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平原,丘陵,山地,這些詞兒他們不會說,說不上來,他們說,嚯,這荒地呀,我的天老爺!這大荒地呀!他們做了一個手勢,一只手或者兩只手,在臉上劃拉一下,他們說,沒完沒了哇!尋思這輩子也走不完了吶,咬著牙走到頭,就進了山了。他們說起這個眼淚汪汪,偏轉(zhuǎn)了頭,瞇了眼,像是躲避什么。他們躲避什么呢?他們從哪里來呀?他們閉口不談。他們從春走到夏,又走到秋。起先站在那一眼望過去,近處盡是枯草,遠處,那再遠了就啥也看不見的地方,倒是一棵枯草也不見了,綠茸茸的一層氈子似的。走著走著綠草就沒了膝蓋,后來齊了腰,最后他們淹沒在荒草中了。一陣風過,草稈兒即刻來了個大彎腰,他們才見了見整個的天空。他們沒有留在大荒地上。他們?yōu)槭裁床辉诖蠡牡厣辖ㄒ粋€家呢?誰都不說。他們進山了,從此成了山里人。
2
賢明賢良兄弟倆大晌午頭子呼呼大睡,轟隆隆像跑著兩列火車似的。塔頭墩壘砌的小屋一陣陣起著哆嗦,辣太陽透過破窗戶煎烤著兩張大臉,工夫不大就汪出一層油了,招得蒼蠅輪番撲上來開洋葷,洋葷開過,就兩兩一邊摞在一起,不動了。吊在大梁上的一串灰嘟嚕,終于忍熬不住,倏地墜地。屋外一只蘆花大母雞,瞪著兩只圓眼,伸長脖子,一邊愣呆呆地轉(zhuǎn)動著米粒似的小紅耳朵,一邊慢而遲疑地向墻根移動。突然,它耷拉下兩只翅膀,喔喔叫著跑起來。屋里,鼾聲磨牙聲同時終止,賢明賢良兄弟倆睜開眼,對望了一下,支起上半身去看屋門。門打開了,一下推到底,門邊子咣當一聲抵在大墻上,回不來了。屋門大敞,一個人走進來。
我找個人,走到你們這兒了。那人一副少見的高壯骨骼。賢明賢良兩人跳下地,才發(fā)現(xiàn)這個人塊頭大得根本無法與他對視。他慢騰騰地坐在炕邊兒。賢明給他舀來一碗涼水。來人接過喝了,卻并不急切。把碗放在炕沿上,掏出懷中的長桿煙袋。
賢良把煙笸籮推過去,暗中打量著他。這人一臉大胡子,鼻子眼睛不清不楚的,好像他臉上只長了大胡子似的。那胡子也不順溜,亂扎扎一臉。
賢良問:老哥,哪兒來的呀?
山外。那人回道。
到哪兒去呢?
山里。
咋稱呼老哥?
那人莫名其妙地說:有點賬算,找個人。
這人說話金貴。兄弟倆又對望了一眼,屋里一時靜悄悄的。
那人點上煙,慢慢吸著,吸了一陣子,重新把話頭提起——
你們干啥營生啊?
賢良說:采蘑菇,挖藥材。
怪不得墻上沒掛槍吶。他來了這么一句。
兄弟倆沒吱聲,不接話。那人于是說:山里有槍的人家,手里都攥著人命,是吧?
說完,只顧大口抽煙,一會工夫,滿屋煙霧。直到煙霧散盡,那人說:水也喝了,腳也歇了,我給你們講個新鮮事兒就走人。
山里人煙稀少,消息閉塞,有時候一年半載遇不到一個外人。所以,偶爾有人來,山里人家都傾盡所有招待這些陌生人。過路人便把一路見聞留在途中,以此答謝允許他們住宿、打尖、歇腳的人家。
他說,昨晚,有個老客,運氣好,整了一塊大煙土。嘿嘿,他尋思自己挺精——那人指指窗外,稍作停頓,一股微弱持久的轟鳴聲遠遠傳來。
聽見沒?他問賢明賢良兄弟倆,說,和這條河一樣,水流急,倒是不深,能趟著走。老客要趟著河水走到山外去。你們猜怎么著?來人并不等兄弟倆回答,只是看了看兄弟倆的臉,說,他背著一塊大煙土。又重復道,像是贊同誰的話似的,說:是啊,他這是扛著一座金山吶!這老客尋思他自己想得挺周全,不走山路,走水路。呸,他算計錯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那人陡然停住了故事,轉(zhuǎn)身盯住兄弟一人,半天,問,昨晚是幾兒?
賢良說,十六。
對呀,十六!那人一拍大腿,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這老客尋思十六的月亮只成全他自個兒呢!一片水亮亮,好走呀!劫道的人埋伏在山路上,逮不著他!沒想到哇,月亮對誰都一樣!來人哈哈大笑兩聲,兩只大手搓了搓亂扎扎的胡子,說,他失算了。還有一步,老客就出山了,這老客可能就要樂顛餡兒啦,可說時遲,那時快著呢,就聽啪,啪,啪——
賢明賢良兩人一驚,那人哈哈大笑,胡子亂顫起來,小屋又開始哆嗦。他笑啊笑,突然就繃了臉,陰冷冷地說,這三槍從樹林里鉆出來,那叫一個準,一下子就干碎了老客的腦袋瓜子!
賢良霍地一躥,要撲上去,賢明一把將他按在炕上,他擋在賢良的前面,對峙立即發(fā)生了。賢明算是看清了這個不速之客的模樣,他們的眼睛都瞪到了最大,死物一樣,連眨都不眨一下。蒼蠅嗡嗡地從兩個人之間來回飛舞,四只眼睛只想從對方那里強取豪奪些什么。
最終賢明挪開了眼睛,他爬到炕梢去,推開一堆雜物,取出一個四四方方的油布包袱。那人接過,轉(zhuǎn)身就走。
賢明賢良兄弟倆沖上去,重重摔上屋門,門后兩支槍倚墻而立,他們一人抓過一支,賢明卻伸出手再次攔住賢良,低聲說:就一個人,他也不敢。兩人右手提槍臥倒,耳朵貼地,踢踢踏踏的馬蹄聲傳來,他們仔細辨識,踢踢踢……踏踏踏……
兄弟倆腦門上全是汗,交換著他們的判斷:
四匹馬。
四個人。
不知道什么時候,陽光又從破窗戶鉆出去了,小屋暗淡下來。兄弟倆坐在地上,一只蚰蜒簌簌爬著,賢明盯著它,直到它爬到手邊,猛地用拇指按住,一旋,說,雜種操的,這事兒沒完。賢良咬著牙齒點了頭,說,明擺著,必是王福那個王八羔子干的!
3
他說他叫李福。
哈爾濱這條街上的姑娘們都喜歡他。姑娘們叫他李福兒,就拐了那么個小彎兒,聽著甜得都齁得慌了,嗓子癢癢的。她們說:李福兒鬼頭鬼腦,挺好玩兒,還敞亮,不摳搜,好掏錢給她們買好吃的。有的姑娘啰嗦,問他,李福兒,你打哪兒來呀?李福說,你別管,我又不差你錢。姑娘一翻白眼,笑了:死樣!
李福找姑娘上癮,他還好下館子,幾個月下來,油光滿面的整個人大了一圈,喧乎乎的了。可是,心不靜。后面總像有個人跟著,他整天疑神疑鬼、一驚一乍的。本來玩著呢,好好的,突然就奓了毛,從幔帳褶子里生生看見一雙賊溜溜大眼睛,招得姑娘們盡逗他,她們捏住他的下巴,不讓他的眼珠子四處跑,然后問:你真叫李福兒?你的錢怕不是好道兒來的吧?
李福待不住了,跑到呼蘭,還閑逛,不知道干啥。其實李福就是心不靜,懷里揣著事兒呢,他沒法讓自己消停下來。左不是右不是,沒著沒落的時候,有那么一天,李福在道邊上抽煙發(fā)呆,一輛單匹馬拉的大車嘚嘚踏著小碎步,跑得蠻精神,經(jīng)過李福身邊突然停住不走了。趕車的老板子“嗷嗷”訓斥他的馬。那是一匹白馬,有一個圓滾滾的屁股和修長的身軀。白馬一副充耳不聞的樣子,呆呆地站著,慢慢將兩條棕色睫毛落下來,遮住眼。
咋回事呀?李福伸頭問。
不對心思了。車老板子說,這畜生千好百好,就一個毛病。不管你干啥,在啥地方,它不對心思了,呱唧一停,打死也不走了。
嘿——李福發(fā)出一個疑問的長音,嘿——他有點興奮。
車老板子把鞭子摔在身旁,手去腰間取下煙袋鍋,他也不知道得靠到啥時候。李福雙手撐住車大板,一蹦一扭,坐大車上了。就在他往后蹭著屁股,收起雙腿盤起來的當口,馬車一動,向前走去。
漫天火燒云,起火了似的,燒得西天下一刻就要塌架了,馬車“忽忽”跑起來,火苗子上躥下跳。
不下去呀?老板子沒回頭。
走吧,不下去了。李福望著通紅的天際。
必是碰了一棵蒲公英秧子了,車前猛地冒出一團蒲公英的小傘。逆光中,點點黑色亂影四處飄散,一會兒就不知所終了。
李福心想,愛哪兒哪兒吧,越遠越好。他沒有把這話說出口。
李福并不知道他走了多少日子,又換過了幾輛大車。
這一帶山不高,山谷開闊敞亮,陽光分外充足,林地間青草又短又齊,一律亮晶晶的。李福心中叫了個好。望見林地間和緩坡上錯落著幾棵松樹和柳樹。松樹筆直高大,柳樹矮,還團溜溜地像個帽頭兒。大樹是大樹,小樹是小樹,并不混雜在一起,仿佛是按著什么規(guī)矩人工造的。李福心說,美觀呀,和哈爾濱的公園一個樣。這時,一棵山柳旁轉(zhuǎn)出一個大閨女,他一眼就看呆了,大姑娘也和哈爾濱的一個樣!目不轉(zhuǎn)睛地再看,李福就跳下車,不再走下去了。
姑娘叫玉蘭,十八歲。
第二年秋天,李福帶著玉蘭兩個弟弟挖窯。他打算燒炭。跟他們說——他背地里才敢叫他們小舅子,說:你姐扎個“大撒配”。我走南闖北,也只見哈爾濱的姑娘才興“大撒配”。兩個十四五歲的山里小子問:啥玩意兒,大撒配?他們蹲在方坑邊兒上往下看李福。李福扔了鐵鍬爬上來,給他們一人一腳,踹到坑里,讓他們接著挖。李福看著他們的頭頂,說,大城市的姑娘也梳一根大辮子,可是人家辮根兒不扎頭繩兒,直接梳下來,一根大麻花似的,美觀。倆小子仰起頭發(fā)呆,一臉不解的樣子,不知道姑娘家那么個小東西有什么了不得。李福指指坑底,示意他們接著動鍬,他則蹲下來,臨著坑邊,腦子里又浮出玉蘭的模樣來了。他笑了,說,你姐這么一下子就把我造蒙了。倆小子中有一個后返勁兒,停下手里的鐵鍬,摸摸屁股,說:告我姐,你踹我們啦!李福呵呵笑了,說,告啥告?我都打算好了,燒幾窯看看,賺錢的話,就干這個了,將來姐夫給你們說媳婦兒。小伙子聽了就撒起歡來了,一鍬鍬土飛出坑外。
燒窯,多多少少要拜托老天爺。出窯的木炭是黑、亮、整齊,還是破碎、烏涂,多多少少要拜托老天爺,再怎么行家也要拜托。燒窯的人非常在意出窯的日子。出窯那天,每個窯主都帶著酒肉嚼果,木炭一出手,大造一頓。
李福出窯的日子嘎巴嘎巴冷。今年木炭的行市好,巴彥來的大車早早就候在山下了。李福帶著倆小舅子忙乎完了,從天窗看著空空的窯,心里滿登登的。他順著天窗下到窯里,四處仔細聞了個遍??崭G里一點兒異味兒也沒有,暖烘烘的余熱讓人高興。李福仰頭叫道:下來吧。倆小子瑟縮著身子,帶著酒肉嚼果樂顛顛下來了,不消一會兒工夫,三人都衣襟兒大開??崭G里可真舒坦啊。
李福又叨咕他的“大撒配”姑娘。倆小子噢了一聲,說,問我姐了,那天她在河里洗衣服,晾在草地上等曬干。她又去河里洗頭,扎辮根兒的毛線繩讓水沖跑了,她沒招兒哇,扎不了辮根兒,只好扎辮梢了。哈哈哈……倆小子樂得不行,以為挫敗了李福一把。李福根本沒理睬他們,他想著,哈爾濱姑娘穿藍色棉袍,露出棗紅色毛褲,腳蹬黑色垛跟皮鞋,倆毛球在腳面子上滾來滾去,俏。他想著,他要給她置辦齊。最好領著她去哈爾濱,讓她隨便挑選大圍脖——他突然受困于那些大圍脖了,配什么顏色的才美觀呢?這時候,他聽見一個小子說,你可不能打我姐啊。李福一挑嘴角笑了,說,打老婆?那是你們山東棒子才干的事。倆小子垂頭了,他們的爹動不動就打他們的娘。李福一想這老山東子就有氣,是個爺們兒,厲害使到外面去,打老娘們兒算啥本事。只是這老山東子太鬼,我這媳婦沒娶到手呢,錢倒是讓他崩去了不少。不過也沒啥,錢嘛,有去就有來。不尋思這些了——喝酒吃肉!李福大叫一聲,惡聲惡氣的。
看不見的小蛇一條條從四壁的土墻中鉆了出來,在曾經(jīng)窯內(nèi)一片紅火的過程中,它們深深嵌進泥土中。窯空了,它們慢慢返了回來,有一些從敞開的天窗飄出去,有一些找到了更好的去處,它們鉆到三人的腦子里去了。
三個人四仰八叉躺了一地。其中一個迷迷糊糊坐了起來,一歪頭吐了幾口。他記起了一些事,他聽屯中的爺們兒講過,這是熏著了,鬧不好會死人!他拉拉身邊的李福,李福一動不動。他又去拉他兄弟,那小子晃晃悠悠坐了起來,也吐了兩口。兩人一先一后爬上梯子,爬出空窯。然后連滾帶爬地跑了。
4
三家子。
劉瘸子和鳳翔圍坐在火盆旁邊,聽著秋風從西邊那條道上卷來,打著呼哨撞翻在東山上,劈成兩股,斜奔向兩條向南和東北去的路。兩個人不說話,就是聽,仿佛風聲里有什么故事似的。
風,停歇了,路上遇到什么耽擱,久久不再起。在漫長的回味當中,劉瘸子猛地打了一個激靈,鳳翔在暗中看到劉瘸子虛空在火盆上的兩只手微微抖了一下。就在這時候,屋門突然打開,一股冷風嗖地竄進來,劉瘸子和鳳翔驚愕地揚起臉——
一個又高又壯的黑影立在屋地當中,劉瘸子和鳳翔點了穴似的僵住了。
黑影無聲移動,坐到火炕上,朝向火盆,身子和臉在一片黑暗中緩緩地現(xiàn)了出來。他一臉亂扎扎的大胡子!
鳳翔欠起身,盤著的腿絆了她一下,“咚”地又坐了回去,再起,悄然跪爬過去點了一盞油燈放在小炕桌上。燈芯燃成吃碟大小的光暈,配合著驟起驟歇的風聲緊一陣松一陣地顫動。
屋子亮了一些,兩個男人背著各自的影子相對而坐,沉默不語。鳳翔探出身子把煙笸籮推向來人,燈突兀地哆嗦了幾下。大胡子取出煙袋鍋子,插到煙笸籮里,手用了勁,煙葉子發(fā)出牛反芻的聲音。煙袋鍋子滿了,瓷實實懸在火盆上空。鳳翔爬開去拿曲燈兒,劉瘸子出手阻止了她,一抖,那只手直接伸到火盆里,捏起一塊紅紅的炭塊,舉著,似乎并不急于出手,眼睛卻定定地看住大胡子。大胡子穩(wěn)穩(wěn)地擎著尺把長的煙袋,頭稍稍地傾了一傾,嘴就噙住了煙袋嘴兒。劉瘸子將炭塊湊近煙袋鍋兒,外面的風又狂躁起來,發(fā)出尖利的嚎叫,屋子里卻死寂成古墓。大胡子噙著,他不抽吸,煙桿盡頭的煙袋鍋得不到流動的氧氣助燃,碎煙葉只能算是一小撮冰冷的土屑。劉瘸子手中的炭塊發(fā)出溫潤的紅,手指上慢慢地滾下滴溜圓的珠子,落在火盆中“噗”“噗”“噗”接連升起幾縷青煙,一絲焦灼的怪味在三個人的鼻子之間游蕩。
我不欠你,你找王福算賬去。劉瘸子說。
那人接住,說,你們誰都跑不了。
不就是錢么?都給你拿走!
我只要我的那份兒。
……
這一夜風聲不停,松濤陣陣,吼得瘆人。獵戶老海和追棒槌的狗剩子在各自小屋中的土炕上沉睡,隱約聽到馬嘶車鳴,他們一概歸置到星夜下的狂風中去了。墨色濃云狂奔不息,直到天光發(fā)白,才隱退消散,了無痕跡。太陽淡淡地掛在清晨的天上,不大精神。落葉積在院子里、路上和角角落落。客棧門上頂著一根木棍,表明主人不在。土路上點點血跡,像一種奇怪的小獸足跡,向東北方向逃遁而去。老海和狗剩子循著去又循著回,他們拿開頂門棍,打開門,聞到一股刺鼻腥氣。劉瘸子仰在炕上,雙腿耷拉在炕沿下。他腳下,躺著一個男人,他的臉血肉模糊,一臉大胡子濃烈異常,向四周扎煞著!他們已經(jīng)冰涼僵硬。
小炕桌翻在地上,炕席半卷著,露出的炕面子被刨開,土炕上、地上散落著幾塊陶罐碎片。老海蹲在炕上,向炕洞里看,又伸手摸了摸,什么都沒有。
老海看著陶罐碎片,琢磨了一會兒,說,有赫兒(錢財)呀!
狗剩子說,好像不老少。
5
賢良帶兒子進深山老林,是十二年前的事情。那時,賢良三十八歲,兒子八歲。他們上路的時候,賢良知道只有這一條路走。當時他已經(jīng)明白,之前的二十年,他白活了。如今,賢良只能帶著兒子去找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
兒子并不知道他曾經(jīng)有個叔叔。
兒子跟在賢良身后,一門心思計數(shù)白天和黑夜。這件事他起初干得很來勁兒,后來累垮了,只記住了一些。一段明亮的鵝卵石河灘,他記住了,他不想忘,一輩子都不能忘了。它藏在矮樹、大樹和蒿草里面,他毫不知情,一步邁上鵝卵石灘,便看見它閃閃發(fā)光。從此,他知道了,閃閃發(fā)光的,可不只是太陽。鵝卵石灘、急流、白樺林,甚至深濃的綠葉,都會閃閃發(fā)光。還有林中穿行時聽到的鳥鳴。它們總在遠處,他永遠都看不到它們。沒有一只鳥在他身邊的樹上鳴唱。它們害怕著什么似的,躲在森林的深處,咕的一聲就閉住了嘴。森林靜得不行,他貼著父親的腿行走,被自己的呼吸聲催促著。他只在山谷中看到過飛行的鳥,可是,飛行的鳥不出聲,它抿著翅膀,樹葉子似的飄落到草窠里,不見了。他們還走過了幾個屯子,但他們都沒有留下來,繼續(xù)走。有一天,父子兩人走過一處山腳,兒子眼尖,看見一只白骨生生的腿從一個凹陷的坑里伸出來,直愣愣地指向天空。兒子指給賢良看。
賢良問他,怕了?
兒子搖搖頭,問,爹,那是誰呀?兒子什么都要問問,他以為凡是大人就什么都知道。賢良也總有答案給他。
賢良說,燒窯的。
兒子問,爹,你認得他?
這回輪到賢良搖頭了。
那你咋知道他是個燒窯的?
賢良笑了,說,你沒看到坑么?空窯塌了。
兒子又問,為啥他死了?
賢良說,必是有緣故。賢良想了想,給了個溫和的答案:煙子熏死了吧,燒窯的一大意就好這樣呢。
兒子走出去好遠還轉(zhuǎn)過頭看。從這之后,再也沒有遇到過屯子、人家。路也沒有了,樹林涼哇哇的,陰暗,樹隙落下稍許光條。他們走上一條非常隱蔽的毛毛道,賢良分開蒿草和雜樹才找到的一條路。兒子的臉和胳膊被枝葉劃出一道道血痕,沁過汗水,火辣辣痛。父子兩人的食物全吃光了,好像半步也走不動了。他們遇見了一個小房子。小房子可真小,一個小窗戶,一個小門,窗戶和門框由帶皮柞木小桿做成。小窗子打著井字格,柳條子編的門大敞四開。屋里沒人。賢良先看到地上兩節(jié)光皮樹樁,賢良知道那是空樹樁做的木桶。他揭開蓋子,吁出一口氣,一個桶里裝著玉米面,一個桶里裝著小米。不管主人在還是不在,賢良都可以熬一碗粥和兒子一起喝。然后,他才看到桶蓋上一層厚厚的灰塵,以及到處的灰網(wǎng)和塵埃。小屋只有一鋪小炕。兒子叫了一聲,他發(fā)現(xiàn)炕面子上緊挨著煙囪根兒長著一蓬綠瑩瑩的青草。小房子塔頭墩壘砌。塔頭墩哪來的呢?很久之后,父子倆上山下套子,走出去挺遠,碰到一塊沼澤地,苔草和泥炭凝結(jié)成一個個塔頭墩,像一顆顆黑黢黢厚墩墩的頭顱,列隊似的布滿沼澤,鋪展出龐大陰森的陣勢。塔頭墩縫隙中的水幽暗青紫,只在一側(cè)根部隱現(xiàn)半匝水銀亮線。它們一動不動,一聲不響,像是早就等待著什么。賢良抬起頭,望向天邊。夕陽正濃,天邊鉛色云朵擋在晚霞之前,又被漸漸薄透的亮色間隔分割,紫粉色云片、淺灰色云朵低垂,染上了父子兩人的臉。賢良瞇了眼,將一只手摁在兒子的肩上,他告訴兒子,小房子的主人不會回來了,小房子是我們的家了。兒子問,那個人是誰?他去哪里了呢?父親搖搖頭,望著青山,沒話可說。從此,他們安心睡在主人鋪在炕上的狍皮褥子上,使著主人的鐵鍋,和別的幾樣家什,遇上爆發(fā)火眼,父親也會摘下天棚上的熊膽用上一用。
十二年之后,熊膽還用著,而且他們又有了一只。有一年,父子二人打到一只黑瞎子,取了膽。這只熊膽他們送給了幾個采參人,人家留下一斤食鹽,還有一袋子小米。
賢良的思緒戛然而止,他不樂意想起的事情更多些,他躲避它們。他躺在炕上幾個月了,昨天傍晚他嘴角突然流出一絲涎水,一直懸垂到衣襟上。兒子以為父親想葷腥了,對他說,明兒個我打個狍子吧,回來烀上。
清晨,兒子把一碗小米飯、一碗水放在父親枕頭邊。他沒事兒的時候坐在外面柴火垛上給父親刀刻了一只紅松木夜壺,也放在伸手可及之處。然后他說,妥妥的了。賢良想,兒子還不知道他不會說話了,兒子從未見過垂死的人,他哪里知道一個要死的人是什么樣子呢?
兒子向山上走去,很快進入一片針闊混生林。山中六月,樹木茂密藤蘿繁盛,父子兩人在另外三個季節(jié)開辟的便道還原成林木,他用獵刀一邊清理一邊前行。兩個時辰后,他終于進入松林。他松了一口氣。陽光透射進來,投下或疏或密的亮點和亮塊。倒木上有一只花鼠。他在稍遠處停下來看,不想打擾它,卻覺得有趣?;ㄊ螵毺幍臅r候也是一副慌張驚恐的樣子。它嘴里含著松子,兩腮鼓鼓的。他知道它在晾曬儲物,可是,要把一粒松子放到倒木上,它卻不能一次做到。它哆哆嗦嗦地跑來跑去,四下張望,總要幾次三番才肯放下。小東西發(fā)現(xiàn)他了,倉皇逃竄,再也不出來。他走到近前去,倒木上蘑菇、松子擺了一排。多么會過日子的小家伙!他貓著腰又看了一會兒,撿起一顆掉在松針上的干蘑菇,替它放在蘑菇隊列里。他沒有跨越倒木,繞了過去。
他走出了松林。前面一片草海,緊連著闊葉林帶邊緣,他在那里會找到狍子。但他并沒有馬上行動。他坐了下來,雙手扳著兩腿交叉盤結(jié)處,頭低在胸前,等了一下,他突然松開四肢,仰身躺下去。蒿草淹沒了他,天空瓦藍瓦藍,他看著那一方藍,發(fā)了好一陣子呆。他爬起來,拿過槍。山林被亙古積累的龐大寂靜裹挾著,一顆子彈的爆裂聲似乎被那寂靜扼住了,與一根垂掛很久的枯枝突然墜地的聲音不相上下。他肩扛著狍子踏上歸途。
松林里出了大事。那根倒木被推翻在一邊,蘑菇和松子撒了一地,倒木下現(xiàn)出一個被破壞掉的小土洞,留下了入侵者的足跡。他仔細端詳著,想,這是個大家伙。他把狍子放在地上,撿起蘑菇和松子揣進懷中,爬上一棵松樹,選一根粗枝,把它們擺在樹枝上。他想,要是小東西那時候恰巧沒在家,要是小東西躲過了黑瞎子的魔爪,它就會找到它們。
剩余的路已經(jīng)不多,也不難走,他走在自己早上開出的道上。他走出針闊混生林地的時候,對面山上的林木一片黑暗,灰蒙蒙的霧氣在山谷間翻滾流蕩。小房子沒入蒼茫之中,就像沉入急流之底。他知道它在那,可是他看不到它。他不敢再往下想。狍子橫在肩上,他兩只手分別抓著狍子的前腿和后腿,抓得牢牢的。然后,他站在那兒,低聲叫著爹呀爹。他嗚嗚咽咽地哭了。
作者簡介:安石榴,本名邵玫英,黑龍江人。已在《北京文學》《北方文學》《小說林》《山東文學》《山西文學》《青春》《黃河文學》《福建文學》《廣西文學》《飛天》《四川文學》等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散文若干。有文章被《小說選刊》《青年文摘》《讀者》轉(zhuǎn)載。獲黑龍江省文藝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