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紹國
丁西曉得老婆被人睡了,是子夜過后的事情。他把三輪車用鐵鏈鎖了,從車篷隱蔽處取出一把防身的刀來,到了里屋。老婆站在鏡子前面。老婆在自己的臉上涂著什么東西。見丁西來了,老婆似乎遲疑了一下,突然轉(zhuǎn)過臉來,對著丁西。丁西見老婆的臉上有十來條血蚯蚓,說,你別嚇我哦,什么東西貼上去?老婆說,我嚇你干什么。丁西說,那你這張臉……老婆便把自己被捉奸的事情前前后后說了一遍。說自己臉上的血蚯蚓是被人家老婆的指甲抓耙的。丁西問,不會吧?老婆說,什么不會,你看嘛。丁西仔細(xì)看,還真是的。他問,你只說人家人家,這人是誰!老婆說是薛蒙霸。丁西知道,薛蒙霸是大學(xué)校的人,卻是農(nóng)民工,在資料室干油印的。老婆的小酒店,就是大學(xué)校朝大路開設(shè)的。丁西知道了,薛蒙霸經(jīng)常到老婆開的小酒店里喝酒,見到丁西讓丁西也一起喝,原來是黃鼠狼!這狗生的!丁西呼呼來氣。老婆說,這事也不能完全怪他,我也騷。如果你爸不是常年躺在醫(yī)院,如果你有本事,把我養(yǎng)起來,我也見不到他了,見不到他就沒這個事了。丁西說,你不要 “推客觀”!老婆說,什么“推客觀”,我不多說了,事情我是錯了,你可以離婚,我不帶走一分錢,你好好照顧你爸,他是個好人 ,你不要老是埋怨他。
我要殺了薛蒙霸!臨睡前,丁西說了最后一句話。
丁西第一次一下子睡不著。他知道,作為人,薛蒙霸本來是個壞人。他原是大學(xué)校食堂采購員,總務(wù)主任懷疑他貪污,有一天他推著菜車買了幾十斤肉,總務(wù)主任尾隨問了價錢,回到學(xué)校后,薛蒙霸被叫到校長室??倓?wù)主任說,今天的豬肉明明是八塊五一斤,你卻記賬是九塊一……我他媽的不干了!薛蒙霸指著總務(wù)主任鼻子叫道:你們把教室拆了,把地還給我!校長搖搖頭,只好把他調(diào)到資料室,做了油印工。油印工也就期中、期末忙一點,他要印學(xué)生的復(fù)習(xí)資料和考卷,其他時間幾乎無事,真是神仙過的日子。有一天見總務(wù)主任遠(yuǎn)遠(yuǎn)過來,他點燃一支煙,吸了幾口,迎面過去,把自己吸著的半截?zé)熡彩侨M總務(wù)主任的嘴巴。說:謝謝你,謝謝你??倓?wù)主任大喊:不要!不要!一邊喊一邊逃。薛蒙霸追著,喊:人家不吃敬酒,你他媽的敬煙也不吃嗎!
丁西想到了王協(xié)警。王協(xié)警經(jīng)常來喝小酒,他是薛蒙霸的“醬油”(麻將友)。王協(xié)警酒喝多了會說薛蒙霸老是輸,原因是牌風(fēng)不行,心態(tài)不行。說麻將,或者所有的賭博,無非三種情形:老是輸老是輸;老是贏老是贏;輸輸贏贏輸輸贏贏。前面兩種情形就是考驗人的牌風(fēng)心態(tài)了。薛蒙霸遇到第一種,贏了,縮手縮腳,不肯押注,甚至早早走人。遇到第二種卻相反,押錢兇狠,加倍下注,自己不走還不讓別人走。一季半年下來,三年五年下來,薛蒙霸慘啊。在這城鄉(xiāng)接合部的地方,農(nóng)民富裕得很,房子很多,而薛蒙霸不要房子,他要現(xiàn)金,他的錢被牙醫(yī)騙鑲了兩顆金牙之外,很快流進了別人的口袋。有時把牌一翻,站了起來,說,今天沒錢。人已經(jīng)走得很遠(yuǎn)了。
一天深夜,王協(xié)警還和人胡喝,見他歪歪斜斜出去,在店外隨便摸出來撒了一泡,回坐說薛蒙霸老婆可能是個騷貨,他要把她睡了。他說,一天在薛蒙霸家搓麻將,站起來數(shù)錢時,薛蒙霸老婆的雙乳往他背上拱了一下,酥軟得要命……
丁西醒來時,將近十來點鐘。他的氣很是不順,心堵,自己的老婆被人睡了,自己的老婆又被人抓耙出十來條血蚯蚓。這種事盤古開天有嗎!他決定上午不出去拉客了。他要想一想,薛蒙霸這狗生的,要么牢房里坐一坐,要么罰個五千三千,反正這氣總要出,出了氣人才會順,心才不堵。
丁西狠狠地騎著三輪車,向著所在地派出所。離派出所一百來米,他停住了。他的三輪車沒有牌照,據(jù)說派出所出來的警察是不管車的,但誰知道呢,人家興趣來了要管怎么辦呢。你是黑車啊。他摸出了小靈通,給王協(xié)警打電話,說中飯請王大哥喝酒。王協(xié)警說好啊。丁西說大哥下來一會兒。王協(xié)警說有事嗎,我在102室,這里現(xiàn)在沒人,你過來吧。他說我坐在三輪車?yán)?,不方便過去,我這個車……王協(xié)警打嗝似地說,哦。
丁西使勁向派出所騎去。他到后,王協(xié)警恰好出來,坐上了后座。丁西扭著背脊和脖子向后看,王協(xié)警叫丁西坐到后座來。丁西說我這個車……沒關(guān)系,王協(xié)警說,我們這邊戶籍警、治安警根本不理你。有人報警說兩堆人要打起來了,快來。我接電話就說,究竟打起來了沒有,沒打起來,你報什么警!——你不在大街上拉客,我看交警也不會管你。丁西感慨大了:哎呦哦,我兩年被拉走三輛了,我這輛車就是被拉走過的,到車行買車,一眼看見自己的車,自己的車親。
丁西覺得自己比王協(xié)警小一半。王協(xié)警正轉(zhuǎn)頭看著自己,說:你好像忘了洗臉。又指著丁西兩個褲腳上的夾子,說:這樣夾著干什么?丁西答:騎著招風(fēng),不小心,褲會撕掉……王協(xié)警哦了一聲,說,你有什么正經(jīng)事?
丁西像村婦一樣嘆了一口氣,說:我爸是豬,我爸。別人拼老命要當(dāng)官,他卻有官不當(dāng),不是豬是什么!
你怎么這么說你爸呢?總是你爸。你說說,你爸怎么回事呢?怎么有官不當(dāng)?
丁西說:1954年,當(dāng)然我遠(yuǎn)遠(yuǎn)還沒出生,我爸是鎮(zhèn)干部。那時上面要精簡干部,在會上說了說,我爸就主動響應(yīng)號召,回到村里,光著腳丫,背起鋤頭,早出晚歸。
王協(xié)警說:你爸光榮啊。都陳年八代的事了,現(xiàn)在還嚷嚷,你這人。
問題是,丁西馬上加強語氣說,我爸開了一個頭,可后來誰都沒有跟上,全鎮(zhèn)就我爸一人辭職。你說說,我爸不是豬又是什么?
王協(xié)警說:就沒了工資嗎?醫(yī)療報銷也沒了?
農(nóng)民啊,還有什么“工資”“報銷”的?丁西說,我和老婆忙死忙活,只為他一個人忙。我每天還要跑一趟醫(yī)院看他。
王協(xié)警說:你爸也是,但是思想好,思想好。不過你也不要豬啊豬的,畢竟是你爸,沒有他,哪有你。
丁西說:他如果不回來當(dāng)農(nóng)民,他現(xiàn)在起碼也是市級干部,我還住小矮屋嗎,我還騎三輪車嗎?有一天,拉了一個KTV小姐回來,花一樣,看樣子喝多了,不給錢,反而高跟鞋踹了我一屁股,好痛哦。女流之輩,我打她也不是,罵她也不是,只好說,你走好。如果我爸不是這樣,我奔馳轎車在她身邊一“嘎”,我立馬把她拉到華僑飯店。
丁西壞笑了一下,立馬陰了臉,說:是呢,我爸當(dāng)大官了,我老婆能去開這么屁股大的小店嗎?我老婆能碰到薛蒙霸嗎?
王協(xié)警似乎警覺,說:奇怪了,薛蒙霸,你找我談你爸的事呢,還是談薛蒙霸。你爸跟我八竿子打不著呢,你又來了個薛蒙霸。薛蒙霸怎么了?
丁西理直氣就很壯,差不多是吼:他、他媽的把我老婆睡了!老是過來喝酒,還讓我也喝。我還以為他蠻客氣,原來他正在悄悄給我戴綠帽子。這賊蟹兒!
哦,王協(xié)警說,真是個賊蟹兒。在哪里睡呢?睡了幾次?你把他給捉了?
就是你們轄區(qū)的朝陽客棧,鐘點房三個小時三十元錢。我老婆說前后只睡了三次。我相信我老婆,她是個爽直的人,不會說謊話。不過反正睡了,三次五次不是一個樣?王大哥,我生氣啊,不是我去捉奸,而是薛蒙霸老婆帶著薛蒙霸的兄弟姐妹去捉奸,薛蒙霸老婆把我老婆臉上抓出十來條血蚯蚓,嚇人啊。你要替我做主,事情拜托你了大哥。
王協(xié)警來了精神。說:原來在朝陽客棧這個破旅社,我跟治安警不知來過多少次了。我不明白,薛蒙霸老婆不帶自己的兄弟姐妹,而帶老公家的人。而且,薛蒙霸的兄弟姐妹在,薛蒙霸老婆一人怎么會把你老婆臉上抓耙出十來條血蚯蚓?再且,薛蒙霸老婆小小的、白白凈凈、笑笑甜甜的,會對人下這么個狠手?
大哥,這是事實??!
丁西兄弟,你想叫我怎么為你做主?
最好是判刑關(guān)起來,且陪我七千五千,且向我道歉。
你是說把薛蒙霸……?
丁西下巴一揚:當(dāng)然是薛蒙霸嘍,睡了我老婆,以致我老婆的臉上被抓耙出十來條血蚯蚓。
王協(xié)警問:薛蒙霸和你老婆的事發(fā)生在朝陽客棧。三次。你老婆三次都是被誘騙過去的嗎?到客棧后都是被迫的?
丁西答:那要實事求是,我不說謊,他們是通奸。這兩個狗男女!
王協(xié)警說:薛蒙霸有沒有罪,你找律師吧,給一些錢。
丁西說:給錢?……大哥在派出所干活,懂法,我就問你。
王協(xié)警說:他們是通奸,通奸無罪,通奸至多是道德有瑕疵。那么對薛蒙霸不可能進行刑事處理。至于罰錢,這只能是民間行為,誰家背景硬,誰家人多勢眾力量大,對方服軟了,別說是七千五千,就是罰一萬也是容易的。薛蒙霸老婆才有大問題。薛蒙霸和你老婆是通奸,薛蒙霸老婆說你老婆是蕩婦,打一個巴掌,或者脖子上抓抓耙耙都是可以的。臉上就不行,臉是門面,臉上有十來條血蚯蚓,法醫(yī)鑒定不會是輕微傷,這是輕傷……不過,薛蒙霸姐夫的表哥是市里一個局的大官,不知道是什么局,但事情千真萬確是一個局里的大官。
丁西聽得王協(xié)警說到“這是輕傷”,戛然而止。便問王協(xié)警:有法醫(yī)嗎?輕傷和輕微傷有區(qū)別嗎?薛蒙霸關(guān)不起來,他老婆關(guān)起來也好。大哥,關(guān)他老婆!或者關(guān)他老婆逼他們拿出錢來也好。
王協(xié)警遲疑了一下,說:問題是你老婆有過錯啊,你老婆不是偷漢嗎。你老婆受了點傷,又沒有傷筋動骨。對不?
王協(xié)警又把嘴湊著丁西的耳朵:薛蒙霸姐夫的表哥,可能是市公安局的局長。
丁西耳朵彈跳了一下,怯怯地說:沒有王法了?公安局局長就不講道理了?
道理?你這個人啊……公安局長的親戚,卸你一條腿,扔到江里喂魚,你又怎么樣?我不是說你,你真是背時,我看你只能是踏三輪車的。王協(xié)警在丁西的肩膀上拍了三下。
丁西被拍了肩膀,哭了起來,說:你要替我做主啊大哥。我的老婆被人睡了,又被人抓耙出十來條血蚯蚓,要是你大哥的老婆,你會……
呸!王協(xié)警打斷了丁西的話,說到哪里去了,你真是他媽的胡說八道!
對不起,大哥,我這是打比方。
比方也不好打!
好吧大哥,不打。丁西從車篷上抽出一把刀來,說:我就把他給騸了!這樣,他不欠我,我也不欠他了。
王協(xié)警又在丁西的肩膀上拍了兩下,說,薛蒙霸人比你高吧?力氣比你大吧?手比你長吧?你能騸了他嗎?我在派出所七年了,見到的案子多了去了。許多人揮著刀,原是嚇唬嚇唬人,結(jié)果一來二去,真把人殺了,結(jié)果怎么樣?槍斃!嘣!也有人拿著刀,揮揮舞舞的,卻被對方奪了去,對方反倒把你給殺了,結(jié)果人家怎么樣?沒事!人家那叫正、當(dāng)、防、衛(wèi)!你懂嗎?
丁西一臉茫然,他又哭了起來。說:那我怎么辦呢!我的氣要出,人活一口氣,我的氣一定要出。大哥……
王協(xié)警笑起來,說:依我的看法,把老婆離掉,自己再娶一個新的。她有大錯,她自作自受,離了,睡了的是別人的老婆,這事也就一了百了了。
丁西趕忙說:薛蒙霸這狗生的天天到我家酒店里來,是他長期勾引,不是我老婆賤。離婚我不離。我老婆辛苦啊,天天守著店,上午忙著買菜洗菜,中午很少客人,她還是守著,說店是守出來的;有時深夜十二點鐘了,客人還要加菜,我老婆高興,回來經(jīng)常很遲了。幾年來都為了我爸,還叫我一天看一次我爸,這豬……
王協(xié)警打斷他,說,你老是叫你爸豬,我受不了。這樣吧,這件事,你忍一忍。當(dāng)然嘍,忍是難的。古人造字,忍字是心頭上面一把刀。不是一般的人能做到的。能做到的經(jīng)常是大咖豪杰,你看胯下之辱,說的是韓信。兄弟,當(dāng)忍也得忍啊?!齺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聽我的話,我是同情你的、向著你的,我是知道的,薛蒙霸不是個好人。
丁西閉著嘴,嘴有些扭曲。他把刀插回車篷。起身爬到前面騎座上,夾子把褲腳一夾,雙腳踏上腳踏板。三輪車掉了個頭。他軟綿綿地說:到我酒店去。
他的瘦腿在空中剛打了幾個圓圈,耳朵聽得王協(xié)警說:看著兄弟騎車,我特難受,你停吧,我自己在派出所吃中飯。吃了飯我去找薛蒙霸,大罵一通,再做道理。他媽的豈有此理,睡我的朋友的老婆!
丁西的雙腿不僅沒有停,反而使勁起來。說:大哥,我要喝酒,你陪我喝酒。我老婆今天不會到酒店來了,我看十天半月要關(guān)門歇業(yè)。冷盤是有的,我簡單再炒幾個菜,將就將就吧?!瓎恪_@樣吧,你把薛蒙霸也叫來。
王協(xié)警好像聽錯了,說:把薛蒙霸也叫來?好好好。大度大度。
后邊有聲音。丁西回過頭,原來是王協(xié)警把車篷上插著的刀取下,放在坐板下的屜桶里。
一會兒,丁西聽得王協(xié)警大聲說:薛蒙霸,怎么,我是誰你都聽不出來嗎!……你說我火氣猛?我還沒有向你發(fā)火呢!你他媽像個人嗎,你睡的是誰的老婆你知道嗎?是丁西,是丁西的老婆!丁西是我的好朋友你知道嗎!你睡丁西的老婆等于是睡我的老婆你知道嗎!我把你騸了,你這個狗生的!再說呢,你的老婆把丁西的老婆臉上抓耙出十來條血蚯蚓,你他媽的怎么回事?你一個大男人怎么會攔不住,你他媽像個人嗎!氣死我了!
王協(xié)警長吁了一口氣似的。丁西聽得王協(xié)警在嘀嘀按鍵,又聽得王協(xié)警說:你過來,我和丁西在丁西老婆的酒店里。你放心過來。丁西不像你這么爛,他是個好人,有修養(yǎng)也有涵養(yǎng),比你大度多了,比你理智多了?!狼甘潜仨毜?,而且要誠懇。……知道了?知道了就好,馬上過來。
丁西很是感謝地回過頭來。王協(xié)警在發(fā)短信。
只見“嘎”一聲,丁西已經(jīng)剎了車。丁西自言自語地說:今天也來開門。
丁西和王協(xié)警下了車,丁西老婆已經(jīng)在店里忙著。丁西問:今天你來干什么?丁西老婆說:店靠守,一日關(guān)門一月就沒人?!醮蟾缒銇砹耍客鯀f(xié)警趕緊回答;哦哦,我來了。王協(xié)警在掃一眼丁西老婆的臉時,丁西驗明正身似地指著老婆的臉,說:就是這一張。王協(xié)警顯出大吃一驚的樣子。
酒店的三面,貼著一些風(fēng)景畫。其中有一張是荷蘭郁金香的田畦,還有一張是瀑布,瀑布中間有山石。
丁西老婆說:我不怕,你倒怕啦?
丁西說:還怕全世界的人不知道嗎?
丁西老婆說: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已經(jīng)是破鞋了,補起來還是破鞋。
丁西說:你休息十天半月,結(jié)痂掉痂,再來不遲。
丁西老婆說:你說得輕巧,我不是說了店靠守嗎?
丁西說:店由我來做啊。
丁西老婆說:你炒的菜能吃嗎,客人不逃個精光才怪呢。那真是關(guān)門大吉了,你爸的藥也斷了。
丁西沒話了。說:做四個人的菜。
還有個人是誰?
薛蒙霸。
叫他來干什么?
丁西老婆有些奇怪,盯著丁西的臉看。丁西扭著頭,王協(xié)警看看丁西老婆的臉,又看看瀑布;看看丁西老婆的臉,又看看荷蘭郁金香的田畦。
丁西想表達“來的都是客”的意思,卻找不到什么詞句,說:給他吃。
一個大男人,攔不住那么小的老婆,還讓他吃!丁西老婆把刀扎在俎砧上,憤憤地說。
王大哥已經(jīng)大罵了薛蒙霸。他來賠禮道歉。給他吃。
這下丁西老婆用感謝的眼神看了一眼王協(xié)警,說:你辛苦。
王協(xié)警說:不辛苦。大家向前看,向前看。
夫妻忙起來。丁西洗刷切剁,丁西老婆操勺顛鍋。一會兒,丁西端上來四個冷盤:羊肉鹵片、溫州鴨舌、冰鎮(zhèn)咸蟹、紙山嫩筍。丁西老婆先后做好六個熱菜:炸熘黃魚、三絲敲魚、清蒸帶魚、紅椒牛柳、清炒絲瓜,最后一個是主食:炒粉干。炒粉干端上來,薛蒙霸也就到了。
薛蒙霸也是坐著三輪車過來的。他手里拎著一瓶酒,說:不好意思,我來遲了。丁西老婆馬上接嘴:你賊娘的,哪里遲了,正好趕到吃!
王協(xié)警拿過薛蒙霸手上的酒,鹿州老窖二麯,這種酒市場上極少,丁西沒見過。丁西注意到王協(xié)警剜了薛蒙霸一眼,但還是讓薛蒙霸坐下。薛蒙霸不坐下,晃著兩顆金牙齒,躊躊躇躇的,向丁西走了兩步。丁西在分碗碟筷子,薛蒙霸在身后站定,拍拍他的肩膀,說:對不起哎!
丁西不言語。王協(xié)警瞥了一眼鹿州老窖二麯,問薛蒙霸:你這酒多少錢?薛蒙霸含糊地答:兩百五。王協(xié)警有些憤怒地對薛蒙霸說:你這“對不起”,對丁西重復(fù)說一遍。
薛蒙霸就對丁西重復(fù)了一遍:哎,對不起。
你賊娘的,你對得起我嗎!你就不對我說聲對不起!這時丁西老婆已經(jīng)坐下來了,挨著薛蒙霸,對面是王協(xié)警。
薛蒙霸笑著,連說對不起對不起。瞅了一眼丁西老婆的臉,又笑著重重說了一聲:對不起。
丁西說:蒙霸,只有你老婆一個人,來的其他人都是你的兄弟姐妹,你一個大男人怎么會讓她把我老婆臉上抓耙出十來條血蚯蚓的呢?你就拉不住她?
薛蒙霸說:當(dāng)時慌亂。七八個人來,我一見是我的兄弟姐妹,我就生氣了,我說你們來干什么,關(guān)你們什么事嗎!想不到我這狗生的老婆已經(jīng)在亂抓亂耙了。我一激靈,急忙把她拉開,亂子已經(jīng)出來了。
你不小心謹(jǐn)慎,是傻逼。王協(xié)警說,你兄弟姐妹無頭蒼蠅一樣跟過來,也是傻逼。王協(xié)警把鹿州老窖二麯打開,給每個人都倒上酒。丁西急忙阻止給他老婆倒,說是不利傷口。他老婆說:倒倒倒,今天不管了,讓薛蒙霸害死算了。
我這狗生的老婆說,薛蒙霸在朝陽客棧出事了。她在前面只管走,我家兄弟姐妹就在后面跟過來了。
我以為是她家的人,才怕,哪知道是你家的呢?知道是你家的兄弟姐妹,我就把她給抓給耙了。你媽的!
我這狗生的老婆人小鬼多。她家在龍泉縣,她在自己父母面前說到我,每次說我怎么好怎么好。有一天我覺得高帽太熱,對她父母說,她是瞎編的,我沒那么好。她父母信她的,不信我的,真以為我很好。
王協(xié)警問薛蒙霸道:你老婆,今天在家嗎?
今天回娘家了。昨天被我狠狠打了一頓。我的五個指頭印在她的臉上了。今天早晨一起來,她回娘家龍泉去了。我對她說,做人要正派,說話要正直,別虛情假意,這回回家說真話,就說臉上的五個指頭是我的。聽到了沒有?你永遠(yuǎn)別回來了。
丁西這時有些氣呼呼的,好像也要湊上去打薛蒙霸老婆一頓,而他攥筷的手也有一些緊。
王協(xié)警低了一下頭,說,丁西,你把褲腳上的夾子拿下,你這樣夾著,好像夾在我心里什么地方,別扭。丁西笑起來,丁西老婆也笑起來。丁西兩手把夾子拿下了。這下子,丁西老婆“嗖”的一個動作,筷頭把一塊肥肉塞進薛蒙霸的嘴巴。薛蒙霸的嘴笑瞇瞇地嚼起來。丁西老婆說:你賊娘的,嘴巴說說打老婆有什么用,你就好好伺候你老婆吧。
薛蒙霸說:這回啊,我要離婚了!他媽的小事大作,讓我太難堪了,這回不會饒她了,一定要離婚。
老婆“嗖”地塞給薛蒙霸一塊肥肉,丁西看到了。這個動作輕佻,但終究塞的是肥肉。而薛蒙霸關(guān)于離婚的話,倒有些嚴(yán)重。丁西看看老婆,老婆是笑笑的,似乎同意。認(rèn)真看看薛蒙霸,薛蒙霸似乎非常的認(rèn)真。丁西不能不說話了。丁西說:蒙霸,你有氣,也要忍一忍。忍是難忍的。忍字是……心頭上面一把刀。已經(jīng)打了嘛,打了就是教訓(xùn)了,婚就不要離了。鼓詞里說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也不要得理不饒人,鼓詞里也說宰相肚里好撐船嘛。
王協(xié)警說:丁西就是大度,話說得好。
薛蒙霸也說:說得好,說得好。
丁西笑起來,自己干了一杯,又把大家的酒斟滿。
王協(xié)警端著酒杯,站了起來,說:大家都是朋友,今天就此別過,往后來日方長。
丁西佩服地看著王協(xié)警,自己的老婆也有些欣賞地看著王協(xié)警。
丁西拿出一包煙,抽出三支,一一點上。說:我看我爸去。順路把你們兩個帶過去吧。王協(xié)警說好好好,薛蒙霸也說好好好。于是王協(xié)警向丁西老婆道了別,丁西老婆又說:你辛苦。
坐在車上,王協(xié)警和薛蒙霸蹺起二郎腿。丁西的褲腳已經(jīng)夾了夾子,他使勁地扭著小得不能再小的屁股。后座是兩個大男人,丁西要使一倍的勁,不然不行,真的不行。
丁西依稀聽得王協(xié)警問:今天這幾個菜還是蠻可口的吧?薛蒙霸嘿嘿笑起來,說:蠻可口,蠻可口。王協(xié)警又說:叫你姐夫同他表哥說說,快快把我“轉(zhuǎn)正”了。我們是好兄弟,我是警察,不等于你是警察嗎?薛蒙霸說:是是是,我們是好兄弟,我馬上去說。
丁西光聽著說話,剛見到路面被人挖出的半條溝,緊急避讓,右輪還是劇烈地顛簸了一下。丁西回了一下頭,見薛蒙霸有些難受,而車篷上的刀也似乎沒有了。他問王協(xié)警,大哥,我的刀呢?王協(xié)警指了指自己的胯下。丁西忽然想起,王協(xié)警把刀藏在屜桶里,他是看到過的。看來老婆的事,把自己給嚴(yán)重搞糊涂了。
派出所到了。王協(xié)警跳了下來。丁西說:大哥,你這就走?謝謝大哥。王協(xié)警走著,一只手在空中揮了一揮。
丁西想著薛蒙霸剛才難受的臉,暗暗高興。想著薛蒙霸在自己酒店里的表現(xiàn),覺得他的道歉是不誠懇的。他在“對不起”之外,很有可能仍然惦記著自己的老婆。丁西覺得不能這樣就完事。但怎么樣才算完事呢?他又想不出。在薛蒙霸說自己家到了的時候,丁西說:我到你家也坐一坐吧。——坐一坐,熟悉薛蒙霸住在哪里,意指以后說不定徑直過來,拿大刀長矛說不定,也是一種威壓。對了,薛蒙霸說他妻子回娘家了,真的假的?倘是真的,馬馬虎虎,薛蒙霸剛才打老婆云云或許讓人相信。倘是假的,他老婆在家,丁西可要說她幾句,滅滅她的淫威,而薛蒙霸是欺騙他丁西,今天這事就不能一陣風(fēng)過去。
薛蒙霸說:你到我家來?好啊。
丁西掀起屜桶,把刀拿出,插在自己右腎外面。薛蒙霸笑道:你帶刀干嗎,我家刀很多。丁西只好說:萬一被人拿去殺人,我也有責(zé)任。薛蒙霸不屑地說:殺了就殺了,每天都死人,屁的責(zé)任!
丁西跟隨薛蒙霸進屋。薛蒙霸的房子比自己家的好不了多少,也是挨著別人的一間二層平房,可見薛蒙霸就是個敗家浪蕩子。薛蒙霸說:兄弟坐坐坐,老婆被我打回去了,我也不會沏茶,茶葉也不知道放在哪里,他媽的。丁西的確沒有看見薛蒙霸老婆。薛蒙霸看著張望著的丁西,說:兄弟,我的家有什么好看的?我的家被我賭光了,到現(xiàn)在還欠著別人錢呢。
丁西有一句話憋著,沒法問:鐘點房的錢都是我老婆出的嗎?
丁西從后腰拔出刀來,插刀坐著腰部不適。
值錢的就是這一把東西!薛蒙霸說。丁西聽得敕啦一聲,薛蒙霸手里忽然多了一把劍,劍已出鞘,寒光閃閃。薛蒙霸說,我結(jié)婚的時候,我舅子送過來的,說是龍泉寶劍,已經(jīng)開鋒,可以驅(qū)邪。我當(dāng)時想,送錢嘛,送什么龍泉寶劍。不過挺好玩,我在劍頭抹了砒霜,以防萬一,有賊過來,一劍斃命。
薛蒙霸玩耍了兩下,劍身顫抖,呼呼有聲。丁西站了起來,剛要開口說一句話:以后別跟我老婆相好了。只見薛蒙霸嘿嘿笑著,把劍頭指向丁西的肚皮。丁西這句話怎么也說不出口。
丁西真想把薛蒙霸殺了。他和薛蒙霸并身,突地把龍泉劍奪了過來。他退了一步,龍泉劍猛地刺向薛蒙霸。薛蒙霸駭然大叫一聲,喉嚨里的血汩汩噴出來。薛蒙霸轟然倒地,倒在他自己的血泊中,死了。這樣是不是王協(xié)警所說正當(dāng)防衛(wèi)?算是,丁西敢不敢?丁西不敢。
我走了,丁西說。
走好哎,薛蒙霸露出兩個金牙齒,說。
丁西走出了薛蒙霸的家。他的心里還不敞亮。心想我怎么說不出這句重要的話呢:以后別跟我老婆相好了。這句話絕不拗口,怎么說不出,為什么呢?剛才在薛蒙霸家,自己的心氣是占下風(fēng)的。他又想起老婆夾了一塊肥肉,薛蒙霸要離婚,而自己的老婆還笑笑,似乎同意。問題還是嚴(yán)重。單憑王大哥罵了薛蒙霸,薛蒙霸說對不起,還是不夠的。薛蒙霸就是人渣,人渣的話是話嗎?薛蒙霸和自己老婆似乎還沒有完全剝離,不是死灰,當(dāng)要復(fù)燃。
心堵啊。
丁西的刀握在右手,刀尖向后,在右腿外空中摋了三下。一刀刺入薛蒙霸的心窩,一刀刺入薛蒙霸的肚子,一刀刺入薛蒙霸的下部……這下好了,薛蒙霸真正死了。世上已無薛蒙霸。
他把刀插在車篷上,左手攥著車把,右手搭在車座上。他猶豫了,他決定回到小酒店里去。他還要喝酒,還要給老婆一點顏色看看。他要讓自己站得比老婆高一點。晚上再去看望他爸。老婆說不要埋怨父親,怎么能不埋怨呢!他出生在1963年,魚米之鄉(xiāng)剛剛餓死許多人,只有一點點吃的。營養(yǎng)不夠,他才這么小。他騎三輪車,扭著的屁股、打圈的腿小得不能再小,寒磣呢,所以,三陪小姐都敢踢他。父親當(dāng)著官,家里還沒營養(yǎng)嗎,有營養(yǎng)他就高大了。他如果一米八一米九的個子,坐著就把薛蒙霸嚇?biāo)溃徽酒饋?,薛蒙霸就跑得沒影子了。當(dāng)然,父親是好人,鄰里村人都這么說。父親從小就教導(dǎo)他,人要從善,吃虧是福,高處不勝寒……丁西想,什么高處不勝寒,父親為自己辯護,這豬。
丁西踏著空車,輕,像是飛起來似的。兩條腿舉著屁股,像是有些興奮。他是三輪車的真正的主人。當(dāng)回到酒店時,“嘎”的一聲,特別的響。老婆被嚇了一跳,有些慍惱,說:你不是看你爸嗎,怎么回來了?
丁西不說話,從褲腳上取下夾子,手里拿著刀子。老婆覺得有點異常,笑著說:你媽的,不說話,又拿著刀,像是殺我似的。
還殺你似的,以后還這樣,那我是說不定的。人活一口氣,我也會控制不了自己的。
老婆已經(jīng)收拾好桌面,手里拿著抹布。她說:那你殺吧。我一點也不怕死,真的。年復(fù)一年忙一個店,人也枯了。
老婆說著,把抹布扔在桌上,把丁西提刀的手抬上來,刀尖指向自己的心窩,而且還要往前靠。
丁西趕忙大叫:別胡來!
丁西把刀抽了回來。心想王協(xié)警說得沒錯,刀真不是好玩的。
老婆也重新拿起抹布。老婆說:我也對不起你,臉上被人抓耙出十來條血蚯蚓,也是罪有應(yīng)得。這樣吧,你也找個女人睡睡吧,我不會拿刀晃來晃去的。據(jù)說汽車西站那里的雞,十塊二十塊的都有。男女平等,這樣我們就扯平了。對不對?而且你是做好事,扶貧嘛,她們比我們更窮。
想不到老婆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丁西想了一想,掉出五個字來:腐朽的靈魂!
老婆也想不到老公會說出這樣文雅的詞來,什么腐朽的靈魂,她笑得彎了腰。一會兒才緩過氣來,說,你媽的,扶貧不是好思想、做雷鋒嗎?我也不信有好看的女人脫給你,你卻不要。
丁西說:我剛才到了這賊蟹兒的家。和我們家差不多。這里的農(nóng)民富得全身流油,他家只剩下一把龍泉劍,還是他舅子送的。我真想奪過這把劍,把他剁成幾段。
丁西,你到他家干什么,丟人現(xiàn)眼!你好好聽著,我再也不會讓薛蒙霸睡了。說到做到。不是他窮,而是我看清楚了,這個人沒有腦子,沒有志氣,是個賭徒,是個不負(fù)責(zé)任的孬種。我動都不會讓他再動一下了,你媽的放心。
你這是說真的?
你媽的我什么時候說假話了!
這還是真的。那還會讓別人睡嗎?丁西怯怯地問。
老婆虎起了臉,“瀑布”曲了幾折,幾乎是吼道:你媽的,你想得太多了!
丁西笑了起來,跑了幾步,把刀放在三輪車的屜桶里。外走幾步,用小靈通給王協(xié)警打電話:大哥,不再麻煩了,我老婆回心轉(zhuǎn)意了。
丁西回來對老婆說:我還想再喝一杯。老婆看了他一眼。她的眼角紅了。她有些心疼他。她一聲不響。慢慢地,端出兩副餐具,一個大盤。大盤里是四人剛剛吃剩的冷菜和熱菜。老婆說:我陪你吧,陪你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