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楊遙,山西代縣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在《人民文學(xué)》《收獲》《十月》《當(dāng)代》《上海文學(xué)》等刊物發(fā)表作品百萬余字,出版小說集《二弟的碉堡》《硬起來的刀子》《我們迅速老去》,曾獲趙樹理文學(xué)獎、《十月》《上海文學(xué)》《黃河》《山西文學(xué)》等刊物獎。
這是一份看起來非常簡單的工作。問調(diào)查對象“去過天安門嗎?”如果對方回答去過,再問去過幾次,分別問清楚每次去的時間……
隊長給吳志強介紹這份工作的時候,把它說得無比重要,他說天安門,多么神圣莊嚴(yán)的地方,它是祖國的心臟,也是北京的標(biāo)志,每個中國人都向往這里,世界上數(shù)不清的游客來這里游覽,調(diào)查清楚有多少中國人來過天安門……
吳志強聽到這幾個字就傷心。
一個星期前,吳志強還是天安門前巡邏的一名保安。再往前數(shù),一個月前,經(jīng)理還表達(dá)過讓吳志強擔(dān)任更重要的崗位,可以一直留在北京??墒且驗閮纱未蚣?,吳志強被開除了。
一個月前是六月中旬,天氣還沒有那么熱,可是已經(jīng)開始很悶了,值完勤,褲襠里總是濕漉漉的。吳志強每天沖澡,還是有種發(fā)霉的感覺,他想褲襠假如是塊地,大概每天可以收拾一小盆蘑菇。小時候下過雨,媽媽經(jīng)常領(lǐng)他去采蘑菇,有時候在公路邊的楊樹林里,有時在鐵路護坡上的槐樹叢中,不管吃哪種蘑菇,對他們都算是改善生活。自己要是在北京呆下去,家里人可以天天吃蘑菇,平菇、香菇、茶樹菇、金針菇、猴頭菇……吳志強突然想起自己有好多年沒有吃過楊樹、槐樹蘑菇了,怎么北京市場上沒有賣這兩種蘑菇的?
那天值完勤,吳志強這樣胡思亂想著準(zhǔn)備回宿舍先沖個澡,然后把今天見到的幾個有意思的人畫下來。吳志強沒有專業(yè)學(xué)過畫畫,但他從小喜歡畫,他的記憶力特別好,見過的人隔幾天也能把他的樣子八九不離十畫下來,而且神態(tài)和特征都抓得特別準(zhǔn)。休假的時候,他經(jīng)常去798,他喜歡那里的現(xiàn)代藝術(shù)裝置,他覺得自己把每天見到的有意思的人畫下來,時間久了,攢下幾百張,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這時前面有個長得特別高的人突然吸引了吳志強的注意。他大概有兩米,沒有姚明那么高,也差不多,但是沒有半點兒姚明的英武氣,因為他長著一個大肚子,像懷胎七八個月的孕婦那么大的肚子,那么高的個子,走路被肚子拖著走。這樣不說,他說話的聲音特別尖和細(xì),乍一聽讓人起雞皮疙瘩,根本不相信這聲音是這么高大的一個人說出來的。關(guān)鍵是吳志強跟了他一段路,發(fā)現(xiàn)他一直在罵人,而且罵的不是某個具體的人,或者是公眾批評的那些壞人,而是整一個省的人,就是吳志強在的那個省的人。他又尖又細(xì)的嗓子在人群中特別有分辨率,不時有人把頭轉(zhuǎn)過來看他,但一看到他那高大的身子馬上把目光縮回去。吳志強開始還忍著,以為他罵罵就完了,但他一直在罵,完全沒有停下來的跡象。吳志強終于忍不住了,他拍了拍那個人的腰,本來他是想拍他的肩膀的,可是夠不著,他說,朋友,這是天安門,請您說話注意點兒文明!
大個子猛地停住了,他緩慢地轉(zhuǎn)過身來,像行駛的火車遇到故障減速一樣,然后用吃驚的眼神瞪著吳志強,嘴里噴出一股酒臭味兒。吳志強仰起頭來看了看大個子,反思自己的話有沒有問題,他還好奇那又細(xì)又尖的聲音是怎樣發(fā)出來的,一記耳光落到他臉上,他打了個趔趄。大個子用又細(xì)又尖的聲音說,你他媽的是個保安,不好好巡邏,管我罵誰?又一記耳光扇過來。吳志強有了準(zhǔn)備,躲開,上去和他理論。大個子大概從來沒有想過有人敢和他較真,發(fā)瘋一樣怒吼著,揮舞著手臂朝吳志強亂掄,吳志強把學(xué)的全部武藝都使了出來。
這里是天安門。幾分鐘后,吳志強和大個子被控制住。
吳志強被隊長領(lǐng)回去的路上,一再解釋自己沒有半點兒打架的想法,他只是想勸說對方不要有不文明的言行,根本沒有想到對方有那么激烈的反應(yīng)。
可是吳志強給保安公司造成了比較惡劣的影響,被記了個處分。經(jīng)理說過,人無完人,但我要求你們要做個完人,在天安門前巡邏,是多么光榮的事兒,你們一定要珍惜機會,珍惜榮譽,不能出半點兒差錯,誰出差錯,我讓他卷起鋪蓋走人。吳志強雖然沒有卷起鋪蓋走人,但是經(jīng)理見到他時那冰冷的目光讓他感覺被委以重任在北京長遠(yuǎn)呆下來的希望不大了。
吳志強一想到有可能回去,就要發(fā)瘋,因為一回老家,出路渺茫,又得和爺爺、爸爸、哥哥他們一樣去扛麻袋,靠出賣體力生活。吳志強想到爺爺、爸爸、哥哥就難受,他們空有一身比普通人大得多的力氣,但是只能扛麻袋,一瓣汗水換一分錢,像爺爺力氣不行了,就掙不回錢來了;然后他想到媽媽很早就失去了光澤的眼睛,那么善良的一個人,說話從來都輕輕的怕打擾了別人,假如自己回去再扛了麻袋,她恐怕眼神永遠(yuǎn)也不會明亮起來了。吳志強后悔自己沖動,但他哪里能預(yù)料到那個人那么暴躁沒有理智?他越想越冤枉,他想假如那人不是罵他們省的人,而是在天安門罵所有中國人,他也不該勸阻嗎?所有的中國人都該由他罵嗎?那中國人的自尊、血性都哪里去了?那還是人嗎?
吳志強不停地想這個問題,不停地來回比較,越想越覺得雖然造成不好的影響,但責(zé)任不在他這邊,于是他腦子里把事情不斷地向極端推演,以證明自己沒有犯錯誤。他想象有人站在天安門大罵中國人,誰都怕犯錯誤,誰都怕給自己招惹麻煩,沒有一個人去阻止,而有責(zé)任管這件事的組織,卻不能及時趕到。他甚至執(zhí)勤時腦子里出現(xiàn)幻覺,有人在罵中國人。
吳志強一千次、一萬次地想這件事情,想象所有人沉默的時候,自己沖了上去。沒想到這樣的事情很快就發(fā)生了。
那時剛數(shù)伏,北京的最高氣溫卻已超過往年的極限,但是無數(shù)人不斷地從世界各地?fù)淼教彀查T,四十多萬平方米的廣場像電視里的海濱浴場擠滿了人,連鴿子飛過廣場渾身都濕漉漉的。在這么多人這么熱的地方巡邏,對任何人也是一件艱難的事情,吳志強想自己要是變成熱帶魚那樣該多好,就不怕熱了。
有一天吳志強忽然聽到兩個皮膚白皙,保養(yǎng)得很好的人,打著遮陽傘,在嘀咕什么。他們一開始用日文,吳志強聽不懂,可是能判斷出他們是哪國的人。在天安門前巡邏的幾百個日子里,吳志強基本上一看對方的做派就能判斷出他是哪國人,再說他還有超強的記憶力和觀察力。后來那兩個人得意忘形,或者出于什么目的,竟把對話換成了中文,而且還跟在吳志強他們的巡邏隊后面,竟然是在罵中國人,就那么肆無忌憚,仿佛料定沒有人出來管他們。吳志強頓時就頭大了,他望了望隊友,有幾個顯然也聽到了,聾子才聽不到,那兩人罵得那么響!可是他們往緊握了握拳頭,繼續(xù)往前走。吳志強再看周邊的人,他們皺著眉頭,用憎惡的眼光望著這兩個得意忘形的人,還有人沖他們背后吐了口痰,但沒有人站出來阻止。吳志強忍不住了,他跑出隊列,一拳打在正說話的那個家伙的嘴巴上,揮拳的姿勢竟和某次想象中的完全一樣。對方不甘示弱,兩人都沖了上來,三個人打成一團……
隊長想保吳志強,可是事件已經(jīng)不光是保安公司的事件,日本大使館知會了外交部。
吳志強被開除了,他先動手打了人,造成的影響特別“惡劣”,況且他還在執(zhí)行任務(wù)中。
要回家的那幾天,隊里的朋友們挨個請吳志強喝酒,給他送行,經(jīng)理還專門來看了看他。吳志強每天喝得暈暈乎乎,一會兒覺得自己像八十多年前盧溝橋那個擦槍走火的士兵,一會兒又覺得祖國確實強大了,竟然沒有引發(fā)更大的爭端。
……
隊長幫他聯(lián)系了這份工作,說一回去有個干的,可進可退,如果不感興趣,把他們村子調(diào)查完就拉倒;如果覺得有意思,可以接著調(diào)查他們鎮(zhèn)的,他們縣的……隊長說他認(rèn)識的這個老總打算把全國的情況調(diào)查一下,看看到底多少人民來過祖國的心臟,這關(guān)系到他其它項目的融資和上馬,但老總不相信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那些調(diào)查方式,覺得太容易弄虛作假了,他認(rèn)為最原始的人工調(diào)查最可靠、最準(zhǔn)確。吳志強在保安公司里習(xí)慣了服從命令,性格上又不好意思拒絕人,便勉強答應(yīng)了這件事兒。
吳志強選擇中午兩點多回家,憑他的經(jīng)驗,這個時間人們大多吃完飯在家里睡覺,路上見不到人,再早有可能遇到買菜和干完活兒收工的人;再晚人們午休完又該出去干活兒了,只有剛吃完飯這段時間,天氣太熱了,誰也不愿意出來。
果然路上沒有人,只有白花花的陽光,水銀一樣到處流淌,整個村莊靜悄悄的,聲音都好像被融化了。吳志強慶幸自己這個時間選對了,拐進自家巷子里時,門洞里臥著的狗翻起眼來望了望他,又耷拉下眼皮吐著舌頭喘氣,口水吧嗒吧嗒流了一地。吳志強一進院子,看見爸爸捂著腰一瘸一拐出來上廁所。父子兩個的眼光一對,都有些恍惚。汗出如漿的吳志強馬上像被浸到了井水里面,渾身發(fā)涼。
他奔上去問,爸爸你的腰怎么了?
唉,扭了一下,不礙事。你怎么回來了?爸爸反問道。
吳志強出了事兒一直沒和家里講,他知道講了家里也幫不上什么忙,還徒增煩惱,不如直接回來讓他們面對事實,不接受也得接受,難受幾天就沒事兒了。
爸爸沒有等吳志強回答,就又接著問,放假了?然后眼巴巴地望著他,等他確定。
吳志強心里難受,爸爸還是像以前一樣糊涂,保安公司五黃六月放什么假?他不敢看爸爸的眼睛,低下頭狠了狠心說,我不去了。
啥?爸爸一只腳跳起來,大概牽動了傷口,馬上哎呀著彎下腰。吳志強去扶他,他摔開吳志強的手,往廁所走去。一條從地里竄出來的黃瓜蔓子擋住了路,爸爸粗暴地用勁兒一扯,要把它扯斷,蔓子連著架子,一大片倒了。吳志強喊,爸爸。爸爸不理他,進了廁所。吳志強嘆口氣,以前爸爸看到竄出來的黃瓜、西葫蘆蔓子總是小心地把它架到架子上。
吳志強進了屋子放下行李,卻發(fā)現(xiàn)媽媽沒在,屋子里亂糟糟的,炕上扔著一堆沒洗的衣服,桌子上擺著沒洗的鍋和碗,蒼蠅在上面亂飛。有幾盆洋繡球、九月菊、吊金鐘多日沒澆水,干巴巴的快旱死了。吳志強用瓢舀了些水,澆在這些花上面,吸了水,幾分鐘后,這些花的葉子好像挺直了許多。柜子上、家具上都是土。一股股撲鼻的臭味兒從窗戶里鉆進來,讓人想吐。
吳志強馬上后悔自己回來,他出了屋子站到院子里喊,我媽呢?廁所里沒有反應(yīng),臭味兒卻更濃烈了。吳志強循著臭味兒出了院子,房子前面那塊空地蓋了幾間簡易棚子,里面?zhèn)鱽碡i哼哼的聲音,惡臭正是從這里面?zhèn)鬟^來的。吳志強感覺陣陣絕望,幾年前他就建議爸爸把這塊地方買下來,和院子搭在一起,種菜也好,種果樹也好,可是現(xiàn)在卻有人養(yǎng)了豬。
吳志強一刻也不想在家里待了,他害怕朋友們來家里,一過來就聞到豬糞味兒。
爸爸終于從廁所里出來,腰傴僂得更厲害了,他幾乎是挪到黃瓜架子前,扶剛才弄倒的東西。吳志強心軟了,跑過去說,我來弄,你歇歇吧。我媽呢?
糧站。
我媽去了糧站?
今年營生不好找,鐵礦倒閉之后,許多人在家里坐著。糧站正好要上貨,我這腰!爸爸揉了揉腰,你媽怕別人頂了,她先頂上去了。
我哥呢?
還在糧站。
吳志強用拳頭捶了捶腦袋,血往上涌。我去找她回來!
你去干啥呀?我去!
吳志強去糧站的時候,街上還是空無一人,但那種著了火的感覺越來越厲害。在北京,在天安門,無論什么時候,都擠滿了人,這個點兒雖然熱,還是人擠人,人們打著傘,戴著遮涼帽,喝著冷飲,往一起扎堆,吳志強越想火越大。
進了糧站大門,刷成白顏色的糧倉沒有使吳志強感覺半點兒清涼,反而覺得這些東西紙一樣要燒起來。他一直往里走,在庫房那兒一下看見了媽媽,然后是哥哥,以及村里其他的幾個裝卸隊的人。他們踩著顫悠悠的木頭板子往車上裝糧食,男人們都是每人一麻袋,扛在肩膀上往車上送,只有媽媽背著多半袋子,用手緊緊抓住麻袋口,背弓得蝦一樣抵住不讓它滑下去,走到板子上還晃悠悠的。
吳志強幾步跑過去,沖哥哥喊,你怎么能讓媽媽扛麻袋呢?
媽媽轉(zhuǎn)過臉來,發(fā)現(xiàn)了吳志強,她睜了幾下眼睛,發(fā)現(xiàn)真的是小兒子,虛弱地問,你怎么回來了?
“我不去了”這句話在吳志強嘴邊滑了一下又掉進喉嚨里,他說我有別的任務(wù),回去再說,我來幫你。吳志強把媽媽扶到屋檐陰涼處坐下,自己去扛麻袋。
那幾個裝卸工看見吳志強過來,每人都問了一句,志強回來了,然后繼續(xù)干自己的活兒。哥哥有意走在他前面提醒,小心點兒,一麻袋二百斤呢!吳志強還在生他的氣,哼了一下。
吳志強覺得自己年輕,又受過訓(xùn)練,肯定比這些裝卸隊的人強。開始還輕松,看著前面哥哥被汗水濕透的背心一心想把他比下去,可是干了一會兒,便發(fā)現(xiàn)自己想錯了,首先是腰幾乎要折斷了,然后每次麻袋上到背上都感覺一座小山壓上來,短短的仿佛三四步就可以跨過去的板子,背著糧食越走越重,最后幾步簡直怎樣也走不到。中間媽媽幾次要換他下來,吳志強咬著牙拒絕了。一輛車裝完的時候,吳志強以為這些人要歇一歇,可是他們像鐘擺一樣,繼續(xù)按以前的節(jié)奏裝第二輛。
吳志強終于明白了爸爸和哥哥每天是怎樣過來的,為啥他沒有考上大學(xué)爸爸想辦法要讓他去參軍,沒能參了軍又讓他去當(dāng)保安,希望他能在北京呆下去。他后悔前幾天的魯莽。后來隨著身體的疲憊,吳志強感覺自己身體變成了鐘擺,心臟也變成了鐘擺,大鐘套小鐘,但節(jié)奏完全不一樣,而且不像哥哥他們是用精鋼或什么金屬玩意兒制成的,他覺得自己隨時會散架。
那無比漫長的下午過去之后,吳志強不知道自己的衣服被汗水浸透幾次,干了幾次,又浸透幾次。裝卸隊的人們終于收了工,他們互相囑咐對方晚上回了家好好吃一頓,用熱水泡泡腳,有個家伙還笑嘻嘻地說兒子想吃豬蹄,給他買一個。吳志強不知道他們哪里來的勁頭,他跟著哥哥往家里走時,街上的人多了,商店里都亮著燈,有的人扛著鋤頭從地里回來,木匠們帶著叮當(dāng)作響的工具收工了,有的人端著碗在門口吃飯,有的大概已經(jīng)吃過了,聚在路燈下打撲克,不時有幾個小孩騎著自行車胡亂追逐,也有摩托轟鳴著駛過……熟人們看見吳志強,都露出驚訝的目光問他啥時回來的。吳志強累得要死,但臉上裝出笑容說,有點兒任務(wù)。吳志強打定主意不再提自己從保安公司回來了,從明天開始,他調(diào)查隊長介紹給他的任務(wù),他慶幸隊長給他介紹了這份工作。
回到家里媽媽已經(jīng)做好飯,炒了一盤肉,其它的都是吳志強愛吃的菜,碗托、新鮮的涼拌黃瓜、地皮菜炒雞蛋、茄子蒸土豆,但是那股惡臭弄得他不舒服。吳志強問,為啥門前那塊地弄成了豬圈?爸爸說,王三毛買下那塊地,沒別的干的養(yǎng)了豬。
王三毛不是做豆腐嗎?
吳志強眼前出現(xiàn)一個臉膛通紅,留著長頭發(fā)的老實的中年人。他幾乎總是在干活兒,除了種地,每天早上四點鐘起來就做豆腐,做好后用兩只大鐵皮桶帶著走村竄戶去賣,賣完再去地里忙活,第二天早上起來再做豆腐??删褪沁@樣勤快也娶不上媳婦,到了三十歲,買了個四川女的,過了幾年,女人給他生下兩個孩子,大概嫌日子過得又苦又窮,跟上人跑了。
他老婆回來了,大概跑出去也不好過,可是回來又嫌他沒錢,隔三差五吵架。王三毛沒別的本事,就買了那塊地,養(yǎng)了幾頭豬,沒人看著,前段時間還被偷了兩只,損失了好幾百。爸爸感嘆。
吳志強不好再埋怨了,嘟噥著說,可是咱家里太臭了。
媽媽問,你回來住幾天?
吳志強說待一段時間,我們隊長交代了我個任務(wù),得忙活一段時間,如果干得好,就不回保安公司了。
爸爸警覺地問,什么任務(wù)?
吳志強回答,是個很龐大的工程,調(diào)查人們?nèi)ミ^天安門沒有。
哥哥問,一天給你掙多少錢?還是按調(diào)查人數(shù)給錢?
吳志強說,一天一百,如果干得好,可以商量按人數(shù)結(jié)算,調(diào)查一百個多少錢。
哥哥羨慕地說,這活兒不錯,挺輕松,一天一百也不少,現(xiàn)在當(dāng)一天小工才八十,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干長?
當(dāng)小工不是一天一百二嗎?吳志強問。
那是以前,現(xiàn)在鐵礦不行了人們都沒活兒干,一天八十還找不下活兒。哥哥回答。
爸爸說,鐵礦倒了就倒了,那么多人得了矽肺病,我看再讓他們開,先得把環(huán)境整治好,像上面要求的那樣,給工人配好各種裝備。
哦!吳志強不知道村里變成了這樣。他說,在北京,到處都是人,總是看見各種各樣招工的信息,我還以為現(xiàn)在缺人工呢。
爸爸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志強能不能和你們隊長說一下,我和你一塊兒去調(diào)查,村里人我比你熟,一天給我五十就可以了。天安門是每個人都向往的地方。
吳志強忙說,爸爸你歇著吧,等你腰好了再說。
爸爸說,那你給人家好好干,這活兒我看不賴。那天吳志強先把自己家里的人調(diào)查了一遍,盡管以前知道家里人除了他之外沒有人去過天安門,但是正兒八經(jīng)調(diào)查后還是吃了一驚,不光現(xiàn)在的家里人,除了他,爸爸這邊弟兄幾個,媽媽那邊兄弟姐妹五六個,去過天安門的只有一位,還是當(dāng)年毛主席接見紅衛(wèi)兵時去的,可是那位舅舅是縣城的,不屬于他現(xiàn)在的調(diào)查范圍。吳志強暗暗后悔自己在天安門巡邏時,竟沒有邀請爸爸媽媽去天安門參觀一下。
第二天,吳志強按生產(chǎn)隊開始調(diào)查。說來奇怪,生產(chǎn)隊解散幾十年了,村里上點兒年紀(jì)的人記事還是按生產(chǎn)小隊劃分,你是幾隊的,他是幾隊的,爸爸當(dāng)年所在的生產(chǎn)隊是三隊,所以現(xiàn)在他說話還經(jīng)常是我們?nèi)犜鯓釉鯓?,平時那些與他往來比較密切關(guān)系好的人,也都是三隊的。吳志強就從三隊開始,因為這個隊的人他熟悉,容易打開局面。
一天下來,吳志強調(diào)查了三十多戶,這些戶主大多與爸爸年齡差不多,也有比他大十歲二十歲的多少年來一直沒有分家,結(jié)果出人意料地一樣,沒有去過天安門。只有兩戶人家有點兒例外,一戶開煤廠,這些年掙了錢,男人卻得了肺癌,家里人陪他去北京治療,他,包括老婆,兩個兒子都去天安門看了一下;一戶的兒子八十年代結(jié)婚時,正趕上旅游結(jié)婚時髦,選擇帶新娘到北京旅游,看了天安門。
吳志強想的進度本來比這要快,不就是問句話嗎,內(nèi)容也不復(fù)雜。但是這么多年過來,這些當(dāng)年同一個生產(chǎn)小隊的人許多重新批了屋基地,改了新房子,住得七零八落,找他們的住處就得花好長時間。而且都是當(dāng)年他熟悉的叔叔大爺爺爺,去了哪家也得坐會兒,拉拉家常。吳志強想,是不是按照住的地方調(diào)查會快一些,這樣可以挨家挨戶問。他正琢磨著,李穎找他來了。
見到李穎,吳志強有些吃驚,當(dāng)年她上完初中就去讀什么藝校了,后來聽說進了一個歌舞團,他從來沒有看過李穎表演,但聽說她的歌唱得特別好。有一次吳志強收拾舊東西,從個發(fā)黃的紙袋里倒出一堆相片,都是一寸黑白像,里面有張李穎的,她梳著兩個小辮,眼神十分清澈地望著前方,嘴唇微微張開笑著,雪白的牙齒使整張相片不受時間干擾亮了起來。相片背面用圓珠筆寫著李穎兩個秀麗的字,吳志強嗅了嗅,仿佛還有種特殊的清香。他把那張相片專門夾到一本書中,可惜后來忘記了夾在哪本書中,怎樣也找不到了。
好多年沒見,吳志強還是一眼認(rèn)出了李穎。他望了望屋子里,比昨天好了點兒,還是凌亂,但是前面豬圈里的臭味兒,卻仿佛比昨天更濃烈了。李穎進了屋子和吳志強家里人打招呼,吳志強爸爸捂著腰躺炕上,使他臉有點兒發(fā)燙,等李穎打完招呼,吳志強趕忙領(lǐng)她進了自己的屋子,看到早上疊得豆腐塊一樣整齊的被子,吳志強松了口氣,但豬圈里的臭味兒還是很沖。他關(guān)了窗戶,打開風(fēng)扇,一陣幽香從李穎身上傳過來,吳志強的心跳有些加速。
李穎大大方方從包里掏出一個盒子說,來得匆忙,只給你帶了點兒小禮物。吳志強忙擺手說,別。打開之后,是塊小石頭吊墜,黑色的拇指頭肚子大小的石頭上有兩圈筋脈一樣凸起的紅色圓圈,像個人臉。吳志強覺得挺新穎別致,忙說謝謝。李穎說這是阿拉善筋脈瑪瑙。吳志強從來沒有聽說過這玩意兒,但是挺喜歡,想回送她個什么東西,想了半天,他回家的時候,朋友送了他個用子彈殼粘的飛機比較稀罕。吳志強把它拿出來送給李穎。李穎把它捧在鼓鼓囊囊的胸前笑了,她的牙齒那么白,好像從照片上浮了出來。吳志強手忙腳亂地給她倒水,倒得太多,溢了出來,流在手上,他沒有感覺到燙。
李穎笑吟吟地說,聽說你這次回來搞個很龐大的工程,調(diào)查人們?nèi)ミ^天安門沒有,我明天和你一起去吧。
吳志強沒想到李穎這么快就知道了這件事兒,他抓了抓后腦勺說,這個事兒?
李穎用腳踢了一下他的凳子。
吳志強仿佛頓時回到了從前,李穎坐在他后面,問他題或者讓他干什么時總愛踢他的凳子。今天李穎穿著雙肉色高跟涼鞋,沒有穿襪子,十個涂成金色的腳指甲都像在爭先恐后說話。吳志強幾乎不再思考,馬上就答應(yīng)了。
李穎端起杯子來,抿了一小口,高興地說,明天我?guī)c來找你?
吳志強說八點。馬上又說八點半吧。
李穎站起來與他握手。吳志強發(fā)現(xiàn)李穎做了眉毛,又彎又細(xì),但是顏色有些發(fā)紅,再仔細(xì)看,眉根子那兒黑倒是黑,但是顏色特別生硬。
李穎走了之后,吳志強感覺屋里太熱了,馬上打開窗戶,豬糞的味兒又沖了進來,李穎留下的香氣馬上聞不到了。吳志強想李穎還是不做眉毛好看,但是他想不起李穎原來的眉毛是什么樣子了。他翻開書找李穎的那張相片,半天也沒有找到,奇怪的是他們一起的畢業(yè)集體照也找不到了。
第二天八點鐘吃完飯,媽媽和哥哥就去裝麻袋去了。吳志強收拾完桌上的東西,看見時間還不到,把屋子里整理了一下,把不要的東西都扔到了外面,把所有的家具擦干凈,地拖了三遍,倒出幾盆臟水之后,水泥顯出原來清亮的顏色,屋子里涼爽透亮了許多,只是豬糞味兒沒辦法。吳志強想,要是王三毛轉(zhuǎn)手賣這塊地方的話,他一定讓爸爸買下。
到了八點半,李穎從門外探進頭來,吳志強趕忙出去,他一眼看見李穎做過的眉毛。在早晨明亮的自然光下,這兩道眉毛格外不自然,把她整個人的形象拉低了幾分。吳志強心里嘆了口氣,何必呢?但他又竊竊自喜,覺得這樣自己與李穎好像近了點兒。長久以來粗礪的生活讓吳志強明白了生活中那些最好的最完美的東西不可能屬于他,它們屬于另一類“成功的人”,最起碼不是靠出賣力氣的人,而漂亮的異性肯定是所有東西中最難得的,自然不會屬于他。
李穎挎著一個市面上正流行的黑色皮面雙肩包,穿著有紐百倫“N”字標(biāo)志的白色運動鞋,淺藍(lán)色亞麻長裙,白色無袖T恤,既精神又有職業(yè)味道。吳志強與李穎走過兩條巷子后,豬糞的味道聞不見了,吳志強心里舒坦了些,看到李穎胳膊上淡黃色的絨毛,覺得兩人好像又近了些。
李穎問從哪里開始呢?吳志強說,還是三隊吧,昨天我就從三隊開始的,把三隊的調(diào)查完,咱們換種方式,按人們住的地方調(diào)查。接著他和李穎講了需要調(diào)查的內(nèi)容,真的是簡單,幾句話就講完了。講著,吳志強想這可能是隊長在照顧他,根本沒有這么一個老總。他想起798那些創(chuàng)意十足的現(xiàn)代藝術(shù)品,與它們相比這份工作太簡單了,根本不需要兩個人來干。吳志強望了望李穎,她的目光正注視著前方,睫毛又長又黑,而且是真正天然長成的!
你看啥呢?李穎問。吳志強忙收回目光說,快到了,心里有種欺騙李穎的感覺。他不知道幾天、十幾天過去之后,調(diào)查完村子里的人,隊長會不會接著讓他調(diào)查鎮(zhèn)上其他的村子。如果真有這么個老板,有李穎陪伴著,倒也不錯。
有了李穎的配合,調(diào)查明顯快了許多,每次吳志強張口詢問時,李穎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記錄,李穎寫字速度快,字又好看,吳志強想起那張相片背后的字。幾戶調(diào)查完之后,他們配合已經(jīng)非常默契了,李穎的發(fā)絲不時碰到吳志強的皮膚上,癢癢的很舒服。半上午時,太陽比較毒了,李穎包里居然帶著傘。吳志強在天安門的時候,看多了打傘的女孩兒,但是他仍然不習(xí)慣在太陽下打傘,在他的觀念中,傘這種東西是專門為雨天準(zhǔn)備的,大太陽下打傘,總覺得有點兒奇怪?,F(xiàn)在李穎把傘撐開,開始吳志強還覺得別扭,這是在村子里,也不是在天安門,可是傘一遮到頭上,他馬上覺得熾熱的太陽離他好像遠(yuǎn)了,甚至是屬于另外一個世界的東西,他覺得還是打上傘好。兩人不時觸碰一下,李穎的身子軟軟的,頭發(fā)和身子的香味兒不住往吳志強鼻子里沖,吳志強覺得不是在工作,簡直是在度假,他有些享受了。李穎時不時還哼首歌,聲音不高,卻像有什么東西在吳志強心頭扒拉。她唱一會兒轉(zhuǎn)過頭來問問吳志強,你喜歡聽什么歌,我唱給你聽。李穎的嘴唇涂得鮮艷得像一朵盛開的牡丹,一說話,嘴里有香氣飄出來。吳志強說,好,唱啥都好,唱你拿手的。真的,李穎唱什么歌都好聽,吳志強覺得比許多舞臺上的歌星唱得好多了。
許多熟人看到吳志強和李穎在一起,目光笑瞇瞇的,李穎不解釋,吳志強也不解釋,心里卻很舒服。
中午時李穎說,咱們別回家了,我請你吃飯,吃完繼續(xù)調(diào)查。吳志強馬上說,我請你。
他們選擇了緊挨108線的一家熬魚店。菜還沒上來的時候,吳志強不好意思老盯著李穎看,他把頭扭向窗外,國道上車少得可憐。李穎說,鐵礦好的時候,拉鐵礦粉的“二拖三”一輛接一輛,一眼望不到邊,寶馬、奧迪、奔馳、路虎、卡迪拉克等各種豪車像開車展?,F(xiàn)在縣里想發(fā)展旅游產(chǎn)業(yè),把咱們的雁門關(guān)好好打造一下,雁門關(guān)開發(fā)好了,咱們這兒又會熱鬧起來,畢竟是天下第一關(guān)呀!再說發(fā)展旅游對誰都好,國家支持,老百姓也積極。
吳志強嗯了一聲說,旅游確實是現(xiàn)在的朝陽產(chǎn)業(yè),全國各地到處都在加緊發(fā)展旅游業(yè)呢!他想起天安門前數(shù)不清的來旅游的人們,要是到時有五分之一,不,哪怕十分之一、二十分之一的人來他們這兒旅游就好了。他想起哥哥說的現(xiàn)在鐵礦不行了人們都沒活兒干,一天八十還找不下活兒,想問問李穎這些年都經(jīng)歷了什么,可是又不敢問,怕引出不愉快。
李穎卻先問他了,吳志強,聽說你這幾年混得不錯,北京畢竟是一線大城市機會多,你爸說你想在北京待下去,要是這次調(diào)查工程搞好了,你也有可能不回保安公司?
吳志強的臉有些發(fā)燙,他忍不住想把北京發(fā)生的事情講出來,這些天憋得太難受了,但是看到李穎撲閃撲閃期待的大眼睛,他把話吞回去,點點頭說,這項工程很有意義,你想北京是什么?天安門是什么?它們的象征意義不一樣啊!調(diào)查清楚多少人去過天安門,他腦子里靈光一現(xiàn),是為國家下一步?jīng)Q策提供依據(jù),現(xiàn)在剛開始,保密??!
李穎一笑,點點頭說,我知道,敬你一杯!
吳志強感覺自己酒量不錯,半斤以內(nèi)不在話下,假如一起喝酒的人好、酒好、狀態(tài)好的話,超過半斤一般也能應(yīng)付下來!今天首先是人好,自己狀態(tài)也好,可是不知道咋回事兒就喝多了,李穎招呼結(jié)賬的時候,吳志強要搶著付錢,被桌腿絆了一下摔倒了,然后他就開始嘔吐,吐完李穎好像遞給他塊紙巾,還給了他杯溫開水漱口,吳志強頭暈腿軟得找不著北,不住地問,怎么今天就喝多了?李穎扶著他去客房,他身子軟得不住往李穎身上靠,有一次頭耷拉到李穎肩膀上時,好像輕輕在她脖頸上吻了一下,但喝醉了酒的人誰記得清楚呢,還可能是幻想。但吳志強清楚地記得,李穎脖子上有細(xì)細(xì)的絨毛。
吳志強一覺醒來,窗外一片紅光,他頭疼得厲害,不知道自己在哪兒。想了半天,才慢慢回憶起中午的事情,想起李穎,想起調(diào)查,趕緊翻身下床。李穎跑進來。她說我聽到動靜過來了,沒事兒了吧?我已經(jīng)把三隊剩下的調(diào)查完,還從會計那兒把咱們村的戶口復(fù)印了一份。
吳志強胸口一熱,說對不起,吃飯花了多少錢?我還你。
李穎說,你還和我客氣?
他們沿著108往家里走,火燒云像把國道上的一切燒了個干凈后又翻卷到天上去了,偶爾有輛拉東西的三輪車突突駛過,車不見了,那突突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回響。吳志強說,真安靜??!一陣風(fēng)突兀過來,把地上的一片葉子卷得翻了個個,又不見了。
拐進村子的時候,紅光中出現(xiàn)一個巨人,再往前走,吳志強看清楚是王三毛,他騎著破自行車,后架上帶著兩個大白洋皮鐵桶,咣當(dāng)亂響。吳志強想到家里的豬糞味兒就是他弄的,沒有理他。李穎卻問,三毛豆腐賣完了?王三毛嘆口氣,還剩幾塊,再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王三毛拐到108國道上后,吳志強又聞到了豬糞味兒,媽媽從前面的那道坡上走過來,她的腰好像有點歪,腿好像有點兒瘸,走得那么慢。吳志強怎樣看媽媽也有點兒不正常,內(nèi)疚涌上來,他對李穎說,明天見。還是八點半?李穎問。吳志強遲疑了一下回答,還是八點半。他朝媽媽跑過去。
晚上,吳志強把調(diào)查結(jié)果看了一下。五十戶人家,二百多口人,居然只有三戶去過天安門,兩戶人家是孩子考上了北京的大學(xué),家里人送孩子去學(xué)校,順便看了下天安門,每家還都是一個家長去送的,所以每家只有兩人去過天安門;一戶人家還是看病,看了天安門。
熟悉的天安門陌生了起來,吳志強想天安門到底是誰的天安門?
接下來的一天,吳志強和李穎按照住戶的位置開始調(diào)查,他們從村子北邊緊挨108國道的住戶開始。一個村子里的人,吳志強竟有許多不認(rèn)識,而奇怪的是李穎和誰都好像熟。吳志強想李穎初中畢業(yè)就上了藝校,怎么會和村子里的人這樣熟悉?幸虧有李穎的幫助,調(diào)查很順利,遇到個別性格比較古怪的人,不愿意配合,李穎總是笑吟吟地和對方拉呱幾句就慢慢把事情辦了。這時吳志強想起798,覺得自己干的也好像一件行為藝術(shù)——你去過天安門嗎?
越調(diào)查,吳志強越難受,還沒有調(diào)查完,他就猜出了結(jié)果。自己原本以為人們都很熟悉的天安門,竟然村里90%以上的人沒有去過,而去過的基本有兩種,一種是送孩子去北京上大學(xué),一種是到北京看病,還有個別的是到北京旅游結(jié)婚,只有兩戶人家全家到北京旅游過,去過天安門,一戶是村里的老師,另一戶是開飯店的。
吳志強想,不調(diào)查不知道,一調(diào)查嚇一跳,隊長這位朋友干的真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這時他無比盼望隊長真有這么一位朋友,真愿意把這件工作開展下去。吳志強想國家知道了多少人民沒有去過天安門,會不會按省按市按縣按村,或者根據(jù)年齡段,有序組織大家去參觀天安門?畢竟這里是每個人都向往的地方。吳志強眼前天安門景區(qū)的人群變了,不是那些打著遮陽傘的太太小姐,也不是操著鳥語的大腹便便戴著金鏈子的中年人,也不是嘰里咕嚕說著聽不懂話的各國游客,他們是中國最普通的老百姓。這是多好的福利,多么大的一項產(chǎn)業(yè)。
吳志強也想到,那些離北京更近的地方,比如天津、河北的普通老百姓,應(yīng)該去過天安門的比較多;還有那些經(jīng)濟發(fā)達(dá)的省市,比如廣東、浙江、江蘇、上海的老百姓,去過天安門的也應(yīng)該比較多,他在執(zhí)勤的時候,就經(jīng)常聽到廣東和浙江話;當(dāng)然也有些更偏遠(yuǎn)省市的老百姓,可能一輩子都沒有走進過縣城,根本不可能去過天安門。他希望自己的調(diào)查早點結(jié)束,再去調(diào)查整個鎮(zhèn)上和縣里的,這樣更有普遍意義,他也希望隊長的朋友知道他的調(diào)查結(jié)果后,在全國迅速展開全面調(diào)查。
十幾天下來,調(diào)查工作漸漸接近尾聲,也進入更麻煩的階段,有些戶口在村里的人不在村子里住著。幸虧李穎找來了戶口復(fù)印件,否則恐怕就有遺漏。對于這些人,他們能見到本人的盡量見到本人,見不到本人的,想辦法找到他的電話,打電話詢問;還有些找不到電話,或者不方便打電話的,比如因為聚賭正在監(jiān)獄服刑的,讓他家里人幫著回憶,最后再簽字說明。
調(diào)查工作結(jié)束了,雖然不敢說100%準(zhǔn)確,但肯定99%準(zhǔn)確。簡單的一項調(diào)查工作,讓吳志強知道了許多以前不曾思考過的問題,他覺得自己有必要親自把調(diào)查報告交到北京,最好能見見隊長那位朋友。
去北京的前一天晚上,吳志強請李穎吃飯,慶祝他們合作成功,順利完成了任務(wù)。
還是在108國道旁邊找了家飯店,兩人又點了酒,但吳志強怎樣也不敢多喝,怕喝多了。十幾天時間,已經(jīng)從夏天進入秋天,夜風(fēng)從窗戶吹進來,有些涼。108國道還是冷冷清清,偶爾有輛沒有上高速的小車駛過,給吳志強的感覺像受了驚嚇倉皇失措走錯路的小鳥。吳志強想,國道上車少,也許都走高速去了,現(xiàn)在人們都講究快。
李穎仿佛猜到他想什么,說要是以前鐵礦好的時候,現(xiàn)在這時108上大車一輛接著一輛,明亮的車燈首尾環(huán)繞,看不到盡頭,半山腰上的選廠也都亮著燈,像掛在夜空的星星。吳志強朝半山腰望去,黑乎乎的沒有半點兒燈光,他有些傷感,想握住李穎的手,尋找一種踏實的感覺。吳志強想李穎的手一定很軟,很溫暖,可是他不敢行動,怕李穎拒絕,他不知道去了北京下一步會怎樣。
吳志強和李穎悶悶地喝著酒,都不敢多喝,李穎仿佛也有許多話要說,但沒有說。大概總共喝完六兩酒之后,李穎說,我給你唱首歌吧。這次她沒有征求吳志強的意見,唱起了李叔同的《送別》,“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甭?wèi)T了“送朋友,踏征程,耳邊響起駝鈴聲”的吳志強,聽到這首歌,心里一顫。
歌聲落下,飯店里只剩下他們這一桌了,生意真是不好。李穎說,咱們回吧,你明天還要去北京,早點休息。吳志強過去關(guān)了窗戶,關(guān)的時候他想起這是飯店,不是他家里,但還是把它關(guān)了。
出了飯店,108國道上黑乎乎的,遠(yuǎn)處的山腰也是黑乎乎的,只有李穎的眼睛亮晶晶的閃著光,吳志強突然想摸摸李穎的眉毛,到底是不是真的,但沒有動手。李穎看到吳志強望自己,問你看什么?吳志強說,要是旅游開發(fā)成功了,山上又會像銀河一樣亮,雁門關(guān)不是在那兒嗎?他用手指了指遠(yuǎn)處黑暗中的一塊地方,想起晚上天安門前璀璨的燈光,真的是也許比白天都亮。
回到家里,爸爸說他的腰好了許多,明天可以去糧站了。吳志強勸他再歇幾天,等腰完全好利索了再去。媽媽說她這幾天已經(jīng)習(xí)慣了。可是爸爸根本不聽他們的,反而為了證明自己的腰好了,要把水甕搬起來。媽媽呵斥他有二分半顏料就想開染坊,爸爸呵呵笑著提著一桶泔水出去倒,吳志強心里輕松了些,他想只有自己有了大出息,掙下怎樣花也花不完的錢,爸爸媽媽可能才會放棄干活兒,但他又一想,不讓他們干活兒他們會悶死的,兩個人辛苦了這么多年。
第二天,吳志強帶了幾個媽媽給他煮的雞蛋,一早往火車站趕。在村口遇到王三毛,帶著兩大桶豆腐吃力地上坡,背深深地弓下去,像背著麻袋的媽媽,衣服上有塊褐黃的東西,不知道是豬屎還是豬飼料。吳志強幫他推了一把,王三毛上了坡,回過臉來朝吳志強笑了一下說謝謝,吳志強臉一紅,快步朝前走去。
沒想到火車站這么多人,與空蕩蕩的公路形成鮮明對比。在人群中,吳志強突然看到李穎,在那么多人中,她像鶴立雞群,一下子就看到了她。在吳志強看到李穎的同時,李穎也看到了他,他們同時向?qū)Ψ阶呷?,然后兩個人的手握到一起。李穎的手不像吳志強想的那樣溫暖,有點兒發(fā)涼,還出了點兒汗。吳志強仔細(xì)地握著,用手指輕輕撫摸著李穎的手掌紋。檢票口的門開了,人們拖著大包小包的行李朝站臺擠去。李穎松開吳志強的手,抬起頭來,吳志強也抬起頭來,望著李穎,他忽然用手指輕輕摸了摸李穎的眉毛,朝檢票口走去。吳志強沒有想到自己的動作是那么自然,李穎的眉毛毛茸茸的,摸上去像毛筆在手指上劃了一下。
吳志強沒有回頭,十分鐘后,火車進站了。
立秋,北京還是很熱,樹叢中蟬熱熱熱的叫聲不停地傳來,通過它們的叫聲熱氣好像被放大了,熏得人頭暈?zāi)X脹。
吳志強來到天安門,到處都是擁擠的人群,光賣旅游地圖的大概就有幾十個,不時攔住他遞過一張來。吳志強感慨只離開北京十幾天,這里已經(jīng)不屬于他了,除了朋友們,大概沒有人能認(rèn)出他。一剎那間,他恍惚起來,懷疑自己的調(diào)查報告搞錯了,天安門這么多人!但馬上他搖搖頭,讓自己清醒過來,那可是自己和李穎一戶一戶認(rèn)真調(diào)查過的。
晚上,隊長和朋友們請吳志強喝酒。幾杯過后,吳志強激動地談起這次的調(diào)查結(jié)果,他說調(diào)查之后發(fā)現(xiàn)他們那兒90%以上的人沒有去過天安門,天安門可是祖國的心臟!朋友們敬他酒,他端起杯子喝掉,喝完之后繼續(xù)講天安門……喝著慢慢亂了,大家和周圍的人各自聊開別的事情,吳志強固執(zhí)地一次次打斷別人說的話,希望大家都注意他講的內(nèi)容。
他拉著隊長的手,說一定要讓你的朋友把這件事情進行下去,搞清楚全國到底有多少人沒有去過天安門,這是非常有意義的事情!
說到后來,吳志強自己端起杯子把酒喝掉,一遍遍重復(fù)說過的話。隊長使個顏色,朋友把吳志強杯中的白酒換成涼水。吳志強依舊隔一會兒主動端起來喝掉,已經(jīng)分辨不出喝的是水還是酒,但仍然說著自己要說的話。
隊長說,吳志強你喝多了。
吳志強眼睛亮亮地說,隊長我沒有喝多,不信我把這杯干掉,端起面前的白水喝完。
隊長拿出一個信封說,這是給你的勞務(wù)費,已經(jīng)給你訂好賓館。
吳志強說,我不要錢,我要繼續(xù)調(diào)查,和你那個老總朋友說一說,讓他支持我,這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
隊長和朋友們把吳志強送到賓館后,他依舊鬧騰,漸漸地他已經(jīng)分不清房間里還有誰,只是覺得眼前有人晃,還是翻來覆去說著那幾句話。
半夜里吳志強喉嚨干得被渴醒,才發(fā)現(xiàn)自己衣服還沒有脫。他洗把臉,坐了壺水,脫光衣服發(fā)現(xiàn)枕頭邊放著個信封,里面有三千元,昨天的事情一幕一幕慢慢想起來。
電熱壺大概壞了,蜂鳴器叫過之后還沒有自動斷電,依舊咕咚咕咚響著。吳志強任由水壺響著,拉開窗簾,樓下有灑水車響著輕柔的音樂緩緩駛過,看了看表,三點十分。吳志強把三千元裝進信封里,摔到地上;拾起來放到桌子上,摔到地上;拾起來放到原來的枕頭邊,摔到地上……
電熱壺啪地發(fā)出爆炸聲,水燒干了。吳志強拔掉插頭,把三千元錢掂了掂,放進包里,拉好拉鎖。再看表,快四點了。吳志強把脫下的衣服該掛的掛起來,該墊的墊整齊,漱了漱口,重新拉好窗簾,躺在床上時,窗外傳來鳥叫聲。他打開手機百度,天安門5:20升旗。吳志強把鬧鐘上到4:30,他想還能睡半小時。
4:29吳志強醒了過來,等了一分鐘,鬧鐘響了,吳志強起床,洗臉、刷牙、穿衣服。到了天安門廣場,已經(jīng)有了許多人,吳志強隨著人流往廣場中心走去,很快人們把升旗的地方圍得水泄不通。
儀仗隊進來了,國歌奏起來,無數(shù)手機在拍照,吳志強站得筆直地盯著緩緩上升的五星紅旗,知道自己也許再也不會來北京了。
升完旗,人流向四處散開,吳志強忽然一陣惡心,他知道壞事了,自己要吐。以前喝多了,也是吐過之后,第二天醒來還要接著吐,直到把肚子里的東西都吐干凈才沒事。吳志強趕忙捂著嘴找?guī)?,幸虧他對天安門熟悉,到了廁所,終于忍不住了,嘔吐物箭一樣射出去。
吐完之后,吳志強頭暈?zāi)垦?,他掙扎著在天安門東乘上地鐵1號線,在大望路站換乘了14號線,坐了6站,在望京南站下車,從B1出口出去,步行了1.5公里,到了798藝術(shù)區(qū)門口,吃了半籠包子,喝了一碗稀飯,舒服多了。
吳志強從酒仙橋4號大門進去沿著通道直走,來得有些早,很多店還沒有開門,尤倫斯藝術(shù)中心正好辦展覽,吳志強參觀了一會兒,出來后一家畫廊吸引了他。畫家畫的都是抽象的人像,每一張都很有爆發(fā)力,像要從紙面上跳出來,畫家卻很安靜,而且是個孕婦。吳志強問了幾幅畫想表達(dá)的主題以及價錢,畫家一一耐心地回答,吳志強盤算了半天,買了幾張她用自己的畫做成的明信片,挑了一張,寄給李穎。
吳志強又走到望京南站,乘坐14號線,在大望路站換乘1號線,到了天安門。中午天安門廣場的人更多,吳志強想這些人都不怕熱,天安門真是每個人向往的地方!他沿著以前巡邏無數(shù)次走過的路往前走,忽然看到一輛吉普車從長安街的便道上沖進天安門廣場,撞翻幾個人,朝金水橋這邊駛來。
吳志強一激靈,有問題!
他躍到路中間,對著迎面駛來的吉普車擺著手喊,停下!停下!吉普車沒有停,筆直地朝吳志強撞過來。吳志強一躲,抓住車把手,車從他腿上碾了過去。吳志強倒下的一剎那,看到紅旗飄了一下,他想一定請爸爸媽媽來看看天安門,它是每個人向往的地方。然后他看見吉普車沖上金水橋,撞斷橋欄,騰起一陣火光。
選自《創(chuàng)作與評論》2017年第10期
原刊責(zé)編 馮祉艾
本刊責(zé)編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