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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光粉碎

      2018-01-09 17:06:05許春樵
      長江文藝 2018年1期
      關(guān)鍵詞:王麻子成田秋蘭

      許春樵

      1

      警察敲門的時候,已是黃昏,警察的后背和大蓋帽頂上落滿了醬紅色的夕陽。

      “實在不好意思,還要等一會兒!”電視臺在姚成田家采訪還沒結(jié)束,戴黑框眼鏡的記者委曲求全地勸說警察保持耐心,而那位看上去就脾氣不太好的警察早已失去耐心,他吐掉了嘴里的煙頭,聲音卻冒著煙:“太陽馬上就落山了!”

      門關(guān)上了。兩個警察被堵在門外繼續(xù)抽煙,門外一棵風(fēng)燭殘年的老槐樹在夕陽下漏洞百出。

      攝像機燈光很刺眼,反復(fù)轉(zhuǎn)動的鏡頭將三間門窗腐朽并且彌漫著霉味的老屋掃了個底朝天,戴眼鏡的記者將話筒伸到姚成田的鼻子前:“最后一個問題,顧老頭女兒扔下你跑了,你為什么每天還要陪他喝酒呢?”姚成田鼻子很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他說他不喝酒就活不了!”

      后來,暮靄就淹沒了村莊。

      警察幾乎是撞門進來的,那位脾氣不太好的警察用非常兇的口氣對電視臺眼鏡記者說:“你們這是妨礙公務(wù),懂嗎!”

      見過世面的眼鏡記者被激怒了:“采訪‘廬陽好人是市委定的,你們干擾采訪就是對抗黨的領(lǐng)導(dǎo)。”

      “都怪我,給你們添麻煩了!”姚成田從口袋里摸出一包劣質(zhì)香煙,抱歉地給警察遞煙,那位小警察推開姚成田伸過來的胳膊:“添麻煩倒沒什么,你要是給我們添一樁案子,今天的采訪就太滑稽了!”

      “廬陽好人”候選人姚成田因涉嫌一起兇殺案被警方傳喚。

      留守少婦劉秋蘭死在一個月光如水的夜晚,快一個月了,案子還沒破,驚魂未定的村民們噩夢醒來窗外依舊一片漆黑,他們睡在無邊的黑暗里,心里怦怦亂跳。案發(fā)現(xiàn)場沒有打斗跡象,門窗也沒有被撬動的痕跡,看家狗“大黃”當(dāng)天夜里只叫過一兩聲,相當(dāng)于狗在跟熟人打招呼。警方斷定:熟人作案。

      郊區(qū)分局警方先后傳喚并留置的六個嫌疑人包括那個在村里收購鴨毛、牙膏皮、空酒瓶的王麻子,他們像是約好了似的,死活不認(rèn)賬,王麻子只承認(rèn)收破爛路過建筑工地工棚花二十塊錢嫖過一次暗娼。市局刑偵支隊出馬后,姚成田才被瞄上,郊區(qū)分局局長說《廬陽日報》剛剛報道過姚成田為顧老頭養(yǎng)老送終的事跡,不可能涉案,市局刑偵專家公事公辦地教訓(xùn)分局長:“你這話像一個家族族長說的,而不像一個公安局局長說的。既然案發(fā)當(dāng)晚姚成田給被害人打過一個電話,必須傳喚!”

      端午節(jié)一過,鄉(xiāng)下的蚊子和蒼蠅都活了,姚成田是在蒼蠅和蚊子的前呼后擁下被推進審訊室的,可直到后半夜,他和警察之間依舊僵持不下:“春上我去溫州找老婆,劉秋蘭借我一百二十塊錢路費。我打電話還錢,可電話沒打通!”那位脾氣不太好的老警察拍響了桌子:“電話沒打通,所以你就去了她家。”姚成田在強光下瞇著眼很困難地為自己辯護:“劉秋蘭又沒逼我還錢,去她家干嘛,改天見著給她就行了?!逼獠惶玫木爝@次沒發(fā)脾氣,他用嘲諷的口氣挖苦姚成田:“跟我繞圈子?你要是能把我繞進去,警察這碗飯就是你吃的,我去你打工的窯廠摜磚坯!”他吐出一口破碎的煙霧,“你白天不還錢,非得要晚上十點二十六分打電話還錢,這時候鄉(xiāng)下連雞鴨都睡了,就你沒睡。你知道劉秋蘭單身一人在家,她家的狗是你開春送過去的,連‘大黃的名字都沒改,跟你比哥們還熟。你老婆跑了一年多了,你又不是太監(jiān),對吧?”

      墻上電子鐘的時針已越過凌晨四點。

      屋外的月光早已沒落,屋內(nèi)的燈光像刀子一樣在剝著姚成田的皮,疲勞、饑餓、恐懼,輪番襲來,他有點繃不住了,腦子里一團漿糊,漿糊里還摻進了許多地溝油和老鼠藥,姚成田干旱的喉嚨里像有一層密密麻麻的黑螞蟻張牙舞爪地爬行著,空虛的胃里痙攣不止。

      脾氣不太好的警察說:“天快亮了,我們該去睡覺了!”他對身邊做記錄的小警察說:“給這家伙‘加點餐,啟發(fā)啟發(fā)他!”

      小警察走過來反剪姚成田雙手,輕輕往空中一提,姚成田粉身碎骨的尖銳與刺痛從頭到腳,歷史書上和影視劇中閃過的無數(shù)個叛徒,此刻是那么親切而溫暖,他感到臉上流出的不是汗,而是淋漓的血。不到一分鐘,姚成田就哆嗦著、抖動著粉身碎骨的聲音招了:“我交代,劉秋蘭是我害死的!”

      小警察松開姚成田,脾氣不太好的警察迅速沖過來給姚成田卡上手銬:“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dāng),這才像個‘廬陽好人!”

      小警察回到桌子邊,坐定,拿起筆,很是興奮:“說吧,4月28日晚的作案經(jīng)過!”

      姚成田還沒來得及說,審訊室里的電話響了起來,鈴聲緊急而瘋狂,響得人心驚肉跳。小警察接了電話后,臉色刷白,他跟脾氣不太好的老警察耳語了幾句,老警察攥緊拳頭砸了砸自己堅硬而糊涂的腦袋,吼了句:“活見鬼了!”

      一案兩兇。

      姚成田是第二天下午五點二十分放出來的,郊區(qū)分局局長拍著姚成田軟弱無力的肩膀安慰道:“我們絕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但也絕不會冤枉一個好人!”

      姚成田沒說話,他仰著脖子看了一眼頭頂上的天空,天空鋪滿了血紅的晚霞,不遠處的麥田上漫過來一陣風(fēng),風(fēng)把天吹暗了,一只弱不禁風(fēng)的蟲子撞到了姚成田臉上。

      2

      酒鬼顧老頭死后,姚成田卷起鋪蓋住到了打工的窯廠里,窯廠老板趙堡跑路前給姚成田打電話讓他看守三孔土窯和四間瓦房,瓦房里有一個大彩電,一個不制冷的空調(diào),還有一張破了皮的真皮沙發(fā),趙堡說如果討不到磚瓦款,就將窯廠的這些家當(dāng)賣了抵他工錢。

      今年老天吃錯了藥似的,才過了端午,空氣潑了汽油一樣燒著了,一早陽光兇猛,姚成田是在回老屋拿夏天套頭衫的半路上卷入一場意外沖突的。

      車閘失靈的破自行車在經(jīng)過吳啟春家門口時,屋里扔出來的一口鐵鍋砸中了自行車后座,車頭一歪,撞到了門前的一個廢棄的石碾上,姚成田踉蹌著跳下車,只聽到屋內(nèi)的摔鍋砸碗的聲音以及叫罵聲、哭聲比屋外的陽光更加兇猛。

      這是4·28兇殺案告破后的第三天。村里留守的一些老人和婦女捧著早飯碗,在吳啟春門前的歪脖子柳樹下很壓抑地小聲說著話。姚成田問怎么回事,他們捧著空碗說:“劉秋蘭被害死了,總得讓娘家人出出氣?!?

      三天前兩組辦案刑警對兇手認(rèn)定爭執(zhí)不止,都認(rèn)為自己拿下的才是真兇,爭搶兇手跟爭搶榮譽一樣激烈,爭到下午的時候,送到省里去比對的DNA結(jié)論終于出來了,兇手是劉秋蘭同村的吳啟春,案發(fā)現(xiàn)場的煙頭、枕頭上的頭發(fā)、床單上的精斑是吳啟春留下的,物證與口供嚴(yán)絲合縫。

      姚成田擠進光線陰暗氣氛恐怖的屋里,見劉秋蘭娘家糾集來的一拖拉機憤怒的親戚和來路不明的打手正在吳啟春家里盡情地沖砸摔摜,吳啟春老婆胡文娟坐在四分五裂的米缸邊上哭得一臉的眼淚鼻涕,屋里遍地碎碗、爛鍋、破罐子,一個老式落地電風(fēng)扇已攔腰踩斷,一口摔不碎的鋁制鋼精鍋被踩癟成大餅狀,燈泡也碎了,地上還散布著前一天吃剩下的腌咸菜和土豆絲,一些膽大妄為的螞蟻和蒼蠅冒著生命危險正在滿地的骯臟中大吃大喝。

      一個嘴有些歪的男人惡狠狠地踹了胡文娟一腳:“你他媽還有臉哭,找根繩子去上吊吧!”而一個臉上有刀疤的男人卻不聲不響地抱起床頭的21寸彩電正準(zhǔn)備往地上摔,胡文娟沖上去一把抱住男人的腿,“求求你,家里被你們砸光了!”姚成田沖上去以胸脯抵住男人抱著的電視機:“一人犯事一人當(dāng),胡文娟又沒犯案,你們還讓不讓人家活?”嘴有些歪的男人從后面揪住個子矮小的姚成田的頭發(fā),輕輕向下一拽,膝蓋往后腰一頂,姚成林一個后仰,跌坐在地上,幾個比胡文娟更加無辜的螞蟻死在了姚成田的屁股下面,姚成田跌倒的同時,電視機在地上碎了。

      姚成田爬起來掏出口袋里按鍵不太靈光的國產(chǎn)手機,安慰著渾身發(fā)抖的胡文娟:“別怕,我來報警!”

      胡文娟抹著眼淚,死死攥著姚成田失控的胳膊:“不要報,吳啟春把劉秋蘭害死了。我認(rèn)命!”

      突然那位臉上有刀疤的男人目光停留在姚成田臉上不動了,緊接著神情扭曲著亢奮起來:“大前天我看見你被警察抓進去的,你他媽的不是小偷,就是搶劫的,到這兒來冒充好人了!”

      圍觀的村里的老少爺們一臉的麻木和無動于衷。

      在亂糟糟的打砸聲中,被暗算了的姚成田捂著疼痛的腰悄悄地溜出門外。回老屋的途中,他聽到一路上風(fēng)聲鶴唳。

      姚成田回家拿了套頭衫后,枯坐在霉味深厚的老屋里抽了半包煙,然后搬起屋里最值錢的18寸“凱歌”電視機,綁到自行車后座,直奔胡文娟家。

      打砸搶的一車人已走了,胡文娟臉上的淚痕還沒風(fēng)干,她望著姚成田像望著絕望的海難中飄過來的一根救命稻草:“沒人幫我,就你幫我說了幾句公道話!”說著又傷心地哭了起來。

      胡文娟不要電視機,姚成田將電視機垛在開裂的柜子上:“窯廠有彩電,這機子放在家里也沒用?!?/p>

      姚成田說完就出門騎上車迎著熱得有些過分的陽光,直奔兩公里外的趙堡窯廠,倚著門框的胡文娟看到陽光下姚成田和地上的影子一同狂奔。

      3

      麥子熟了。廬陽河兩岸是鋪天蓋地的金黃,太陽升到頭頂,無風(fēng)的麥野上麥穗噼噼啪啪爆響開裂,陽光下姚成田聞到了面粉的味道。

      姚成田參加“廬陽好人”表彰大會和吳啟春兇殺案一審判決是在同一天。

      市政府大禮堂熱鬧得像舉辦集體婚禮,姚成田手捧鍍金的“廬陽好人”獎杯,市長又多此一舉地給他披上燙了金字的綬帶,姚成田面對著長槍短炮的狂轟濫炸,做夢一樣恍惚,他唯一記住的是市長的手像棉花一樣柔軟。

      在另一個格調(diào)和表情同樣冷酷的空間里,市中院法官擊槌宣判:“吳啟春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法庭里一片喧嘩,吳啟春撩起銬緊的雙手聲嘶力竭地大叫著“冤枉”。

      姚成田捧著鍍金的“廬陽好人”獎杯回到廬東鎮(zhèn),已是下午,鎮(zhèn)黨委錢書記率鎮(zhèn)政府一干人馬在門口迎接姚成田凱旋,鼓掌、獻花、握手,氣氛相當(dāng)夸張,姚成田覺得鎮(zhèn)里書記的手跟市長的手差異很大,握起來粗糙而生硬,像握著一塊磚坯。

      廬東鎮(zhèn)地處城鄉(xiāng)接合部,治安混亂,鎮(zhèn)里每年案件上百起,鎮(zhèn)政府土頭灰臉的,出一個“廬陽好人”,是給鎮(zhèn)里臉上貼金,還相當(dāng)于給鎮(zhèn)里平反。

      鎮(zhèn)政府特地開了慶功座談會,鎮(zhèn)上開商店、辦作坊、賣農(nóng)資的小老板們?nèi)紒砹?,錢書記過于激動,講話時臉漲得通紅,像是喝進去了半斤多白酒:“顧老頭死的時候拉著姚成田的手說他是活菩薩,而我要說,姚成田是活雷鋒!”

      參加會議的鎮(zhèn)上的小老板們都言不由衷地紛紛表態(tài)要向姚成田學(xué)習(xí),而姚成田對獎杯、綬帶、鮮花和掌聲比較麻木,本以為“廬陽好人”多少能獎勵點現(xiàn)金,可一分沒有,鎮(zhèn)上廬峰酒樓老板表示要獎勵姚成田二百塊錢,而且當(dāng)場就掏了出來,姚成田只是象征性地謙虛了一下,很麻利地接過錢,迅速塞進了口袋里;開商店的老邵答應(yīng)會后獎勵姚成田兩袋洗衣粉、三塊肥皂,還有五把牙刷;賣農(nóng)資的秦光輝要獎勵姚成田一袋化肥,或者一桶“呋喃丹”農(nóng)藥,姚成田說年前忙著找顧小琴,田已撂荒,化肥農(nóng)藥就不要了。

      晚上慶功宴在鎮(zhèn)上的廬峰酒樓開席。錢書記手捧酒杯挨桌敬酒,來到姚成田面前時,他端起的卻是一杯茉莉花茶水,錢書記一臉迷茫:“報紙上不是說你每天陪顧老頭喝酒嘛!”姚成田說:“大夫說喝酒祛風(fēng)濕。沒辦法!我不喜歡喝酒。”曹鎮(zhèn)長給姚成田倒了一杯酒:“今天大喜,不喜歡也得喝兩杯,湊個熱鬧!”姚成田僵立在錢書記曹鎮(zhèn)長中間,像一截木頭樁:“頭昏。我真的不能喝!”場面有點尷尬,其他幾桌的參會小老板都勸姚成田:“書記鎮(zhèn)長為你擺慶功宴,今天就是老鼠藥,你也得喝一杯!”姚成田還是不喝,喝多了的鎮(zhèn)政府高秘書一把打掉了姚成田手里的茶水杯子,臉紅脖子粗:“姚成田,給你點顏料你就開染坊了,錢書記曹鎮(zhèn)長敬酒都敢不喝,鎮(zhèn)政府要是不給你報材料,你就是廬陽壞人。你比殺人犯吳啟春好不到哪兒去!”他將一杯白酒頂?shù)揭Τ商镒爝?,逼他喝下去,姚成田臉上源源不斷地冒出冷汗,喉嚨里不停地作嘔,可嘔吐不出來,他抹著額頭上的汗,表情先是抽搐繼而是痙攣。錢書記給自己下了一個臺階:“姚成田今天夠累的了,天也太熱!”

      慶功宴散伙后,拿了二百塊意外獎金的姚成田到鎮(zhèn)上加油站買了一百塊錢柴油,他打算給胡文娟家手扶拖拉機加滿油,幫著收麥子。

      鄉(xiāng)村顛簸的土路上,姚成田自行車后座上馱著一桶柴油,車龍頭上掛著獎杯、洗衣粉、肥皂和五把牙刷,叮里哐啷地往窯廠趕。漆黑的夜色中伸手不見五指,麥野上一片寂靜,姚成田聽到了黑暗中麥子成熟的聲音。

      4

      鄉(xiāng)下一場雷暴雨足以毀掉鄉(xiāng)下人的一個季節(jié)。搶收麥子跟搶劫銀行差不多,下手要快,出手要狠,三五天必須顆粒歸倉。

      也就三天,廬陽河兩岸大片的麥田被割了個精光,一望無際裸露的麥茬渲染著收割后田野的空曠與虛無。第三天傍晚,被汗水濕透了的胡文娟割完自家的最后一把麥子后,一屁股跌坐在麥田的壟溝里,人暈了過去,她的身體與黃昏的天空平行,被陽光燙傷的臉色像麥穗一樣枯黃,幫她收麥子的姚成田跑過來將塑料壺里的涼開水倒進胡文娟的嘴里,接著就用力掐胡文娟的人中。

      醒過來的胡文娟哇哇大哭:“吳啟春,你把我害苦了!”

      麥?zhǔn)战Y(jié)束后,村里有人看到姚成田在胡文娟家田頭運秧苗和拋秧,但也沒人當(dāng)真,更不會往男女關(guān)系方面去想。姚成田除了政府給他一個“廬陽好人”的空頭支票外,窮得叮當(dāng)響,孤兒,也是棄兒,光棍養(yǎng)父死了后,三十多歲花錢買了個頭腦不太好用的顧小琴,還搭了個患風(fēng)濕好喝酒的顧老頭,不到八個月,老婆的被窩沒捂熱,被浙江的一個賣漁網(wǎng)的小販子拐跑了。這個身世卑微個頭矮小的三等殘廢,就像是被扔在路邊的一個空酒瓶,沒人在意過,他幫胡文娟干活頂多是顯擺一下“廬陽好人”的招牌,相當(dāng)于自己給自己臉上搽了點粉。

      胡文娟家秧田“了秧”那天,已是晚上八點多鐘,天黑透了,水田里的青蛙和蛤蟆在新鮮的水田里咕咕地叫鬧著。姚成田到胡文娟家推自行車準(zhǔn)備回窯廠,胡文娟攔住他:“要么你就收工錢,要么你就在這吃晚飯,這幾天晚上老是有人敲門,我怕!”姚成田說柴油錢我收,工錢不收,“麥子行情不好,吳啟春上訴還要花錢請律師?!焙木暌惶崞饏菃⒋呵榫w很抗拒:“我不請律師,一命抵一命,他自作自受!”

      姚成田臨走的時候跟胡文娟一再強調(diào),要上訴,爭取不要槍斃吳啟春。

      王麻子是在第二天黃昏時分到窯廠的,那時候姚成田正在土窯邊上清理水溝,一縷殘陽照亮了姚成田半邊黝黑的臉。

      王麻子手里拎著一瓶“廬陽大曲”還有半袋花生米,說要請姚成田喝酒,姚成田說不喝。王麻子情緒敗壞地對姚成田用酒瓶敲擊著窯廠辦公桌:“你今天這個怪相,不是酒量下來了,而是缺女人??晌乙嬖V你,胡文娟你不要動!吳啟春還沒槍斃,打人家活寡婦的主意,你算什么好人,壞蛋一個!”

      胡文娟到鎮(zhèn)上的油坊榨油,順路到窯廠給姚成田送來了一袋面粉和兩條已經(jīng)死了的鯽魚,胡文娟見屋里很亂,就幫著清掃著屋里的廢紙盒、香煙頭、蜘蛛網(wǎng)、破草簾:“半夜里敲我門的不是鬼,是王麻子,你說我怎么辦?”姚成田眼睛望著門外空曠的天空,雜亂無章的煙霧籠罩著他無動于衷的臉:“報警?!焙木耆酉率种械膾咧悖骸拔蚁氚阉麣⒘?,然后跟吳啟春一起坐牢,一起被槍斃!”

      姚成田被女人極端的情緒刺痛了,于是,故作勇敢地放出豪言:“我去找王麻子,他要再敢半夜敲門,我捅了他!”

      他不知道以什么理由去找王麻子,糾結(jié)了好幾天,終于編了幾句條理不清、邏輯混亂的短信發(fā)給了王麻子:“胡文娟良家婦女,婦女兒童不容侵犯,你要是再敢夜里敲門,大牢里見?!倍绦艣]落款,王麻子也沒回。

      5

      劉秋蘭被害兩個多月來,姚成田從來不敢面對月光,還有酒,沒人知道他的夜晚和白天實際上已經(jīng)被月光和酒綁架了。

      在等待王麻子短信的那個晚上,月亮升起來了,姚成田被大好月光擊穿了,渾身篩糠一樣抖作一團,他僵硬著手關(guān)上門,又迅速拉滅電燈,然后坐在黑暗中抽煙,風(fēng)吹日曬的廉價木門好幾處裂縫,月光從縫隙里漏進來,姚成田手指一陣抽筋,香煙滑落到了地上,他聽到了身體里有類似于骨頭斷裂的咔咔聲,恐懼中他哆嗦著手又拉亮電燈?;椟S的燈光將月光逼到了門外,可心里還是一氣亂跳。

      4月28日是個春暖花開的日子,姚成田騎著那輛鈴鐺生銹的自行車到市區(qū)耀武印刷廠討要磚瓦款,坐過八年牢的廠長黃耀武叫他將一桶色拉油兩袋米還有一條腌制的咸狗腿送到茂林小區(qū),不然一分錢別想要。姚成田二話沒說蹬著自行車將糧油和狗肉送到十里外的茂林小區(qū)六樓606,一個穿一身庸俗睡衣的年輕女人開門,竟然對著姚成田捶胸頓足地嚎啕大哭:“狗娘養(yǎng)的,肚子搞大了,躲著我,想溜,沒門!”

      一頭霧水的姚成田倉皇逃回耀武印刷廠,臉色蠟黃的黃耀武扔下手中的電話,眼中暴跳著坐過牢的兇光:“你真是個二百五,叫你送點東西過去,還把咪咪惹生氣了!”姚成田想著自己是來討要磚瓦款的,只得忍氣吞聲,他給黃耀武遞上一支廉價香煙的同時隨手遞上一張欠條:“黃老板,總共是三千四!”黃耀武一甩手將香煙和欠條全都掃落到地上:“我他媽的欠趙堡的錢,你算他的哪門子孝子賢孫,有多遠給我滾多遠!”姚成田鼻子酸酸的,眼淚在眼眶中打轉(zhuǎn):“借來給老頭看病還有買棺材的錢到期了,都沒還,我也是沒辦法?!?/p>

      姚成田推著鈴鐺生銹的自行車盲目地走在擠滿了虛假廣告的大街上,滿腦子里跳動著那個叫咪咪的女人猙獰的頭發(fā)和黃老板又黃又黑的牙齒,在電信大樓的一處陰影下,他突然感到腿腳酸軟,胃里咕咕怪叫著,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還沒吃午飯,抬起頭,太陽已經(jīng)西沉,電信大樓的鐘聲響了起來,僵硬的時針指著下午五點。這時,一個穿著白底藍格學(xué)生裝的女孩突然抵在了他的面前:“大哥,能不能借給我二十塊錢?”姚成田很懷疑地看著女孩,沒說話,女孩說自己馬上就要大學(xué)畢業(yè)了,跑了一整天,工作沒找著,下公交時錢還被偷了,沒錢買票回家了。這是一個常見的很老套的江湖故事,姚成田沒有被打動,他神情麻木地說:“我中午飯還沒吃呢!”女孩見姚成田霜打的一樣萎靡,很失落地轉(zhuǎn)身就走,姚成田架起自行車,喊道:“站?。 迸⑥D(zhuǎn)過頭,姚成田從口袋里掏出幾張零碎的票子,抽出一張,剩下的全塞到女孩手里:“給你十七,我得留兩塊錢買碗面條!”女孩有些蒙,她接過錢沒有道謝,只是說你給我留一個電話或者給一個地址,“我會把錢還你的”。姚成田知道不會還,就順?biāo)浦壅f:“不用還了!”

      渾渾噩噩的姚成田在長江路一個偏僻的巷子里吃了一碗面條,喝光了碗里的面湯,肚里充實了許多,想抽煙,煙盒和口袋都空了。正準(zhǔn)備回去,電話響了。

      黃耀武打來的,他叫姚成田立即到“淮上酒家”喝酒,說要先付一些磚瓦款。

      “淮上酒家”一個裝飾考究的小包廂里,黃耀武一個人喝悶酒,姚成田一進來黃耀武就將三百塊錢大鈔拍在桌上一堆雞鴨骨頭邊,然后又倒?jié)M一碗“廬陽大曲”推到姚成田面前,姚成田有點恍惚,有點理不清頭緒。臉色喝得青黃不接的黃耀武將姚成田按到椅子上:“媽的,咪咪罵我不講情義,你看這三百大鈔,可是真的?我請你喝的酒,可是真酒?”姚成田不知道怎么回答,一激動,將一茶杯白酒直接倒進了喉嚨里。黃耀武又給姚成田倒?jié)M一碗白酒,硬著舌頭問:“你給我說老實話,咪咪是不是婊子!”姚成田拼命搖著頭:“我不知道!”黃耀武又喝了一碗酒后突然大哭起來,眼淚鼻涕一大把:“她跟我要20萬分手費,我到哪兒弄去,咪咪這個臭婊子,良心被狗吃掉了!你說,她是不是臭婊子?”姚成田看白天那么兇狠的黃耀武此刻像一塊豆腐,三碗白酒下去后,頭暈?zāi)X脹的姚成田附和著黃耀武,嘴里流著哈喇子附和:“咪咪是臭婊子!顧小琴也是臭婊子!”

      回窯廠的半路上自行車胎漏氣,癟了,氣筒在老屋里?;氐匠睗穸l(fā)霉的老屋,喝多了酒的姚成田口干唇裂,想喝水,水缸是空的,灶臺上還剩有大半瓶高粱酒,姚成田抓起來猛灌兩口,更渴了。姚成田出門的時候手里抓著酒瓶,而忘了拿打氣筒,自行車也扔在了門外。那天晚上,姚成田跟黃耀武空前絕后地喝了五碗白酒,人被酒精點著了,腦子里火光沖天,踉踉蹌蹌地走在鄉(xiāng)間的田埂上,姚成田看到了村子里搖晃的月光起霧冒煙了,他喝了一口白酒,定了定神,月光像是被潑翻了的面粉四處彌漫,一派粉碎。

      姚成田后來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站在粉碎的月光下給劉秋蘭打電話,嘶啞的聲音里酒氣沖天:“欠債還錢,殺人償命,我有錢了,一百二十塊,一分不少,現(xiàn)在就還!”電話通了,但沒人接。

      姚成田手里抓著酒瓶,踩著一路粉碎的月光,他也不知道怎么就站到了劉秋蘭家院門前。見大門緊閉,姚成田就用酒瓶拼命地砸門,而油漆嚴(yán)重脫落的木門紋絲不動。姚成田對著木門亢奮地吼叫著:“劉秋蘭,還你錢!”院子里的“大黃”聽出了姚成田的聲音,象征性地叫了兩聲,沉默了。

      狗叫聲停止的時候,姚成田站在粉碎的月光下,恍惚中看到劉秋蘭家墻頭上有一大口袋面粉重重地摔倒在墻外地上,姚成田揉了揉眼睛想看清楚些,面粉口袋突然站起來,穿過粉碎的月光直奔屋后的樹林。姚成田大腦一個激靈,似乎有些知覺了,這袋面粉是一個小偷,不是來偷糧食的,就是來偷劉秋蘭的。

      這時時間已經(jīng)是夜里十一點多了,整個村莊都已經(jīng)睡著了。

      6

      夏天來了,水稻在陽光和水的沐浴下茁壯成長,姚成田出門打工的想法也跟稻田里的水稻一樣日漸成熟:到浙江打工去!

      一連好幾天,月亮按時升起,在河流與田埂相互穿插的稻田上空,面粉一樣粉碎的月光漫天潑灑,天空霧幛繚繞,緊接著是白布迎風(fēng)鼓舞,灰霧和白布鋪滿月夜時,村莊和田野就像陰魂不散的墓地,沒有一點聲音,連蛙聲和蟬鳴聲也噎死在粉末中。出門打工,他對外說是找顧小琴,內(nèi)心里是為了逃離4月28日夜里的月光,也許浙江那里的月光跟廬陽的月光不一樣。

      而路費一直沒湊齊。

      夜幕降臨,姚成田坐在開裂的辦公桌前,反鎖屋門,將月光全部鎖在門外,然后打開抽屜翻趙堡留給他的一百多張欠條,翻了好幾遍,選美一樣地選中了廬西富財包裝廠廠長馮德富。

      富財包裝廠蜷縮在廬西鎮(zhèn)一條電線私拉亂扯的巷子里,像一個潛伏的特務(wù),姚成田推著自行車進去,沒看到富,又沒見到財,只是鼻子里灌滿了一股醬油的味道,隔壁造假醬油的作坊生意紅火。廠子已倒閉的馮德富翕動著患了感冒的鼻子:“錢一分沒有!”他指著身邊戴著眼鏡的馮彬,“我兒子正在幫我打官司,要是能追回欠款,我一定還。三角債比三角戀還要害人!”姚成田說:“給個二三百也行?!瘪T德富不停地搓著空蕩蕩的雙手:“兄弟,你要是遇上官司,我兒子幫你打。律師費八折,七折也行!”說著就將兒子馮彬推到了姚成田面前,馮彬法學(xué)碩士剛畢業(yè),有律師證。

      姚成田沒要到錢,卻給胡文娟帶回了一個律師。

      跟胡文娟簽好了委托書,姚成田在村口砂石路上送走馮彬,正準(zhǔn)備回窯廠,王麻子蹬著三輪從一條小路上飛快地斜插過來:“姚成田,你給我站?。 蓖趼樽訉⑷嗆囓嚩返肿∫Τ商锏淖孕熊嚽拜喬ィ骸岸绦攀遣皇悄惆l(fā)的?”姚成田點點頭,王麻子狠狠地踹了一腳自行車輪胎,“你是胡文娟什么人?威脅我,恐嚇我,我他媽的不是嚇大的。早就看出了你是一個踹寡婦門的壞人!”姚成田覺得自己為胡文娟出頭的理由確實不夠充分,就好言相勸王麻子:“胡文娟家里剛遭了難,本來就嚇得掉魂了,你還半夜里去敲人家門,讓人家的日子怎么過?”王麻子一臉不在乎:“胡文娟掉魂了,我去陪她,給她送魂去,有什么不好的。你老婆跑了,可畢竟有老婆,我沒老婆,我敲她門正常,你敲她門就是流氓?!?/p>

      一個沒有月光的晚上,姚成田接到了胡文娟打來的一個電話,她說好幾個晚上了,半夜敲門聲果然沒有了,“你是不是把王麻子捅了?可千萬不能再弄出人命來,吃不起官司!”

      一個禮拜后的早晨,馮彬打電話叫姚成田一起去看守所,姚成田說不能去,上午有人上門來討債,還威脅說要放火,把窯廠幾間瓦房放火燒掉。

      其實,姚成田就是去了看守所也見不到吳啟春,但他還是不想去廬陽市區(qū)。凌亂而破敗的窯廠辦公室里,姚成田關(guān)著門坐在白天的黑暗中抽煙,他聞到了屋里蜂窩煤爐的煤煙味還有隱隱約約的血腥味,姚成田將打火機按著,看著一綹生動跳躍的火苗,久久不愿松手,有那么一個瞬間,他真想放把火將這幾間屋子連同他自己一起燒成灰燼。姚成田之所以五六歲就愿意跟著養(yǎng)父姚籮筐學(xué)喝酒,是因為酒喝下去后,眼前閃耀著紅光,喉嚨里跳躍著火焰,腦子不做主,許多憂愁和煩惱都飛到天上去了,而如今天上上不去,地上也站不穩(wěn)。

      姚成田在沒有光線的屋里不停地胡思亂想,這個極其無聊的上午他沒能等來上門討債的,卻等來了一位上門還債的。中午時分,敲門聲驚心動魄,姚成田打開門,他被一股強烈的陽光刺得睜不開眼,還沒看清站在面前是誰,一個跟劉秋蘭差不多嘹亮的女聲驚叫了起來:“果然是你!”

      來人是4月28日跟姚成田借錢的女孩,女孩大驚小怪地看著姚成田:“起初看報紙上照片有點像,后來看到電視新聞報道后,我跟我爸說,那個叫姚成田的廬陽好人肯定是你,不然你不會借給我錢的?!?/p>

      借錢的女孩叫羅琳,馬壩鎮(zhèn)的,她從一個塑料小包里掏出十七塊錢,“我要是不來還錢,你就會把我當(dāng)成騙子?!?/p>

      姚成田將羅琳讓坐到沙發(fā)上:“我說過的,錢不用還。”

      羅琳穿了一件水紅色連衣裙,她把錢壓到茶幾上的煙灰缸下面,然后將一根新鮮的黃瓜塞到姚成田手里:“自家種的,沒打農(nóng)藥?!?/p>

      羅琳莫名地興奮激動著,說東道西,問這問那,而姚成田沒心思跟羅琳探討人生的價值以及世上究竟好人多還是壞人多這些大而無當(dāng)?shù)脑掝},勉強混了個初中,也沒水平探討,他只是順便問她工作找到了沒有,羅琳說還了錢,見了“廬陽好人”,明天就去廣西北海投奔一個同學(xué),加盟美國“納米海藻”營銷團隊,“全球最流行的金字塔式銷售,做得好,一個月能掙好幾千。你守著窯廠一分錢工錢都沒有,不如跟我一起去北海吧!”

      姚成田說馬上要去浙江打工:“老婆跑了,到浙江去找老婆?!绷_琳說:“老婆跑了,就是不想要你了,你找她干嗎?”

      這樣的對話顯然無法進行下去。

      姚成田騎著自行車將羅琳送到鎮(zhèn)上的汽車站,汽車發(fā)動后,姚成田將十七塊錢扔到車窗里的羅琳懷里:“我說話算數(shù),不要你還的?!?/p>

      羅琳顯然被“廬陽好人”再次打動,她對著車窗外的姚成田大聲喊道:“找不到老婆就去找我,我在廣西等你!”

      7

      不到一星期,馮彬把上訴狀寫好了,他要去征求胡文娟意見,胡文娟叫他找姚成田。馮彬見到姚成田很激動:“證據(jù)鏈的漏洞太多,多虧你仗義。真不愧是‘廬陽好人!”姚成田并沒有激動,他很平靜地聽著年輕的馮彬在煙霧嗆人的咳嗽聲中敘述案件的真相。

      郊區(qū)中學(xué)的學(xué)生以農(nóng)民、工人、商販、社會閑雜人員的子女為主,教學(xué)質(zhì)量比教學(xué)樓更差,學(xué)生不到游戲廳打游戲,就到街面上去打架。劉秋蘭在郊區(qū)中學(xué)成為明星,除了長得漂亮,主要是歌唱得好,“五四青年節(jié)”一曲《征服》震得全場鴉雀無聲繼而是掌聲雷動,從此獲得了“小那英”的稱號,全校男生蒼蠅一樣圍著她,上學(xué)路上有人給她塞紙條和鹵雞蛋,食堂打飯有人給她拿飯盒,有人給她占座位,值日的時候還有人幫她擦黑板,膽小的吳啟春只能遠遠地望著,心里莫名地自卑。醞釀了整整一個夏天,十六歲的吳啟春終于鼓起勇氣悄悄地塞給劉秋蘭一張那英的VCD專輯《征服》,不愿被征服的劉秋蘭看了一眼,往吳啟春懷里一扔:“盜版碟,兩塊五一盤,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好意思拿出手!”不好意思的吳啟春臉上一陣陣發(fā)燒,爸爸肝癌晚期,這兩塊五毛錢巨款還是每次給爸爸抓藥時零零碎碎扣下來的。

      郊區(qū)中學(xué)的明星夢是虛幻的。劉秋蘭沒風(fēng)光一年半載,初中畢業(yè)了,她和吳啟春、姚成田、郭新河等一大幫鄉(xiāng)下來混日子的孩子一起沒考上高中。自我感覺優(yōu)良的劉秋蘭不愿出門打工,在家里呆了幾年后,手藝沒一個,歌聲也荒廢了,二十一歲那年由父親做主嫁給了私下開鞭炮作坊的郭老貴家兒子郭新河,郭家在鄉(xiāng)下是有錢的戶,結(jié)婚時家里給他們蓋了四間大瓦房,兩間廂房,還有一個比監(jiān)獄圍墻還要高的大院子。劉秋蘭在郭家過著大小姐和闊太太的生活,可三年沒到,好日子到頭了,郭老貴鞭炮作坊炸死了兩個裝藥師傅,家里賠了個精光,郭老貴坐牢,郭新河去了蘇州的工廠打工。劉秋蘭成了窮人的時候,吳啟春發(fā)達了,吳啟春靠在市區(qū)倒賣地溝油買了手扶拖拉機,買了彩電、冰箱、電風(fēng)扇,還成了村里第一個用煤氣罐的農(nóng)戶。

      吳啟春經(jīng)常在夜深人靜給劉秋蘭打固定電話,虛情假意地問寒問暖感動了孤獨而空虛的劉秋蘭,劉秋蘭家電話欠費隔三差五就停機,劉秋蘭叫吳啟春幫他家交三十塊錢電話費,吳啟春不干,他以揮金如土的口氣說:“我給你買一個手機,電話費我全包?!眳菃⒋焊鷦⑶锾m是在送“愛立信”的那天晚上上床的,他對律師馮彬說:“我不愛她,但我絕不會害她,畢竟在床上滾過三四年?!瘪T彬在看守所鐵窗的陰影下問吳啟春:“劉秋蘭是不是逼過婚?”吳啟春說去年他們偷偷去北京看奧運村鳥巢和水立方的時候,劉秋蘭在旅館的床上逼著吳啟春跟她一起私奔,吳啟春沒干,他說劉秋蘭沒生育,自己家有孩子,跑不起,那天晚上,遭到拒絕的劉秋蘭要從賓館樓上跳下去,吳啟春死死拉住了她,最后她將一只剛買的北京烤鴨扔到樓下,事情才平息。

      4月28日那天晚上八點多鐘,吳啟春將最后一大桶地溝油送到市里的“聽風(fēng)酒樓”,劉秋蘭電話來了。吳啟春從市里匆匆騎著摩托車趕到劉秋蘭家快十點了,兩人做完了常規(guī)動作后,吳啟春點燃了一支煙,劉秋蘭斜躺在吳啟春浸透著煙味和地溝油味的胸脯上問今天是什么日子,吳啟春說不知道,劉秋蘭對著吳啟春肩頭狠狠地咬了一口,說是他們相好四周年紀(jì)念日,吳啟春說我連自己的生日都記不住,哪能記得四年前的日子,劉秋蘭又在吳啟春的胸口揪了一把:“你們男人都是吃里扒外的騙子,家里騙老婆,外面騙相好的?!眳菃⒋河幸环N被戳穿了的痛苦,于是反唇相譏:“都是俗人,沒那么多的純情。當(dāng)年你是怎么腌臜我的,你說我是癩蛤蟆,這天鵝肉卻吃上了,不是想來的,是天鵝自己送上來的?!眲⑶锾m一腳將吳啟春踹下床:“你給我滾。不離婚,再也不許你踏進這個門。小人!”吳啟春也被激怒了,想起十六歲時心靈所受的傷害與尊嚴(yán)被踐踏的痛苦,他爬起來,撲到床上,將劉秋蘭按倒,雙手死死地掐住她的脖子:“我是小人,你是窮人,你是賤人,知道嗎?”劉秋蘭呼吸變得越來越困難,她像一只坐以待斃的小雞,絕望地從喉嚨里吐出斷斷續(xù)續(xù)的幾個字:“有種,你就掐死我!”聽了這話,吳啟春失控的手發(fā)抖了,畢竟這個女人這幾年心思全都放在自己身上,他松開雙手,像一架報廢的舊自行車,神情渙散地撫摸著劉秋蘭受傷的脖子:“對不起,我承認(rèn),我確實是一個小人!”

      敲門聲就是在這個時候響起來的,像是敲門,更像是砸門,聲音激烈而瘋狂。劉秋蘭和吳啟春都嚇傻了。院子的大門已經(jīng)被堵上了,冷靜下來的劉秋蘭叫吳啟春翻墻頭出去。墻頭太高,吳啟春翻墻頭過去的時候,重重地摔到在地上,像是一大口袋面粉從墻里扔出來的。

      馮彬從一個綠皮文件袋中抽出一疊寫滿了疑惑的紙張,對姚成田說:“案件疑點最起碼有以下幾處?!?/p>

      吳啟春最初的口供說劉秋蘭是被他掐死的,但法醫(yī)尸檢證明劉秋蘭脖子雖有勒痕,但不是窒息死亡,劉秋蘭是腦后受外力擊打致死的,也就是被砸死的,吳啟春直到最后才招供是用磚頭砸的,為什么前后口供不一?刑訊逼供,屈打成招。吳啟春也是這么說的。

      雖說DNA證實現(xiàn)場的生物檢材都是吳啟春留下的,但這并不能證明他就是必然的兇手,致劉秋蘭死亡的磚頭在現(xiàn)場找到了,而上面并沒有留下吳啟春的指紋和其他痕跡,吳啟春招供是用報紙包住磚頭砸死劉秋蘭,顯然不合情理,也不合邏輯,現(xiàn)場煙頭、頭發(fā)、精斑那么多鐵板釘釘?shù)暮圹E都沒掩飾,怎么突然最后想到了用報紙包磚頭,吳啟春是被逼得生不如死的時候,胡亂說的。那么包磚頭的報紙在哪兒呢?如此關(guān)鍵證據(jù)居然缺少固定物證,起訴書根據(jù)嫌疑人的口供加上主觀推斷,就草率定案,當(dāng)然要上訴。

      吳啟春和劉秋蘭當(dāng)晚是有爭吵,也遭遇了逼婚,但也就是口頭爭執(zhí),情緒沖突,還沒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就算吳啟春不計后果地要置劉秋蘭于死地,完全可以直接掐死她,何必又多此一舉再改用磚頭砸,先掐后砸,自找麻煩,無法解釋。所以,我的推斷是,這個案發(fā)現(xiàn)場后來一定有個第三人存在:“兇手極有可能就是那個第三人?!?/p>

      一審死刑判決書認(rèn)定,人證、物證、口供環(huán)環(huán)相扣,現(xiàn)場沒有發(fā)現(xiàn)第三人的痕跡,所以劉秋蘭死亡就是吳啟春一人所為,先掐后砸是矛盾升級,翻墻離開是吳啟春情急之下的狗急跳墻。

      姚成田在馮彬漫長的敘述過程中不停地抽著煙,好幾次,他站起身在破沙發(fā)和辦公桌之間來回踱著步子,像是配合馮彬在思考,又像是按耐不住情緒激動。

      馮彬問姚成田對這個案子有什么意見,姚成田又拔出一根香煙,點著火,說:“我不懂法律,只要吳啟春不槍斃就行!”

      年輕氣盛的馮彬說:“我要的結(jié)果不是判不判死刑的問題,而是吳啟春無罪。”

      姚成田問:“有幾成算數(shù)?”

      馮彬說:“難度很大,但我不會放棄?!?/p>

      姚成田將抽了幾口的大半截香煙吐到地上:“馮律師,要是難度大,太麻煩,是不是就不要上訴了?”

      馮彬很奇怪地看著姚成田:“律師干的就是麻煩事。是你要我來做代理律師的,錢也是你出的,你把這人命關(guān)天的案子當(dāng)兒戲!”

      姚成田理屈詞窮地應(yīng)付了一句:“錢不是我出的,是趙堡的磚瓦款?!?/p>

      外面起風(fēng)了,后來電閃雷鳴,天空被雷電炸碎了,黑暗提前籠罩了廬陽城鄉(xiāng),那天晚上,沒有月光。而姚成田卻清晰記得,這一天是陰歷十五,應(yīng)該是滿月當(dāng)空的日子。

      8

      窯廠已死,三孔土窯和四間瓦房是窯廠留下的遺產(chǎn),更像是墓碑。

      要不到磚瓦款,姚成田只好賣窯廠的電視機、空調(diào)和沙發(fā),盡快湊足路費走人??砂ぜ野魡柫撕脦讉€村子,沒人要。他很不情愿地找到了收破爛的王麻子,王麻子見了姚成田不談收舊家電,劈頭就罵姚成田:“你這個不安好心的王八蛋,挑撥我跟胡文娟關(guān)系,我給她一千塊錢買衣服,她憑什么不要?”

      姚成田想賣舊家電,就壓低嗓子跟王麻子解釋:“我馬上都要去浙江了,也許一輩子就死在那邊了,我犯得著跟你過不去嗎?”姚成田討好地給王麻子遞去一根煙,王麻子接了煙,情緒松弛了許多,他把腿蹺到茶幾上,黑牙咬著香煙:“彩電八十,空調(diào)五十,沙發(fā)嘛,沒地方回收,我自己留著,給十二塊錢?!币Τ商镉X得王麻子分明是在訛詐,是在欺負自己,他氣得臉色發(fā)青:“大彩電五千多買的,還有空調(diào)、真皮沙發(fā),一萬多塊錢的東西,你就給一百多塊錢。心太黑了!”王麻子用骯臟的皮鞋底踢開了茶幾上的一個塑料杯子,站起身:“空調(diào)不制冷,沙發(fā)皮破了,彩電現(xiàn)在都流行液晶平板的了,你這棺材一樣電視機誰要?要不是看你沒路費可憐,一百多塊錢我都不出。再加你五塊錢,賣不賣?”姚成田說:“不賣!”

      三天后,姚成田跟鎮(zhèn)政府看大門的老焦成交了,彩電五百,空調(diào)二百,沙發(fā)八十,光棍老焦最近要跟一個寡婦結(jié)婚,二手男女配二手家電,恰到好處。姚成田將彩電、空調(diào)、沙發(fā)送到鎮(zhèn)政府大門口,遇到了正準(zhǔn)備出門的廬東鎮(zhèn)黨委錢書記,錢書記了解了情況后,以非常焦急而武斷的語氣說:“你不能走,你是我們鎮(zhèn)的金字招牌,我們不能把一個‘廬陽好人逼得背井離鄉(xiāng)。生活上有什么困難,你直接跟我說!”

      最終錢書記拍板,由鎮(zhèn)政府擔(dān)保,協(xié)調(diào)鎮(zhèn)上的農(nóng)村合作銀行,貸款五萬給姚成田,窯廠恢復(fù)生產(chǎn)。

      貸款下來后,錢書記握著姚成田生硬的手高度總結(jié)說:“你不僅要做一個道德模范,還要努力做一個經(jīng)營模范。”

      姚成田沒說話,連客套的感謝話都沒說,拿到五萬塊錢貸款跟吳啟春拿到死刑判決書的感覺是一樣的,他要離開廬陽,廬陽卻像一座監(jiān)獄,將他密不透風(fēng)地囚禁在里面。他腦子里短暫地冒出過一個念頭,帶著五萬塊錢,像趙堡一樣消失,像風(fēng)一樣無影無蹤。可他覺得,要是那樣的話,有點對不起錢書記,錢書記對自己太好了,“廬陽好人”就是錢書記做主叫他當(dāng)?shù)?,盡管他不想當(dāng),但錢書記的好心他用鼻子都能聞出來。

      五萬塊錢如同五萬枚炮彈,一出手,天崩地裂,所向披靡。有了錢的姚成田感覺很奇妙,一個招呼,當(dāng)初散伙的窯工們都來了,摜磚坯的、裝窯的、燒窯的、注水的、收柴草的,三十多農(nóng)民工,一天之內(nèi),全部到位。姚成田免費給每人先發(fā)一包煙,一條毛巾,并說好工錢按月結(jié)算。而窯工們到窯廠一見到姚成田就忍不住笑,他們一時無法理解姚成田居然當(dāng)上了窯廠老板,當(dāng)初姚成田跟他們一起摜磚坯時,沒人看得起過他,只是覺得他很可憐,除了一身死肉,賣苦力,沒有半點手藝。姚成田問老周笑什么,老周說:“笑老母雞變成鴨!”

      姚成田靠著現(xiàn)成的爐灶,原班的人馬,不到一個月,三孔土窯冒煙了。

      吳啟春案二審法院沒有在證據(jù)上過多糾纏,故意殺人的性質(zhì)不變,但吳啟春沒有事先預(yù)謀和策劃,屬于激情殺人,主觀惡性程度不高,故改判為死刑緩期二年執(zhí)行。馮德富到處炫耀兒子馮彬劫法場救活了吳啟春,而只有胡文娟知道吳啟春的一條命是姚成田救下來的,胡文娟拿到判決書后酣暢淋漓地大哭了一場,然后主動要求到窯廠來燒飯,說是用打工的錢還律師費,姚成田說你來燒飯可以但用工錢抵律師費不行,最后雙方各讓一步,胡文娟到崗。

      吳啟春改判后,姚成田不知是窯廠開張?zhí)?,還是神經(jīng)過于興奮,他有一個多月沒看到月光,所以也就沒有了月光粉碎的恐懼與戰(zhàn)栗,他似乎覺得4月28日晚上的一切已經(jīng)在窯火中燒成了灰燼,并隨著窯煙在天空里化為烏有,他甚至都有點想喝酒了,然而這種忘乎所以的念頭沒有一支煙工夫就熄滅了。一個空氣沉悶的黃昏,姚成田正在指揮一輛農(nóng)用車裝磚瓦,郭新河跑過來指著姚成田劈頭就嚷開了:“律師是不是你花錢請的?”姚成田強詞奪理地回答:“是趙堡花的錢?!苯又局⑹聦幦说乃悸穼潞诱f:“你來窯廠上班吧!”郭新河踢開腳邊的一塊碎瓦片:“做夢!你幫著殺人犯說話,你就是殺人犯!”

      碎瓦片飛到了姚成田的膝蓋上,疼痛錐子一樣刺進骨縫里,他向后一個趔趄,他看到十五的月亮提前從窯煙的后面升起來了,那種鋪天蓋地的粉碎,撲面而來,膝蓋往上,胸悶心抖,喘氣斷斷續(xù)續(xù):“你聽我跟你解釋好不好?”郭新河憤怒地丟下“不聽”二字,拂袖而去。

      姚成田本想對他解釋,吳啟春不一定是真正的兇手,4月28日那天晚上現(xiàn)場應(yīng)該有第三人,因為劉秋蘭遇害后院子的大門是開著的,他親眼看到吳啟春是翻墻逃走的。但他要是說自己看到的,那第三人就是他姚成田,自己反而說不清了。

      第一爐磚瓦出窯的那天中午,胡文娟在鎮(zhèn)上割了八斤肥肉,肥肉燒冬瓜,姚成田很滿意,說:“吃好了,出窯有力氣!”

      屋內(nèi)的肉香和屋外窯煙的草木香混合在中午的空氣中,很吊人胃口,姚成田在食堂幫著胡文娟往一個木桶里盛飯,胡文娟在一大鍋肥肉中找到了一塊瘦肉,她用筷子夾起來:“瘦肉太少,就這一塊大一點。來,你吃吧!”

      在鍋灶一旁裝飯的姚成田被突如其來的筷子和肉嚇住了:“我不吃,給窯工吃!”

      胡文娟固執(zhí)地將筷子伸到姚成田嘴邊:“你看你眼睛通紅的,熬夜看窯火,太辛苦,快吃了!”

      羅琳就是在這個時候進來的,她看到胡文娟夾著瘦肉的筷子正停留在距離姚成田嘴巴不到一厘米的地方。

      見有人進來,姚成田和胡文娟都驚住了,胡文娟夾肉的筷子懸在半空中進退兩難。

      倒是羅琳很輕松地對姚成田喊叫著:“姚哥,老婆找到了?”

      姚成田和胡文娟兩人異常尷尬,面面相覷,第一句話不知怎么開口。

      平靜下來后,一切才變得清晰明朗。

      胡文娟是窯廠燒飯的,不是姚成田老婆,羅琳說她被同學(xué)騙到廣西搞傳銷,八百多塊錢扔進水里了,逃回來后被父親罵了個狗血噴頭,在報上看到了“廬陽好人”姚成田把窯廠盤活了,沒打招呼就直奔過來了。羅琳說話不會拐彎,她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你沒去投奔我,所以我就來投奔你了!”

      姚成田面露難色,他說自己這兒是個窯廠,都是農(nóng)民工,大學(xué)生養(yǎng)不起,鄉(xiāng)下蚊子又多,羅琳說:“我本來就是鄉(xiāng)下的,沒那么嬌慣,工錢你能給多少就給多少?!?/p>

      胡文娟見這個女孩這么不顧一切,就有些迷惑了:“姑娘,你到這來究竟圖個什么?”

      羅琳風(fēng)輕云淡地說一句:“這有什么想不通的,圖他是廬陽好人呀!”

      開飯了,食堂里鍋碗瓢盆喧嘩一片,工友們圍繞著一大桶米飯和一大鍋肥肉吃得爭先恐后、熱情高漲,羅琳看到少數(shù)人額頭上的汗水滴落到了飯碗里。

      窯煙正在慢慢地熄滅,煙越來越少,門外的天空越來越大。

      9

      趙堡逃跑的導(dǎo)火線是磚瓦賣不掉,2008年席卷全球的金融風(fēng)暴也是從美國的磚瓦賣不動開始的,以姚成田的水平和見識當(dāng)然理解不了什么叫美國次貸危機,也不太明白什么叫中國的城鎮(zhèn)化和房地產(chǎn),可他接手窯廠后,卻明白了什么叫“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明年到我家”。秋風(fēng)起的時候,每天到窯廠來拉磚瓦的拖拉機、農(nóng)用車堵滿了窯前狹窄的砂石路,全是拎著成堆成捆的現(xiàn)鈔來提貨,鎮(zhèn)上的遠大儀表公司為了提到磚瓦還私下里塞了一條紅塔山香煙給姚成田,第一場秋風(fēng)吹來的不是枯黃的落葉,而是嘩嘩作響的票子,他沒想到掙錢原來這么容易。

      郊外一望無際的稻田收割干凈的時候,姚成田五萬塊錢貸款還清了,顧老頭看病和買棺材的五千六百塊錢欠債也還完了。胡文娟主管食堂,羅琳當(dāng)會計,老楊當(dāng)窯工的頭,老周是坯料的頭,小蔣負責(zé)四鄉(xiāng)八村收購柴草,磚瓦價格漲了20%,員工薪水漲30%,平均八百多塊,最多的拿到了一千塊,老楊說薪水都快跟副鎮(zhèn)長差不多了,小蔣說扯淡,副鎮(zhèn)長喝酒抽煙都不花錢,賬不能這么算。

      姚成田還完貸款的那天,剛好有兩孔窯的磚瓦已經(jīng)燒熟,為了慶祝姚成田無債一身輕和第二天出窯,姚成田讓胡文娟在鎮(zhèn)上買了三只雞、十斤肉、五斤魚,晚上給窯工加餐。下午,在廚房幫著殺雞宰魚的羅琳給鎮(zhèn)上的順天煙酒商店打電話,叫店里送四箱白酒“廬陽大曲”到窯廠,胡文娟見羅琳自作主張買酒,她手攥著放了血的雞脖子,語氣平淡地提醒羅琳:“花錢的事,你最好事先跟成田說一下!”沒心沒肺的羅琳抹著一手雞毛,舉重若輕地說著:“姚哥那么忙,用不著征求意見的?!焙木暾f:“成田不喝酒的?!绷_琳站起身:“他不喝,工友要喝的呀,聽老周說姚哥酒量跟武松一樣,八碗不過岡。胡姐,你看,我這件衣服怎么樣?”思維亂跳的羅琳讓胡文娟評價她新買的鵝黃色的秋裝。

      窯廠食堂原先是一間倉庫改造的。太陽落山后,幾張開裂的方桌子上堆滿了酒肉,姚成田看到桌上垛著的“廬陽大曲”,不經(jīng)意地皺了一下眉頭,胡文娟看出了這一微妙而短暫的表情,她在圍裙上擦著油膩的手,輕聲問:“小羅替你當(dāng)家了?”羅琳端著一盆魚過來聽到了,就嗆了胡文娟一句:“不是我替姚哥當(dāng)家了,是我替他買酒了。這么隆重的會餐,哪有不喝酒的!”

      姚成田在魚肉的氣息中平衡著胡文娟的焦慮:“以后買魚割肉不要跟我說,食堂你做主,只是地溝油不要買?!?/p>

      窯工們喝酒的熱情遠遠高于吃肉的興趣,上桌的白酒沒幾個來回,就掀了個瓶底朝天,酒桌上肉香彌漫、煙霧繚繞、猜拳行令、大聲喧嘩,鬧哄哄的場面像是農(nóng)民起義一樣混亂不堪,酒一喝多,你追我趕地失態(tài),有人筷子掉到了地上,有人將香煙拿反了點火,還有人將肉往鼻孔里塞。當(dāng)姚成田給每人發(fā)五十塊錢香煙費的時候,酒桌上失控的氣氛火爆到極點,老周將滿滿一碗白酒塞到姚成田手里,一只手拿起筷子敲著桌上的肉碗,一只手高揚著五十塊錢大鈔:“大伙共同敬小姚一碗酒,下個月給我們發(fā)六十!”窯工們端著酒大呼小叫著圍過來,東倒西歪邏輯混亂地嚎叫著:“喝了這碗酒,下個月發(fā)九十九!”姚成田放下酒碗:“我早就戒了,你們喝!”老楊拽住姚成田胳膊,硬著舌頭吼叫著:“姚成田,你他媽酒缸里泡大的,不能當(dāng)了老板,就脫離群眾!喝!”眾人起哄著:“喝!”酒又被強行端到了姚成田的鼻子下。

      姚成田渾身汗如雨下,他哆嗦著推開酒碗,隨手捧起桌上的一大碗米飯,向眾人求饒:“不喝酒,罰我吃飯好不好?我吃三大碗飯!”沒等大伙兒同意,姚成田一口氣將桌上的三大碗米飯風(fēng)卷殘云般地卷進肚里,最后一口飯咽下去的時候,眼白直翻。又有人叫囂著:“吃六碗!”姚成田從桶里又盛了一碗,豪情萬丈:“吃就吃!”誰知剛扒了一口,咽不下去了,腮幫子鼓得像青蛙肚子。胡文娟悄悄地從姚成田手里奪走飯碗,毫無說服力地對著眾人說:“你們不要鬧了好不好!”

      見姚成田如此狼狽,大伙很開心,老周笑嘻嘻地端了一碗酒過來:“吃不了六碗飯,就喝酒!”梗著脖子的姚成田漲紅了臉說:“我寧愿喝老鼠藥,也不喝酒?!焙茸砹司频男∈Y突然從墻角拿來一個印有死人骷髏的瓶子,搖搖晃晃地走到姚成田面前:“早上剛從鎮(zhèn)上買的,菜地用的‘?dāng)硽⑺溃壤鲜笏幬兜赖?,喝!?/p>

      姚成田抓過瓶子,打開蓋子:“喝就喝,大不了一死!”

      農(nóng)藥瓶子接近唇邊的一剎那,羅琳沖過來,奪過農(nóng)藥,狠狠地摔到地上,瓶子碎了:“你們瘋了!誰要喝酒跟我喝!”說著,端起桌上的一碗酒,咕咕嚕嚕地一口氣倒進了喉嚨里。

      羅琳扔了酒碗,癱倒在地。

      一群酒瘋子們都傻了。屋里頓時鴉雀無聲,只有肉味、酒味、煙味、農(nóng)藥味在不可理喻的空間里無聲地彌漫著。

      屋外天色已晚,月亮升起來了,姚成田又看到了粉碎的月光向屋內(nèi)漫過來,月光像是被“敵殺死”浸泡過的,惡毒而惡心地鉆進了姚成田的胃里。姚成田一陣猛烈地干嘔。

      10

      第二天沒人提及姚成田喝農(nóng)藥的事,窯工們都以為姚成田是嚇唬他們的,甚至就是他即興表演的小品,只有姚成田知道,在那一瞬間,他喝“敵殺死”的心情和動作無比真實,所有人都喝醉了,他沒醉。

      那一瞬間,姚成田覺得窯廠借的五萬塊貸款已還清,自己欠的債也一分不剩了,老婆找不到,老屋里的人也死光了,他孑然一身,了無牽掛。在姚成田偶爾豐富的想象里,他覺得自己是在一個月光如水的后半夜來到這個世界的,母親是被歹徒強奸后生下他的,他是個孽種,被拋棄是必然的,所以,沒必要也不想尋找親人。

      瞬間的感覺固執(zhí)而沖動。羅琳奪下農(nóng)藥瓶子摔碎后,姚成田在刺鼻的農(nóng)藥氣味啟發(fā)下,他如夢初醒地意識到欠債還沒有還完,4月28日那個夜晚就像深刻的刺青一樣,抹都抹不去,豺狼虎豹的刺青是刺在人的胳膊上和胸脯上的,而姚成田的刺青是刺在心臟里的。

      在許多空洞而倉皇的日子里,姚成田努力回憶著那個夜晚的每一個細節(jié),然而這就像將一袋粉碎的面粉還原成一袋麥子一樣非常困難,那天他喝得實在太多了,所以,他不斷地努力地說服自己,自己回憶起來的所有細節(jié)都不真實,都是假的,都是酒醉了的幻覺。

      可自4月28日之后,姚成田一聞到白酒的氣味,就反胃、惡心、要嘔吐,曾經(jīng)嗜酒如命的味覺里,酒比老鼠藥更惡毒、更可怕、正因為4月28日喝醉了酒,才給劉秋蘭打了電話,才抓著酒瓶砸劉秋蘭家門,才看到了一口袋面粉摔到了墻頭外面,才發(fā)現(xiàn)月光發(fā)霉變質(zhì),一派粉碎。

      所以,沒人知道,姚成田擰開“敵殺死”往嘴里倒的時候,他已經(jīng)無法說服自己了,他已經(jīng)無法逃離和假設(shè)4月28日那個夜晚與他毫不相干。時間已是秋天,秋天所有的莊稼都被撂倒了,姚成田也在秋風(fēng)的浩蕩和無情中被撂倒了,撂倒后,“敵殺死”像親人一樣溫暖而親切。

      姚成田用酒瓶猛烈地砸著劉秋蘭家院子里的門,叫嚷著還劉秋蘭錢,而劉秋蘭打開院子大門的時候,姚成田已經(jīng)忘記自己是來干什么的了,但很奇怪,他記住了院墻上滾落的那袋面粉,而且堅決地認(rèn)定那袋面粉是一個男人。

      劉秋蘭問姚成田這么晚來干什么?

      姚成田手里抓著酒瓶東倒西歪地嚷著:“我,我就不能來看你嘛!和尚動得我動不得?”因為酒喝得太多,姚成田不知道說的是什么,劉秋蘭也沒聽出什么意思來。

      劉秋蘭不想讓姚成田進門,可姚成田很粗暴地揮舞著酒瓶開路,穿過院子直闖劉秋蘭家堂屋,堂屋里亮著白晃晃的日光燈,低柜上的電視機里正在播一部虛情假意的愛情電視劇,一個涂著血腥口紅的女人吊著一個玩世不恭男人的脖子在抒情:“世界上最遠的距離,是我摟著你的時候,你卻惦記著你口袋里的手機?!币Τ商餂]聽懂當(dāng)然也沒聽見,心虛而頭腦簡單的劉秋蘭站在電視劇的背景中,非常愚蠢地說了一句:“姚成田,你想怎么樣?”

      姚成田先問你家里有煙嗎,劉秋蘭說沒有,姚成田說煙味這么重,怎么會沒煙呢,劉秋蘭急了,她有些沉不住氣了:“姚成田,我不怕你發(fā)酒瘋!”

      姚成田用喝空了的酒瓶敲著桌子,血紅的眼睛死死地咬住頭發(fā)松散、衣衫不整的劉秋蘭,像是審訊犯人一樣:“老實交代,那男人是誰?”

      劉秋蘭理了理混亂的頭發(fā),看著毫無理智的姚成田,反擊說:“你是我什么人呀?誰讓你管那么多了?”

      姚成田用酒瓶狠狠砸了一下桌子:“郭新河讓我管的。郭新河在外面不要命地打工掙錢,你在家不要命地偷人養(yǎng)漢!還有顧小琴,跟一個賣漁網(wǎng)的販子跑了?!?

      在姚成田咄咄逼人的壓迫下,劉秋蘭由心虛變成了膽怯,她看著眼前的姚成田突然有些害怕和恐懼起來,手足無措的劉秋蘭躊躇了好半天,突然將壓在桌上咸菜碗底下的一張收據(jù)遞到姚成田面前:“今天剛賣的菜籽,桑木榨油坊的,后天就能拿到錢,一百八十塊,都給你!千萬不能跟郭新河說!他要是知道了,會殺了我的?!?/p>

      姚成田用酒瓶擋開劉秋蘭遞過來的票據(jù):“我不要!”無計可施的劉秋蘭側(cè)身強行將賣菜籽的收據(jù)塞到了姚成田的褲子口袋里,姚成田一無所知,直到許多天后,他才發(fā)現(xiàn)這張收據(jù),才回憶起下面的情節(jié)是這樣的。

      姚成田徑直走向劉秋蘭的房間。煙癮上來了,他想進房間找香煙,姚成田毫無理由地認(rèn)定劉秋蘭不給男人備煙,男人也會在床頭丟下半包煙,站在房門口,姚成田哆嗦著舌頭對劉秋蘭吐出幾個僵硬的音節(jié):“你,你不進來,我怎么,怎么到手呢?”他還做了一個招手進來的姿勢。

      劉秋蘭臉色鐵青,她由恐懼而反生出拒絕和憤怒,她指著姚成田破口大罵:“姚成田,當(dāng)初看你可憐,我借路費給你去找老婆,找不到老婆就深更半夜到處去砸女人家的門,你個活流氓,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是什么東西,想占我的便宜,沒門,我就是跟豬狗上床,也不跟你這個三等殘廢胡搞!”

      姚成田沒太聽清楚劉秋蘭罵的每一句話,但他聽清了他最不愿聽的幾個詞,活流氓、什么東西、三等殘廢、豬狗不如,這幾個詞匯就像硫磺、芒硝、硝酸鉀、黑炭混在一起,一攪拌,炸了。

      姚成田一個字沒說,他攥著酒瓶從門邊走到劉秋蘭身邊,劉秋蘭毫無防備地看著她:“姚成田,我再跟你說一遍,打從讀小學(xué)起,我從來就沒正眼看過你,今天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會跟你到床上去!”

      姚成田依然不說話,他眼前晃動著兩個人影,一會兒是劉秋蘭,一會兒是顧小琴,姚成田揚起手中的空酒瓶,想將兩個不待見他的女人分開,一個橫掃,酒瓶在冰涼的空氣中劃出一道血腥的弧線,只聽到“啊”的一聲尖叫,劉秋蘭像摔在墻頭外的那袋面粉一樣,癱倒在地。

      姚成田沒覺得現(xiàn)場有什么后果,他只是覺得將兩個女人分開了,眼不見為凈,轉(zhuǎn)身就走了。姚成田離開的時候,手里依然抓著酒瓶,酒瓶完好無損,也沒有一絲血腥。

      最后一擊的酒瓶出門扔到哪里去了,姚成田再也記不起來了,案發(fā)現(xiàn)場應(yīng)該有姚成田的腳印,可第二天一早鄰居發(fā)現(xiàn)劉秋蘭死了后,村里人搶在警察之前都來了,現(xiàn)場一片混亂,物理痕跡幾乎全被破壞,而留下的吳啟春的煙頭、頭發(fā)、精斑等生物檢材,成了鐵板釘釘?shù)淖C據(jù),偵查的現(xiàn)場與姚成田無關(guān),警方?jīng)]發(fā)現(xiàn)第三人的蛛絲馬跡。

      姚成田曾想過會不會有第四人,打劉秋蘭主意的男人肯定不止一個,這個當(dāng)年郊區(qū)中學(xué)的破落明星,曾給那個無限自卑的學(xué)校和許多男生帶來過許多不切實際的空想,如果有第四人緊跟著進去過,那么姚成田就無關(guān)緊要了。

      幾個月里姚成田雖然努力推斷著其他可能性,但他依然記得劉秋蘭倒在桌腿邊的細節(jié),她“啊”的一聲慘叫短暫而急促,聲音里流露出死不瞑目的委屈與不甘,而且她是隨著他酒瓶橫掃而癱倒的。姚成田抹不掉這些細節(jié),這些細節(jié)像燒熟的磚瓦一樣堅固,二審判決書姚成田看到了,劉秋蘭是被外力一次性擊打而死亡的,沒有二次擊打。

      姚成田自窯廠會餐抓起農(nóng)藥瓶的那一刻起,他的內(nèi)心里就不再打算為自己喝醉酒后記憶模糊、細節(jié)失準(zhǔn)、真假兩可而掩飾和辯護。

      樹上的鳥兒和葉子一起在蕭瑟的秋風(fēng)里顫抖,冰涼的風(fēng)一陣緊似一陣地從田野上吹過來,窯煙在風(fēng)中渙散著破碎,那天,站在三座墳?zāi)挂粯拥耐粮G的陰影里,姚成田擤了一把鼻涕,他知道冬天實際上已經(jīng)提前來了。

      11

      窯工們早出晚歸,羅琳家遠,窯廠收拾了一間倉庫做宿舍,姚成田仍然睡在辦公室舊沙發(fā)上,雖說還有一間燒窯窯工夜里輪流睡覺的宿舍,而真正固定的宿舍實際上只有姚成田和羅琳兩人的。孤男寡女住一起,沒事也會有事,只是羅琳比姚成田小了十一歲,叔叔輩的,何況一個是青春爛漫的女大學(xué)生,一個是比文盲稍好些的又矮又土的農(nóng)民,窯工們沒多想,反倒是姚成田多心,羅琳住進來沒一個禮拜,姚成田就找到胡文娟:“你住到窯廠來,晚上陪陪小羅!”胡文娟滿口答應(yīng):“小丫頭年輕,不懂事,你現(xiàn)在跟吳啟春差不多,口袋有錢了!”姚成田苦笑了笑:“你想哪兒去了!”

      窯廠晚上大把的空白時間,會計羅琳要到辦公室看電視,胡文娟燒飯累了要睡覺,胡文娟陪了幾次后就有點撐不住,羅琳說:“胡姐,反正你不喜歡看諜戰(zhàn)劇,我跟姚哥一起看!”

      一次看電視的時候羅琳對姚成田說:“‘廬陽好人是不是成了你的包袱?我發(fā)現(xiàn)你太謹(jǐn)慎了,謹(jǐn)慎得有些緊張?!贝巴獾脑铝辽饋砹?,姚成田慌忙起身,關(guān)上了辦公室的門,然后又搬起一大塊三合板,迅速將窗戶擋了起來,羅琳很迷茫地看著姚成田,一時摸不著頭腦,羅琳看著緊張得冒汗的姚成田:“姚哥,你這是怎么了?”姚成田抹著臉上的虛汗說自己得了一種病,不能見到月光,羅琳說,那不是病,那是一種心理障礙,“你老婆是不是在一個月光明亮的晚上跑掉的?”姚成田說是的,羅琳說我估計也是受了這個刺激。姚成田又說:“你是大學(xué)生,懂的多。不能喝酒得的是什么病?”羅琳說:“胃病,胃潰瘍!”姚成田說:“那我就得了胃潰瘍!聞到酒味胃就要炸。”電視上兩個正在辦案的美國警察已經(jīng)潛伏到了海島上大毒梟的窗子下面了,窗外海上升起了一輪明月,姚成田一抬手,立即按下遙控器,屏幕上警察和月光都消失了。

      門外急促的敲門聲,羅琳開了門,胡文娟說羅琳丟在房間里的手機響了,她送手機過來的,見屋內(nèi)有些鬼魅,就用很懷疑的目光推敲著兩個人:“看電視關(guān)著門干嗎?連窗子也堵上了!”

      羅琳解釋說:“姚哥有病?!?/p>

      姚成田搶上來說:“我沒?。 ?/p>

      胡文娟很揶揄地看了一眼表情茫然的羅琳說:“恐怕是你有病吧!”

      第二天,羅琳在鎮(zhèn)上買了一大塊黑布,又找到裁縫店做了一個黑色窗簾,回來后,羅琳叫胡文娟幫她一起將黑窗簾掛上,食堂里正在做飯的胡文娟手里拿著湯勺:“是成田叫你買黑窗簾的?”羅琳說不是,胡文娟轉(zhuǎn)過頭,將腦袋埋在鍋灶的油煙里:“馬上要開飯了,我正要燒菜呢。你去找成田吧!”

      羅琳去窯口找到姚成田,兩人用螺絲固定好拉桿,再將黑色窗簾掛上,掛好后,姚成田拍著一手黑灰:“小羅,你真心細。將來誰找到你做老婆,祖上積德?!?/p>

      羅琳很輕松地說:“現(xiàn)在的男人基本上都是壞人。我到廣西搞傳銷,你知道是誰騙我的嗎?前男友!”

      第二天羅琳又跟著胡文娟一起到了鎮(zhèn)上,胡文娟買菜,羅琳買藥。胡文娟問羅琳為什么要買藥,羅琳說:“姚哥見到白酒就反胃,你沒看出來?”胡文娟說沒有,她有些狐疑地看著羅琳:“你好像對成田太上心了吧!”羅琳說:“上心就對了,他是我們老板,他要是得胃癌死了,我倆飯碗就沒了。”在鎮(zhèn)上的三岔路口,胡文娟不著邊際地問了羅琳一句:“姚成田有老婆,你不曉得?”羅琳在一口沸騰油鍋前停住腳步,買了兩根炸得金黃的油條,塞一根給胡文娟:“我曉得。他老婆是花錢買的,沒戶口,也沒拿結(jié)婚證,假老婆,無效婚姻。你要是跟死刑丈夫離婚,嫁給他,合理合法!”胡文娟攥著油條:“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我做不出來。再說了,姚成田跟顧小琴辦過結(jié)婚酒席的,就是兩口子?!?/p>

      王麻子是在胡文娟去鎮(zhèn)上買菜的時候來到窯廠的,他沒找著胡文娟卻見到了姚成田,姚成田現(xiàn)在對王麻子一點都不反感,站在繚繞盤旋著滾滾鈔票的窯煙下,他已經(jīng)有足夠的自信寬恕和原諒?fù)趼樽拥奶翎吅蜔o禮,“進來抽支煙,喝杯茶,黃山毛峰,今年的新茶!”姚成田客氣地招呼著王麻子,一支上了檔次的“玉溪”煙遞了過去。王麻子一臉麻子漲得通紅:“姚成田,你他媽的吃著碗里,看著鍋里。霸占了一個年輕的小丫頭不算,連胡文娟這樣的二茬女人也不放過!”姚成田心平氣和地說:“老王,你高抬我了!”王麻子吐掉嘴里的煙頭:“把兩個女人全都弄到窯廠陪睡,太他媽貪心了。為什么我給胡文娟發(fā)短信,她不回?郭新河逼著胡文娟賠錢,她一分拿不出來,是我他媽的兩肋插刀見義勇為的,知道我掏了多少錢嗎?”姚成田搖了搖頭說:“不知道?!?/p>

      王麻子已將人力三輪換成了三輪摩托,王麻子離開窯廠時,站在摩托車馬達聲里對姚成田甩出一句:“姚成田,你不就開一個窯廠嗎,老子馬上到市里去開公司!你個小癟三,整天想壞我的好事,五百年才出一個的廬陽壞人!”姚成田對著王麻子陽光下遠去的背影,苦笑了笑,心里說:“我連命都不想要,還想要什么女人!”

      許多個夜不能寐的夜晚,姚成田最終還是決定,離開廬陽。

      窯廠在秋天的陽光下裝窯出窯,磚瓦緊俏,連沒燒熟的殘次品都被一搶而空,姚成田望著欣欣向榮的窯廠,覺得這是外國的窯廠,很遙遠,很不真實。他知道自己掙錢不是靠經(jīng)營、靠管理,而是靠政府、靠運氣,三十多年窮困潦倒,霉透了,最缺錢的時候,掙不到錢;不想掙錢的時候,錢長腿,自己跑過來了??慑X救不活酒量,也糾正不了月光的顏色。

      長城內(nèi)外、大江南北發(fā)了瘋似的大興土木,姚成田轉(zhuǎn)讓趙堡窯廠消息一出,同樣遭遇瘋搶,“鄉(xiāng)下開窯廠比城里開窯子還掙錢”,這話是黃耀武說的,黃耀武是第八個來收購窯廠的。姚成田報價五萬,經(jīng)過一輪又一輪加碼,黃耀武漲到六萬。他將先前欠的三千多塊磚瓦款一把拍在姚成田面前的桌上,又深情地回憶起4月28日晚上“淮上酒家”請姚成田喝酒的動人情景,希望姚成田能看在4月28日喝了五碗酒的份上,將窯廠轉(zhuǎn)讓給他:“我是個粗人,但講情義,那天晚上我給咪咪三百塊錢打胎,她不要,不要我就給你了!”姚成田覺得這個給了他三百塊錢的人實際上已經(jīng)將他打入了三百層地獄,那天晚上黃耀武雖然沒有惡意,但他卻在那個晚上結(jié)出了惡果。他不想把窯廠轉(zhuǎn)讓給黃耀武,于是吞吞吐吐地說著:“趙堡欠的工錢,銀行的錢,還有高利貸,三十多萬,六萬不夠的!”黃耀武氣得鼻子上冒油:“窯廠又不是你的,你拽什么拽?你是不是要我把趙堡欠三陪小姐的坐臺費也一起還了?”姚成田表情猥瑣地乞求著黃耀武理解:“黃大哥,黃總,我答應(yīng)過趙堡處理窯廠后事,等我把趙堡欠的錢還完了,再轉(zhuǎn)讓給你,好不好?”

      就在姚成田為轉(zhuǎn)讓窯廠焦慮不安的時候,出價比黃耀武高的人出現(xiàn)了,國慶節(jié)那天上午,一個手腕上套著金鏈、腋下夾著黑色真皮公文包的老板開著“本田”轎車來了,他見了姚成田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拍了拍鼓鼓的黑色公文包:“里面十好幾萬,窯廠我吃定了!”他和姚成田坐在一起抽了一支煙,喝了半杯茶,六萬五,成交了。就在姚成田跟老板握手慶賀的時候,辦公室外面突然傳來了一陣尖銳的警笛聲,姚成田臉色刷白,握手演變成了攥手,老板抖開姚成田死死不放的手說:“要是命中注定來抓你的,你是躲不掉的,慌什么!”羅琳進來了,她問姚成田:“怎么警車開過來了?”姚成田交代后事一樣對羅琳倉促布置著:“工錢結(jié)了后,給郭新河家五萬,其余還剩大概有兩萬多,給胡文娟一萬五,給你八千?!辟I窯廠的城里老板坐在破了皮的沙發(fā)上,慢條斯理地吸著一根雪茄,臉上的表情平靜得像一汪死水。

      警車停下來后,魚貫而入的警察沖進屋里,極其準(zhǔn)確地撲向雪茄老板,并迅速拷上手銬,警察拖一包棉花似的將老板拖出屋外塞進警車,警笛一拉,警車呼嘯而去。前后時間不到一分鐘。

      蜂擁過來的窯工和姚成田以及羅琳都傻了。

      羅琳問姚成田:“姚哥,你那么緊張,交代后事一樣,好像來抓你的一樣?!?/p>

      姚成田抹著汗?jié)窕靵y的頭發(fā):“警察經(jīng)常抓錯人?!?/p>

      第二天,廬陽各大媒體都報道了,前來買窯廠的老板叫何源,是廬陽第一大毒梟,他想通過買窯廠來洗錢。

      國慶節(jié)假期還沒結(jié)束,黃耀武找來了律師馮彬說情,馮彬?qū)σΤ商镎f,客觀公正地估價趙堡窯廠,三孔土窯,加四間破瓦房,滿打滿算不超過五萬,黃總給六萬,我覺得是可以接受的,我知道你是一個對當(dāng)老板毫無興趣的人,窯廠轉(zhuǎn)給黃總會經(jīng)營得更好。馮彬幫過姚成田的忙,要是吳啟春被槍斃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膽量活到現(xiàn)在。警察的突然闖入,讓姚成田對腳下的這塊土地更加恐懼,必須走,四萬也賣,想通了的姚成田說:“我聽馮律師的!”

      雙方約定第二天帶現(xiàn)錢過來簽約,地點定在鎮(zhèn)上的廬峰酒樓,黃耀武說簽完了喝酒。姚成田說,不行,不到酒樓,就在窯廠簽。

      黃昏降臨后,沒有夜班的窯工們正準(zhǔn)備收工回家,姚成田想跟大伙做個交待,自己要去浙江邊打工邊找老婆,窯廠轉(zhuǎn)讓后大伙繼續(xù)在這打工,都跟黃老板說好了。

      可人還沒聚齊,一輛桑塔納轎車在暮色中的窯廠食堂門口剎住。

      鎮(zhèn)黨委錢書記來了。不再漏風(fēng)漏光的窯廠辦公室里,錢書記非常明確地告訴姚成田,窯廠不能賣,你不能走,你將一個倒閉的窯廠盤活,而且還帶領(lǐng)三十多鄉(xiāng)親共同創(chuàng)業(yè)致富,你現(xiàn)在不僅是“廬陽好人”,還是廬東鎮(zhèn)的“致富能手”。錢書記拍著姚成田的肩膀說:“區(qū)電視臺、電臺、報社要聯(lián)合采訪你,時間定在后天上午,下個星期五鎮(zhèn)里召開‘致富能手表彰會,這回有獎金,一人五百?!?/p>

      錢書記根本不是來跟姚成田商量的,而是來宣布決定的。姚成田覺得這個世界上誰都能得罪,但不能得罪錢書記,他活這么多年,沒人關(guān)心過自己,只有錢書記把自己當(dāng)兒子待。

      窯工們只知道鎮(zhèn)上的領(lǐng)導(dǎo)來了,但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們踩著漫天暮色回家去了,一路上風(fēng)聲不止,秋天在風(fēng)聲里長途跋涉。

      12

      一切都好像沒發(fā)生過,窯廠依舊每天冒煙,藍天下飄來的云和煙混為一談,三孔土窯就像三架取款機,源源不斷地往外吐錢,取錢連密碼都不需要。姚成田事后一想,守著這么個窯廠卻要轉(zhuǎn)讓,人們會在不可思議中對他進行全方位推敲,這反倒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姚成田有時候抓起農(nóng)藥都敢喝,有時候又想逃離廬陽的月光;有時候像革命烈士一樣大義凜然視死如歸,有時候又像叛徒變節(jié)者一樣膽小如鼠茍且偷生。進入秋天,姚成田在那間辦公室兼臥室的屋里主要任務(wù)是收錢、抽煙、胡思亂想,想到腿和腳趾抽筋的時候,他就沒命地喝水。

      以前胡文娟每天給辦公室送一瓶開水,國慶節(jié)后每天送兩瓶,姚成田看出了開水的變化,問怎么了,胡文娟說:“你胃不好,要吃藥。”姚成田有些急眼了:“誰說我胃不好了?”胡文娟說羅琳都給你買藥了,姚成田下意識地打開抽屜,幾盒名字很古怪的胃藥還沒拆封,姚成田說:“那是小羅胡亂說的,我沒胃??!”胡文娟說:“你是不是被這個小丫頭迷住了,什么都聽她的?!币Τ商锊黹_話題:“過兩天中秋節(jié)了,明早買菜順便給每人買兩包月餅、一瓶麻油!”

      一個星期前的那天晚上,姚成田和羅琳在屋里看電視劇《激情燃燒的歲月》,屋外秋天泛濫的月光鋪天蓋地,姚成田讓羅琳關(guān)上門窗,屋內(nèi)曖昧的空間里,羅琳坐在沒賣掉的長沙發(fā)上邊嗑瓜子邊看電視,姚成田一如既往地坐在邊上的方凳子上,羅琳看了姚成田一眼:“三人沙發(fā)坐兩個人,難道會出人命?規(guī)定‘廬陽好人不能跟人合坐沙發(fā)了嗎?”姚成田敷衍了醞釀已久的一句話:“坐沙發(fā),腰疼?!绷_琳一把拉過姚成田:“坐沙發(fā)腰受傷,我送你去醫(yī)院!”猝不及防的姚成田一下子撞倒在沙發(fā)上羅琳的懷里,自顧小琴跑了后,他第一次零距離聞到了女性的氣息,羅琳柔軟的腹部和乳房像是風(fēng)起云涌的泡沫,淹沒和窒息了姚成田的呼吸,他從沙發(fā)上觸電似地反彈起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臉上是大片的倉皇與煩躁,他終于知道,在月光和酒之外,還有零距離下女人的身體,如炸彈,如毒藥。羅琳看著身心俱碎的姚成田,很是傷感地說:“姚哥,你真的有病!”

      一個陽光蒼白的中午,離午飯還有一會兒,姚成田讓羅琳把隔壁廚房燒飯的胡文娟叫過來,他打算把苦思冥想了好幾個晚上的決定向她們宣布:兩人全部辭退,窯廠換成清一色男人。

      辦公室里的氣氛像是醫(yī)院的病房,姚成田還沒說完,羅琳就打斷說:“姚哥,你有病,我不能走!”姚成田將抽屜里的三盒胃藥扔到羅琳面前:“我沒病。我不是不能喝酒,是不想喝酒,根本不是胃病?!绷_琳撕開一盒藥的封套:“姚哥,你趕我走,行!一人喝一瓶酒,不,半瓶,你把半瓶白酒喝了,我立馬就走!胡姐,拿酒去,廚房碗櫥里有。”

      胡文娟一時不知所措,姚成田擺擺手,意思是不要拿。姚成田避重就輕,訴苦說:“我不是無情無義,實在是窯廠是非太多。王麻子找我來鬧事,還在村里到處放風(fēng),說我霸占了兩個女人,村里也就有人說我有錢就學(xué)壞了。我真是冤呀!”

      胡文娟說窯廠靠家近,方便照應(yīng)家里的農(nóng)活,外面打工的活也不太好找:“等我找到了下家,我就走。”

      羅琳接上去說:“我不走!我又沒犯錯誤,憑什么要走!”

      胡文娟說:“死皮賴臉沒意思?!?/p>

      小姑娘羅琳說話從來就是張口就來:“不是死皮賴臉,而是他開除我倆不合法!”

      姚成田其實是一個沒有什么堅定立場的人,也是一個沒有什么能力處理復(fù)雜事件的人,世面見得太少。見場面如此僵持,他只得說:“好了,好了,你們都不要走了!”

      當(dāng)天下午,姚成田來廚房交代第二天出窯多買五斤肉,正在洗碗的胡文娟甩了甩手上的油水:“村子里那么多人,沒人幫我,你為什么要幫我,現(xiàn)在又要趕我走?”姚成田關(guān)掉還在漏水的水龍頭:“我從小就是沒人幫的人,當(dāng)年在郊區(qū)中學(xué)受人欺負,王小龍嘲笑我是野種,吳啟春把王小龍嘴打出血了,賠了三塊五毛錢藥費,一分沒讓我出。”

      胡文娟聽明白了:“我不連累你,明天我就不來了?!币Τ商镎f:“你不來才連累我,小羅一個女孩在窯廠住,我八張嘴也說不清呀!”

      胡文娟聲音像酸咸菜:“你跟她一起住不就沒閑話了,你現(xiàn)在也有錢了!”

      姚成田拿過胡文娟剛洗的一個碗,說:“你以為這碗跟剛出窯的時候沒兩樣,其實已經(jīng)兩樣了,只是你看不出來。”

      胡文娟覺得姚成田說話像發(fā)高燒說的胡話,一個字都聽不懂。

      媒體聯(lián)合采訪得很失敗,姚成田一口咬定說沒想過帶領(lǐng)鄉(xiāng)親們共同致富,這三十多個窯工都是趙堡欠工錢沒還清的,還有就是借過錢給他出門找老婆的。這些內(nèi)容報紙電視里都沒報道出來,不過那些摻了水的報道中有一點是真的,他確實在幫趙堡還債,姚成田說“窯廠是趙堡的,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這句話也被刪掉了。

      郭新河是手里拿著報紙來窯廠找胡文娟的,吳啟春舅舅死了,胡文娟下午請假去廬西鎮(zhèn)吊喪了。沒找到胡文娟的郭新河揚起手中的報紙對姚成田大嗓門吼著:“你幫著殺人犯的老婆發(fā)家致富了,可賠償?shù)腻X賴著不給,連個人影都見不到!”

      郭新河沒出遠門打工,也不愿來窯廠打工,他守著幾畝地整天在村里和鎮(zhèn)上打麻將,劉秋蘭一死,好像他也死了,這個人完全廢了。

      姚成田給郭新河一條毛巾和兩塊香皂:“發(fā)給窯工的,剩下的?!惫潞营q豫了一下,還是接過來揣到懷里,姚成田說:“胡文娟還要賠多少錢?”一臉胡子拉碴的郭新河情緒激動了起來:“還差五萬呢,法院判的。一條人命才六萬塊錢!”

      姚成田讓羅琳到鎮(zhèn)上銀行取回五萬,用報紙包好,交給郭新河:“我代吳啟春賠五萬。說話算數(shù),你不許對外說一個字,也不許對胡文娟說!”

      郭新河緊抱著報紙包著的一包錢,像是抱住了未來一大把幸福歲月,他眼圈有些紅了:“不愧是老同學(xué),你是個真正的好人。這五萬塊錢,從胡文娟工資里扣吧!”

      郭新河走后,羅琳很詭異地望著姚成田像是望著一個外星球來客:“代殺人犯賠錢,人是你殺的?”姚成田肯定地說:“是的,人是我殺的,你現(xiàn)在就可以打電話報警!”

      羅琳看著神色平靜的姚成田:“你真的病了,病得不輕!我每個月扣胡文娟多少工資,三百還是五百?”

      姚成田將一張印有自己先進事跡的報紙揉成一團:“一分不扣。小羅,你不要跟胡文娟說五萬塊錢的事,一個字不許提!”

      羅琳說:“我要是提呢?”

      姚成田說:“我們一刀兩斷。你不走,我走!”

      羅琳答應(yīng)了。她在心里默默地想著,這是一個太脆弱的男人,老婆跑了,受了點刺激,就神經(jīng)錯亂成了這樣,如何才能讓姚成田同意去看心理醫(yī)生呢?

      天色漸暗,姚成田問羅琳:“今天是農(nóng)歷初幾?”

      羅琳說:“二十六?!?/p>

      農(nóng)歷下半月,月亮在地球的那一邊,遠離月光的晚上,姚成田如同死里逃生。他居然有些夸張地說:“小羅,你才是廬陽好人!我請你去鎮(zhèn)上吃燒烤!”

      羅琳說了兩個字:“不去!”

      13

      2017年春天如約而至,廬陽城鄉(xiāng)的空氣里流淌著柔軟的春風(fēng)和川流不息的微信,微信公眾號不斷更新的圖片里,瘋狂擴張的城市已吞沒了郊區(qū)廬東鎮(zhèn),竹筍一樣的高樓一天天向著窯廠逼近,一切都在改變,只有窯廠沒有任何變化,八年過去了,抗日戰(zhàn)爭都結(jié)束了,但2009年4月28日晚上的粉碎的月光卻一直沒有在姚成田的噩夢中結(jié)束。這一年,他已經(jīng)四十歲了,個子越來越矮,頭發(fā)加速脫落,對服裝和時尚的麻木不仁,讓人家感覺到姚成田就像一塊窯里燒壞了的次品磚瓦或是一件古代的出土文物,他拒絕潮流也被潮流拒絕,手機是按鍵式老式諾基亞的,不能照相,不能上網(wǎng),當(dāng)然也就不能開微信。他沒有老婆,沒有房子,2017年大江南北小汽車泛濫成災(zāi),姚成田也沒有車子,一輛騎了五年的摩托車經(jīng)常漏油熄火,窯廠雖說還在冒煙,但效益已經(jīng)大不如從前?,F(xiàn)在的窯口普遍改用溫控電窯,磚瓦坯料由機器一次性軋制成型,而姚成田的三孔土窯依然靠柴草燒窯、人工摜磚坯。在技術(shù)革命突飛猛進的2017年春天,姚成田和他的窯廠就像一個沒牙的八十歲老太太拄著拐杖混跡在時裝模特隊伍中固執(zhí)地賴在T型臺上走秀。

      姚成田大多數(shù)時間坐在門前曬太陽,目光僵化地看著渙散的窯煙在高遠的天空里幻滅,他手里捧一個茶垢很厚的玻璃茶杯,拼命喝水,香煙沒有熏黑他四十歲的牙齒,但他的內(nèi)心已被熏得一片黑暗。在姚成田漫長的失神與枯坐中,香煙經(jīng)常從指縫間掉下來,他渾然不覺,那天上午胡文娟送開水過來,她看到了姚成田褲腳在冒煙,胡文娟扔下水瓶,慌忙沖過去拍打著姚成田的褲腿,褲腿上煙火滅了,開水瓶也摔碎了。胡文娟看著被香煙燒壞了的褲腿,問:“沒燒著腿吧?”姚成田緩慢移開目光,看著殘缺了一角的褲子,指著不遠處開水瓶殘骸:“開水瓶碎了?!焙木瓴辉僬f話,她望著神情麻木而遲鈍的姚成田,長長地嘆了口氣。

      羅琳要去鎮(zhèn)上,問胡文娟新買開水瓶外殼選塑料的還是不銹鋼的,正在一口大鐵鍋里翻炒著土豆的胡文娟放下鍋鏟,她站在醬油味和鹽味很重的煙霧中,說隨便買什么外殼的,她語氣有些迫切地對羅琳說:“我正要跟你說件事呢!”

      胡文娟告訴羅琳,從明天起她就要離開窯廠了,窯廠沒救了,姚成田也不是做大老板的料,他對自己有恩,可自己在窯廠燒了八年飯,兩清了?!罢娴模惹皫瓦^我,可我現(xiàn)在幫不了他?!?/p>

      羅琳開門見山:“你現(xiàn)在不走,就是幫他。他有病,在他有病的時候走,這就叫落井下石,對老姚來說等于雪上加霜。”不知從哪一天起,羅琳和胡文娟都不知不覺地叫姚成田老姚了。

      胡文娟關(guān)了鐵鍋下面的爐火,灰煙嗆得她頻繁地咳嗽著:“你二十九了,姑娘一過了三十,再漂亮也得降價。這么多年下來,這窯廠三十多號人誰都能看出來,他不會娶你,你也不會嫁給他。聽我一句,趕緊去找個好人家,日子還得往下過呢。我都四十了,比老姚還大三個月?!?/p>

      羅琳說你走我不走。

      第二天上午,胡文娟做好了當(dāng)天的中午飯,然后才去跟羅琳結(jié)清工錢,姚成田不在,羅琳問胡文娟老姚可知道你走人,胡文娟說前幾天就跟他說了,羅琳問老姚什么態(tài)度,胡文娟說:“老姚就像窯廠少了一塊磚頭一樣,一句挽留的話都沒有,只是問我要多少錢,我說除了工錢,一分不要?!币粋€月還差四天,羅琳按一個月給胡文娟結(jié)了一千八百塊錢,在胡文娟蘸著唾沫數(shù)錢的時候,羅琳問胡文娟:“你還欠劉秋蘭家里多少錢?”胡文娟頭也不抬地說:“五萬。人是吳啟春殺的,又不是我殺的,我沒錢,也賠不起。”羅琳望著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胡文娟:“你可知道,這么多年來,劉秋蘭家里為什么一直沒找你要錢?”羅琳想說你的五萬塊錢八年前就由老姚還了,話到嘴邊,還是忍住了,她怕泄露后,姚成田的病情會加重或崩潰。

      中午時分,一輛黑色“別克”轎車卷著塵土從三孔土窯的后面呼嘯而來,食堂門口,汽車像是一頭被殺的豬,發(fā)動機一停,車屁股后面冒著的黑煙掙扎著噴吐了幾口,咽氣了。

      胡文娟將自己的被子、枕頭、幾件冬天的毛衣、棉襖、刷牙缸還有一包用了一半的衛(wèi)生巾搬到了轎車的后備箱里,這時在窯口陪燒窯師傅抽煙的姚成田回來了,胡文娟見了姚成田說:“我跟老楊交代過了,每頓十二斤米,做三個菜?!北桓G煙嗆了八年的老楊得了肺氣腫,換崗頂替胡文娟燒飯。姚成田看著黑色轎車,問:“哪來的小轎車?”這時前面車門打開了,駕駛座上下來一個人。是王麻子,他手里攥著車鑰匙,牙齒上咬著香煙,很得意地說:“我的。美國轎車!胡文娟想通了,跟我去市里吃香的喝辣的,當(dāng)公司的后勤經(jīng)理?!蓖趼樽釉谑欣镩_了一個廢舊物資回收公司,早就鳥槍換炮了。

      姚成田看了王麻子一眼,沒說話,一聲不吭地走進了屋里。

      當(dāng)天晚上,姚成田收到了王麻子發(fā)來的一條短信:胡文娟說我的大床比窯廠的磚鋪舒服一百多倍。

      姚成田一夜沒睡,抽了一夜的香煙,第二天一早,眼睛布滿血絲的姚成田直奔草棚下的摩托車,立即出門,他已經(jīng)想好了,他要對市公安局說:“吳啟春沒殺人,快把他放了!”

      踩了好半天,腳都踩麻了,摩托車就是不響,一低頭,姚成田看到地上一大灘油,油漏光了。羅琳過來喊姚成田去吃早飯:“早飯沒吃,你這么急著要去哪兒?”姚成田看著一臉疑惑的羅琳,好半天才憋出幾個字:“去鎮(zhèn)上買煙?!?/p>

      羅琳繼續(xù)質(zhì)疑:“煙比飯還重要嗎?”

      早飯后,羅琳看到了姚成田桌上還有大半條香煙,就對姚成田說:“你跟我一起去醫(yī)院,我早就跟馮彬說好了,他同學(xué)是神經(jīng)科的博士?!?/p>

      姚成田像是突然被毒蜂螫了一下,情緒激動地嚷著:“我沒病!”

      窯廠對于姚成田形同虛設(shè)。窯廠的財務(wù)和銷售基本上都是由羅琳一個人操持,窯工們都看出了羅琳實際上是窯廠二當(dāng)家的,可她并不是窯廠的主人。二十九歲的羅琳在這個無比絕望的春天真的撐不住了,她累了,也怕了,終于她選擇在一個沒有月光的晚上跟姚成田攤牌:“老姚,我都快三十歲了,你和這個窯廠把我的青春歲月差不多全耗光了,但你還是你,一點沒變。有病不看,還不承認(rèn)。你只有忘掉過去,找一個人取代顧小琴,才能得救。我已經(jīng)想好了,如果你同意,我跟你結(jié)婚,初戀遇到一個騙子后,我對愛情之類的浪漫早就沒什么幻想了,我只是想救你,你不是強人,不是能人,但最起碼你不是一個狼心狗肺的壞人。”

      姚成田眼睛里閃爍著沒有溫度的淚光,聲音像豆腐一樣軟弱:“小羅,說真心話,我不敢,也不配。真對不起,是我害了你!我早就叫你走了,可你不走?!?/p>

      羅琳的性子還是那么急:“不要繞彎子,同意還是不同意?”

      姚成田壓抑在心里八年的隱私終于向羅琳坦白了,他慢慢地噴吐著與他相依為命的煙霧:“小羅,我是殺人犯,我有命案在身?!?/p>

      羅琳說話從不需要深思熟慮:“殺人犯我也認(rèn)了!”

      姚成田讓羅琳坐到自己對面的一張凳子上,將2009年4月28日的案件詳細地復(fù)述了一遍,像一壺存放了八年的老酒,姚成田的回憶絲絲入扣,綿軟而細膩,說完了后,姚成田長吐了一口氣,臉色雖渾濁,卻顯然松弛了許多,羅琳驚得目瞪口呆,她看著姚成田想從他臉上找出殺人的跡象,可似乎一無所獲,姚成田聲音誠懇地說:“你去報警,到時候政府會給你‘見義勇為獎,也算是對你受累受苦這么多年的一點報答,真對不起!”

      羅琳站起身,由于動作幅度太大,凳子倒在了地上,她震驚,她傷心,她懷疑,她委屈,不爭氣的眼淚無聲地流了出來:“我不報警!”

      姚成田問賬上還有多少錢,羅琳說只有七萬塊了,這些錢八年前在三線城市廬陽能買一小套房子,而現(xiàn)在連一間廚房都買不到了,羅琳說如果你要是再給福利院捐六萬的話,就只剩一萬了,姚成田說窯廠還在冒煙,你拿著剩下的一萬走吧。羅琳說不。

      這八年窯廠總共賺了一百二十多萬,除去替趙堡還掉三十多萬,其余的錢全都捐出去了,最多的年份賺二十多萬,到2016年的時候,一年只賺了三萬多塊錢。這么多年,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患癌癥的、出車禍的、遭遇橫災(zāi)的、揭不開鍋的、上不起學(xué)的,只要姚成田聽說了,一律送錢過去。事后羅琳回憶起來了,每次送了錢后,姚成田臉上惶恐和繃緊的表情能松弛三天左右。每次捐錢只有羅琳一個人去,姚成田從不出面,也不讓羅琳對外說,要是泄露出去,一刀兩斷,姚成田所說的一刀兩斷就是逼她離開窯廠。八年里羅琳把姚成田當(dāng)做病人而不是戀人,所以一味地遷就和包容他,直到2017年春天的某個深夜,羅琳突然醍醐灌頂般意識到姚成田需要一個女人取代顧小琴時,才決定找他攤牌,等到牌真的攤開,羅琳才知道自己想錯了。

      盡管如此,在羅琳糊涂的意識里,打算嫁給姚成田才是見義勇為,而不是去報警。

      從那以后,羅琳和姚成田誰也沒提過這事。三月的春風(fēng)吹走了窯煙和他們隱秘的對話,田里的麥苗正在返青。

      14

      夏天還很遙遠,可姚成田的情緒卻像夏天的天氣一樣,說變就變,抬頭乾坤朗朗,轉(zhuǎn)眼電閃雷鳴風(fēng)雨交加。

      趙堡欠下的債,姚成田連本帶利差不多都已還清,只有武祥彪的二萬塊錢一直沒還。姚成田叫羅琳去廬西鄉(xiāng)福利院捐六萬塊錢的時候,羅琳憂心忡忡:“武祥彪說再不給錢,過幾天要帶炸藥來把窯炸了。能不能先給他一些錢,捐款再緩一緩?”姚成田情緒很激烈地對羅琳叫了起來:“武祥彪不把我當(dāng)人,他敲詐我,你看不出來?捐,你現(xiàn)在就去捐!”廬西鄉(xiāng)福利院不久前遭遇火災(zāi),燒傷八個,姚成田在報紙上看到住院費頻頻告急。

      姚成田情緒激動的時候,臉色漲得像豬肝,呼吸斷斷續(xù)續(xù),隨時要死的一樣。見此情景,羅琳只得去了。

      趙堡借的錢大都是高利貸,姚成田還債,只愿按銀行貸款利息還,趙堡早已逃之夭夭,二十多個債主能要回本錢已是謝天謝地,所以他們來拿錢的時候?qū)σΤ商锔卸鞔鞯拢f上香煙,還討好地給他點上火,說廬陽好人真是名不虛傳。姚成田愣頭愣腦地回一句:“我不是好人!”債主們數(shù)錢的時候就繼續(xù)恭維說:“好人就是謙虛?!?/p>

      趙堡借過武祥彪二萬塊錢高利貸,年利率50%,2009年趙堡要按銀行貸款利率8%還,二萬兩年付二萬三,武祥彪將一把雪亮的匕首扎在姚成田面前的辦公桌上,辦公桌是質(zhì)量較差的木屑壓制而成的,一刀下去,捅了一個尖銳的豁口。姚成田臉色平和地告訴武祥彪:“我從鎮(zhèn)上農(nóng)商行貸款利息就是8%,你要50%,那就只好等趙堡回來還你?!蹦菚r候窯廠一片紅火,武祥彪攥著匕首扔下一句話揚長而去:“三四萬不還,到時候我要你他媽的掏三四十萬,走著瞧!”

      果然,2017年一開春,見窯廠不再紅火的武祥彪上門逼債來了,利滾利,當(dāng)年的二萬,八年后滾成了三十四萬二,姚成田的回答依然是:“找趙堡去要!”屠夫兒子武祥彪早年在廬東以偷雞摸狗出名,十九歲時用他父親的殺豬刀火拼掉了廬東鎮(zhèn)地痞侯七,成了廬東一霸,等到武祥彪來找姚成田索要三十四萬二的時候,他已成了廬陽市跺一腳馬路直晃的黑老大。食堂開飯的時候,姚成田問窯工們武祥彪的利滾利該不該給,老周扔下筷子:“一分不給,這黑心錢抵我們連天加夜干上大半輩子?!表斕婧木隉埖睦蠗畛鸢赴迳系亩绻穷^的刀:“武祥彪要是耍橫,我就剁了他?!毙∈Y現(xiàn)在已熬成老蔣,他吐出嘴里的一塊豬骨頭:“老姚,你要是同意,我能搞到槍,我表弟在緬甸邊境那里販槍,武祥彪只要敢來炸窯,我一槍先把他崩了。”

      三天后的傍晚,兩輛黑色轎車開到窯廠,武祥彪來了,他沒有帶炸藥,但帶了十來個身上刺有豺狼虎豹圖案的打手,他們舉著砍刀和鐵棍先來個下馬威,一行人第一目標(biāo)直沖屋外工棚,很輕松地就將工棚里窯工們?nèi)噍v摩托車和自行車砸了個稀爛,緊接著沖到廚房將鐵鍋和碗盆全部砸碎,一個水喝多了的打手居然往洗菜盆里撒尿,出了廚房,武祥彪對著隔壁緊閉的辦公室門叫囂著:“姚成田,出來,不給錢,老子把你當(dāng)洗菜盆給踩扁!”姚成田和羅琳到鎮(zhèn)上年審窯廠營業(yè)執(zhí)照去了,不在。

      武祥彪的吼叫聲和打砸聲驚動了窯工,他們從窯洞里和摜磚坯現(xiàn)場全都沖了過來,見自己的摩托車和自行車都砸爛了,他們抄起竹杠、木棍和磚瓦鋼模跟武祥彪等人大打出手,三十多個對十多個,數(shù)量絕對占優(yōu),但武器不行,拿著砍刀和鐵棍的打手們很快就將窯工們撂倒了一大片,武祥彪手下的一個黃毛下手最狠,他對著老蔣舉起砍刀,一刀將老蔣砍蹲下了,老蔣的腿被砍斷了,血像噴泉一樣噴射在血色黃昏里,血光逼停了暴力,整個現(xiàn)場突然一片死寂,武祥彪見老蔣抱著自己的斷腿嗷嗷慘叫,手一揮:“撤!”

      接到電話的姚成田和羅琳趕回窯廠時,現(xiàn)場一片狼藉,被打傷砍傷的十一個窯工躺在地上呻吟,空氣中的血腥味此起彼伏,老蔣已經(jīng)昏死了過去,趕來的120急救車將傷員緊急送往醫(yī)院。

      一個星期后,7個輕傷窯工出院,回家休養(yǎng),而老蔣的一條腿沒接上,需要安裝假肢,終身殘疾已成定局。武祥彪和一群嘍啰被警方定性為涉嫌高利貸罪、故意傷害罪、黑社會罪,已經(jīng)被逮捕。

      雖說2017年農(nóng)村醫(yī)??梢詧箐N70%住院治療費,可剩下30%,還有營養(yǎng)費、誤工費怎么辦,老蔣換假肢十多萬不能報,喪失掉勞動能力后殘疾保障還需要多少錢,不能往下細算。窯廠已經(jīng)掏不出錢來了。

      姚成田面對復(fù)雜的人生和復(fù)雜的具體事件,拿不出來什么辦法,而且沒什么主見,也沒什么定性,羅琳用八年漫長的時間弄明白后,她已耗光了全部的激情和耐心,醫(yī)院催款通知送來的時候,羅琳終于忍不住第一次向姚成田發(fā)難:“老姚,你要是先給武祥彪六萬塊,最起碼老蔣腿不會斷。廚房全毀了,鍋碗瓢盆要重新買,那么多砸掉的摩托車自行車要補償,”她將一張銀行卡扔到姚成田面前,“里面沒錢了,你說怎么辦?”

      姚成田垂下疲倦而無力的眼皮,聲音比眼皮更加無力:“你去市里找馮律師,問一下武祥彪要賠多少錢?”

      羅琳說:“武祥彪的財產(chǎn)已經(jīng)被查封了,法院沒判,怎么個賠法?”

      姚成田軟下口氣說:“算我求你了,你去跟馮律師說說,讓法院先判點錢過來!”

      羅琳見姚成田像一個走投無路的戰(zhàn)俘,于心不忍,去市里了。

      羅琳是晚上才回來的,見姚成田屋里沒有亮燈,也就沒去匯報求助無果的事。

      姚成田失眠已經(jīng)多年,很奇怪這天夜里他卻很快睡著了,睡著了的姚成田被龍卷風(fēng)卷到了空中,他在空中看到三孔土窯變成了三顆巨型炸彈,劉秋蘭從食堂里舉著火把沖了出來,火把飛過一道弧線,飛向三顆巨型炸彈,炸彈轟然爆響,天地間烈火熊熊,姚成田被火焰吞沒,人也沉入了渾渾噩噩的黑暗中,他感到腿腳冰涼,一伸手,一條腿沒了,他瘋狂地奔跑和掙扎。掙扎中的姚成田從自己的床上反彈了起來,半睡半醒地推開辦公室的門,沒命地沖到了食堂隔壁羅琳的宿舍前,他恐懼的雙手拼命地拍打著屋門:“快,快救我!”撕心裂肺的聲音驚醒了羅琳,她睡眼惺忪地打開門,見月光下的姚成田渾身哆嗦著,她問:“怎么了?”姚成田拍打著門框,喊著:“我的腿,我的腿呢?”

      夜班輪換的窯工老周、老李、小徐剛從窯口回來睡覺,見姚成田砸開了羅琳的門,就一起圍了上來,他們很是糊涂半夜三更的這一幕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倒是老周上前將姚成田狠狠地推了一把:“你大半夜砸門算什么,要是個男人就明媒正娶了小羅,沒有小羅,你這個窯廠早垮了!”姚成田跌坐在地上,屁股硌到了一塊斷磚上,夢醒了。他爬起來,摸了摸自己的腿,還在。然后默不作聲地回屋去了。

      羅琳對窯工們解釋說姚成田來找她問武祥彪賠償?shù)氖?,醫(yī)院催款,心里急,就來砸門了。這顯然不能自圓其說,姚成田的動作、姿勢、聲音和語氣都不對頭。

      夜班回來的窯工徹夜討論姚成田想女人想瘋了,并一致認(rèn)為再跟姚成田干下去是沒有出路的,他們盤算著什么時候離開窯廠。

      第二天一清早,姚成田坐在辦公室門口的凳子上望著空蕩蕩的天空發(fā)愣,一陣風(fēng)從門前掠過,寒涼的氣息深入骨髓,姚成田進一步裹緊夾襖。燒飯的老楊走過來借火點煙,隨口說一句:“這叫倒春寒?!?/p>

      15

      窯工受傷十來個,相當(dāng)于窯廠被砍斷了一條腿,磚瓦坯料跟不上,窯廠停燒了一孔窯。現(xiàn)在每天只有寥寥的手扶拖拉機和農(nóng)用車來買很少的磚瓦回去砌豬圈,蓋雞窩,或房頂補漏,眼見著窯廠過起了朝不保夕的日子,而姚成田更是千金散盡,四面楚歌。

      老楊要去鎮(zhèn)上買菜,他問姚成田中午買不買肉了,斜躺在破皮沙發(fā)上的姚成田說買,買五斤,老楊掏出口袋里的幾張零錢說錢不夠了,姚成田叫他去找羅琳要,一群記者就是在這時候一窩蜂進來的。

      報社、電視臺、電臺、廬陽在線網(wǎng)一口氣來了六個記者,攝像機架好,照相機鏡頭調(diào)好,還有的掏出手機準(zhǔn)備拍照。

      姚成田依舊斜躺在沙發(fā)上,沙發(fā)上落了不少煙灰還有幾粒風(fēng)干的米飯粒和幾根土豆絲,姚成田微閉著眼,對記者們搖搖手:“我沒捐過錢,一分都沒捐過!”

      姚成田八年捐了一百二十多萬的事跡最先是在網(wǎng)上曝光的,區(qū)委宣傳部在廬陽論壇里看到后,匯報給了區(qū)委錢書記,當(dāng)年的廬東鎮(zhèn)黨委錢書記八年后就任郊區(qū)區(qū)委書記,現(xiàn)改名叫廬旺區(qū)。錢書記說這個典型一定要抓住,發(fā)家致富后,不買房,不買車,不包二奶,幫前任破產(chǎn)窯廠還完了債,又把掙到的一百二十多萬全都捐給了社會上的弱勢群體,當(dāng)今社會絕無僅有。

      姚成田越是趕記者走,記者越是不走,他們被姚成田這個淡泊名利的老板感動了,那位戴眼鏡的電視臺記者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姚總,八年前我在你家采訪過你,‘廬陽好人就是我報道的。”報社那個頭發(fā)跟姚成田一樣稀少的中年記者不服氣地說:“姚總事跡當(dāng)年最先是由我們報紙報道的,是我采訪的!”宣傳部新聞科長是一位長相一般牙齒很好看的年輕姑娘:“姚總,這次我們聯(lián)合采訪,不是讓你當(dāng)‘廬陽好人,而是當(dāng)省里的‘江淮好人,你是我們?nèi)珔^(qū)的光榮!”

      姚成田站起身,事不關(guān)己地說道:“殺人要有現(xiàn)場,判刑要拿證據(jù)。我在哪兒捐過錢,誰看到我捐過錢,證據(jù)呢?”

      姚成田話沒說完就走向門外,倉促發(fā)動摩托車,跳上車,一溜煙跑了。

      一群記者們在窯廠雜亂無章的辦公室里,面面相覷,摩托車干脆而堅硬聲音像是一串密集的槍聲由近及遠。

      初春的上弦月晚上六點鐘就出來了,姚成田趕在月亮升起前回到窯廠,羅琳從市里回來已是晚上八點多了,一早她又一次跟馮彬到法院申請執(zhí)行一部分武祥彪的贓款用來支付醫(yī)療費,沒談成,她推門進來的時候,一縷月光也跟進了屋里,姚成田皺著痛苦的眉頭,迅速關(guān)上門,不等羅琳開口,就憤怒地盯住羅琳:“你把捐款的事全捅到網(wǎng)上去了!”

      羅琳驚呆了:“沒有?!?/p>

      姚成田說:“只有你一個人知道的事,怎么全市都知道了?記者來了一大幫,你存心要我命!”

      羅琳想起來了,一個星期前她去向馮彬咨詢武祥彪傷人賠錢的事,馮彬說姚成田窯廠有的是錢,醫(yī)院的錢先墊著,等法院判下來再說。羅琳在無法解釋時,才說出了這些年姚成田掙的一百二十多萬全捐了,沒想到馮彬發(fā)到了網(wǎng)上。

      “我跟馮律師一再講,叫他不要對外說的?!绷_琳有些委屈。

      姚成田已沒興趣再聽羅琳解釋,他指著他們倆共用的那張年代久遠質(zhì)量低劣的辦公桌說:“你收拾收拾里面的東西,明天就走!”

      羅琳說:“我不走。我不是有意要出賣你的,明天我找馮彬來跟你當(dāng)面說清楚?!?/p>

      姚成田從桌上拿起摩托車鑰匙,根本不聽她解釋:“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

      羅琳失聲大哭:“我走!”

      羅琳抹著眼淚,將抽屜收拾一空,兩個賬本,還有一張窯廠的銀行卡和財務(wù)章交給姚成田,姚成田翻看了賬本里的一堆捐款收據(jù):“你把這些收據(jù)燒了!”

      總共有一百多張,羅琳拿過來堆到一個玻璃煙灰缸里,正要點火,姚成田說慢,有一張不能燒。于是,他們在一堆票據(jù)中翻了一個多小時,終于翻出了2009年的那張桑木榨油坊賣菜籽的收據(jù)。

      煙缸太小,一百多張捐款收據(jù)后來是在屋內(nèi)的磚地上燒掉的,窯廠八年的利潤和“江淮好人”的證據(jù)在嗆人的火焰中灰飛煙滅。

      第二天一早,姚成田起床直奔羅琳宿舍,他想對她說:“是我對不起你。你不要走了!”可羅琳宿舍的門敞開著,人不見了,一縷陽光照射進屋內(nèi),屋內(nèi)的地上被割出了一小塊光亮,而屋內(nèi)大部分淪陷在陰暗中。

      上早班的老周將姚成田剛點著的一支煙奪過來,塞到自己的嘴里,抽了兩口,說:“作孽呀,小羅的大好時光被你耽誤了!”

      過了幾天,區(qū)委錢書記親自登門,錢書記坐在屋里那張越來越破的沙發(fā)上語重心長:“網(wǎng)上的東西不少是假的,可這些天回帖跟帖的那么多,紛紛站出來說,那個捐款不愿透露姓名的姑娘就是你姚成田窯廠的。廬陽就這么大,轉(zhuǎn)彎抹角都是沾親帶故的,瞞不住的。你這種做善事不留名的精神正是我們這個社會所稀缺的,太典型了?!春萌藳]一點問題!”

      姚成田還是那句話:“我沒捐,一分沒捐?!?/p>

      “那你掙的錢呢?”

      “沒掙到錢,眼下工錢都開不出來了,先前掙的一些錢都還債了!前天去醫(yī)院看老蔣,老蔣拉著我的手就哭,醫(yī)療費一天一千多,裝假肢的錢也沒有。”

      錢書記跟姚成田打包票,區(qū)里負責(zé)將武祥彪的賠償款提前執(zhí)行一部分出來,如果法律上難度大,區(qū)里負責(zé)墊付受傷窯工的醫(yī)藥費。錢書記對他太好,所以姚成田就含混地說了句兩可話,眼下窯廠太亂,采訪的事等忙過這陣子再說。

      錢書記走后,姚成田電話鈴響了,他以為是羅琳打來的,可電話號碼是一串莫名其妙的數(shù)字,按下鍵,姚成田嚇得手直抖,他以為是鬼魂打來的,而電話里刺刺拉拉的聲音一口咬定說:“我是趙堡!”

      此刻,逃亡八年的趙堡在非洲津巴布韋。當(dāng)年欠了三十多萬高利貸和銀行貸款的趙堡逃到廣東,先是參與海上走私,又在索馬里海盜船上混過一段日子,后來偷渡到津巴布韋跟人合伙開礦,掙的錢多得不能說,能說的是非洲的蚊子太兇了,受不了,所以想回祖國發(fā)展,把當(dāng)年欠的錢都還了,趙堡在電話里很興奮,問東問西 ,尤其問到窯廠是不是還在了。而姚成田總覺得這個電話就是從墳?zāi)估锎虺鰜淼?,一時腦子拐不過彎來,他什么也沒說,掛電話時只丟下一句:“老蔣腿斷了,后半生你養(yǎng)著他!”

      姚成田覺得這個電話如果不是鬼魂打過來的,窯廠還有那些受傷的窯工們就有活路了,想到這,他居然有些輕松了起來,他甚至想在晚上月亮升起來之前,直視一次皓月當(dāng)空,想是想了,夜晚真的來臨時,他還是把門窗封死,自己獨自在密不透光的黑暗中抽煙和想象著未來的日子,未來的日子舉步維艱。

      窗外的月光幾千年如一日,一成不變,月光下,田里的小麥正在瘋長,河邊的連綿不斷的柳樹在月光下抽芽,河水倒映著樹的影子,紋絲不動。

      16

      羅琳走后,一個電話沒打過,也沒發(fā)來一個短信,當(dāng)然姚成田更不會聯(lián)系羅琳,兩個朝夕相處的人突然間像是陰陽相隔了。在桃花盛開的四月上旬,姚成田終于收到了羅琳發(fā)來的一條短信:“姚總,我與馮彬的婚禮定于4月22日中午11點58分在廬陽海天大酒店舉行,恭請您大駕光臨!”

      姚成田看著羅琳的短信,意思很清楚,但他卻像看著一段外星球的文字,那些文字符號不斷變形,一會是漢字,一會是天書,他是上午接到的短信,然后他手里捧著手機,整整坐了一天一夜,沒吃沒睡,老楊喊他去吃飯,他說胃不好喝水就行了,實際上水也沒喝。第二天上午他好像腦子突然清醒過來了,也弄明白了短信的內(nèi)容,但他不明白自己去還是不去。

      羅琳離開了窯廠后,卷著鋪蓋直接去找馮彬,馮彬說他沒在網(wǎng)上發(fā)過帖子,前不久剛離婚,心情苦悶,在朋友安慰他的酒桌上,喝醉酒無意講漏了,被一個文化傳播公司的朋友自作主張地傳播到了網(wǎng)上。羅琳說就是因為你喝醉酒,我的飯碗被砸了,你說怎么辦,馮彬說你跟著我干,我馬上要開自己的律師事務(wù)所,正缺人手。幫著馮彬籌備事務(wù)所的羅琳晚上沒地方住,男女經(jīng)驗比較豐富的馮彬說:“到我那兒去?。 边@一住就住到了一張床上。律師事務(wù)所還沒開起來,羅琳和馮彬的婚禮卻辦起來了。他們閃婚前后時間一個月,比起一個禮拜閃婚的,落后三個多禮拜。

      羅琳和馮彬的婚禮很隆重,婚禮進行曲響起來的時候,一新一舊的兩位男女踩著庸俗的紅地毯緩慢地走向大廳,掌聲雷動里,羅琳和馮彬臉上流露出無比夸張的幸福,姚成田看著眼前的一切像看著動畫片,他悄悄地溜到大廳邊角的一張桌子上,想坐在一個不起眼的地方,剛一坐定,他發(fā)現(xiàn)胡文娟和王麻子也在這桌,正要起身,來不及了,脖子上吊著一根金項鏈的胡文娟主動跟他打招呼:“你也來了!”王麻子將一只手搭在胡文娟肩頭,挑釁地看著姚成田:“是姚老板呀,最近窯廠生意不錯吧!”姚成田敷衍著說了兩個字:“還行!”

      漫長的婚禮程式走完后,新人挨桌敬酒,當(dāng)羅琳和馮彬端著酒杯走到姚成田面前的時候,羅琳很感動地對姚成田說:“姚總,真的謝謝你光臨!”馮彬說:“姚哥,你相當(dāng)于我們的媒人,謝謝了!”王麻子見姚成田端起的是開水,就說:“還不喝酒?”

      姚成田婚宴沒吃完,提前走了。他走的時候沒跟胡文娟和王麻子打招呼,他出了門騎上摩托車直接去了市法院。

      姚成田懷揣著劉秋蘭賣油菜籽的收據(jù)投案自首,他交代了八年前4月28日晚的作案經(jīng)過,法院覺得姚成田腦子出問題了,簡直荒唐透頂,法官威嚴(yán)地逼視著看上去神情很不正常的姚成田:“開什么玩笑,難道我們案子辦錯了?我們是相信你編故事,還是相信DNA呀?案子都過去八年了,案犯正在安心服刑改造,也沒申訴。你還是去神經(jīng)病院看看大夫吧!”姚成田掏出了一張桑木榨油坊2009年收購油菜籽的一百八十塊錢欠款收據(jù):“劉秋蘭給我的,她叫我不要對外說她跟吳啟春的事。我看不下去,喝醉了酒一瓶子掃過去,沒想到把人砸死了,你們快放了吳啟春!”法官反復(fù)看了收據(jù)后,說:“你這上面沒有劉秋蘭姓名,怎么相信?”另一個法官說:“叫警方了解一下吧!”姚成田看到希望,又補充一句說:“羅琳也知道這件事?!?/p>

      三天后,警方補充偵查結(jié)論出來了,他們對姚成田說,桑木榨油坊說當(dāng)年收購油菜籽的錢都兌付了,這是一張兌現(xiàn)過的收據(jù),當(dāng)廢紙賣掉的有幾千張。警方又去找了陶醉在新婚中的羅琳,問羅琳是否早就知道2009年4月28日晚上的案件和那張收據(jù),羅琳回答得非常干脆:“不知道!他從來沒跟我說過?!?/p>

      幾天后,廬陽媒體果然集體報道了姚成田,不過,這次他不是“江淮好人”的候選人,而是因車禍橫死于廬陽河里的一個醉駕者。姚成田騎摩托車在那個月光如水的晚上栽進了廬陽河里,警方對姚成田進行了尸檢,他體內(nèi)酒精含量超標(biāo)驚人,警方說最起碼喝了有二斤烈性白酒。

      姚成田沒有親人,老周、老楊、小徐等窯工們幫著將姚成田火化,又集體籌錢準(zhǔn)備買一個廉價的骨灰盒,等到老周他們到殯儀館服務(wù)中心準(zhǔn)備辦理時,工作人員說,有一個戴著墨鏡的女人,提前為姚成田付了骨灰盒的錢,中檔的,一千六百塊錢。

      又一個月后,趙堡回來了,他得知姚成田這么多年打理窯廠,為他還債,最后不幸酒駕出車禍身亡,很是傷感,他抱著姚成田的骨灰盒,動情地對著骨灰盒喊了一聲:“兄弟!”

      趙堡問是誰跟兄弟姚成田喝了這么多酒,窯工們都說不知道,這八年來就沒看他喝過一滴酒。趙堡在村里公共墳地安葬了姚成田,并且立了一塊碑,碑上刻著姚成田卒于2017年4月28日。

      這一年秋天的時候,一個中年婦女手里牽著一個小男孩來到村里找姚成田,幾乎很少有人認(rèn)出她就是顧小琴,顧小琴說她是來報案的,那個顧老頭不是他父親,而是拐賣她的人販子,當(dāng)年她患有間歇性神經(jīng)分裂癥,時好時壞,拐賣給姚成田做老婆后,又被浙江那個賣漁網(wǎng)的販子販賣到了浙江麗水山區(qū),后被政府解救,送到精神病院治療,現(xiàn)在病全好了,人留在精神病院做護工。她跟姚成田沒有婚姻關(guān)系,但這個男孩卻是姚成田的,她想報案的同時順便跟姚成田要一些孩子的撫養(yǎng)費,村里人看小男孩跟姚成田長得很像,尤其是鼻子,有點塌,村里人就對顧小琴說:“你帶孩子到姚成田墳上去磕個頭吧!”

      這時候,秋風(fēng)起了,田里的稻子熟了,是個上弦月的日子,這個夜晚的月光已不再粉碎。

      責(zé)任編輯 何子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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