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新葉
只讀過一年半小學的李碧貞,花20年用法律讓死刑犯兒子得到無罪判決
兒子周遠的無罪判決書下來了,但李碧貞依然沉浸在痛苦之中?!拔蚁胍氖堑狼?,是一個合理合法的解釋。”《環(huán)球人物》記者通過周遠的律師王興聯系上李碧貞后,她大著嗓門告訴記者,“為什么當年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非要給我兒子定罪?”
為兒子伸冤的20年,新疆伊寧市婦女李碧貞嘗到了家破人亡的滋味,昔日當街賣冷飲“生意很好”的干練女性,如今已是滿頭白發(fā)的古稀老人;曾經留著長發(fā),覺得自己“挺帥”的兒子周遠,變成了神情瑟縮、拘謹木訥的中年人;而家中的頂梁柱、中學歷史老師、周遠的父親周佩,也在申訴的過程中因病去世。這些經歷對一名普通婦女來說,已遠遠不是一個“正義”就能撫慰的。李碧貞說:“得到了公道,但我和兒子幾乎所有的人生都失去了。失去的就永遠失去了,不可能再回來了。”
11月30日,新疆高級人民法院伊犁州分院公開宣判“周遠案”被告人周遠無罪,這樁跨世紀的冤案最終塵埃落定。與人們預期相悖的是,不論李碧貞還是兒子周遠,都沒有露出“久違的笑容”。在他們心里,那一紙判決已經不重要了,即便是冤,這冤也到頭了。李碧貞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我只想知道,在當時沒有充分證據的情況下,為什么要抓我兒子,又為什么非判不可?”
小學只念了一年半的李碧貞,因申訴所“迫”,接觸到法律,如今對法條能信手拈來。她知道在兒子被抓的1997年,也是刑法大修訂的一年,立法者在新刑法中加入了“疑罪從無”原則,即刑事訴訟中,檢察院對犯罪嫌疑人的犯罪事實不清,證據不確實、充分,不應當追究刑事責任的,應當作出不起訴決定。所以,她一直想討個說法,辦案人員憑什么抓周遠。
李碧貞從來沒跟公檢法打過交道,更從未獨自出過遠門。為了給兒子伸冤,她出了伊犁,走遍新疆,也上過北京;當地公安局、檢察院、伊犁中院、州法院、新疆高院、最高法院、中央政法委,能找到的她就上門,找不到的就寄申訴信;她曾以為公安干什么都是對的,現在知道警察“不出示證件、沒有傳喚手續(xù)”的行為,是“私闖民宅,是違法的”;如今說起《刑事訴訟法》中一些拗口的條款,她也能毫不打磕。
從1991年起,伊犁發(fā)生了多起侵害女性的惡性事件,不法之徒趁女性熟睡時行兇,持利器刺傷女性下體。1997年5月16日凌晨,又一起類似案件發(fā)生。次日,27歲的周遠被警方帶走。
周遠回憶,當時審訊他的刑警大概有五六個,他們給他上大背銬,讓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后來,審訊者索性將周遠銬在椅子上不能動彈,用一部老式搖把電話當“測謊儀”,對他進行電擊。當周遠看到“自己”的口供時,心下大驚,立馬搶過來撕得粉碎,塞進嘴里吃了下去,因為那根本不是他的意思。但在隨后的“嚴刑”下,周遠不得不承認自己是作案兇手。
在周遠案一審期間,一名叫霍勇的“真兇”被抓獲,并很快被執(zhí)行了死刑。然而,周遠的罪名仍未被洗刷掉。
1998年12月2日,新疆高院裁定周遠一審被判死緩“事實不清,證據不足”,撤銷原判,發(fā)回伊犁中院重審。李碧貞想旁聽庭審,主審法官不同意。于是她申請做周遠的辯護人,法官還是不同意,沒想到李碧貞說:“根據刑訴法第三十二條,我可以做周遠的辯護人,你不讓我做就是違法?!狈ü僦坏迷试S她出庭為兒子辯護。開庭后,李碧貞據理力爭,追問控方證據何在。她說:“我是女人,知道剪刀剪布是整齊的,刀子割的肯定不齊,周遠的口供說用刀子割破受害人的內褲,請公訴人出示證據,請法官看一下內褲破損的地方?!币幻芎θ苏f她用剪刀戳過罪犯的脖子,李碧貞隨即在庭上大聲指出:“剪刀是利器,肯定有傷口。請法官檢查周遠的脖子上是否有傷口?!彼€一再追問:“如果是周遠作案,請問作案工具在哪里?”
當1999年4月18日伊犁中院改判周遠無期徒刑時,“證據”再次成為李碧貞的心頭結。她找到主審法官問道:“沒有證據為何把我兒子判成無期徒刑。你們這樣判,我不服?!?/p>
申訴中的碰壁經歷,讓李碧貞對“為什么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辦案人員非要把周遠帶走定罪”的問題,有了自己的看法?!盀榱肆⒐蛘咄瓿扇蝿针S便抓個公民去頂罪。他們明知此案另有真兇,卻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把罪名強加在周遠身上,一而再再而三地不糾錯?!崩畋特憣τ浾哒f,“在這個案件里,我總共拿到6本判決書,可能是國內甚至世界上最多的,而且每本結論都不同,另外還有2本裁決書。我想知道,法律在這些執(zhí)法人的眼里到底算什么?”
現在,李碧貞常常想,如果沒有發(fā)生這些事,現在的生活應該是什么樣子?!耙苍S我的丈夫還在,周遠也有了孩子,可能正在上大學?!崩畋特懨靼?,老伴的離世與兒子的事有必然的聯系,他活得太壓抑了。在中學教了一輩子書的周佩,原本是人人尊敬的老師,卻在一夜之間變成了流氓的父親。周遠出事后,李碧貞和周佩感受到了別人深深的歧視?!耙郧拔以谑瞻l(fā)室工作時,每次到學校團委書記的辦公室送書報雜志,她都要留我說會兒話,給我沏杯茶。周遠出事后,有一次我去敲她家門,她開門看到是我,不讓我進門,不等我開口就先說:‘你咋教育的娃娃,這學校以后生源沒有了,先進單位也沒有了,學校還辦不辦?好多人說不讓你們住在這了,要把你們的窗戶砸掉,好在我們這是教育系統(tǒng),不然肯定把你轟走了?!币驗檫@件事,李碧貞和周佩想過自殺,但為了給兒子討清白,夫妻倆最終放棄了這個念頭。
對“周遠案”的報道仍在持續(xù),但李碧貞已經感到疲累了,這些報道對她來說早已無關痛癢,“無非是讓我把說過的話再說一遍,讓我還原事情的經過?!彼枰?,是辦案人員與司法機構為這樁冤案進行道歉。
周遠的律師王興說出了自己對該案的看法:“一方面是法律得不到認真執(zhí)行。法律法規(guī)司法解釋對‘不能僅憑口供定案的原則是一以貫之的。為什么還是出錯,因為沒有把法律規(guī)定當回事,沒有嚴格按法律規(guī)定辦事;另一方面,是對人的尊重不夠,是對一個涉嫌刑事指控的公民的人格、清白、自由和生命不夠重視。相較于一個嫌疑人的定罪與否,辦案單位考慮更多的是領導的意見、自己的考核、同事的面子、自己單位的面子,甚至兄弟單位的面子,案件越往后辦需要考慮照顧的事情就越多,而且好像都比當事人的清白和自由更重要更值得考慮。如果生產冤案的機制不改變,平反冤假錯案就像大夏天開著門打蚊子,永遠打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