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靜
明月照我心
■張 靜
1
晚飯后,一本書讀倦了,通常會依著窗戶朝外瞥幾眼的。
連續(xù)幾個夜晚,眼見窗外的月色越來越明澈,才忽而驚覺,哦,又一年中秋即至。這月兒像長了腳丫似的,在院子的幾座樓宇之間時隱時現(xiàn),不一會兒,便掛在街邊的樹梢上,俏皮地眨著眼睛,一縷滿滿的清輝從樹的罅隙里灑落而出,給人無限溫暖和清寧的感覺。
一直以來,我是很歡喜這一城濃濃的月色的。自然會在暮色下沉時卸下一身的繁冗和瑣碎下樓,一個人走上那條長長的河堤。
和喧囂的街頭巷尾相比,秋夜的河堤公園是安靜的,潮濕的。沿著河堤行走,一只只蛐蛐在草叢里、樹蔭下,不厭其倦地叫著,這叫聲越來越稠密,叫得小城的秋天也似乎越來越明晰了。
披一身月色行走,亦是我向往了很久的一件事情,可以沐浴月華如水的清亮,觸摸月上心頭的清婉,而無論哪一種,都會使人莫名驚喜與感慨。比如此時,我就站在蜿蜒綿密的渭水邊,兩岸高樓林立,月光瀲滟,萬家燈火正當時。若是盯著多看幾眼,那一盞盞燈火和一彎彎月色里滿溢的溫暖與溫情,足以洗去人一天的勞頓和倦怠。
怎不是呢?在我的小城里,月兒最圓、最亮時,正是中秋團圓時。這團圓的濃濃心意,少不了月餅的襯托。和小城耳鬢廝磨20多年了,眼瞅著禮盒里的月餅越來越精致,古老的中秋越來越富麗堂皇。只是,那月色里里的厚重卻愈來愈黯淡了,倒是記憶里一些與月有關的文字,每每賒來把玩良久,總有難以詮釋的感慨。感慨那似乎專為情愛和思念而生的舊年月色里,有人在灑滿月光的窗前,兩只溫暖的手掌彼此攥緊半生半世;有人的情書皺巴巴地像件舊衣裳,在月光下,黑色的零星整字,敲打出一處相思兩處閑愁的悵惘;有人在異鄉(xiāng),默默打包堆積在一起的思念和牽掛,細心用禮盒裝好,隔著千山萬水郵遞而出;還有人默默地、不聲不響地走開,仿佛自己從來就沒走進過那濃得化不開的月色。
夜幕沉降,小城褪去一天的繁復和喧囂,歸于安寧。抬頭看,清月高懸,星河燦爛,我一個人,消磨在這一地月色里,一種難以掩飾的孤獨和悵然瞬間席卷了我。與此同時,那些在月色里浸泡的懷舊思緒,從墨間醒來,成為月光下一堆熊熊燃燒的篝火。
2
“月亮進來了!我們看時,那竹窗簾兒里,果然有了月亮,款款地,悄沒聲地溜進來,出現(xiàn)在窗前的穿衣鏡上了:原來月亮是長了腿的,爬著那竹簾格兒,先是一個白道兒,再是半圓,漸漸地爬得高了,穿衣鏡上的圓便滿盈了……”
這是我早年讀賈平凹老師《月跡》時的一段。記得初讀時,一股暖意如涓涓溪流滑落心底。是哦,在記憶深處,故鄉(xiāng)之月承載著兒時的歡樂無限。那會兒,月亮是會行走的。行走在鏡子里,杯子里,院子里,桂樹上,河灣里,當然,更在心窩里。我一定能夠想象得到,待他擱筆時,一幅月色朦朧,恬靜靜謐的月之水墨正在紙上跳躍呢!
后來,讀《樹上的月亮》,又是別有清韻。“月亮已經(jīng)淡淡地上來,那竹在淡淡地融,山在淡淡地融,我也在月和竹的銀里、綠里淡淡地融了……”浸在這樣的月色里,我相信即使再粗俗的人,也會在月色里沉靜起來。而先生《夜在云觀臺》中的月,則填滿一種脫俗的禪味。尤喜歡“獨坐在禪房里品茶。新月初上,院里的竹影投射在窗紙上,斑斑駁駁,一時錯亂,但竿的扶疏,葉的迷離,有深,有淺,有明,有暗,逼真一幅天然竹圖。推開窗便見窗外青竹將月?lián)u得破碎,隔竹遠遠看見那潭淵,一片空明。心中就有幾分慶幸,覺得這山水不負盛名,活該這里沒有人家,才是這般花開月下,竹臨清風,水繞窗外,沒有一點俗韻了”。
是哦,這禪房賞月,品茶,觀竹,細細品讀,幾份寧靜,幾分淡然,又幾分豁然!
讀完這些字,我的眼前,也忽而浮現(xiàn)出幼小時中秋之夜的情景來:奶奶和爺爺,父親和母親,還有叔叔和嬸娘們一起圍坐在院子里葡萄架的石凳上,一只白凈的瓷盤里放著六塊月餅。盤子旁邊,是奶奶侍奉的香爐,香頭處星火繚繞,艾蒿的香氣彌散在空氣里。這是奶奶自己制作的土香,那香味,驅(qū)走了蚊蟲,也驅(qū)走了邪毒。大人們說說笑笑,嘮嗑家長,我們七八個孩子,關心的是盤子里的月餅,一個個安靜等著月亮下去的時候,就可以分月餅吃了。
經(jīng)年之后,當我離開老屋,它再一次悄悄地爬上了樹梢,爬上了窗欞,爬進了我的心里時,我豁然開朗:原來,這頭頂?shù)拿髟?,即便再?jīng)歷無數(shù)次的月亮盈虧,即便再遠隔萬水千山,儲存在心里的那一盞白月光,也會牽著漂泊的游子緩緩而歸,這只“腳”呀,趟過海角天涯總能尋覓到親人的足跡!
3
“一張比一張離你遠。一張比一張荒涼,檢閱荒涼的歲月,九張床?!?/p>
讀懂余光中這篇《九張床》時,我已為人妻為人母。依然記得第一張床在西雅圖的旅館里,面海,朝西,而且多風,風中有腥鼻的咸水氣息;第二張浮在中秋的月色里。聽不見海,吹不到風,余老在那一片月光里,想起兒時的天井和母親做的芝麻月餅,想起舊院里輕羅小扇的閑適,更想起重慶,空襲的月夜,月夜的玄武湖,南京……直到曙色用一塊海綿,吸干一切;第三張在愛荷華城。林中鋪滿輕脆的干橡葉,另一季美麗。最讓我唏噓的是第六張床,雖然是柔軟的席夢思,但他睡著并不踏實,正如月色如幻的夜里,有時會夢游般起床,啟戶,打著寒顫,開車滑上運河一般的超級公路。然后扭熄車首燈,扭開收音機,聽鋼琴敲叩多鍵的哀怨,或是黑女肥沃的喉間,吐滿腔的悲傷,悲傷;而最后的第九張床,他與死亡擦肩而過,慶幸自己還活著,床在樓上,樓在鎮(zhèn)上,鎮(zhèn)在古戰(zhàn)場的中央。他一遍遍懷想:“想此時,江南的表妹們都已出嫁,該不會在采蓮,采菱。巴蜀的同學們早畢業(yè)了,該不會在唱山歌,扭秧歌。母親在黃昏的塔下。父親在記憶的燈前。三個小女孩許已在做她們的稚夢,夢七矮人和白雪公主……”我清晰看到,這夢幻般的希望滋生在一片月色深深中,他的眼底,一只膨脹到飽和的珠母,將生命分給生命。
如今,再讀《九張床》,一張比一張覺得凝重和悵然。我在嘆息,余老漂洋過海不知經(jīng)歷過怎樣的繁華和落寞。他的內(nèi)心深處,每張床,都浸滿了對于故鄉(xiāng)的懷戀,乃至于我也在想:若有一日,枕一張飄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床,是否自己也可以一伸手,便可握住李白詩里的月光?
想歸想,我又何嘗不眷戀這一地月色呢,它們?nèi)缫磺枷?,喚醒多少我年少的回憶?比如每到月圓時,村子里的瘋子八爺,滿身臟兮兮地坐在皂角樹下,叼著一根旱煙卷,星星點點,明明滅滅,他在對著月兒兀自絮叨一段讓人耳朵都能生出繭子的故事。全村人都知道,八爺在絮叨那個偷偷跟著瓜客棄他而去的女人;還有老屋的木格子窗,大紅窗花的縫隙里,奶奶就著一盞煤油燈,給剛學會走路的小堂妹和小堂弟講狼和羊的故事,我和幾個稍大一些的堂弟、堂妹,坐在廚房的門檻上,在月色里眼巴巴地等待秋收的母親和嬸娘們。一口大鐵鍋里,奶奶熬好的米粥散發(fā)出誘人的香氣??稍律絹碓矫髁粒赣H和嬸娘們總不見歸來,弟妹們等得不耐煩了,索性就著月光,背著唐詩,唱著和月亮有關的歌謠……
這一幕,早已不復存在,可我卻深深念及,或許有一天,我成為一堆白骨,我的兒孫們,也和我一樣,迷戀這一窗的月色。
4
月圓夜,獨坐,心中會有很多寫字的沖動和欲望的??蓤?zhí)筆,總有一種難以觸摸的恍惚感清晰存在?;秀边^后,心底涌動的惦念和牽絆,會像雨后攀爬在墻角的藤蔓,瘋了一般地滋長。我一支拙筆,難以抒盡一腔的情懷和感嘆。坐臥不安時,又起身,來到窗前。窗外的月光依然很明凈,只是,比肩林立的高樓時而將它遮擋得只剩半面妝,我使勁張望半天都覓不到整片月兒的影子。不知什么時候,一不留神,那彎彎的模樣,又會在窗前探頭探腦地飄搖而過,一份明澈和輕柔拂了我滿身滿眼呢!
待心緒稍微安靜,又一頭扎進一篇又一篇的墨香里,念及那些熟稔的、親切的,被烙上月痕的詞賦雅韻。你看,盛唐的月亮從渭水岸邊升起來了,白衣飄飄的李白站在灞橋上,端著酒杯,跟多情的月亮對酌,醉了后,唱著“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沉沉睡去。
當然了,我是喜歡李白的,在其眾多的詩文里,關于月的很多。有美麗如畫的“長留一片月,掛在東溪松”;也有婦孺皆知的“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更有流傳萬古的“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細細讀來,這些詩句背后,似一幅溫暖幽靜的水墨畫。畫中人,或閑適,或深情,但都喜歡踏月而歸,望月抒情。
友人說,詩文里的盛唐,其月色明麗絢爛,活色生香。比如強悍如男的公孫大娘月下舞劍,英姿颯爽;胡姬月下曼舞,婀娜多姿;至于那張旭在月下狂草的瀟灑,就更讓人神往了。這盛唐的月,若一步一步靠近,一步一步觀之,猶如玉盤明鏡,照亮了一個民族的盛世和泰,也滋養(yǎng)了一個民族的文明昌盛。
相比之下,宋時的月,大抵是受東坡先生影響頗深的緣故吧,總覺得,那月色一直在居士的酒樽里飄忽不定。你瞧,他灑酒祭月,中秋夜多了幾分凄清和寂寞;他對月抒懷,那彎彎清月,又幻化成漂泊天涯的游子一雙又一雙渾濁含淚的眸子。若你再隨著我一路追逐,還會看到:宋時的月,灑在李清照的庭院里,她漫步其中,舉首望月,唇角微微嘆息,擋不住的落寞落在西風里;會看到林逋隱居孤山,梅妻鶴子,推開窗,也只望見西湖哀婉的月影;更會看到,岳飛仰天長嘯,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戰(zhàn)亂之中,將士營帳外的月亮也只剩下悲壯的血與淚;至于之后的宋徽宗被金人俘虜,在荒遠的五國城里度過了一生中最后一個中秋,他遙望中原故國,那月亮一定是浸泡在淚水中的碎片。很顯然,宋時之月,成了清寡文人盛放孤寂、沒落、憂愁、悲愴心靈的棲息之所。
夜?jié)u靜,有些涼意,踱步窗前,欲掩上半扇,卻正好和擠進來的月色撞了個滿懷。那一瞬,內(nèi)心深處陡然升起一股熱望:若垂暮之年,睜開混沌的眸子,抬起僵硬的胳膊,捉一彎月色與掌心里摩挲,直到那月色被揉搓成一塊一塊。這一塊寫滿人間褶褶皺皺的故事;那一塊,暫且空白。待月圓時分,我潑了墨,學著古人的模樣,侍弄一番辭賦與風雅。這種可能,尚且還是有的吧?
張靜,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寶雞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2011年開始刊發(fā)散文,作品散見于《四川文學》《湖南文學》《散文百家》《青海湖》《延河》《延安文學》《歲月》《遼河》《東京文學》《青島文學》等刊物,現(xiàn)居陜西寶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