊繡著兩只活靈活現的鴛鴦嬉水。
近旁天邊響起了一聲輕飄的春雷,在青透的天的最那頭淡淡浮現斑斕的紫光。倏地,水生掛著滿滿的水壺罐子回來了,遠遠喊著鳶月的名字。天?;艁y地想把手帕收進口袋里,找遍褲衩上下也找不到一個兜,又不忍心把手帕就那樣丟在田里,便趕忙匆匆套上上衣,把手帕塞進胸口上。
水生走近四顧,見不見了鳶月的影子,趕忙問道天保:“鳶月呢?她人呢?”天保扯了扯衣領子,滯滯答曰:“她……鳶月?。“。∷f……說是身子一下子不大舒服,先回屋子里去了……她還叫我同你吱一聲,對,就是跟你吱一聲……”水生聽罷,心里覺著天保丟了魂似的,怕是淋雨生病了,沒多想就趕忙提著水罐到村子里去,同時不忘叫天保早點回家。天保隨意應聲,絲毫沒有聽進去。
雨大了。
那天晚上,伴著淅淅瀝瀝的雨聲和時不時的雷電,天保輾轉反側,無論如何也無法入睡。他接連在床榻旁點起一根又一根蠟燭,又一根一根接連將它們熄滅,燈火微微掩映中,照得放在床頭的鴛鴦手帕也是模糊不定。
終于,天保下定了決心。
他連夜摸黑乘雨趕到縣城,趁天光才明,在農具店老板娘惺忪驚異的眼光下買了一百顆整向日葵的種子。他曾經在西洋詩刊上見到過許多關于向日葵的美麗詩篇,雖然桐嶺這邊也有,但根本沒人去種。他又在破曉一個半時辰后趕回了自己田里,把之前種在南邊角落的南瓜苗苗全部挖掉,種上了向日葵。
天完全亮了,雨先是小了些,然后一兩滴一兩滴隨意地下,最后直接停歇了。天保靜靜坐在香樟樹下。他竟一絲一毫也不犯困;他的心里被期待從頭至尾完完全全填滿了。鳶月會是什么反應呢?
天亮得似倒扣的白盤,到了田里的水生不解。水生的臉上沒有半點光彩,黑也只顯得單純的黑,沒有農民該有的生氣,仿佛昨晚沒睡好般。他見到了田壟上打奄的南瓜苗,一臉不敢相信的神氣望著天保;但無論水生如何追問,天保就是什么也不說,甚至最后,他對著水生大聲呵斥:“與你這白臉何干?與你這白臉何干!話如此多,不嫌棄煩人嗎?”被不明不白吐一臉唾沫星子,水生惱羞成怒,索性也就跟天保賭氣,不同天保講話。
對于天保來說,此刻他最不想見的人便是水生,一來心里愧疚,覺著自己無德又無恥;二來覺著老天不公,憑甚鳶月先遇見的人是水生?越發(fā)地,他不敢也不想搭理水生。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