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阿成,原名王阿成。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名譽委員,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哈爾濱市作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短篇小說《年關(guān)六賦》曾獲1988-1989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短篇小說《趙一曼女士》獲首屆魯迅文學(xué)獎。著有長篇小說《忸怩》《馬尸的冬雨》等七部,短篇小說集《胡天胡地風(fēng)騷》《安重根擊斃伊滕博文》《哈爾濱的故事》《良娼》(英文版)《空墳》(法文版)《上帝之手》等四十余部,散文集《和上帝一起流浪》《饞鬼日記》等十余部。創(chuàng)作電影《一塊兒過年》(合作),話劇《哈爾濱之戀》(合作)等。
珠珠被丈夫拋棄了。兩個人的離婚手續(xù)已經(jīng)辦了有一年多了。現(xiàn)在她是單身,仍然在那家時尚雜志社工作。
這是發(fā)生在2001年以后的事情。2001年以前的故事已經(jīng)賣不出價錢來了。所以,我只好把眼光移到2001年以后,并從2001年以前舊的回憶、舊的資源、舊的體驗中,痛苦地、戀戀不舍地拔出腳來,然后,一步三回頭地走進新生活,融入新生活,擁抱新生活,向新生活敬禮。但不屈服。我己經(jīng)意識到了這是一個喜歡忘本的時代,是一個充滿詩意的、偽造個人歷史的時代。我們再去堅持現(xiàn)實主義,這恐怕會有點問題。何況,新生活對我并沒有什么偏見,感覺它還可以接受我,而且進入新生活并不需要辦理什么特別的手續(xù)。
窮作家就是這點好(當(dāng)然也是不幸了),他們?yōu)榱松?,為了養(yǎng)家糊口,就得不斷地點燈熬油,挖空心思地去寫,而且要不斷地更新“觀念”,把寫出來的東西設(shè)法賣出去,這才是最大的“政治”。當(dāng)然,這種樣子看起來并不高雅,似乎靈魂也有問題了,是值得他人不屑與發(fā)怒的。但是,我想這并不是窮作家的錯,而是生活的錯。窮作家總是擔(dān)心那種“硬硬的,還在”的感覺從自己的身上消失掉。那——往后的日子就不堪設(shè)想了。他們有過這方面的痛苦經(jīng)歷和體驗。
不過,端莊地說,盡管他們是窮人,但絕對不需要大家的同情,只要能予以理解就可以了。當(dāng)然,不理解也沒什么。
總之一句話,窮作家們過的是沒有保障的生活。因此,他們必須調(diào)整好精神產(chǎn)品的銷路,奮力地將自己單薄的、千瘡百孔的生活之舟從一個個激流險灘中,劃呀劃,劃出來。
……
好了,我們還是來講珠珠的故事——我知道現(xiàn)代人喜歡故事,特別是與女人有關(guān)的故事。
珠珠受聘于那家龐大的時尚雜志社,工作和薪水都不錯。她似乎可以算是一個白領(lǐng)女人,一個小資女人。比如說,在女同事注意她的時候,她可以打的士回家,先是:哈腰打開的士車門,然后一甩長發(fā),斜著身子跨進車中。
珠珠的個子很高,胯骨很寬,形象挺不錯的。珠珠既然是個小資女人,她當(dāng)然喜歡逛精品商店、車市,喜歡去咖啡屋、酒吧,華梅西餐廳、波特曼西餐廳,喜歡脫糖的紅酒和小包的香水餐巾紙,等等。她經(jīng)常手中提著幾個精品時裝的紙袋招搖過市。春秋時節(jié),她喜歡穿那種呢質(zhì)的長大衣,穿一雙高筒皮靴,敞著懷兒,里面是一件乳白色的高檔絨衣,脖子上掛著古怪的木質(zhì)項鏈兒,走起路來大步流星,大衣的下擺向兩側(cè)翻飛著。只要走在步行街上,她肯定是蓋世太保那種眼神。有時停下來,歪頭甩一下長發(fā),接一個手機電話,第一句一定是“你好”,最后一句肯定是“拜拜”。
遺憾的是,珠珠的前夫并不喜歡珠珠這種類型的女人。他覺得這種女人插上手槍就是職業(yè)殺手,戴上面罩就是宇宙人。她們離普通人的生活太遠了,是生活在畫報里的女人(喜新厭舊的男人們真是一個謎呀)。
珠珠的前夫去過一趟日本之后,突然就喜歡上日本女人了。日本女子大都是小個子,胖嘟嘟的,白白嫩嫩,性格溫柔,樣子溫順,總是不斷地向您鞠躬,說“請多多關(guān)照”。聽了之后立刻有一種男子漢的感覺(男子漢的感覺對男人來說特別重要,但是,不少中國女性跟男人們爭這種感覺,真是不懂事)。珠珠的前夫覺得跟珠珠這樣的高個子女人走在一起,特別是她穿著一雙高筒羊皮靴(還是高跟的),有一種窒息感和被壓迫感,感覺自己像一張立起來走路的紙條兒,想立刻就離開她。有一段時間的確是這樣的,只要跟她一路走,他腦子里總在不斷地尋找借口離開這個女人。
華燈初上,回到家中,比如說,他有原始沖動了,但常常因為珠珠的個子太高了,一時不知道從哪兒下手好,像搞攀巖一樣,最后只好放棄。為此他感到特別沮喪。
后來,他下定決心把珠珠蹬掉,一定蹬掉!堅決蹬掉!后來,蹬掉了。蹬掉之后,他感到無比地輕松。
從這個意義上說,男人和女人離婚的原因應(yīng)當(dāng)是復(fù)雜的、古怪的、匪夷所思的,并且不可理喻。如果把這種事全部上升到現(xiàn)行的“理論”層面上去判斷,即愛與不愛都和品德有關(guān)的話,那么,這種“理論”的樣子再嚴(yán)肅,再牛皮,也是滑稽的。
珠珠離婚的消息傳出來之后,開始,時尚雜志社的員工們認(rèn)為,一定是珠珠把自己的男人蹬了,因為珠珠是一個白領(lǐng),是一個小資女人,再加上她先生的個子那么矮,又不是希特勒或者拿破侖,她憑什么讓這個短短的男人永遠睡在自己的身邊呢?
但一個月以后,事情清楚了,是珠珠的前夫在外地進修期間,跟一個像日本女孩兒的小胖丫頭扯上了。聽說,那個小胖丫頭愛他愛得如醉如癡,追星族一樣,整天傻話連篇,說的做的,在港臺電視劇和祖國大陸青春偶像劇中串來串去,嗲得簡直不像話了。而且,她很快就委身了。她是真誠的,不是逗他,利用他,吊著他的胃口,讓他為自已服務(wù),她一丁點兒計謀也沒有。當(dāng)然,她還不太成熟,正處在泉水叮咚響的時代。
這讓珠珠的前夫感到非常的震撼與驚喜,手足無措時,他自身常常出現(xiàn)一些話劇舞臺上的動作。他覺得兩個小個子在一起玩兒,像一對兒小鵪鶉一樣,太開心了。
那個小胖丫頭的父親是一家大公司的老板,他非常欣賞珠珠的先生,覺得這個言語不多,但又頗有心計的年輕人將來可以做他的接班人(小胖丫頭是獨生女)。作為一個老板,他看重對方是否是一個理想的接班人,而不是像普通人家的父母那樣,計較這個人是否結(jié)過婚哪,人是不是老實呀,等等,這是扯淡的事。在他看來,人只要合適,可以鼓勵他先離婚嘛,離了婚一切就迎刃而解了。于是,他將這種期待策略地跟自己的小胖女兒講了。從此以后,小胖丫頭天天給珠珠打長途電話,告訴她自己懷孕了,懷的是她丈夫的孩子,B超過啦,是一個男孩兒,嘻,用不用做親子鑒定?。孔屩橹橼s快跟丈夫離婚吧。珠珠氣得嘴唇都哆嗦了,說不出話了。小胖丫頭卻一天不落地每天晚上這么騷擾她,都快要把她逼瘋了……endprint
所以,從本質(zhì)上講,是珠珠的男人把她甩了,而不是珠珠把丈夫甩了。
珠珠詳細地跟時尚雜志社的女同事們傾訴了整個事情的經(jīng)過,包括小胖丫頭打的那些騷擾電話及電話內(nèi)容等等。她邊哭訴邊用面巾紙擦臉,講述完之后,從自己的小包里取出小鏡子再補一補妝。
從這一點上看,珠珠是一個誠實的女人。時尚女人并不意味著不誠實,反過來,樸實的女人也不一定意味著就不撒謊。男人們要求女人講述的一切都必須是誠實的,這本身就不切實際,也不應(yīng)當(dāng)這樣要求。謊言是生活的組成部分,它是一支別樣的、浪漫的、又無時無刻不在發(fā)生作用的特種部隊。
珠珠離婚以后,當(dāng)然不能再住婆婆家了。婆婆家永遠是兒子的家,當(dāng)然也是兒媳婦的家,但不意味著永遠是兒媳婦的家。特別是他們離了婚之后,兒媳婦應(yīng)當(dāng)清楚婆婆是不會允許一個已經(jīng)不相干的女人再住在自己的家里的。除非對方是個潑婦、悍婦、刁婦。但是長期地扮演這種角色是很辛苦的,像永遠在戰(zhàn)斗中的戰(zhàn)士一樣。這種“生活”方式對珠珠來說肯定不行。她僅僅是一個喜歡滔滔不絕地說事兒的女人。這是她依賴的傾訴方式。我覺得在這個白領(lǐng)的小資女人身上似乎有一種女阿Q式的東西。這太落伍了。
還是珠珠的丈夫了解她,一日夫妻百日恩嘛。離婚以后,他替她找了一個與人合租的公寓。那個合租者是珠珠前夫的朋友,外號叫“鼻涕”,是一個業(yè)余圍棋迷,形象同珠珠的前夫一樣是個小個子(所謂物以類聚),瘦瘦的,臟兮兮的,總怯著眼神瞅你,好像你看透了他什么。他在區(qū)政府工作,是一個部門的小干事,小跑腿子,小力巴,小使喚,小聽差。糊涂的上帝呀,他還是清華大學(xué)的畢業(yè)生呢。層次可以,只是外人看不出來,總以為他的畢業(yè)證是假的,秘密地查過之后,的確是真的,物理系的,而且還是高才生。盡管這很是讓人百思不得其解??傊?,大多數(shù)女人是不會看上這種男人的,太蔫兒,太肉,太邋遢,太軟,太夢魘了。而且從他身上還散發(fā)出一股淡淡的餿味兒。見了他馬上會有一種缺氧感。
這套合租的公寓是那種“一擔(dān)挑”的格局:中間是客廳,兩頭各有一個臥室。公用場地有:小客廳、廚房和衛(wèi)生間,包括相應(yīng)的照明及炊事設(shè)備等。
珠珠租的是西頭那間。也就是說,陽光首先照進鼻涕的房間,到了下午一點鐘以后,再轉(zhuǎn)過來照珠珠的房間。
珠珠的前夫把珠珠安頓下來之后,對鼻涕說,老同學(xué),我走了。費用的問題,你們談。該怎么定就怎么定唄。
說完,沖珠珠點點頭,走了。
珠珠喊了一聲,等等。
啥事兒?
珠珠說:我問你,那個小矮胖子真的懷孕了嗎?
這兩年你懷沒懷孕呢?
珠珠吼道,滾!
珠珠的前夫笑了一下就滾了,心里還甜蜜地想,好啊,罵了這句,今后就誰也不欠誰的了。
珠珠嘟噥了一句“臭狗屎”之后,便在客廳坐了下來,跟鼻涕談費用問題。不知為什么,珠珠見了鼻涕的第一面就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有一種要把心中的邪氣撒在他身上的欲望。
珠珠冷冷地說,說吧,費用怎么個分?jǐn)偡ǎ糠孔饪隙ㄊ且蝗艘话肓?。其他的呢?公共用地,水、電、煤氣,等等。說!
鼻涕說,你說。
珠珠說,我說?好,水費一人一半兒,電費一人一半兒,煤氣……
鼻涕打斷了珠珠的話說,我全包。
珠珠說,好啊,那就這么定了。另外,我早晨起來得晚,你注意點兒,別弄得叮當(dāng)山響。
鼻涕說,我起得也晚……
珠珠說,巨惡。
珠珠成為新寡之后,可能是心理作用,她總覺得時尚雜志社的女同事在譏笑她,看不起她。按說珠珠是被自己的男人拋棄的,是一個很具體的“痛苦”女人,若從這樣的認(rèn)識上出發(fā),同事們應(yīng)該同情她才是。但是,世事的反應(yīng)狀態(tài)絕不會是一種模樣呀,它們像煙霧一樣既沒有固定的形狀,也沒有可以框定的范圍。這就是火熱的、有魅力的生活。
出于報復(fù),出于回擊,珠珠在時尚雜志社的女同胞中鄭重宣稱,今后,她一定要找一個歲數(shù)大的、有錢的大老板。因為她知道,這是相當(dāng)多的女人私下的理想與夢想。她就要找一個這樣的男人,給她們看看,要活活地氣死她們!
女同事們聽了珠珠的宣言,像一陣小麻雀似的吱吱喳喳地笑了。
珠珠用夾著中性筆的纖手一擺說,不用笑,你們等著。
珠珠不愧為珠珠,僅用三天時間,就勾上了一個五十六歲的大老板。這個大老板長得肥頭大耳,精力旺盛,聲音洪亮,感覺有點像巴頓將軍,喜歡抽雪茄,從嘴里往外噴煙的樣子,讓人能聯(lián)想到深海里的鯨魚。他們是在一個飯局上認(rèn)識的。當(dāng)代中國飯局之多,在世界上可以當(dāng)之無愧地排第一位。而且很多人天天都有飯局(當(dāng)然,也有很多像我這樣的人,一天飯局也沒有,只能利用散步的時間,類似放風(fēng)一樣,叼顆劣質(zhì)的煙卷兒站在大飯店的門口牛掰地向里面觀察)。我的生活是那種傳統(tǒng)式的,從早六點開始,而人家的生活從晚六點鐘才拉開序幕(聽說廣州的酒吧半夜11點才開始營業(yè))。狀態(tài)非常牛皮,我羨慕得很,只是我沒有資格,沒錢,精神頭也不濟,難怪他們嘲笑我。
在那個飯局上(似乎也跟時尚雜志社的采訪有點關(guān)系),大老板很欣賞地看了珠珠一眼,他覺得這妞不錯嘛,有點味道。他喜歡這種類型的女人,大高個子,像一只長頸鹿一樣。你馴服一只老虎和馴服一只耗子,感覺肯定不同。
珠珠沖他莞爾一笑(“莞爾”這個詞兒有點老了,步入新生活之后,肚子里的新貨進的還不多,暫時先用上,見諒)。大老板馬上精神了,主動與她交換了名片,表情莊嚴(yán)地說,希望彼此能保持聯(lián)系。珠珠笑著點點頭,認(rèn)真地看了看那張名片:“A房地產(chǎn)開發(fā)有限公司董事長”??催^之后,又核對了一下對面的真人,才很使勁地沖他點了一下頭。大老板也很使勁地沖她點了一下頭。
這個大老板屬于接受新事物、新動作、新詞匯特別快,運用得又特別熟的那種男人。這種男人是新生活的騎手,投飛鏢者,魔術(shù)師,名牌服飾的消費者,多面人和老千。endprint
我當(dāng)時還在這家燈紅酒綠的大飯店外面賣呆兒呢,而里面,珠珠與那個大老板已經(jīng)順利地完成對接了。真不知道,全國的各大飯店、酒吧,每天有多少這種令人眼熱的對接。
三天后是情人節(jié)。
情人節(jié)是剛剛泊入中國不久的一個洋節(jié),有趣兒的是,它剛一泊入,立刻就在中國的各大中城市(包括縣城)火了。上午10點整,九個穿著禮服的鮮花店服務(wù)生捧著九個大籃子,共999朵玫瑰來到了時尚雜志社。他們在珠珠的編輯室找到了珠珠小姐,一籃子一籃子地獻上這些玫瑰。珠珠太興奮了,太有面子了,簡直像在歌劇舞臺上一樣,說話的腔調(diào)和音色都變了。這么多的玫瑰,小小的辦公室肯定是放不下,興奮的珠珠要分發(fā)給其他的女同事,但是大家全推,全不要。最后,只好將這些花籃放到走廊里。
總之,珠珠“唰”一下子把時尚雜志社的女同事全干倒了。999朵玫瑰,是所有年輕(包括不年輕的)女性的一個浪漫的夢想啊。這一層和男性不同,男性的一生基本沒夢想(他們只有欲望),個別有夢的,不是瘋子就是rhymist。
很快,珠珠就開始跟那個大老板幽會了。男女幽會這種事,像東北的石火浴一樣,在當(dāng)代社會上相當(dāng)流行,這種事甚至都要歸屬到日常消費范疇當(dāng)中去了。這個像巴頓將軍的大老板有兩套房子(他的家人在美國得克薩斯州有一個私人牧場)。他將在中國的一套房子的房門鑰匙給了珠珠。珠珠幾乎就是這套宅子的女主人了。她將這套房子重新做了精心布置。簡而言之,完全按照時尚畫報里的式樣設(shè)計的。其實,看女人的房間設(shè)計就能猜出女主人的內(nèi)心追求,比如喜歡擺一些小玩具的,幻想自己是一個小公主;喜歡掛一些古怪墻飾的,是一些自命不凡又凌厲自尊的女性;喜歡將寫字臺斜擺在房屋當(dāng)中的,毫無疑問,是一個有權(quán)力欲的計謀女人,等等。珠珠的房間設(shè)計我一時還描述不出來,與夢游中的奇怪環(huán)境有些相似??傊杏X還有些不太成熟的地方。
他們第一次幽會的時候,珠珠沒想到大老板的身體這么棒,簡直像泰森一樣,在表達感情方面全部是重拳出擊。有好幾次,被擊倒在地的珠珠,老板喊到“10”,她還沒爬起來。
這一天,大雪下了整整一天。東北畢竟是東北,這里是大雪經(jīng)常光臨的地帶。這座城市由于經(jīng)常遭遇大雪,使得城市的交通常常陷入癱瘓的狀態(tài),這非常令人惱火。
到了時尚雜志社下班的時候,由于大雪封路,職工通勤車開不出去了。在這樣的大雪天打的士,簡直比登天還難。于是,下班的職工只好站在大廳那兒一籌莫展地等著,詛咒著,不斷地看手表。
這時候,珠珠取出手機,當(dāng)著眾人的面兒給那個大老板打電話:“喂,我,珠珠,對,你馬上派車來接我回家。拜拜?!?/p>
說完,珠珠叭地一下把電話關(guān)了。時尚雜志社的女員工都聽傻了。須知,這種事情也是女性們的一種夢想啊,打個電話,讓丈夫或者朋友,或者情人,或者戀人開車來接……
當(dāng)然,大家也希望車來不了,出車禍了,到時候看珠珠怎么下臺。
半個小時之后,轎車來了。珠珠沖她們擺手說“拜拜”,就鉆進轎車?yán)镒吡恕?/p>
這次,珠珠又是“唰”一家伙把女同事們干倒了。
這期間,珠珠很少回到與鼻涕合租的小公寓。但是,所有的費用她一一照付。倒是讓鼻涕占便宜了。為此,鼻涕多多少少有點不安。大凡經(jīng)常感到心里不安的人,不用說,多數(shù)是些像我這樣沒出息的小人物。
鼻涕偶爾碰到珠珠的時候就跟她說,電費,什么費的,這個月您就免交吧……
珠珠銳利地看了他一眼,心想,熊樣。
鼻涕便把話咽了回去。
有時候,珠珠的前夫也摔一個電話過來,向鼻涕詢問一下珠珠的情況,尤其是近況。
鼻涕說,不知道,白天黑夜見不著她的影兒啊。
珠珠的前夫說,咋,她不打算住了?
鼻涕說,還不是,還住,費用還交。
珠珠的前夫咬牙切齒地說,這狗屎娘們兒。
鼻涕聽了偷偷地齜牙一樂。不過,他感覺到了,這哥們兒心里還是有他的前妻的。人的事兒就是這樣,只要在心里動情地待過一陣兒,一生也不會消失了。這與仇恨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
鼻涕沒什么業(yè)余生活,就是下圍棋。下了班,胡亂地整口吃的,如果不想在家里的網(wǎng)上“HH世界”下棋,就騎上自行車到附近的棋館去下棋。那里有一大群以棋為生的人。鼻涕在那里還算下得不錯的主兒,勝率在百分之七十以上。這很不容易了,這可是需要相當(dāng)長的修煉過程了。
一般說,鼻涕下到半夜才回公寓。每次回來他都躡手躡腳的,唯恐影響珠珠的休息,悄悄地脫鞋,悄悄地上衛(wèi)生間,小解時勒著肚子,生怕聲音過大過猛。然后,悄悄地上床,趕緊把燈關(guān)了,睡覺。但是,第二天早晨起來一看,珠珠一宿根本沒回來。
但不管怎么說,鼻涕對珠珠的私人生活還是比別人了解得多。首先,他發(fā)現(xiàn)珠珠是一個不壞的女人,她至少很真實,歡樂和痛苦都寫在臉上,絕不是那種現(xiàn)用現(xiàn)交、心里冷酷的女人(男人和這樣的女人“交往”,總有一天會突然在街上站住,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便宜也沒得著,讓對方給利用了,自己是個大傻子啦)。珠珠絕對沒什么心計,別看她的樣子冷冰冰的,驕傲得不得了,但她心里一點詭詐的東西也沒有。鼻涕想,這個女人不過是想過得更好一些而已??赡膫€女人不想如此呢?
說起來,鼻涕也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光棍兒。大學(xué)剛畢業(yè)的時候,他曾和同班同學(xué),一個四川女孩兒結(jié)了婚。但是,這個辣妹子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自己的丈夫竟然這么沒出息,如此的迷戀圍棋,下起圍棋來連老丈人過世都不回來。等到出完殯之后,他回來了,辣妹子當(dāng)眾給了他一個嘴巴。第二天兩個人就辦了離婚手續(xù)了。之后,鼻涕乘火車回東北老家,打算去一個新城市。在火車上,他小心翼翼地問一個東北人,城里有棋館么?那個東北人說,有。鼻涕聽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回自己的座位上,看著窗外的景色,心里說,離就離吧。
鼻涕憑著清華大學(xué)的畢業(yè)證(算是引進特殊人才),在區(qū)政府找到了一份工作,算是在新的城市里安定下來了。雖然剛開始工作的時候有人警惕他,琢磨他,研究他,不斷把自己重新編輯后的小報告悄悄打給二X領(lǐng)導(dǎo),藉以在鼻涕和二X領(lǐng)導(dǎo)之間引起事端,制造矛盾,從而達到消除仕途障礙的目的。但后來發(fā)現(xiàn),鼻涕啥也不是,而且連一丁點兒進取心也沒有,就沉迷于圍棋,完全用不著冒著自毀的風(fēng)險給他打小報告,萬一出了差錯,自己就毀了。嘻。endprint
珠珠和那個大老板僅僅相處了兩個月,事情就穿幫了。
一日下班之后,珠珠拿著鑰匙應(yīng)約去了大老板的那棟房子。打開房門后,發(fā)現(xiàn)里面居然還坐著一個年輕女人,一看對方的打扮就知道是一個下三爛的貨。兩個人見了面都吃了一驚,但事情很快弄清楚了,是那個大老板自己弄糊涂了,把一個歌屋的小姐約到家里時,忘了自己也同時同地約了珠珠。
那個小姐說,我可以走,但你得付費,1000塊。說著,向珠珠伸出了手。珠珠把房門的鑰匙放到了她的手上,說,把這交給那個老色鬼。說完,摔門走了。
回到公寓,珠珠撲在床上哭了一宿。
本來打算去棋社下棋的鼻涕,見珠珠這種慘相,想了想就沒去棋社,躲在自己的房間里在網(wǎng)上下棋。他下了一宿,珠珠也哭了一宿,狠狠地罵了一宿。天亮的時候,鼻涕伸了個懶腰,自言自語地說,看來,死是死不了啦。然后,到衛(wèi)生間用涼水?dāng)]了把臉,上班去了。他還得去辦公室給人家當(dāng)孫子呢。
時尚雜志社很快知道了珠珠的事,不少女同事為此感到無比的幸福和愉快,私下里說,咋樣,美大勁了吧!讓老頭子給涮了吧。姜還是老的辣。也有人說,嗨,你也別這么說,珠珠也是半老徐娘了,她不找老的還能找個年輕小帥哥兒呀?那個說,說的也是,小帥哥兒誰跟她呀?
說著,這幾個白領(lǐng)女人都嘻嘻地笑了起來。
她們說的這些話都讓珠珠聽見了。珠珠心想,好,我一定給你們找個小帥哥兒看看。
珠珠說到做到。僅用了一周時間,她就和社里一個搞電腦平面設(shè)計的小伙子搞上了。小伙子剛來,二十三歲,以前根本沒處過對象,是一款嘎嘎新的小帥哥兒。富有詩意的是,小帥哥兒非常喜歡珠珠這種類型的女人,高挑的個兒,魔鬼一樣的身材,野辣的眼神,飄逸的長發(fā),入時的打扮。這就是那種畫報里的女人嘛。
珠珠走到他面前,見四下無人,便“不經(jīng)意”地說,小帥哥兒,我請你去喝一杯咖啡吧。
小伙子開始還以為珠珠跟別人說話呢,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
珠珠說,說你呢。
小伙子用手指指著自己的鼻子說,是說我么?
珠珠笑了,走吧。
……
兩個人在咖啡屋聊了很久,不僅僅喝了熱咖啡,還點了紅酒和西餐。兩個人接吻是在下半夜三點左右。這個時間里,整個咖啡屋里的男女情侶都在做“人工呼吸”(接吻),他們彼此看了一眼,也摟到了一起,然后小伙子在珠珠的幫助下順利地完成了對接。
珠珠感到萬分的激動,她似乎第一次嘗到了純潔之愛的滋味,真誠,熱烈,無私,忘我,掏心掏肺,一點兒心眼兒也沒有。
之后,珠珠把小伙子領(lǐng)到了公寓。她悄悄地打開公寓的門,然后,沒開小廳的燈,和小帥哥兒一同悄悄地溜進了房間。
其實,鼻涕根本沒睡,他一直在網(wǎng)上下棋呢。這幾天他有點擔(dān)心珠珠。他莫名地感到自己對珠珠有一份責(zé)任。與此同時,他還對自己當(dāng)下的生活——灰色的生活——感到了某種失望。他想,他應(yīng)當(dāng)過一種正常人的生活,而且他本人有能力干一番事業(yè),比如辭去公職,受聘于某個電腦公司。其實這方面他是很有路子的。大學(xué)里的同學(xué)開公司的很多,只要打一個電話,憑他的才能與執(zhí)著,應(yīng)當(dāng)說毫無問題,甚至他到外企干也毫無問題。掙了大錢之后,再開一個現(xiàn)代化棋館……
當(dāng)鼻涕聽到開門聲之后,趕忙熄了燈,裝作睡下了。黑暗中,他聽到,這次進來的不是珠珠一個人,而是兩個人,而且另一位是個男人。幾分鐘后,他清晰地聽到來自珠珠房間的某種特殊的、壓抑的聲音,但很快一切放開了。好像這套公寓里只有珠珠和那個男人。一點禮貌也不講了。
鼻涕坐了起來,點了一支煙吸著,一直到天亮。然后,他悄悄地離開上班去了。
珠珠和那個小伙子相愛的事,很快在時尚雜志社公開了。珠珠“唰”的一家伙,又把那些女同事干倒了。珠珠的新戀愛讓社里的女同事個個羨慕得咬牙切齒。當(dāng)那個小伙子不在的時候,珠珠對她們說,咋樣啊,我說要找個年輕的小帥哥兒就找個年輕小帥哥兒。
金色的秋天到了,城市的街道被落葉鋪成了金色的大道,在這個收獲的季節(jié)里,珠珠和那個小伙子的戀愛旅程已經(jīng)步入了實質(zhì)性的階段。兩個人決定先貸款買一幢房子,當(dāng)然,居住面積至少在一百平米以上。家具、潔具、廚具,一切都要重新設(shè)計,要那種最超前的、最新款式的。為此,那個小伙子設(shè)計了好幾張圖紙。想想看,他們是時尚雜志社的,他們用愛,用夢,用熱情設(shè)計出來的東西能不好么?
在臨近實際操作的時候,小伙子的母親才聽說了兒子的這樁不相稱的戀愛。老人家氣壞了,呸呸呸地直沖地下吐唾沫,然后,毅然地采取行動,親自跑到時尚雜志社,把珠珠罵了個狗血噴頭,什么難聽的話都罵了,之后,拽著兒子到老總那兒把工作辭了,領(lǐng)著自己的兒子走了。她說,決不讓自己的兒子在這個腐化墮落的單位干!
珠珠一下子病倒了,躺在公寓里一動不能動,她在發(fā)高燒,渾身好像一攤稀泥。她想伸手把桌子上那個用來吃藥的水杯拿到手上都拿不到了。珠珠感到自己徹底失敗了,眼淚嘩嘩地往下流。她想,如果這時候有人幫她把那杯水遞過來,她就嫁給他,管他是個什么樣的男人呢。
這時候,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
珠珠有氣無力地問,誰呀——
鼻涕在門外說,是我,同屋的。
珠珠問,有事嗎——
鼻涕說,我煮了一點兒小米粥,你要一點么? 我想,你是不是病了……
珠珠心想,唉,支前的來了。
選自《山花》2004年第2期
原刊責(zé)編 李寂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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