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李云雷,1976年生,山東冠縣人。2005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博士。曾任《文藝理論與批評》副主編,現(xiàn)任職于《文藝報》。著有評論集《如何講述中國的故事》《重申“新文學”的理想》《新世紀底層文學與中國故事》《新視野下的文化與世界》《70后批評家·李云雷卷》《當代中國文學的前沿問題》《如何講述新的中國故事》,小說集《父親與果園》等。曾獲2008年“年度青年批評家獎”、“十月文學獎”、《南方文壇》優(yōu)秀論文獎、《當代作家評論》優(yōu)秀論文獎等。
1
那時候俊江大爺最吸引我們的,是他會扎燈籠。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也是燈節(jié),村里家家都要張燈結彩,小孩子們也要點燈籠。對我們來說,那時挑著一只燈籠,在夜里到各家去串門,比比誰的燈籠好看,是最好玩的一件事了??〗鬆斣?,就是小孩子玩的這種燈籠。他扎燈籠,不只是給孩子玩,還要到城里的集上去賣,他的手藝很高,在周圍三里五村很有名,不少人專門等著買他的燈籠。這種燈籠的制作工藝并不復雜,燈籠的骨架是用高粱稈子扎成的,頂端是一個大的六邊形,底端是一個小的六邊形,中間由豎立的六條棱固定住;骨架扎好后,糊上印有各色圖案的白紙;然后在底端放一支小小的紅蠟燭,在頂端系一條繩子,再用一根細棍系在繩子上,便可以挑著燈籠四處游走了。這種燈籠最講究的是扎骨架的技術了,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還要扎得結實牢靠,這樣從外面看著明晃晃的,但又不至于讓火苗舔著了燈籠紙,或者很快就散了架。講究的,還有燈籠紙上印的圖案,印這種圖案,有固定的模子,將白紙按寬窄大小裁好,用模子蘸上紅色顏料,一張張去印。模子有各種各樣的,有“花開富貴”,有“喜上眉梢”,還有“天官賜?!薄鞍讼蛇^?!保覀冏钕矚g的就是“西天取經(jīng)”了,那上面有孫猴子,有豬八戒,糊在燈籠上栩栩如生。燈籠一轉,他們也跟著轉,一會兒孫猴子轉出來了,一會兒豬八戒轉出來了,還有唐僧、沙僧和白龍馬,都在轉,簡直太神奇了。
一進臘月,俊江大爺就開始忙了,我們那里年前臘月二十七是大集,他要扎出一批燈籠來,趕到這個集上去賣。那時候,他翻出藏了一年的印花模子,買來一大摞白連紙裁開,把高粱稈子一截截切斷,然后先扎燈籠的骨架子,再用模子印上圖案,最后將花紙粘貼在骨架上,一只燈籠就做成了。那個時候,俊江大爺家就成了一個制作燈籠的小作坊,不只是俊江大爺一個人忙,全家老少齊上陣,扎的扎,印的印,糊的糊,屋里點著一盞煤油燈,火苗挑得旺旺的,全家人圍坐在桌子邊干活,說說笑笑的。也有的坐在炕上,坐在灶臺上,煤油燈光將他們的影子印在背后的墻上,搖搖晃晃的,很大,也很黑。那個時候,黑五雖然很小,但也跟著大人一起干活,我去找他玩,他也很少出來了,他娘說他,“你在這兒幫不上啥忙,還凈添亂,快出去玩去吧?!焙谖逵袝r候不出來,有時候出來了,在外邊玩一會兒就又回去了,他說:“我還得回去扎燈籠呢?!焙谖蹇梢栽鸁艋\,那是最讓我羨慕的了,因為他家扎燈籠,過年的時候,他就可以挑一只最大最好看的燈籠,在整個村子里游來蕩去的,那個時候他是多么神氣!他還可以參與扎燈籠的整個過程,怎么扎架子呀,怎么破篾子呀,怎么印上花呀,怎么糊起來呀,這在我們看來都是很神秘、很好玩的事??墒俏覀兌疾恢?,整個村子里的小孩,只有黑五知道,你說他該有多得意!
俊江大爺是很講究老禮的人,燈籠扎好了,他先不去賣,我們院里誰家有小孩,他就先去送上一只。那時候,他手里提著一些燈籠,挨家挨戶地轉,到了一家,撂下一只燈籠,跟大人寒暄著,“今年又扎了燈籠,拿一個給孩子玩吧。”那家大人感謝著,小孩早把燈籠提在手里,轉悠著看了起來,還有的叫著大爺,說:“我不要這個,要那個。”俊江大爺就把手里的燈籠,任這孩子挑一個。俊江大爺去送燈籠的時候,黑五總是跟在他身邊,他手里也提著一只燈籠,神氣活現(xiàn)的,像是提前過上了年。到了過年的時候,我們手里都提著燈籠,但是都跟黑五的沒法比,他的燈籠又大又好看,還可以換著提,今天挑這個,明天挑那個,想挑哪個就挑哪個。我們呢,我們只有一個,還是黑五家送的,不僅在他面前矮三分,還得小心翼翼地護著,要是不小心燒著了,哭壞了嗓子,大人也不會給你再買一個。那時我們都很羨慕黑五,我曾經(jīng)問過我娘:“什么時候,咱家也扎燈籠呀?”我娘正忙著紡花,沒好氣地對我說:“你要喜歡扎,就跟黑五家過去吧?!?/p>
俊江大爺去賣燈籠,黑五也跟著去。到了年根底下,集上的人多了起來,俊江大爺將燈籠裝滿一輛地排車,趕著驢車到集上去賣。不只在我們縣城的集上賣,還到周圍鄉(xiāng)鎮(zhèn)的集上去賣,柳林鎮(zhèn)、煙莊鄉(xiāng)、孫疃鄉(xiāng)、梁堂鄉(xiāng),走遍了我們這里的十里八鄉(xiāng)??〗鬆斃惠v車子,車頭上豎起一根竹竿,高高地懸掛著一只紅燈籠,在風中飄飄搖搖的,別人很遠看到,就知道是賣燈籠的來了。
2
據(jù)說俊江大爺扎燈籠的技藝,是跟宮里的一個工匠學會的,那時候他還在我們村地主二力的爺爺家扛活。這個工匠是我們這里的人,早先在皇宮里做匠人,民國后從宮里被趕了出來,輾轉回到老家,在鄉(xiāng)間靠手藝謀生,走街串巷,在很多村子里游蕩。那一年冬天,他來到我們村里的時候,病倒在路上,在風雪中差點凍死,俊江大爺救了他,將他拉到自己的窩棚里,給他烤火,為他端水送藥,足足養(yǎng)了一兩個月。這個匠人病好之后,無以報答,那時候正趕上過年,他就教給了俊江大爺扎燈籠,還給他留下了幾套印花的模具。這都是我們聽說的故事,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在我們小的時候,扎燈籠只是俊江大爺?shù)母睒I(yè),那時候剛剛包田到戶,一家家干勁都很足,俊江大爺發(fā)家致富的勁頭也很大,我們經(jīng)??吹剿^上包著白毛巾,拉著車子下地干活,下地的時候是一輛空車,回來的時候是滿滿一車青草或者玉米秸。那個時候,我們村里年齡大一點的男人,頭上都會包一條白毛巾,白毛巾蓋住額頭上的頭發(fā),兩邊沿著發(fā)際彎過來,在后腦勺那里綰一下,系成一個松松的扣,那時候這樣打扮的人很多,現(xiàn)在卻幾乎沒有了。也不知道是為什么,那時候他們不僅冬天這樣戴,夏天也這樣戴,那時候買不起帽子,或許是冬天戴著可以御寒,夏天戴著擦汗方便吧?那時候很多人這樣包著白毛巾,我爹也這樣包過,看上去像義和團,不過后來我爹有了帽子,夏天戴草帽,冬天戴棉帽,就不再包白毛巾了。俊江大爺可以說是包白毛巾時間最長的人,在我從小的記憶中,他就包著白毛巾,一直到現(xiàn)在,他仍然包著。按說現(xiàn)在條件好了,俊江大爺也不是買不起帽子,黑五現(xiàn)在城市里工作,給他買個帽子算什么,但是俊江大爺卻根本不戴,仍然包著白頭巾,想來這一是習慣,二是節(jié)儉,這樣生活慣了,也不想再變了吧。
家里人都說,俊江大爺真是能干,這么大年紀了,還去放羊。又說,俊江大爺年輕時吃了不少苦,他有很長時間都在做鄉(xiāng)村里最累的活——脫坯子。所謂坯子就是土坯,那個時候是蓋房或壘墻的重要材料,是將泥土裝到機器里,再加一些水,利用機械的力量將土塊壓制成型,一般是長方形,重重的一大塊。干這個活累的地方在于,要挖不少土方,要把壓制的土坯搬走,一行行壘好,讓土坯在陽光下曝曬,等干透了,就是成型的土坯了。那時候一個壯漢一天脫七百到八百塊土坯,就累得躺在地上爬不起來了。據(jù)說俊江大爺一天能脫一千塊,那時候太陽像火一樣炙烤著,他曬得都脫了皮,汗水嘩嘩地向下淌,每個腳印都是濕漉漉的??〗鬆斶@么賣命地干活,一是家里窮,不干活沒有辦法;二是他是個認死理的人,無論做什么他都認一個理,從不偷奸?;f干多少就干多少,要干就拼命地干。跟村里人交往,俊江大爺也認老禮,講直禮,我大爺比他大,他還在世的時候,每年過年俊江大爺去拜年,到了院里,他都真的跪下來磕頭,別人看他年紀那么大,怕他摔著,趕忙去拉,他已經(jīng)跪下了,認認真真地磕一個頭才起來。對現(xiàn)在的小青年,很多事情他都看不慣,看不慣就說:“連個頭都不會磕,膝蓋還沒沾著泥呢,那也叫磕頭?”小青年嘻嘻哈哈笑著,跟他插科打諢,他也不說話,只是搖搖頭。
土改那個時候,俊江大爺也認死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主家”的地怎么說分就分了,怎么就分給自己了?他說,那不是人家的么,咱們分人家的地,那跟土匪老缺不是一樣了嗎?那時候我衍奎大爺是貧農(nóng)隊長,他和工作組給他做工作、講道理,說那些土地本來是地主剝奪我們貧下中農(nóng)的,現(xiàn)在分地,就是把我們的土地再奪回來。這個道理俊江大爺怎么也弄不懂,批斗會之后,他一個人夜里趁黑偷偷跑到主家,把分給他的衣服和糧食,又給主家還了回去。他去還,二力的爺爺也不敢要,兩人在那里推推搡搡,讓值夜的民兵發(fā)現(xiàn)了,將他們倆帶到了大隊部,等問清了事情原委,我衍奎大爺大發(fā)雷霆,瞪起眼珠子大罵了俊江大爺一頓,俊江大爺不敢吭氣,最后嘟嘟囔囔地說:“你想罵就罵吧,反正我娘就是你嬸子,罵我也就是罵你自個兒。”“你說啥!”衍奎大爺像火上著了油,噼里啪啦又罵了他一頓。二力的爺爺被晾在一邊,這時趕忙去勸,“別罵了,都是自家兄弟,打斷骨頭連著筋……”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衍奎大爺就厲聲喝止了他,“滾一邊去!兩個貧下中農(nóng)吵架,哪有你說話的份兒?”
最后俊江大爺分到了土地,在我們村西南有一大塊。那天工作組丈量完,打好界樁,天已經(jīng)晚了,他們走后,俊江大爺還在地里,他在自己的土地上走來走去,想到這些土地就是自己的了,既不敢相信,又感到驚喜。他抓起一把泥土,迎著夕陽慢慢撒下來,看著那些土緩緩落到地上,騰起一陣煙塵,他的眼淚默默地流了下來。天色漸漸黑了,他坐在地頭上,抽了一袋又一袋旱煙。
我不知道對于俊江大爺那一代人來說,土地意味著什么?對于我們這一代人來說,那時候我們雖然吃得不好,但也已經(jīng)能夠吃飽。長大后,像我和黑五,都離開了家鄉(xiāng),在城市里漂泊,而留在鄉(xiāng)村里的伙伴,種地的也越來越少了,打工的、做買賣的、跑運輸?shù)?,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活路,但各種活法離土地都是越來越遠了。我們不能理解他們對土地的感情,他們的感情是濃厚熾烈的,愛恨交織糾纏在一起,他們從土里刨食,靠土地養(yǎng)活了一大家子人,但是為了生活,他們又在土地上付出了艱辛的勞動,土地緊緊地束縛著他們,榨干了他們的汗水、淚水和血,他們一輩子也走不出土地。千百年來,我們的祖先就是這樣生活的,他們也是這樣生活的,但他們可能是最后一代這樣生活的人了。時代變了,他們的后代也變了,現(xiàn)在我們走在一條新的道路上,但是我們的道路將通向哪里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聽說,分了地的那一年,我們村里到處洋溢著歡聲笑語,我們的父輩都看到了奔頭,終于不用再給地主交租子了,他們在屬于自己的土地上,撒著歡地干活,秋后的糧食堆滿了自家的糧囤,很多人家第一次吃上了飽飯,高興地捧著碗,流下了淚來。那一年,過年的時候,俊江大爺扎了一串紅燈籠,在他家大門的門楣上掛成一排,在風雪中飄搖,喜氣洋洋的。也就是從那一年開始,每年一到臘月,俊江大爺都會扎上很多紅燈籠,掛在自家的門上,送給我們院里的孩子,也拉著車子到外面村子里去賣。一到過年的時候,我們村里的孩子都會提著紅燈籠,在夜里互相串門,說笑,打鬧,星星點點的火光,照亮了我們村里的暗夜。
3
俊江大爺最風光的時候,是在演樣板戲的時候,樣板戲來到我們這個偏僻的小村莊,可是一件大事。在那之前,我們村里也來過放電影的、耍猴的、說書的,但是這些只能看,只能聽,不能參與進去。樣板戲就不一樣了,我們村里的人不但要看樣板戲,還要跟著學,跟著演,各個大隊、各個公社還要匯演、比賽,這就成了村里的一件大事。那時我們村里排演的是《紅燈記》,李奶奶、李鐵梅都找到了,但上千口子人,竟然找不到一個演李玉和的,最后衍奎大爺急了,他四處轉了一圈,來到我俊江大爺家,說,就你吧??〗鬆斦f,我不會演啊。他說,沒事,你有一膀子力氣,使勁嚷就行??〗鬆斶€想推托,早就被衍奎大爺拉到了大隊部。到那里給他摘掉頭上包的白毛巾,戴上一頂帶檐的大蓋帽,脫掉身上的破棉襖,換上一套不知從哪兒找來的工人的勞保制服,梳梳頭,抹抹臉,俊江大爺還蠻像那么一回事?!熬瓦@樣吧,每天晚上你到大隊部來,在這里聽戲匣子,多聽幾遍就會了,給你算工分!”衍奎大爺?shù)芍壑樽诱f。俊江大爺只能無奈地答應下來,從此以后,每天晚上吃了飯,他就到大隊部來,跟著我們村里的李奶奶、李鐵梅,一起聽戲匣子,一起練唱。就這樣排練了幾個月,從春天到入夏,在麥收之前,終于練得差不多了。
這時候又遇到一個問題,《紅燈記》里有一盞紅燈,但人家那是鐵道線上的信號燈,外面罩著鐵絲,里面是玻璃的,可那個時候在我們村里,別說玻璃燈了,要找一小片玻璃都難,家家戶戶糊的都是窗戶紙。拍《紅燈記》沒有紅燈怎么行?村里的干部都很著急,坐在大隊部里愁眉不展。突然衍奎大爺用手一指俊江大爺,“你不是會扎紅燈籠嗎?你就扎一個!”俊江大爺嚇了一跳,那個時候他有好幾年都沒扎紅燈籠了,“文革”剛開始,紅燈籠就成了封建文化,他賣紅燈籠也成了資本主義尾巴,為此他還被衍奎大爺拉到臺上批斗過,灰頭土臉的,在村里抬不起頭來?,F(xiàn)在讓他扎紅燈籠,他還心有余悸,小心地問:“那燈籠不是封建文化嗎?那咋用?”“讓你扎你就扎,別那么多廢話!”衍奎大爺?shù)闪怂谎?。他回家扎了個紅燈籠,第二天晚上帶過去,衍奎大爺拎過來,看了看,說,“你扎的這是啥?”“就是紅燈籠啊?!笨〗鬆斝⌒囊硪淼卣f?!澳憧纯催@,這就是封建文化!”衍奎大爺?shù)闪说裳?,指著燈籠上面天官賜福的圖案。俊江大爺嚇了一跳,連忙解釋,“我看著這個圖案紅的多,跟樣板戲里面那個很像,就選了這個……”說著他心虛地去瞅衍奎大爺,怕再挨批斗。衍奎大爺哼了一聲,“你這個人,就是對政治不敏感,吃虧就吃虧在這里?!闭f著,他猛地一把扯掉了天官賜福那張紙,把空空的架子遞給俊江大爺,說道:“啥圖案都不要,你就找張紅紙,糊在外面就行!”
那天晚上,村里在小學的操場上搭起了一個舞臺,舉行匯報演出。我們村里的老少爺們兒都來了,舞臺前人潮擁擠,我們村里的人雖然看過戲,看過電影,但那都是離我們的生活很遠的人和事。但是這一次,我們村里的人第一次登上了舞臺,李奶奶是前街王家的二嬸子;李鐵梅是我們村的團支書,后街劉家的孩子;而李玉和呢,就是我們熟悉的俊江大爺。他一出場,村里的人就笑了,原來他不再是大家熟悉的那個包著白毛巾的俊江大爺了,他戴著大檐帽,穿著勞保制服,腰板挺得直直的,兩只手夸張地伸著,從舞臺一側走過來,底下人潮涌動,紛紛議論著,“哈哈,俊江大爺怎么成了這樣?”“完全變模樣了,看他的帽子!” “簡直像換了一個人,這還是咱俊江大爺嗎?”
這時俊江大爺已經(jīng)唱了起來:
提籃小賣拾煤渣,
擔水劈柴也靠她。
里里外外一把手,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栽什么樹苗結什么果,
撒什么種子開什么花……
嘩——人群中激起了一陣叫聲、笑聲、鼓掌聲??〗鬆敵貌毁嚕钠畦屔ぷ语@出了獨特的味道,一舉手一投足,比比畫畫的,很像那么一回事。這時很多人才注意到,俊江大爺手里還提著一盞紅燈籠。這紅燈外面只是一層紅紙,沒有印花模子印上去的圖案,看上去紅彤彤的,很喜慶,很有革命色彩。
俊江大爺手里拎著紅燈,在舞臺上走來走去,唱念做打,看上去跟李玉和也有三分像,但是一不小心,他手里的紅燈被火苗舔著了。最初是一個小孩看到的,他大喊大叫,“著火啦,著火啦!”臺下的觀眾也都看到了,那火苗舔到了燈籠外面的紅紙,從下向上燃燒了起來,一片火光閃爍。這時臺上的俊江大爺還沒有發(fā)覺,依然在滿懷激情地唱著。“著火啦,著火啦!”臺下的人高聲喧嚷起來,他才突然停下,往下一看,火苗正往上走,他嚇了一跳,一下將燈籠扔開,又跑上去踩了幾腳,才將火苗熄滅。這時臺下哄堂大笑,俊江大爺站在臺上狼狽不堪,演出也被迫中止了。這時,衍奎大爺?shù)巧狭宋枧_,他咳嗽了兩聲,臺下立刻鴉雀無聲。衍奎大爺講了兩句話,說,這是一個偶然事故,但也不排除階級敵人搞破壞,大家要提高警惕,認真觀看演出。他講完,演出繼續(xù)進行。俊江大爺受到火苗干擾,覺得很沒有面子,想盡力挽回影響,就唱得更加賣力,臺下的鼓掌叫好聲也是一浪高過一浪。
這次演出,除了點燃燈籠,出了點小事故,其他都很成功,一時間俊江大爺在我們村里成了最受人關注的人物。后來他又戴著大檐帽,代表我們大隊到公社去演出,也獲得了成功,還捧回了公社發(fā)的錦旗和獎狀。但對我們村來說,最重要的是紅燈籠的禁錮悄悄解除了,我們村里已有好幾年沒有紅燈籠了。那一年冬天,俊江大爺扎了一批紅燈籠,過年時又有人提著紅燈籠在夜里游蕩了,點點火光讓我們村充滿了生機。當然那時候,紅燈籠上沒有圖案,也不是賣的,俊江大爺最初做燈籠,只是給我們院里的小孩子玩的,這家送一個,那家送一個。后來別人見到了,也想要,俊江大爺也送,但送得多了送不過來,要的人也不好意思白要,就給俊江大爺拿點雞蛋、小米或麥子,這樣一來二去,形成了一種物物交換的方式,俊江大爺就這樣半公開地扎起了燈籠。大隊里衍奎大爺他們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現(xiàn)在割資本主義尾巴的風聲沒有以前盛了,他們也不太管了。
但是有一件事,俊江大爺還是惹惱了大隊里的人,那就是他竟然給地主家的孩子也送了一盞紅燈籠,雖然他是夜里送去的,但還是讓人發(fā)現(xiàn)了。這讓衍奎大爺很光火,他帶人將俊江大爺和二力的爺爺帶到了大隊部,厲聲地責問俊江大爺,“你這是什么立場,是要把無產(chǎn)階級世代相傳的紅燈,傳給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嗎?”俊江大爺縮著脖子窩在那里,只是囁嚅著說,“我看著那孩子眼巴巴看著,怪可憐的?!倍Φ臓敔斃Γ阍趬遣桓铱月?,衍奎大爺?shù)难壑樽右坏桑樀猛鄣匾宦暱蘖似饋?,二力的爺爺連忙摟住他說:“別哭,別哭,咱不要了,咱不要了……”
4
重新開始扎紅燈籠之后,俊江大爺又恢復了他以前的裝束,頭戴白毛巾,身穿破棉襖,他年齡還不算老,但看上去已經(jīng)是一個老頭了,這是我從小就熟悉的俊江大爺?shù)臉幼?,在我的印象中他似乎一直就是這樣。那個時候也是我們村里紅火興旺的時候,家家戶戶都攢著勁往前奔日子,不少人家翻蓋新房,娶親嫁女,電視機、縫紉機、自行車這些新鮮的事物,也都慢慢進入了我們村里的生活??〗鬆敿乙彩?,黑五的兩個哥哥娶了媳婦,兩個姐姐嫁了出去,家里只剩下他了。俊江大爺還是很忙碌,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回來,還要看著電視搓麻繩,他的手總是閑不住。每年到冬天,就扎紅燈籠,這時候的紅燈籠印上了圖案,看上去更加美觀了。
俊江大爺種地很積極,在生產(chǎn)隊的時候他就是一把好手,現(xiàn)在土地分到了自己手里,下地干活就更有勁頭了。那時候我們村里有個懶漢二流子衍澤,在生產(chǎn)隊時他就不好好干活,總喜歡偷奸?;,F(xiàn)在土地分到了家里,早上也不打鐘集體上工了,他每天日上三竿才起來,地里的活也不好好干,十天半月才到地里去一趟,他的地緊挨著俊江大爺?shù)牡?,那地里草長得比苗都高,俊江大爺看得心疼。見到衍澤他就罵,“你小子也不好好種地,看看你這地,都成了什么樣子?”
衍澤嘻嘻笑著,給他遞過來一根煙,“我都不著急,你著啥急?”
“現(xiàn)在不著急,看你秋后打不到糧食,吃啥?”俊江大爺皺起了眉頭。
衍澤在地頭上蹲下來,抽著煙說,“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p>
“活法,你有啥活法?”俊江大爺氣呼呼地說,說著也在樹蔭下蹲了下來。
衍澤說他在城里倒騰小買賣,賣老鼠藥,賣針線木梳,賣青菜蘿卜,他說做這個很來錢,夠吃夠喝,很舒坦。
俊江大爺覺得他不像個樣子,說,“你一個莊稼人,不好好種地,東跑西顛的,整天弄那些玩意兒干啥?”
衍澤笑著說:“老哥,這你就不知道了,啥掙錢就干啥唄,說不定比你賺的還多哩!”
俊江大爺把煙頭往地下一扔,站起來,用腳狠狠碾滅,“你這就是瞎胡整?!?
我們慢慢長大了,每年一進臘月,俊江大爺仍然忙著扎燈籠,他勤勤懇懇地扎,趕著到周圍各個集上去賣。不過漸漸的,他的燈籠不像以前那樣賣得紅火了。這個時候,出現(xiàn)了另外一種燈籠,骨架是用鐵絲纏成的,外面包裹的也不是紙,而是一種光滑的綢子布,這樣的燈籠不易損壞,很多大人都愛給孩子買這種燈籠,更重要的是,這種燈籠里面裝的不是紅蠟燭,而是一盞帶電池的小燈泡,一按就亮,再一按,又滅了。有了這種燈籠,再也不用擔心燈籠紙被火苗舔著了,可以用上好幾年,所以大人小孩都喜歡。
在這個時候,俊江大爺也遭遇了尷尬,現(xiàn)在每年扎完燈籠,他還是去給院里的每一個孩子送,但是有人家里已買了綢布燈籠,當他們客氣地請他到屋里坐的時候,俊江大爺笑著,可他的心卻在疼,一片好心簡直送不出去了,只好寒暄幾句,怏怏地提著燈籠回去了。當然,也不是誰都會買綢布燈籠,這玩意兒雖然好看、方便,可是也貴,不是誰家都舍得給孩子買的??〗鬆?shù)臒艋\也送出去不少,但是提著這樣的燈籠,在流光溢彩的綢布燈籠面前,似乎一下子就被比了下去,很多小孩也不愿意提著這樣的燈籠出門了,他們更喜歡鐵絲扎的綢布燈籠。在他們看來,俊江大爺扎的紙燈籠太土了,又不好看??〗鬆斠操I了一個綢布燈籠,翻過來掉過去地看,看一會兒說:“這也沒什么呀?!笨匆粫河终f:“人家這技術就是高,咱是比不了?!彼难凵窈芡葱?,眉頭皺得緊緊的。
那時候我和黑五已經(jīng)考上大學,在外面的城市讀書了,我們村的很多年輕人也開始到外地去打工。那時候村里三提五統(tǒng),負擔很重,在村里種地,一年到頭下死力,累得半死不活,也掙不了幾個錢,除了繳納稅費和自家口糧,就剩不下什么東西了。為了繳納稅費,還有的人家被牽牛扒屋,妻離子散,村里的男女青年不少都走了,他們在外面掙一些錢,可以補貼家用,繳上稅費,如果不繳的話,鄉(xiāng)里的干部和警察三天兩頭到家里來,讓大人孩子也過不安生。所以那時候我們村里的年輕人越來越少,再也不像以前那么熱鬧了,村里的很多土地也開始撂荒。
那一年過年,我從外地回來,正好遇上大雪,天很冷,寒風刺骨,雪花紛紛揚揚從空中飄落下來。天色漸漸晚了,我走到村口的那座小橋邊,看到俊江大爺正在一個背風的角落里,跟二力的爺爺說話??〗鬆斃嘏跑?,車上裝滿了燈籠,還有一根長長的竹竿,高高地挑著一個紅燈籠,紅艷艷的,在風雪中搖曳。二力的爺爺牽著幾只小山羊。他們兩個都袖著手,縮著脖子,站在橋邊說話,我路過他們,上去跟俊江大爺打招呼,我說:“俊江大爺,你這是去哪里了?”
“去梁堂鄉(xiāng)趕了個集,賣燈籠去了?!?/p>
“剩下的不少,沒賣出去多少啊?!?/p>
“唉,是啊,現(xiàn)在的小孩都不喜歡玩燈籠了,明年我就不做了?!?/p>
“黑五回來了嗎?”
“他打電話了,說今年不回來了。”
我又問候二力的爺爺,他是我們村的老地主,但現(xiàn)在早就不講究這個了,我和二力是小學同學,曾到他家里去玩過。我說:“大冷的天,您二位在這里做什么?”
二力的爺爺說:“我放羊回來,正好遇到你俊江大爺,在這兒說會兒話?!?/p>
俊江大爺指著橋南邊一大片地,說:“我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真不像話,一個個跑出去打工,這么好的地就讓它荒著,看著我就生氣,現(xiàn)在他們是不知道厲害,等沒糧食吃了,他們就抓瞎了……”
二力的爺爺說,“是呀,現(xiàn)在的小青年對土地沒有感情,也就是咱這老一輩的,見到土地就像親爹娘,當年土改分我的地,就跟割我的肉一樣。可現(xiàn)在,他們這幫小兔崽子,隨便一扔,就不管了,看著讓人心疼,我覺得這事,上級得管管……”
我插不上什么話,就跟他們兩個告辭,匆忙往家里走,走了很遠,回過頭去看看,只見兩個人仍在風雪中緩慢地行走著。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中,他們兩個人的身影很小、很黑,似乎一陣風就可以吹走,只有俊江大爺懸掛在竹竿上的那一盞紅燈,還依然能夠看清,在一片雪白的世界上,像是一個小小的火種。
選自《北京文學》2017年第11期
原刊責編 師力斌
本刊責編 朱勇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