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峰旻
故鄉(xiāng)的村莊
這個春天,因?yàn)槟赣H身體小恙,讓我有了一次親近它的理由。故鄉(xiāng)的村莊,這個被我無數(shù)次描摹過的精神支點(diǎn),遠(yuǎn)看像一個大大的鳥巢,幽暗,封閉。也許因?yàn)樗拿纸泄枢l(xiāng),一個生我養(yǎng)我,讓身體寄居,靈魂皈依的載體。走近它,我一下子看到了堅硬的時間,生命的內(nèi)核,以及我的童年。
通往家里的一條無名小路,存在在故鄉(xiāng)村莊自身的孤獨(dú)之中,它像把刀,從中間將村莊劈開,它也是我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轟鳴聲,喇叭響,一下子打破了村莊的寂靜。呈現(xiàn)在我面前的村莊,已失卻了兒時的熱鬧。小時候,誰家若是來了親戚朋友,或家人遠(yuǎn)行而歸時,村里的男女老少,并會不約不請,齊刷刷地涌到家里來。所有人先用目光,盯著你的眉眼,瞅著你的衣衫,注視著你手里拎著的包,直將你渾身上下?lián)崦€遍。他們仿佛在看一件精美的藝術(shù)品,一個從沒見過的西洋景??傊灰銖拇謇锶搜垡贿^,他們就能將你揣度個八九不離十來,是衣錦還鄉(xiāng)了,還是落魄潦倒了,亦或是怎么的了。
雖說這一次回來,父母的一季等待也暫時結(jié)束了。然而面前的一切,房子大多換成了別墅,清一式的上下二層小洋樓。路,是閃著油光的硬質(zhì)水泥路,掩在綠樹里的太陽能路燈,更不必說,城不城,鄉(xiāng)不鄉(xiāng)的,感覺現(xiàn)代了許多,同時也陌生了許多??傊磺袑ξ襾碚f是那么的隔,不是千山萬水的隔,不是遠(yuǎn)在天邊的隔,而是對面不相識,近在咫尺,卻無法相通的隔。這種隔讓我有了一種空落落的失重,無措和漂泊感,混雜出一種略顯苦澀的味道。原來有一種感覺,叫失落,叫孤單。 難怪有人說,如今的鄉(xiāng)下,已經(jīng)不是衣錦歸鄉(xiāng)的去處了。
陽光越過大樹,泅過村莊,慢慢爬上屋頂,最后灑在了拄著拐杖的老人身上,他們布滿皺紋的臉上,慈眉善目,溝壑縱橫,滿嘴的豁牙,倚杖的神態(tài),仿佛一尊雕塑,我從上面讀到了滄桑。裊裊的炊煙,像一條條白龍,順著天空,攀援而上,若隱若現(xiàn),一下子讓村莊有了記憶,有了靈魂。
齊聚村口的老人,與我打招呼,高高低低,濃濃的鄉(xiāng)音,立時讓村莊有了溫度。被我喚著大媽的老人,臉上一根根深深的皺子,笑得像綻開的菊花,她顫悠悠地,拉著我的手,仔細(xì)地,盯著我的臉,仿佛盯著她關(guān)注了一輩子的莊稼,露出僅剩幾顆關(guān)不住風(fēng)的牙齒說,不得命,是峰兒呀,唉,這個瘟丫頭,怎么變化這么大呢,還記得從前在地上,蹦蹦跳跳,背著個黃軍包上學(xué)的娃,一下子,長這么大了,唉,娃生的娃,也都長這么高了,你說,我們怎么會不老呢。
是啊,怎么能不會老了。每一次回鄉(xiāng),媽媽總會哀哀地說,誰誰又走了,村莊里最近離奇的事太多了。每隔七天,就會有一個老人走了,這些老人就如鄉(xiāng)下的野地里長的草,一茬又一茬地刈去了,被歲月收了去。村里人覺得蹊蹺,于是就從外地找來巫婆,神漢,又是燒香,拜佛,又是殺豬,宰羊的。在鄉(xiāng)下除了過年熱鬧過,其他什么再也激不起人們的熱情。臨到這個事時,人們的熱情在經(jīng)過短暫的冷卻后,被再次激發(fā)起來,全村人都走出家門,浩浩蕩蕩,吹吹打打,吵吵攘攘,那架勢比過年還要熱鬧。然而,上天并沒有因?yàn)榇迩f人的虔誠,而眷顧憐憫,老人還是像玉米棒子一樣,照樣被一掰一個,一掰一個,七七四十九,四十九天里,一連七個人,一撥一撥的,齊刷刷的,都被歲月收了。原本一千多人的村莊,好比黃鼠狼看雞,越看越稀,年輕人都走出了村莊,外出打工去了,只留下稀稀落落的二三百個人,守著偌大的村莊。村莊像個穿著又臟又破的老人,卑脆地,瑟縮地,躲在一角,孤獨(dú)而冷清。
每次沿著這條路回家,村莊里的老人小孩,總會圍著我,亦步亦趁,走在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路上,是百般的滋味,千般的情愫,齊涌上心頭,眼里不時有濕濕的東西滾落。莊上那些從前的泥濘小路已不見蹤影,逼仄的鄉(xiāng)間小路都換成了水泥馬路,唯獨(dú)這條通向回家的路,一條走過多少代人的無名路,一條通往趙家墩的路,還是原來的老樣子,且不說是如何的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就那條黑黑的泥土路,偶爾夾雜著幾個零碎的磚,走在上面硌腳板,一不小心,就會崴了腳,下雨一身泥,加上一些村民為了建房砌舍,東家撬一塊,西家挖一塊,路漸漸失去了原本的寬闊,車定定是開不進(jìn)來的,試了幾次,偶爾開進(jìn)來一二回,但是花去大代價的,那原本潔白的車身,也是左一道傷痕,右一道畫杠,被村頭一堵墻給刮得遍體是傷,這堵墻從前是沒有的。記得從前上小學(xué)的時候,每天總要從這家人門前經(jīng)過,這家戶主還與我同桌,時常為了分桌,小吵小鬧,挺靦腆的一個小伙子,長大了,竟成為人們眼中的刁民,看來時光非但沒有磨去人的銳氣和棱角,還助長了一些人的戾氣。這不,這家人為了擴(kuò)大地盤,將原來寬敞的一條路,壘上一堵墻,然后在墻頭上壘上一些瓦,這樣,就一點(diǎn)點(diǎn)地占到了路中間,據(jù)說村干部找了多次,他們楞是不理不睬,要不然就漫天要價,才肯拆,后來,村領(lǐng)導(dǎo)也沒辦法,聽之任之,任它杵在這里,杵成了一道推不垮的堡壘。
所以每次回家,我都要下車,步行近一公里的路程,才能到家。村里人婚喪嫁娶,車定定是開不進(jìn)了的,若是碰到喜事,也就煩勞新郎背著新娘,氣喘吁吁,徒步上花驕了。但哪一日,攤上誰家亡了人,那就麻煩事大了,那只有嗩吶,笛子,嗚哩哇拉地,一路吹吹打打,擔(dān)著死人,穿過整個一個村莊,誰見了直喊晦氣,心里恨起家擋道的人家。
所幸凡事都有因果的,一日,這家擋道之人的父親走了,村里人知道有好戲看了。這不,臨到出殯時候,弟兄頭戴麻布孝帽,腰扎草繩,插著木棍,在村子里分頭叫人,喊東家,東家不理,叫西方家,西家說忙沒空,弟兄兩個只好一前一后,抬著父親,清清冷冷地去殯儀館,后來還是幾個叔侄看不下去,出來扶棺下葬,打理老人。
稀稀拉拉幾個人,七手八腳,抬起老人,往一公里外的靈車上抬,誰知剛走出家門,穿過巷子,橫著的門板,被卡在巷子里,死者在上面晾著,不前不后,兩個女兒見狀,嚎啕大哭,呼天抹淚,真是作繭自縛,自食其果。
葬了老人,弟兄兩叫來了推土機(jī),連夜扳了杵在了二十多年的墻。接著,村里最后一條泥土路,結(jié)束了它的使命,也硬質(zhì)化了。
森林吟唱endprint
林深徑幽,天地寥廓,飛鳥掠過樹梢,啾啾細(xì)鳴,迴繞林間。籠蓋四野,林風(fēng)習(xí)習(xí),拂動絲絲清涼,極目之間,綠樹天涯。林間的花,紅的,藍(lán)的,淡紫的,朵兒不大,都在競相綻放,野芳馥郁,引來漫天的蝴蝶,翩翩起舞。水杉樺樹比楊樹要高大得多,它們亭亭而立,枝繁葉茂,相簇相擁,鋪陳著一種莊嚴(yán)的儀仗。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種神性在輕輕召喚。悄悄地,走近它,心中的企盼太重,一路的守望太輕,每向前一步,都承載太多的驚喜。帶著一份虔誠,提步,流連,仰首,凝眸。黃海森林公園,這片茫茫的人工森林,竟像人腦后長出的一撮撮頭發(fā),森森劍戟,矗立在東臺海濱之一隅。
此刻,時間是凝固的,自然是恬靜的,一切的一切,似乎亙古以來既是如此。只有成群結(jié)隊的牛羊,在林下追趕著滿地茵茵的青草跑,歡快地叫喚出大地最豐富的語言,告訴我們,空氣在流動,時光在向前,森林在行走。
這些豐盈的生命,似一個個高維空間的來客,競相登上黃海森林公園,這樣一個選美的展臺,它們極像莫奈筆下的一幅畫。每一棵樹,每一根草,甚至每一朵花,都隨著光影的移動,變幻出一個個奇異的角度。既是具像又是抽象的,它們不僅有莫奈的和風(fēng)細(xì)雨,溫婉與恬靜,而且有著畢加索的輕柔含蓄,扭曲與繁復(fù)。
誰能告訴我,對于黃海森林公園的情緣,究竟埋得有多深。不要試圖從上下五千年的歷史中去尋找佐證。因?yàn)檫@里一百多年前,還是一片茫茫大海,六十多年前,還是一片荒灘草地。雖然如今這里已長成華東平原上最大的人工森林,但在這片曾經(jīng)高鹽高堿的土地上,用詩一樣的文字里,怎么詮釋得了一個城市,一代人怎樣的一段艱辛。
我們也不要僅僅把目光盯住新石器時期那些僵硬的化石,因?yàn)樵谝粋€城市的記憶中,盡管裝得下上下五千年的風(fēng)雨,卻裝不下這延綿不絕,茫茫森林的前世今生。不為地曠人稀,不為風(fēng)吹林動,也不為牛羊遍野,海碧天藍(lán)的誘惑。我們暫且把目光溯回1965年創(chuàng)辦東臺林場,黃海森林前身時的那段歲月。
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初,這里人跡罕至,高鹽、多堿、少水、缺路。東臺一群務(wù)林人與來這里造林的4000多名無錫、蘇州知青一起,開疆拓土,在不斷淤長的灘涂上,進(jìn)行人工圍墾,挖墑理溝排河,建立多級淋鹽爽堿水系,種植耐高鹽高堿的刺槐、東方杉、白蠟等先鋒樹種。當(dāng)土壤中積累一定的有機(jī)質(zhì),鹽分降低到千分之二以下時,再推廣林下種藥、林下長花、林下育苗等復(fù)合經(jīng)濟(jì)增長的效益模式。一代又一代務(wù)林人,在這里種下了樹苗,栽下了竹子,也種下了無數(shù)的子孫。一年又一年,鮮花,野草,樹木,彎月散曉星,晨煙伴鳥鳴。
是的,這就是黃海森林公園的歷史。盡管一切都成為過去,但這片林子一頭連接歷史,一頭卻連著未來,這種承前啟后,匯聚著一種天然的力量,悄無聲息地浸潤著這片林子。由于長江黃河裹著泥,攜著沙,集聚而下,與東海前進(jìn)波,黃海旋轉(zhuǎn)波,蜿蜒曲折,在此交匯,形成天下一絕的“二分水”奇觀,沉積塑造了輻射沙脊群。因此,大海一年又一年向東淤長成156萬畝的連陸灘涂,東臺沿海從而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認(rèn)定為太平洋西岸唯一沒有被污染的濕地。這片每天都在生長的“息壤”與森林公園競相呼應(yīng),此生彼長。腳下的三相河,和著南黃海的濤聲,淺吟低唱。樹們的竊竊私語,帶著一種默契,天地人和的默契,仿佛宋代名相范仲淹高聲吟唱“秋天響亮惟聞鶴,夜海朦朧每見珠?!痹诠湃说馁澝缆曋校卸嗌偻氯鐭?,又有多少側(cè)影翩然。當(dāng)年范仲淹帶領(lǐng)百姓修筑的擋潮大堤—范公堤已漸漸西去,成為東臺人民與天斗與海斗的一道圖騰。
不要以為,這些奇特的面孔,只是一種漠然的守望。其實(shí)它們的內(nèi)心波濤洶涌,激情澎湃,每一副肅穆的神情,一切的一切,都寫滿了懷著對森林公園這片園子大美的敬畏之心。在它們面前,頓覺我們自己像堤上的一棵樺樹一樣挺撥,像海邊一排槐樹的根須一樣清爽。
浪漫溫馨是天然的,人類對這片處女地生態(tài)保護(hù),更是一種大愛的責(zé)任使然,在85公里的黃金海岸線上,風(fēng)清氣爽,海碧天藍(lán),不見任何污染工廠。紅紅的堿蓬、雪白的蘆花、連綿的大米草、茂盛的檉柳,一些知名不知名的鹽生植物,接天連海,野趣天成。刺槐,楊樹,成片耐鹽耐堿的樹木率先在這里安營扎寨,樺樹,櫸樹,一棵,一片,相繼登場。
不知是宿命,還是天意。這一片蓊蓊郁郁,以行走的姿勢,走著,走著,水流花開,春萌冬萎。走著,走著,蔦飛草長,樹繁竹茂。走著,走著,不經(jīng)意間闖入大海的腳下,闖入一種大美之境。那一片莽莽蒼蒼,那些國家一級保護(hù)的孑遺水杉、銀杏植物園,漫無邊際,不斷向南,往北,朝東行走,漫向無垠的海灘,漸漸擠滿沙坡,昂然立于大堤,林海一片,走到這里,大海與森林終于接壤了。
不知什么時候起,這里的水杉長廊,郁郁蔥蔥,林木扶疏。這里的銀杏長廊,雄師列列,綠濤綿延。這里的竹林長廊,玉立亭亭,傲骨清風(fēng)。這里的楊樹長廊,蒼勁挺拔,翠海揚(yáng)波。這些通天徹地的綠,將櫟樹、櫸樹、烏桕等628種植物拱衛(wèi)其中。于是,春天有了芳草宜人,林花嫣然,彩蝶翩翩。夏天有了綠樹成蔭,牛羊靈動,野菇遍地。秋天有了杉葉如火,銀杏似金,林藥飄香。冬天有了白雪皚皚,蒹葭蒼蒼,林海隱約。好大的一片園子,林水相依,橋島相連。驛站步道,縱橫交錯,綠徑通幽??諝庳?fù)離子平均含量3800個/立方厘米,最高含量達(dá)13456個/立方厘米,人們叫它為天然氧吧,每年國內(nèi)外游客紛紛走進(jìn)公園休閑養(yǎng)生,放松身心。
淵深魚樂,樹古禽來。羊們每天游弋于樹草間,它們好像忘記帶菜藍(lán)子,個個長著高傲俊俏的白長臉,像個大家閨秀,又似個思想者。她們低頭聞著大地的氣息,各自猜著林子、綠地、美景,以及草尖上的露珠的心思。黑鸛、白頭鶴、丹頂鶴,在樹梢上下跳躍,鴛鴦、河麂、雀鷹、短耳鸮,林間是它們精彩上演的舞臺。這里成了東亞—澳洲候鳥遷徒驛站和野生動物的天堂。342種,150萬只野生鳥類在這條全球8條,中國3條之一的候鳥遷徒帶上嬉戲翱翔,繁衍生息。有幸與珍稀鳥類黑嘴鷗偶然邂逅,就會有了一份意外的驚喜。松篁交翠,野芳馥郁,動物與植物間,不是簡單的相生相滅,而是一種生命的親近與承接。endprint
“滄海不語世間事,海風(fēng)吹拂已百年”。近日,黃海森林公園順利升級為江蘇黃海濱海國家級森林公園,成為華東地區(qū)最大的平原人工森林,它每天迎著灘涂,朝著大海,朝向夢想的彼岸,近觀漲潮波濤洶涌,水天一色,漁號聲聲;退潮采蛤拾貝,歡聲笑語。遠(yuǎn)眺萬畝青翠,鶴鳴燕飛,排斧陣陣,浩浩蕩蕩,走成了一條流動的河流。我們也在凝思,感悟,為曾經(jīng)的不堪,荒蕪,為永遠(yuǎn)的追崇,為天空的澄澈,歲月的安好,人類一直試圖做到與之同步。
一棵樹的前世今生
老家門前的老梨樹,像個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人,靜靜地坐在光陰里,與村莊相依為命,淡泊自得,安之若素,從沒離開過趙家墩一步。以至于多年之后,一直縈回在我記憶的枝頭,枝繁葉茂,冠蓋如云,一次次地放大,直沖穹廬,高過老屋。于每個暗夜里,與失散多年的自己欣喜交集,縮小成老梨樹酸澀的果子,將我?guī)Щ赝?,去做一次精神上的長途跋涉,尋求靈魂的皈依。
對于老梨樹,我喜歡用它來稱呼,因?yàn)槲也辉敢鈳е^多的感情色彩,去擬人化地描繪它。在我眼里,它既像來自上帝的一句時間箴言,在胡亂生下我們的地方,兀自茂盛,兀自衰敗。又像一個風(fēng)雨中的浪子,在風(fēng)雨霹靂中傲視天下,目極八荒。同時它更像一個執(zhí)著的情人,在我還沒出生時,就癡癡等我在老家門前多年,娉娉婷婷,頂天立地,老屋就是我們的三生石。因此,我不在時,它早就在了,至于我們之間到底等待了多少年,這是無法用數(shù)字來描述的。只記得爺爺說,這棵樹與我家屋后的小河同歲。小河繞著墩子流了多少年,它就相伴老屋多少年。在我看來,它早已老成曾祖父一把的年紀(jì),老成一把粉沫了。
面對這樣一個衰老的長者,我永遠(yuǎn)無法深入它的內(nèi)心,抵達(dá)它的高度。早在我懵懂無知時,我忽略了它的存在。當(dāng)我榮華富貴,靈魂衣不蔽體,寂寞無依時,我才一次次想起他,想起當(dāng)年如何纏住爺爺給我講有關(guān)它的故事。爺爺告訴我,有關(guān)村莊倉促形成的過程,有關(guān)趙家墩的來處,有關(guān)老梨樹的前世今生,興盛榮衰。
當(dāng)年,爺爺?shù)臓敔旑I(lǐng)著一家人,從蘇州閶門逃難到蘇北,走著走著,就走到了這里。遍地蘆葦,滿目蒼涼,坑坑洼洼,荒無人煙,倒是個避難的好地方。走累了,于是決定停下來,想在這里有個家。初來乍到,身無分文,居無定所,難煞了前輩們。面如斧劈,灰頭土臉的先人們就用泥磊墻,草做頂,搭起了丁頭虎,茅草房,暫且容身。沒有吃的,一家老小挖野菜打魚充饑,燒鹽運(yùn)鹽度光陰。由于地勢低,發(fā)河塘水,泥坯墻經(jīng)水一泡,就滲水倒塌,于是他們學(xué)著燕子壘窩的樣子,一揪一揪地挖,一擔(dān)一擔(dān)地挑,將地基往高處墊。一天天,一年年,漸漸地,積少成多,磊土似山,碼成了一個高高的墩,墩周取土,遂成了河。接著,建起了三間朝陽的高堂茅草房,屋周栽上了楊樹,柳樹,梨樹,種上了莊稼。從此,彎月散曉星,晨光伴雞鳴,漸漸地,有了一大幫兒女,有了一墩子的子孫,有了人丁興旺,也有了這個世外桃源,有了趙家墩響亮的名字。因此,老梨樹一頭連著趙家墩的歷史,一頭連著趙家墩的未來,中間還承載著一代人的記憶。
如果實(shí)在要用數(shù)字來衡量的話,那么,趙家墩距今也該有幾百年的成長史了。然而,走過幾百年的老梨樹,雖也擔(dān)著個梨樹的名,卻只管開花,不結(jié)果子。在每個春風(fēng)吹又生的日子里,陽光雨露不斷豐盈它的姿態(tài),房前屋后的榆樹,楊樹、槐樹們,爭先恐后抽枝吐蕊時,它便冰肌玉骨,花白如雪。樹干粗壯,樹皮黑褐,紋理深刻,觸手粗糙,樹枝層層疊疊,密密匝匝,向四周伸展開來,宛若一把巨傘,護(hù)佑著腳下的土地。于是,我天天逼視,日日仰望,期待它花開后,有朝一日,能結(jié)出甘甜的果子來。它終究是善解人意的,偶爾逢它高興的時候,也會結(jié)出三三二二的梨子來,卻總是又硬又澀,不能入口,爺爺稱它為木梨。因此,在眾多果樹當(dāng)中,它算不得一個稱職的果樹。而在我眼里,它是一棵忠實(shí)正直的樹,一棵頂天立地的樹,一棵與楊樹柳樹一樣的樹,一個知心貼意的伙伴,一位有著白雪精神,春風(fēng)顏貌的絕世英游。
說它是個英雄,不是它真的有多偉大,而是自我懂事那刻始,它就像個勇士,從土里伸出頭顱,舒展身姿,與風(fēng)月為鄰,陷入無邊的沉默,沉緬于太多的往事。盡管它沒有嘴,是個沉默的啞巴,但它每天陪伴著我,庇護(hù)著我。晨曦中,夕陽下,我用雙眼無數(shù)次描摹過它,有過為它寫浪漫詩的沖動。我甚至幻想過,要變成一只鳥,一頭牛,一只羊,或一棵樹,這樣就可以天天圍著它,不用去上學(xué),時刻陪在它身邊。每天早晨起來,依偎著它,用體溫和它交流,用眼神和它對話。然后圍著它轉(zhuǎn)上一圈又一圈,背著書包安心地上學(xué)去。放學(xué)后,也總是先看它一眼,然后放下書包,呼朋引類,招來一幫玩伴,圍著它瘋,大雞捉小雞,互相斗雞,一年四季,寒來暑往,從末離開過它視線。它印證了我的童年,也霸占了我的青春。
老梨樹除了是我情投意合的伙伴,還是一位忠實(shí)的衛(wèi)士。在家中,我排行老二,姐姐長我三歲,平時放學(xué)或假期,家中大活兒重活兒都是姐姐操持,比如挑水,做飯,洗衣,喂豬等粗活兒都是姐姐的事,而我卻像一個旁觀者,看著姐姐忙上忙下,怡然自得,覺得理所當(dāng)然。偶一為之的活兒是洗碗,還都似拿錢買著做的。有時候,一不小心,一只碗就在我的手下粉身碎骨。為了免遭父母的責(zé)罵,老梨樹就成了那些破瓷碎瓦的掩藏之地。盡管父母覺得家里的碗越來越少,本來固定的幾個碗,怎么就不見了呢,老梨樹緘口不言,不透露絲豪秘密。直到后來我外出求學(xué),家中推倒老屋砌新樓,挖地基時,在刨開老梨樹的根時,發(fā)現(xiàn)了一堆白花花的碎瓷瓦片,秘密才公諸于天下。
老梨樹每天在晨曦中蘇醒,在星光下沉睡。當(dāng)村莊選擇了文明進(jìn)步的時候,卻忽視了它的感受。趙家墩的年輕人都走出了村莊,把偌大的村莊和憂傷留給了老梨樹,直到有一天,墩上只剩下了曬太陽的老人,牙牙學(xué)語的孩子,它看著門前的野草和臺階上的苔蘚此生彼長,見證著村莊遭受歲月風(fēng)吹雨蝕,抽打蹂躪。它身心俱疲,滿心滄桑,它的眼里來來往往,進(jìn)進(jìn)出出多少人,死去太多的人,放眼望去,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高高低低的墳。村人的悲歡離合,戰(zhàn)爭的刀槍劍戟,饑荒的餓殍遍野,都收錄在村莊的字典中。村莊疼痛,趙家礅上父老鄉(xiāng)親的一舉一動都收在它的眼里。
每一次回到趙家墩,我都百感交集,悔恨交加,拼命地尋找老梨樹當(dāng)年的蹤跡。遺憾的是,我沒見過它怎樣的生,也沒見過它成為鋸齒下的犧牲品的過程。八十年代中期,當(dāng)我出外上學(xué)回家時,老家的房屋拆了,老梨樹也不見蹤影,門前的一切夷為平地,等待著鋼筋混凝土的崛起,我失魂落魄地到處尋找它的下落,最后,我在屋后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看見它靜靜躺著的身姿,我只能用眼淚作酒,祭奠它的涅磐。
如今,我在時,他卻不在。這一生,我們總在一次次錯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