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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茄紅

      2018-01-08 08:50干亞群
      江南 2018年6期
      關(guān)鍵詞:病人醫(yī)生

      干亞群

      門 診

      正值盛夏,太陽六點半前就爬到了屋脊,沉寂了一個晚上的小鎮(zhèn),開始喧鬧。我第一天住在醫(yī)院里,醒來時一群鳥正好飛過窗口,唧唧喳喳,像撒了一把碎米,淡藍色的窗簾上閃過數(shù)條高低起伏的黑線,像拉出來的心電圖,然后晨風(fēng)把窗簾往里鼓,似乎我躺在真空里。這時一股淡淡的來蘇兒氣味恣意地闖了進來,并不刺鼻,我甚至覺得很親切。

      忽然窗外走廊里傳來打招呼的聲音,是兩個男的。一個說你起來了,一個說你回來了。一會兒有人說昨晚來了一個急診病人,看樣子是闌尾炎,不知道在人民醫(yī)院動了手術(shù)沒。有人在附和,但聽不清,吧嗒吧嗒走遠了。我猜測不到有幾個人在交談,他們說話完全不同于我老家,似乎他們的舌頭始終在抵抗著什么,出來的第一個語音特別重,而跟在后面的卻莫名其妙地輕手輕腳起來,仿佛一個領(lǐng)舞的人跳著跳著,成了獨舞。我的大腦皮質(zhì)層似乎又空白了一次。

      七點整,一陣急促的電鈴聲在醫(yī)院里響起,持續(xù)了十幾秒,像是病床上的呼叫鈴。過后,醫(yī)院里一片寂靜。在這個寂靜當中,窸窸窣窣的聲息從一扇扇開著門的診室里漫出來,有一輛自行車摁著鈴聲咔噠咔噠奔進了醫(yī)院,掛號室里傳來噼里啪啦打算盤的聲音。不知道這是核賬,還是結(jié)賬,我倒覺得像一種儀式——出納上班前對算盤的招呼。

      我被陳院長領(lǐng)到了產(chǎn)科門診室。他換上了白大褂,后擺高高地翹著,看起來像是不太合身。他前面走,我跟在后面。到了產(chǎn)科門口,他立住,對里面的童醫(yī)生說,小干今天來上班了。然后搓著手跟我說,聽診器我一會兒讓人給你送來。陳院長是個中年人,他的樣子也集中了一個中年人的特征,話不多,表情沉穩(wěn),身板結(jié)實,只是背略微有些駝。說完后陳院長離開了。我在心里準備好的詞一個也沒有用上,包括我想象的那種莊重儀式感也絲毫沒有體現(xiàn)。我說不清有沒有失落感啃噬了一下我的心,但到底有點淡淡的悵然。

      對面的童醫(yī)生正幫我擦桌子。童醫(yī)生三十五六歲的樣子,但看上去很年輕,五官端正,皮膚白皙,再加上身材小巧,白大褂套在身上更顯得玲瓏。童醫(yī)生還給我擺放好了處方箋與筆,一臺簇新的血壓計擱在玻璃板上。我有些手足無措,一時詞窮,半天才想到找抹布,卻找不到,只好站著任童醫(yī)生忙碌。

      其間,清潔工阿德給我們送來兩瓶熱水,但他把熱水放在遠離診室約有十步路的地方,差不多是中藥房的門口。他放下熱水瓶后,重重咳嗽了幾聲,最后一聲似乎故意往上提,然后戛然而止,有一種特別提醒或強調(diào)的特征。我猜想醫(yī)院里的人都聽到了阿德的咳嗽聲,有人探出腦袋跟阿德道謝,也有的扯長聲音叫阿德送水進去。我面薄,尤其是上班第一天,自然不敢喊阿德送水進來。于是,我跑到走廊里把兩瓶熱水提到診室。童醫(yī)生正在晾抹布,看到我提水進來,笑嘻嘻地說,這個死阿德,從來不送水到產(chǎn)科門口,好像躲瘟疫一樣。我笑了笑,不響。

      童醫(yī)生給自己倒了一杯水,轉(zhuǎn)身過來想幫我倒,發(fā)現(xiàn)我并沒有帶杯子。她說,我去藥房里給你拿一只,有些藥瓶就是一只好杯子,樣子不難看,而且比市場上普通的杯子質(zhì)量還要好。童醫(yī)生說話像倒豆子一樣。她還晃了晃手中的杯子,一只磨砂玻璃杯子,綠瑩瑩中透著豆色,顯得很貴氣。她說,這是藥杯,原來盛放片劑,因病人配不了多少,就把藥片放入散裝藥瓶里,這杯子我已經(jīng)用了三年了。她手里的杯子正熱氣裊裊著,似乎小心翼翼地溫?zé)嶂鴱乃炖锍鰜淼拿恳粋€字。

      童醫(yī)生放下杯子,意欲替我去拿藥杯,我來不及拒絕。這時進來幾個人,年紀跟童醫(yī)生差不多,手里提著竹籃子,里面裝滿了蔬菜、魚肉,還有瓜果。她們喊童醫(yī)生阿娣姐,聽上去像是童醫(yī)生的親戚。門診室本來就很小,進來四五個人,再加我跟童醫(yī)生兩個,一下子覺得診室里人滿滿的。但凳子只有兩張,只好有人站著,那些籃子一只只蹲到了地上。

      第一個坐到童醫(yī)生面前的是一個穿花衣服的中年婦女,臉色黑里透黃,說話的聲音很輕,童醫(yī)生幾次讓她說得響亮些,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回過頭來看看其他人。另外三四個人的目光正聚在她身上,見她一注意,目光立馬散去。童醫(yī)生說,都是女人,有什么好難為情的。她紅了一下臉,聲音稍稍提高了一下。她說她下面癢。說完,她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仿佛對剛才說過的話表示歉意。童醫(yī)生問了她一些婦科方面的病史,她仍有些扭扭捏捏,眼皮不時往下耷拉。童醫(yī)生起身領(lǐng)她去隔壁的婦檢室做檢查。

      診室里一時靜了下來,只有頭上的吊扇呼啦啦。她們幾個人也不交談,但彼此的目光卻有意無意地進行著交流,交流的對象自然是我。我坐著,但眼睛不知道安放到哪里。我?guī)状蜗腴_口問坐在我旁邊的那個女人,只是怎么也鼓不起勇氣來。她坐下來前看了我一眼,目光似乎沒什么內(nèi)容,坐下后又看了我一下,眼神卻變化了,一種生硬的情緒堵在她的眼睛里。她的腳邊放著一只籃子,幾個緋紅的番茄疊在籃子的右側(cè),一捆芹菜歪斜在另一邊,一條鯽魚在籃底里蹦跳著掙扎,因上面裹著一只塑料袋,發(fā)出唏哩嗦啰的聲音。好幾次,那條鯽魚想跳出來,最終只能躺在籃子里。我覺得此刻的自己跟鯽魚差不多,再怎么努力,也沒辦法脫掉輕薄的塑料袋。我只好端坐著,盡量裝出一副老成的表情。

      婦檢室里響起噼里啪啦金屬叩擊聲,隨后是水流的嘩嘩聲,這當中還有童醫(yī)生跟那個病人間的對話,內(nèi)容聽不清,但我基本能猜測到倆人交談的內(nèi)容。女病人的聲音聽上去利索多了,剛才遮遮掩掩的語氣已被淡化。很快,婦檢室的門被童醫(yī)生打開。她急匆匆地坐到桌前,捉起筆開處方。開了一半,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抬起頭,說,這是新來的小干醫(yī)生,你們也可以找她看的。童醫(yī)生說話的時候面帶笑容,目光從她們身上一個個掃過去,仿佛想把她們推向我。

      她們中有人嘟噥了一聲,阿拉就喜歡找儂看。另一個人接上去,說,年紀介輕,像個學(xué)生,她懂不懂呀。隨后是克制的嬉笑,雖然聽起來很弱,但落在我耳邊特別重磅。吊扇在頭上呼啦啦,仿佛幫我把刺激吹散開來??晌胰愿械揭魂囮囋隉帷?/p>

      童醫(yī)生又領(lǐng)了一個病人去做檢查。無所事事的局促與不安啃噬著我。我感覺自己像一片孤葉漫無目的飄蕩著,不由回想起昨天在小鎮(zhèn)下車時的情形。我昨天是早上五點半從家里出門的,到小鎮(zhèn)時已經(jīng)晌午。我從汽車上下來的時候,迎接我的是一只大黃狗。它蹲在離我約一米開外的地方,一根猩紅的舌頭吊在嘴里,微微抽著,眼圈上有一撮漆黑的毛,像是有人隨意用毛筆蘸了墨水涂上去的,顯得它的瞳仁有些枯黃。狗看著我,或許是瞪著我。我無法理解它的目光,只能從它枯黃的瞳仁里解讀它的眼神?;蛟S我在它的眼睛里也是枯黃的。我的頭發(fā)有些零亂,因暈車一直靠在車座上,在縣城轉(zhuǎn)車后車子一直跑在山區(qū)的公路上,路面坑坑洼洼,有時車子跳幾下,顛簸了足足一個半小時,把胃撐得脹脹的,似乎頂?shù)搅诵毓?。我知道自己臉色極差。它俯下頭,猩紅的舌頭幾乎觸到地面,似乎不太愿意我枯黃的神情進入它的眼睛。我別過頭去。剛才還有幾位下車的乘客,他們嘰嘰喳喳的,站在我旁邊說了些話,一會兒散去了。他們把空出來的地方全讓給了我,包括片刻的寂靜。我的回憶跟我此刻的尷尬似乎把我推向了某個年齡段,可我并不清楚此刻的我應(yīng)該落在哪個年齡。

      這時又進來幾個人,其中有一個還是大肚子,剛才站著的幾個人便挪移了幾步,一條人縫曲里拐彎朝我這兒閃過來。有一個盤發(fā)的婦女往我這邊靠,一股花露水的氣味逼了過來。我不由捂了下鼻子,想到這個動作不妥,把手放到了處方箋上,那里干干凈凈,包括醫(yī)生簽名欄上也是干干凈凈,似乎是一壟剛整理干凈的農(nóng)田。她們有穿裙子的,有穿中褲的,卻無一不例外的花色,好像涌進了一群花蛾子。

      童醫(yī)生很快又出來,一看這么多人站著,臉裝作拉下來的樣子,說,人家是新分配來的醫(yī)生,大醫(yī)院里都待了一年,你們完全可以信任。我現(xiàn)在這么忙,你們等到什么時候呀。童醫(yī)生一邊利利索索開方子,一邊利利索索說著話。人群里的目光似乎矮了下去,可仍沒有人找我看病。

      又一個孕婦從外面進來,她在門口站住,室內(nèi)的光線驀地暗了少許。她似乎觀望了片刻,從童醫(yī)生的位置一直觀到我這兒,然后挺著大肚子晃到了我跟前,對坐在矮凳上的那位女的說,你檢查嗎?如果不檢查,我要檢查了。那女的看了一眼,中途似乎愣了愣,好像被誰推醒似的,忙站了起來把位置讓給她。

      我心里瞬時溫暖起來,甚至還帶著激動。產(chǎn)檢,是門診中最簡單的檢查,測血壓、聽胎心、量宮高,再摸一下肚子,以確定是頭位還是臀位。我實習(xí)時不知摸過多少大肚子,基本手勢也能做得很熟練。之前童醫(yī)生已經(jīng)告訴我,產(chǎn)檢卡都放在她背后的柜子上,孕婦只要報一個村名與人名即可。孕婦一邊把手擱到我桌上,一邊報村名與自己的名字。我起身去翻卡,簇擁的人群閃出一道路來??赡苡幸粋€人踩到了另一個人的腳,被踩的人嘀咕了一下,一個道歉的聲音跟了上去,室內(nèi)又恢復(fù)了平靜。孕婦自然很熟悉檢查的流程,我量好血壓,她就朝對面的產(chǎn)檢房走去,我緊跟在她后面。我的腦海里立馬出現(xiàn)了一只蹣跚而行的鵝領(lǐng)著一只小雞這樣一幅場景。還好,我抑制住了愉快的笑聲。我們出去時兩邊的人群立馬閃出一條通道。我故意抬起了頭,神情裝成一副老練的樣子,而心里對這位叫劉小梅的孕婦充滿了感激之情。

      快中午的時候,童醫(yī)生才有空坐下來,此刻診室里已恢復(fù)到早上的清靜,而各種氣味卻混雜期間,好像替人留下了某種記號。我有些疑惑,這么小的一個鎮(zhèn),怎么會有那么多病人。后來童醫(yī)生告訴我,這天正好是市日,逢三逢七的時候病人就會相對多一些,她們趕集,順帶來看病。我聽了覺得有意思,看來我們的科室既要逢日子,又要撞日子。

      這天我摸了三個大肚子。我還開出了第一張?zhí)幏?。我的處方?quán)就這樣坐實下來。

      下班時,劉會計領(lǐng)著一個人進來,她話還沒有說,笑已開始布滿她的臉,幾道皺紋似乎爭先恐后地朝外面奔去。她說,她帶來了裁縫,做白大褂還是量一下身好。裁縫手里握著卷尺,早已在我身上比畫起來,半打趣半認真地說,身材好小巧,像個高中生。我不響。童醫(yī)生在旁邊呵呵著,仿佛幫我應(yīng)了下來。

      4點半,電子鈴又急促地響起來。隨即自行車鈴聲、人語聲朝走廊里涌來。我脫下白大褂搭在椅背上,后想了想,把它吊在墻上,旁邊是童醫(yī)生的,兩件白大褂像一對雙胞胎。這白大褂是童醫(yī)生早上給我的。我的還來不及做。陳院長說這話時一臉的歉意。

      看一副牌打完

      傍晚走過石橋。石橋上站著幾個人,他們正聊天,嘴里抽著煙,不時把煙灰彈到橋下,橋下的溪水歡快地打著轉(zhuǎn),不屈不撓的潺潺聲,仿佛努力洗去他們一臉的煙火。

      天空也漸漸變成煙灰色,不知是村舍中的炊煙跑到了天空,還是天空的暮云遺落到村莊。我抬起頭,一片云正在修飾醫(yī)院前的一幢房子,一棵樟樹的影子默默地站到了云下面,幾棵青草在瓦縫里抱著身子輕輕晃悠。

      前面的池塘響起啪啪的搗衣聲,嗡嗡回蕩在醫(yī)院的墻石上。間或還有喚鴨聲,吁吁,吁嘮吁……聽著像是某種暗語。很快有鴨子叫出嘎嘎,似乎從池塘深處傳來的,水淋淋地拐進了醫(yī)院的門。

      我從他們身邊擠過,他們閃出一條縫,夾煙的手往外展,如果是黑夜,猶如一只只兔子的眼睛。

      小鎮(zhèn)多蟲子,會飛的,會跑的,還有會飛會跑的。我在外面轉(zhuǎn)一圈回來,身上免不了帶來幾個小紅包,忍不住,撓它,撓出一個個小紅點,像是有人在上面做了皮試。

      我看見一只蜈蚣,慌里慌張地從墻根爬出來,很快又消失在墻角。記得有一個笑話,說是蜈蚣與蛇、青蛇、蝸牛打牌,賭注是買酒。蜈蚣輸?shù)袅?,蛇它們非常愉快地等待蜈蚣買酒來喝。結(jié)果它們等了很久,也不見蜈蚣回來,擔(dān)心它在路上出什么意外,差青蛙去看看,打開門一看,蜈蚣坐在那里還在穿鞋。

      剛才站在石橋上的那些人,此刻正坐在掛號室里打牌,四個人頭上各戴著數(shù)頂紙帽子,這是他們的賭注。

      旁邊圍著一些人,時不時會參謀一下,聲音充滿了爆破的質(zhì)感。有人伸出手去捉牌,甩出一張,覺得不過癮,再繼續(xù)捉,根本不管牌的主人在桌前捂著牌失聲似的啊啊。如果贏了,捉牌的人聲音響徹天花板,仿佛球場上射門成功,亢奮可以持續(xù)到洗好一副牌,再長,那就沒意思了。如果輸了,抱怨、責(zé)怪、質(zhì)疑,紛之沓來,似乎人人都有責(zé)任去批評。直到一頂紙帽子快速疊好,扣上。地上攤著一堆報紙,是從各科室收集起來的舊報紙。

      戴著眼鏡,模樣清秀的是學(xué)校里的趙老師,他是教體育的,打牌的時候最喜歡算,算別人手中還剩下多少個炸彈,一邊算,一邊把自己的牌收攏,然后伸長脖子去看別人打出去的牌,從左邊探到前面,又從前面歪到右邊,之后瞇縫雙眼,手里的牌被一張張扇開來,沉思良久,才抽出一張牌。就在往下甩的時候,突然又停了下來,不管不顧似的去翻別人跟前的牌。翻了這個翻那個,似乎放在別人跟前的不是牌,而是一堆棉花。桌上的幾個人忍不住了,嘴里直嚷嚷,一起附和的還有圍觀的人。體育老師裝作沒聽見似的,仍鎮(zhèn)靜地把桌上的牌一張張看完,終于,在別人近似口頭警告的語氣中把一張牌打了出去,但很快又悔牌了,想把牌抓起來,卻被數(shù)只手摁在了桌上。

      聲音胖乎乎的,臉也跟著胖乎乎的是派出所李民警,他頭上的紙帽子最少,也就兩頂,但看起來最滑稽,松松垮垮的,紙帽子時不時會脫落下來,但始終沒有掉,只要有那么一點滑落的意思,旁邊的人早七手八腳似的幫他戴好,趁勢看一眼他的牌,又趁勢哇噻一下,好牌。李民警忙捂攏牌,但嘴巴與眼睛開始拉近距離,兩張牌打出去了,嘴角的兩片括號仍掛在那里。

      出手最快的是鎮(zhèn)政府計生辦的王主任,每當他上家的牌一落桌,他的牌緊跟其后,而且喜歡把牌壓在上家的牌上,也不管能否壓得住。他打牌時最喜歡引用一句歌詞,我這一張手上牌,能否壓住你的破牌。等一圈打下來時,歌詞變成了你這一張舊船票,能否登上我的好船。每當他嘴里出現(xiàn)這詞時,頭上的紙帽子正在一層層地加。別人戲謔他,王主任手上沒有票,只有一張張的卡。王主任也不氣惱,笑呵呵地說,你們誰要,我就給,但只有人流卡與放環(huán)卡。于是,笑聲像是荷葉上的水珠,滾來滾去,還濺到了清潔工阿德,他一邊咳咳,一邊把頭扭過去,而嘴拼命地往外咧。

      穿白褂的老謝穩(wěn)穩(wěn)地坐北朝南,神情跟審堂似的,別人出張牌,他會盯上幾秒鐘,好像桌上的牌正跪在他面前接受審訊。他打得極穩(wěn),也不激動,更沒有嚷嚷聲,但他容易犯規(guī),而且總是犯低級錯誤,于是老是罰分。這樣他戴的紙帽子越來越多,他本來就瘦削的臉很快被包在紙帽子里。

      打到一半,來了一個病人,老謝欲放下牌給病人看病。李民警一看病人,是熟人,問他怎么了。病人說,肚痛。李民警又問,能忍嘛?熟人說,能。李民警便一把按住老謝,讓他把這副牌打完。這個熟人病人就站到李民警的背后,認真地看起牌來,偶爾嘴里出來幾聲嘶嘶,也不知是肚痛,還是看到李民警的牌臭,反正他一嘶,李民警的牌就被人炸了。每次挨炸,李民警把牌往桌上一捫,朝手心里吐一口唾沫,罵句娘希匹,兩手搓三下,再把牌一張張抓到手里,似乎那些牌得到了重生。

      值班醫(yī)生打牌這件事,院長曾耳聞過,尤其是來了病人后還坐在牌桌前更讓他深惡痛絕,每次開完會都會重申值班紀律,如發(fā)現(xiàn)值班醫(yī)生打牌就扣獎金。院長說這話時兩道眉毛緊緊鎖在一起,似乎想把醫(yī)生們打牌的手拷起來。至于到底扣多少,院長似乎總忘記強調(diào)。

      醫(yī)院里值班三個人,一個內(nèi)外科醫(yī)生,一個護士,外加一個婦產(chǎn)科醫(yī)生。院長是內(nèi)科醫(yī)生,每周會輪到一次。幾個值班的護士,想方設(shè)法換班,因為跟他搭班連毛衣都織不成,只能坐在值班室里對著一臺黑白電視機,從一個頻道換到另一個頻道,哈欠連天。

      盡管如此,醫(yī)生值班仍免不了玩牌。

      剛開始大家還偷偷摸摸,尤其是院長不拎著藤籃回家,值班室的門就像模像樣地開著,菊嬸嬸提著一把根本看不出材質(zhì)的熱水壺,往套著竹編的熱水瓶里倒水,看見院長,堆著謙卑的笑,蒸騰的熱汽順勢撲到她的皺紋里,于是趁機塞上熱水瓶口。

      院長前腳剛走,值班醫(yī)生立馬在掛號室里敲幾下桌子,然后扯開嗓子,“打牌……”如果還沒有人接住,他便跑到天井里喊,“打牌……”呃”。像閹雞的吆喝聲。

      有時,這個“呃”會一直被重復(fù),被放大,在醫(yī)院里跌來撞去。

      后來,慢慢居然約定俗成,成為值班醫(yī)生用來約牌友的信號。

      這里數(shù)阿其醫(yī)生喊得最傳神。他當時正值青春年華,有戀愛史,談過幾個女朋友,但最后都沒有下文,就像他有時明明握了一手好牌,結(jié)果卻被人炸得七零八落。他的嗓子沒什么特別,也沒聽他唱過歌,然而,喊打牌時,聲音跟充足了氣的氣胎似的,彈力十足。尤其是“呃”,像拎起來,而且尾音沒有過渡,一直保持著往前奔跑之勢。

      我也曾被“呃”到牌桌。他們打包紅星。我不會,只會挖十點半。第一個月,他們陪我玩過,但也就玩了三次,他們嫌沒有技術(shù)含量,就終結(jié)了這個玩法。于是,他們教我打包紅星。我學(xué)的時候圍觀的人個個主動教我。一個說打這張,另一個說打那張,后面還有人說這兩張都不行,應(yīng)該出一對。我不知道聽誰,正在猶豫時,手上的幾張牌被人甩到了桌上。這一甩,立馬引來數(shù)人的驚呼,驚我拿了一手臭牌,呼我居然還這么大膽。我手上的牌還有一大半,而別人都差不多快沒了。我只覺得耳邊展開了熱烈的討論,不,是爭論,他們替我下一步怎么打而熱情地開始頭腦風(fēng)暴。最后,我完全沒有了主意,就在主意還在路上的時候,手上的牌被這只手那只手甩完了。結(jié)果,還是輸了。三娘六主意,用在牌桌上天衣無縫。

      一局牌打下來,差不多需要兩個小時,等抬起頭,會突然發(fā)現(xiàn)周圍多出了好幾個陌生的臉,一問,他們是來配藥的。值班醫(yī)生自然不敢大意,想把牌丟了,卻被人摁在了座位上。值班醫(yī)生心有戚戚,說,真的是配藥?話音剛落,手上的牌已少了一張。

      偶爾,我也會看一陣子??粗粗睦锖鋈汇皭澠饋?。我覺得自己也像別人手上的一副牌,如果沒有什么意外,這日子一眼望得到底。而這樣的日子,并不是我所期待的。于是,我總是看到一半,悄然起身,默默地踱進寢室。

      有時值班醫(yī)生呃不來同事,學(xué)校、派出所等也沒有人把班值到醫(yī)院,悵悵然之余,只好一個人用牌算命。算著算著,有病人來了,望叩觸聽,如沒什么大礙,方子一張,藥丸數(shù)粒。病人不走,似乎有什么忌口方面的事想問。一問二問,病人坐了下來,跟值班醫(yī)生玩起紙牌,直到家屬來尋。于是,家屬站在邊上看一副牌打完。

      當突突的拖拉機奔進醫(yī)院時,值班醫(yī)生手上的牌有再多的炸,也得瞬間扔了,否則你就等著院長來炸你。

      半個月亮

      像是被人掐好一樣,電影院門口的高音喇叭一響,從倉屋吹過來的晚風(fēng)跟著“月兒彎彎照九州”一起飄進我的窗口。窗是木格窗,但鑲著六塊玻璃,風(fēng)過來的時候,窗往里擠,咣當一聲,一絲縫隙都不留下,似乎想把月亮關(guān)進我的寢室。

      此刻,混雜了各種聲音的喧囂正慢慢低落下去,一同低落的還有一縷縷炊煙,它們爬上屋脊后消散了,仿佛帶著某種使命奔向還沒來得及打開的星空。散落在一條街和一條河上的瓦屋,被趕過來的夜色攏成一坨,或一塊。離月亮出來還有長長一截時光。后半夜的月亮,它用豁嘴微笑的方式,慈祥地從一個窗口俯視到另一個窗口,替熟睡中的村莊摁滅最后一點星火。如果看到它,后半夜準來了產(chǎn)婦。雖然,今晚不是我值班。但我希望隔壁的牛醫(yī)生也別看到月亮,大家都睡個安穩(wěn)覺。如果,如果月亮被牛醫(yī)生瞧見了,那千萬別敲響我的門。順產(chǎn),皆大歡喜。

      電影院的開場歌像是洞察了我內(nèi)心的幽微,不管不顧地推送過來。月亮,忽然變成了我心里的一個結(jié),我想解開它,而那首歌卻像石碾子滾太陽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從耳朵到心間,原本一個小結(jié)泡成一個老結(jié)節(jié)。

      一到晚上六點半,電影院就會準時播放這首老歌,然后一盞昏黃的路燈亮起,似乎給歌聲的飄蕩做好鋪墊,或是注腳,提醒那些正往灶膛里塞柴或捧起飯碗的人,電影半小時后開始售票。

      這確實是老歌,歌聲出來時總覺得夾了某種粗糙,像是從唱機里掉出來的塵埃。我搞不清楚電影院為什么要選擇這樣一首歌作為開場,不像是熱場,倒像是清場。難怪電影院的生意不咋樣,誰愿意被悲戚戚的情緒裹挾著去看一場電影。

      有時真遇上有月亮的晚上,那歌聲倒也應(yīng)景。歌聲飄一陣,月亮爬上一點點。歌聲繼續(xù),月亮再往上攀一些些。似乎一個月亮拽著另一個月亮。這樣的時候我會趴在水泥欄桿上,有時會迷迷糊糊地想一會兒,想書上的那些故事,圓滿的,殘缺的,總想尋找些破綻,或啟示。不過,更多的時候?qū)χ鴺窍碌囊豢没睒浒l(fā)呆,它長在墻角,不知道有多久歷史,問同事們都不是很清楚,只說醫(yī)院七十年代初建造時發(fā)現(xiàn)它離砌墻的距離只有一腳,問問附近的鄰居,也沒人認領(lǐng),于是便把它砌了進來。如今,槐樹的枝干長得像蒼龍行空,而樹冠并不稠密,所以,風(fēng)穿楊過柳的時候,它只是微微顫幾下,像是坐禪入定的僧人,或許醫(yī)院里的生老病死助它修成了菩提樹的樹性。

      有時遇雨天,電影院的售票窗緊閉,不知是條件反射,還是記憶再現(xiàn),我耳邊會隱隱響起“幾家歡喜幾家愁”的旋律,冷月當空,浮世飄零的場景毫無節(jié)制地凸現(xiàn)在我的大腦皮質(zhì)層。月亮,濃縮成了一個苦冷的詞根,并鑲嵌到一個不可修復(fù)的聲音里。

      我不打算出門,便沏了一壺茶,在臺燈下咕嚕咕嚕地喝。這是月今天來看病的時候給我?guī)淼?,我不肯收,她有些惱怒。恭敬不如從命,我拿了兩包。這還是谷雨前的茶葉,熱水一泡,香氣氤氳,滿室茶魂。這是一個春風(fēng)沉醉的晚上,晚風(fēng)里飄浮著陣陣香氣。所有的一切都朝欣欣向榮的方同發(fā)展。我隔著門,隔著窗,仍然感覺到從黑暗里遞過來的氣息,它們泛著春的濕潤,從一扇門到一個巷子,又由巷子到里弄,每到一處便沾上聲音,壓床、生育、飲酒、拌嘴,還有溪水潺潺,它們蜿蜒四溢。像是一種聲音對問一種物質(zhì),或者是一種物質(zhì)回應(yīng)一種聲音。

      月是個經(jīng)前緊張綜合征患者,每次來月經(jīng)前一定要來我這兒配藥,而且總是陰歷二十一、二的樣子。也怪,別人尚有紊亂的時候,或提前,或延后,她雖然有經(jīng)前緊張的毛病,經(jīng)期卻穩(wěn)穩(wěn)當當。她第一次來看病的時候,根本沒有猶豫,直接坐到了我這邊的凳子上,也不看我,目光落在窗外的那棵槐樹上,但眼睛里空空蕩蕩,似乎專心陳述自己的痛楚。她說肚子痛,心亂跳,頭發(fā)暈。她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平平靜靜,并沒有心亂跳的樣子,倒像巋然不動。我有些驚異,這好像不是婦產(chǎn)科的領(lǐng)域,應(yīng)該去看內(nèi)科。她說,她已經(jīng)去市人民醫(yī)院看過內(nèi)科,各種檢查也做了,都好好的,可她仍覺得肚子痛,內(nèi)科醫(yī)生建議她看看婦科。說這話時,她的目光從窗外移到我這兒,再次陳述自己肚痛頭暈,心亂跳,仿佛她剛才并沒有同我說過那些話。

      她是結(jié)婚三年后才有的孩子,之前,她對每一次經(jīng)期很緊張,她希望能懷上,可每次大姨媽不依不饒纏上她。她偷偷地奔走了好多醫(yī)院,檢查下來都說沒問題,就是讓她好好調(diào)養(yǎng)身體,不能著急。她本來倒沒什么,而是她婆婆急壞了,三天兩頭問她月經(jīng)是不是停了,眼睛像干炒栗子似的盯著她肚子。她婆婆的急,跟眾多婆婆的急一樣,是角色在炙烤著她,討兒媳婦本來就是為了有個能傳承香火的孫子。只是她的婆婆比別人的婆婆急得更豐富,因為她婆婆是婦女主任。

      盡管,大家都是鄰居,她婆婆也只是履行一項職責(zé)而已,可村里的婆婆們明里暗里說些冷嘲熱諷的話,尤其是月三年沒有懷上,一看到她婆婆就拿話擠兌她婆婆,極其熱情地問她家媳婦懷了沒有,有幾個月了。這本來是月的婆婆經(jīng)常問別人的話,結(jié)果這話彈到自己身上卻跟打了巴掌似的。弄得她婆婆再也無心去管別人的肚子,整天拿把掃帚沖著一群母雞罵,養(yǎng)了三年,連蛋也沒有,凈吃我的谷。她理解婆婆的心情,一聲不吭地進了屋,可那群母雞不理解,被人用掃帚驅(qū)趕,驚慌失措,拍打著翅膀飛上樹,伸長脖子躥上墻頭,顛著屁股跳到柴垛。家里似乎彌漫著一場看不見的較量。可她婆婆一瞧見她,立馬露出一臉的燦爛,問她想吃什么。

      她后來終于懷上了,月經(jīng)不來了。喜得她婆婆又三天兩頭去做計生工作,以往的熱情與激情再次與日俱增,碰到鄰家婆婆們時腰板挺得直直的,眼睛里閃著灼灼的光芒,似乎恨不得把別人的一切都裝進自己的目光里。而家里的一群母雞每次見到她婆婆就會驚恐不已,咯咯啊啊,啊啊咯咯,院子里一陣喧囂與零亂。

      聽了她的生育史,我心里大致有了結(jié)論,她并沒有器質(zhì)性的疾病。我給她做了常規(guī)性的婦科檢查,如同我先前的判斷,她的生殖器官非常正常。她說她想做個B超。我說你已經(jīng)在人民醫(yī)院做過了,不用再做了。她不肯。我勸說無效,只好給她開了一個單子。

      B超檢查結(jié)果,跟人民醫(yī)院的結(jié)論一樣。她的身體很正常。可她仍強調(diào)自己頭很暈,心亂跳,似乎正陷入溺水狀態(tài)。我給她量了血壓,也拿聽診器聽了聽她的心臟。我知道我所做的這一切,不過是履行我醫(yī)生的基本職責(zé),她在人民醫(yī)院的病歷卡上清楚地寫著:BP120 / 85毫米貢柱,P78 / 分鐘,竇性心律。我說,你真的沒有毛病。她面露不快,盯著我說,難道我在騙你?說這話時她的目光里閃著碎玻璃片似的光,看得我有些發(fā)毛。我說,你只是月經(jīng)前的植物神經(jīng)功能紊亂。這也是病。我又補充了一句。聽到這句話,她的神情反而放松了下來,似乎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得到了落實。她說,我就是說自己有病的,你們醫(yī)生就是不相信我的話,倒相信一臺臺機器。她又說,那你給我開藥吧。我去人民醫(yī)院看病,他們根本不肯給我配藥。我明白眼前的她今天如果沒有藥配給她,她會一直覺得自己的心在亂跳,哪怕我把聽診器塞進她耳朵里,她也會把咚咚聽成咚了咚。

      我努力了解她,跟她解釋經(jīng)前緊張綜合征是怎么回事。比如早上,她來了后,我得耐心聽她陳述她又失眠了,昨晚看到了窗前泊著半個月亮,聽她講自己最近內(nèi)心恍惚,做事老是丟三拉四,看東西覺得在飛一樣。她述說心亂跳,肚子痛,懷疑子宮里長了一個包塊。我可以問些簡單的問題,之后最好保持沉默,當一個聽眾。衛(wèi)生院沒什么病歷卡,我也不用記錄什么病史。她的病史在我的腦海里長了根須,而且每個月在默默地長。我只是幫她捋一捋罷了。盡管倆人熟悉的程度不亞于一對朋友,但我在她面前必須像首次接診一樣認真、仔細、謹慎。她把自己全身的不舒服說個遍,陳述的口氣跟她主訴的內(nèi)容并不匹配,似乎她是在回憶痛楚。我的角色在她回憶式的主訴前慢慢被淡化。到了后來,她只管說,我只管聽。

      她婆婆,我也認識。個子不高,嗓門卻很大,說話的節(jié)奏特快,跟炒豆似的。她婆婆上我這兒來不是看病,而是陪人做人流,或放環(huán)。有時她把病人陪到童醫(yī)生那邊,見病人猶豫或恐懼,她亮著嗓子勸慰病人一點都不痛,也就跟屁股上打一支針差不多。看到病人仍心存擔(dān)憂,她拍拍胸脯,說不要怕,真的不痛,你孩子都生過了,這點小痛根本不算什么。她承諾的方式讓人毫無救藥似的聯(lián)想到她做過多次人流。如果童醫(yī)生不在,她就會把病人陪到我這兒。我的年紀在病人眼里就是一個弱項,我也沒辦法證明我做手術(shù)做得并不差。她就會出來打圓場,說我是從衛(wèi)校畢業(yè)的,也就一個小手術(shù),大一點的手術(shù)小干醫(yī)生都會做。我在邊上聽得既舒服,又雞皮疙瘩。病人進人流室,她拿著衛(wèi)生巾在外面等,把嘴巴湊到門上,叮囑病人別怕。一旦里面丁零當啷的金屬叩擊聲響起,她立馬沖進手術(shù)室,扶病人起身、穿衣,再攙扶病人一步步坐到外面的門診室。如病人想嘔吐,她根本不顧臟與否,奔到婦檢室拿垃圾桶,還跑到食堂拿杯子倒熱水給病人喝。我有時覺得手術(shù)很順利,并不需要配藥。她的嗓門驀地提了起來,似乎跟我急。她甚至還暗示我給病人多配些藥,萬一以后有什么傷風(fēng)感冒也可以服用。所有的藥費是她墊付的。隔一段時間,她拿發(fā)票到計生辦報銷。

      我曾經(jīng)跟月開玩笑說,你再生一個,說不定這病就好了。她瞪著一雙杏眼,似乎怒不可遏。她生了一個女兒,根據(jù)當時的政策,她隔六年可以再懷一個。她不想再生,說是有一個女兒夠了。可她婆婆不想放棄這個指標,既盯著別人的肚子,也盯著她的肚子,只不過盯別人的肚子是防止鼓起來,而希望她的肚子是凸起來。

      月覺得身體輕松的時候也會上我這兒來坐坐。有時翻翻我新買的《女友》,也看看《星星》詩刊。倆人好像也說不到一塊兒去,對同一件事的評價,有時很難統(tǒng)一,可又并不覺得隔閡。她覺得白開水不好喝。于是,我從別人那兒找來茶葉。她喝了一口茶水,又覺得不好喝。我無語。有病人來的時候,她就挪一下屁股,把凳子讓給別人。別人一走,她又坐到那兒,似乎她專門替病人來捂熱凳子的。

      杯里的茶葉已沉入杯底,似乎躺下睡著了。三毛說,人生如三道茶,第一道茶苦如人生,第二道茶甜似愛情,第三道茶淡如微風(fēng)。我握著手里的茶杯,卻不知道自己這是泡了第幾道茶。茶在我手里,只剩下隱喻的意味。還有月,她給我茶葉,讓我泡茶喝,她自己又會在苦如人生與甜似愛情的隱喻前明白了什么呢?

      或許今晚我跟月能達成一致的愿望,就是希望誰也不要看到窗外的半個月亮。

      黑白馱著夜晚

      醫(yī)院里有一臺黑白電視機,像征性地擱在掛號室的角落里,上面蒙了一層灰。我沒見過有人去撥弄過它,偶爾有一只貓蹲在它面前,但也不那么正經(jīng),眼睛不住地瞅瞅掛號室梅姨的屁股,然后輕輕喵嗚幾聲。梅姨扭過頭來,推推瓶底似的眼鏡,腳一跺,喊門衛(wèi)老伯把貓趕出去。門衛(wèi)老伯如果不立馬應(yīng)聲,梅姨掄起門背后的掃帚,朝貓身上打,順帶把貓待過的地方狠狠掃幾下,又拎起浸過來蘇兒的拖帚拖了又拖。梅姨嫌貓身上有蚤。

      與童醫(yī)生閑聊時,無意中說起那臺電視機。童醫(yī)生像是過度解讀了我的意思,嘴上還說著話,腳早邁出了診室。我想叫住她都來不及。

      一會兒,她笑嘻嘻地回來了,說是跟劉會計打了招呼,那臺電視機搬到你寢室里去。一個人在夜晚嘸休嘸息,多難熬啊。童醫(yī)生把后面一句話又強調(diào)成“難熬啊,嘸休嘸息”。那個“啊”字,開口很大,類似于她看病時囑病人把嘴張大,壓舌板擱在舌頭上,一邊啊,一邊讓病人也跟著啊。如果病人啊得不夠大,她把自己的嘴啊得大大的。

      我剛來,寢室里根本沒有什么東西,一床,一桌,還有一椅,也不知是誰曾經(jīng)用過的,上面的斑駁結(jié)著一些疙瘩,似乎把光陰的幽暗嵌在里面。桌腳有些瘸,我塞了塊小木板,才勉強撐住,椅是折疊的,但一旦疊起,很難放下來,跟你抬扛似的。倒是床,看著有些年紀,但睡在上面倒沒吱嘎吱嘎,仿佛對前主人的事緘口不語。

      所以,一臺十七吋電視機的到來,仿佛是來拯救我寢室的暗淡。被我用干抹布擦了數(shù)遍后,銀灰色的電視機煥發(fā)出一種锃亮的光澤,與木質(zhì)的褐色,墻壁的白色,在對比中喚起了寧靜的氣息。

      黑白電視機有兩根天線,能履行職責(zé)的,只有左邊那根,右邊的已斷了,一截鐵銹,像是壞死的組織,看著很礙眼,似乎隨時提醒我這是只淘汰的電視機,于是,我拿了一把老虎鉗,把它清理干凈。電視機的信號不太好,看著看著,雪花開始飄揚,里面的人像也跟著扭,仿佛有一雙巨手正擰他們。

      內(nèi)科的阿其醫(yī)生給我拿來一圈鉛線,囑我掛在天線上,這樣可以收集到一些信號。我照辦,屏面倒清晰很多,似乎里面的人都洗過了臉。可好景不長,雪花又三三二二趕攏過來。隔壁的王醫(yī)生讓我把天線朝他們家的水龍頭,那里有一根粗竹竿,上面掛著看起來像只蜻蜓的天線。我也依了。電視機里的雪花沒了,只是聲音像是水里泡過的,聽起來很黏,不過,頻道多了幾個。

      后來,電視的頻道越來越少,我拍打電視機,起初還有點靈,里面的人物像是被我拍醒了,能好端端地說會兒話,繼而,也不太靈了,任我啪啪又啪啪,顧自閃來閃去,把頭拉得像一道道波浪。無聊加氣急,啪,電視機屏幕上留下一個亮點,還久久不散。

      一個人坐在黑暗里,不想動。窗外的路燈,隔著淡藍色的窗簾,幽幽落在桌上,風(fēng)一來,窗簾掀起來,桌上的光跟著一起站起來,并順勢撲到了墻上。

      我開門,下樓,跟菊嬸嬸打了聲招呼,讓她晚點關(guān)門。菊嬸嬸正跟門衛(wèi)老伯頭挨著頭一起看電視,里面正在放越劇《五女拜壽》,從背后看過去,根本看不見電視的屏幕,只有咿咿呀呀的唱腔在小屋里回蕩,感覺活色生香。他倆回我話時也沒轉(zhuǎn)過頭來,只是有要無緊地嗯了聲。

      一年前,我像一片樹葉,被飄到了浙東的一個鎮(zhèn)上。我從一個鄉(xiāng)村,走到另一個鄉(xiāng)村,只不過身上從此多了一件白大褂,它把我的落腳變得職業(yè)化。陌生的方言,陌生的人群,包括陌生的風(fēng)俗,慢慢浸泡著我的生活。失意與悵然,像是逗號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的日常。

      遠處三二個燈火,散落在山巒的起伏中。間或還有狗吠,隱隱拐過四五個彎,朝我這邊跑來。空氣里彌漫著稻谷的清香,風(fēng)過去,稻田里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擠進了一些小動物。螢火蟲零零星星地飛著,似乎是給稻田斷句,抑或給開鐮的人留下記號。

      這個季節(jié),在老家正是摘棉花的時候。母親此刻應(yīng)該在河埠頭洗腳,而父親也許已端起了飯碗,頭上懸著一盞燈,燈影下幾碗菜粗糙地擺放著,在他的斜對面擠著數(shù)只筐,像是垛著幾片云。曬干后的棉花白得很親切,即使是在昏黃的燈光下,它仍白得有模有樣。只要父母不閑,我也要跟著忙,忙得根本沒工夫發(fā)呆,更沒有宏大的感慨,只有來自身體上確切的疲憊。

      與父母相比,我有些敗業(yè)。我每天覺得閑,一閑心里的雜念更恣意。我很希望忙碌能來找我,幫我擠走一部分執(zhí)念。有時我眼見著一些病人被童醫(yī)生推掉,讓她們?nèi)ゴ筢t(yī)院看,其實內(nèi)心是非常沖動,想把病人留住??衫碇怯肿ё×宋?。過后,我也會覺得懊惱。尤其是童醫(yī)生他們一身白地聚攏到屋檐下閑聊時,我感到自己很郁悶,半天沒有好情緒,無聊像黑色的斑點一樣,落滿心扉。童醫(yī)生他們?nèi)澏巫永@過樹梢與玻璃,摔在我桌上時,我起身把一筒雪白的棉絮抽出來,扯一團,放進由大拇指與食指搭成的圈里,把最上面的棉絲捻成一個尾巴,做成一只只棉球,直把我桌前堆成一個雪白的小山,仿佛它能消耗我的無趣與激情。

      我在外面散步回來,菊嬸嬸他們還在看,電視里播放的正是我所喜歡的《哭別》一段,繁管急弦,鼓板密集,一排音符推著另一排音符,由人生高處顛落低處的悲憤與凄涼,以及世情百態(tài)與生離死別的幽怨,被董柯娣唱得淋漓盡致。當結(jié)尾一個音咣得收住時,小屋一片靜寂,只有日光燈咝咝地吐著聲。

      菊嬸嬸站起來,把門推上,給了我一個桔子皮樣的笑,再次坐到了電視機前,雪白的屏幕上鼓樂歡樂地響起,幕布緩緩拉開,戲劇沖突在黑白間推向高潮,昭雪平反,破鏡重圓,人生再次得到幸福的修補。

      當深秋的時候,風(fēng)開始活躍起來,我不去走路了。我重新陷入了無所事事的狀態(tài)。孤獨繼續(xù)圍攻著我,更咬人的是一天天閑過,以及施展不了的一些念想。我必須找點事做做,否則無聊就會沸騰起來,直把我吞滅。

      我摸進了供銷社,只有那兒才有書賣。供銷社在老街的深處,離醫(yī)院約十分鐘步行的路程,這當中要穿過一口池塘,拐過一個種了幾株月季的花壇,繞過兩棵大樟樹。供銷社與臨近的民居連在了一起,也是木結(jié)構(gòu)的樓房,門背后靠著寫有“東一東二”之類的木排,既是窗,也是墻,上面還有完全沒有褪去的紅漆,仔細看,應(yīng)該是“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與住宅不同的是,一樓的前半部分沒有用樓板隔開,頭頂上仍橫著幾根鉛絲,但已沒有嗖來嗖去的鐵夾子,更不見高高在上的收票人。一些壇壇罐罐,以及盆盆鍋鍋,占去了大半間,甕口壇沿積著黑乎乎的物質(zhì),而周身卻被刷得雪白雪白,也不知裝得是什么。

      我去的時候是下午四點,請了半小時的假。陽光開始微弱,不過仍斜斜地插進屋里,絲絲光線在貨架上游弋,一起游弋的還有各種氣味,說不出是霉味,還是咸味,或是甜味,像是煮壞的一鍋腌制食品,但各種成分又都拼命證明著自己。婦科的檢查室,以及人流室也有異味,但又不同于供銷社的氣味,后者似乎一直無法解套,就像一場壞天氣砸向另一場壞天氣。

      在賣衛(wèi)生用品的旁邊,我才找到書柜。十幾本書被擱在玻璃柜里,有幾本書的書角還翹著,讓我聯(lián)想到豁嘴的老人在陽光下曬著曬著打起了瞌睡。我瀏覽了一下,大多是供初中生看的課外閱讀書籍,還有幾本過期的《山海經(jīng)》。唯一讓我心動的是《朝花夕拾》,薄薄的一本,被擠在最里側(cè)。守柜臺的是個女的,我進去時她正曲著腿跟人閑聊,見我過去,便一瘸一拐地過來。我指了指《朝花夕拾》,她俯下身,把玻璃門打開,取出來遞給我。我走到外側(cè),趴在柜臺上,想再挑挑。她搖搖晃晃地過來,問我想要哪一本。猶豫瞬間變得果斷,我用食指貼著玻璃點了一下。我問她,還有其它的書嗎。她說沒了。你想要什么書,我可以去進。她又補充了一下。我說,文學(xué)類的給我進點,散文與小說都可以。她討好似的應(yīng)著,從抽屜里取出一個本子,讓我把書名寫在上面。我看了一下,上面記著橫線抄十本,信箋五刀,鋼筆三支。字寫得歪歪扭扭,仿佛被風(fēng)刮過似的。我寫了朱自清、許地山、路遙三個人的名字。我說,如果看到他們的作品給我?guī)妆緛怼K培胖?,一邊收起本子。我付錢的時候,她突然問我,你不是鎮(zhèn)上的吧。我笑了笑,算是回答。

      我從供銷社出來時還買了只收音機,被我放在枕邊,睡前聽一會兒,絕大多數(shù)聽一個頻道――音樂點播臺。在黑黑的夜晚,聽別人的故事,也聽別人的歌,他們的落寞在我的夜晚滋生,我的寂寥在他們的信箋上蜿蜒。只是,我無法流放自己的愁緒。有時半夜醒來,窗外移進來一縷月光,照在蚊帳上,像是一把鑰匙,而我始終無法握在手里。

      我經(jīng)常做夢,夢見自己被人追,我拼命地往前跑,但常常出現(xiàn)斷頭路,或被一座大山阻擋,我驚惶失措時,突然模仿鳥向天空飛,有時倒也能飛上,可身后仍有人追過來。也夢見自己追殺別人,手持利器,向人砍去,但又似乎被道德律左右著,心生懺悔與恐懼,面對倒下的人驚恐萬丈。在怦怦心跳加劇時醒來,意識到自己正躺在床上,忽然感到一陣輕松,好像自己得到了一次重生。我曾偷偷翻看《周公解夢》,也翻看過父親掛在墻上的日歷本,所提示的財運桃花運之類的,似乎跟我沾不上邊,遂就不再有想解夢的念想。

      有一段時間我經(jīng)常失眠,即使不值班,也不太想睡覺??刹凰X總歸不是好辦法,我就強迫自己10點半上床,往往一小時過去了,大腦仍很清醒。隨著失眠的日子增加,我知道了自己的睡眠規(guī)律,如果過了子時仍沒睡著,這一宿就甭想睡了。因此,總想趕在子時來臨前睡著??山Y(jié)果如同鎮(zhèn)上的俗話:心越急,柴越濕。我實在睡不著的時候干脆起來讀書,擰亮床頭的一盞小燈,在背部塞一只枕頭,一頁頁的翻過去。

      有時,我也聽到過一些聲音,貓?zhí)衔菁褂袃?nèi)容的叫聲,老鼠在平地上面踱來踱去,不知是沾了紙片,還是醫(yī)院里的老鼠看過生死后有一定的慧根,把窸窣裝飾得極有禪意。當然,我也聽到過突突的拖拉機,深更半夜的拖拉機只有兩個事,送急診病人,或是送產(chǎn)婦。它朝醫(yī)院方向奔來的時候,我會下意識地支起身,黑色的身影驀地貼到白色蚊帳上,像一幅剪影鑲在燈光里。

      有一天晚上,月亮特別地圓,應(yīng)該是深秋的一個晚上,大約過了深夜十二點,我仍沒睡著,懷抱薄被,看發(fā)白的窗簾,窗簾偶爾翻起一角,外面皎潔的月光和樹影婆娑像一本被打開的畫冊,毫無保留地呈現(xiàn)在一個失眠人的視線里。也不知是傷感,還是被這份純真的寂靜所感動,我忽然有種想流淚的感覺。這時,我聽到一陣清楚的腳步聲沿著樓梯上來。我猜測來了病人,是菊嬸嬸上來敲醫(yī)生的門。腳步聲在樓梯的拐彎處停下,可能有一陣風(fēng)吹來,我聽到啪嗒啪嗒,是涼衣竿在撞屋檐下的柱子。腳步聲朝我這邊來,那天牛醫(yī)生值產(chǎn)科的班,但內(nèi)科誰值班我并不清楚。我估計來了產(chǎn)婦。腳步聲忽然停住了,但沒有聽到菊嬸嬸的敲門聲,然后腳步聲再次響起,只是聲音發(fā)生了變化,剛才是一腳一腳的啪啦啪啦,像是趿拉著拖鞋,而現(xiàn)在是窸窣窸窣,仿佛是碎步。我非常清醒自己不是在做夢,因為我聽到腳步聲順著樓梯下去后消失了,隔著窗簾,我看到外面是一片靜靜的雪白。

      第二天我曾問過牛醫(yī)生,也問過菊嬸嬸,結(jié)果她們都說昨晚既沒有病人,也沒有產(chǎn)婦。內(nèi)心的疑問頓時被驚恐稀釋掉了。一連好幾天,我都睜著眼睛,想證實自己那天沒有做夢,但月亮一天天瘦下去,腳步聲沒再出現(xiàn)。

      我像一條滑入黑夜的白魚。當我躺在床上想出這句話時,我被醒來的感覺牢牢地拽著。

      于是,夜色松弛,晨曦浮滑。我的夜晚已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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