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玉
1
那扇門,很破舊,原本涂著的紅漆,已脫落,斑斑駁駁。姐姐每次進去時,都會側(cè)著身子,生怕弄臟了衣服,每當(dāng)此時,母親便挪動不太便利的腿,上前,把門開到最大處,用自己的身子抵在門上,像迎接貴賓一樣,小心翼翼地對著姐姐笑,笑容里,滿是討好。姐姐進屋丟下包脫去外套時,母親早已進入廚房,為姐姐準(zhǔn)備吃的。
姐姐似乎很習(xí)慣母親的這種做法,包括母親對她的態(tài)度??吹竭@一切時,她正在給豬子喂食,她看不慣姐姐這個樣子,更討厭母親對姐姐的態(tài)度。她覺得母親偏心,對她,遠(yuǎn)不及對姐姐,難道就因為姐姐嫁個了做官的丈夫?在她的心里,母親是個勢利的人,這種想法,在她腦子里,深深植下了根。
結(jié)婚后,她很少回家。那一年,她有了孩子。第二年,她和丈夫雙雙下崗,她的人生,跌入谷底,生活的困境,令她的日子一片灰暗,她想了很多人,唯獨沒有想過父母,她以為,父母不會對她有什么幫助和安慰,尤其母親。
就在她走進生活的死胡同時,母親一瘸一拐,從三十里外的小村子步行來到她家。在她面前,母親顫微微地從小棉襖內(nèi)摸索出一個鼓鼓的舊手帕包子,一層層打開,露出一疊整齊的鈔票,整整三千元。三千元,她想像得出,母親是怎樣節(jié)儉才湊齊的。望著母親,望著一直以來都以為很勢利的母親,她的喉嚨哽住了。那天,她唯一的念頭就是,回家,和母親一起回家。
臨近家門時,母親加快了腳步,走到她前面,為她打開那扇破舊的門,并用雙手把門推著,生怕碰到她,讓銹跡沾上她的衣服。
看著母親,她想到了當(dāng)年的姐姐,想起了這些年對母親的怨恨。這時她才知道,姐姐當(dāng)年和她一樣,遇到了不順,姐夫有了外遇,鬧著要和姐姐離婚。
面前這扇銹跡斑斑的門,讓她心中滋生出一股暖流。她感到欣慰,生活里,以后無論遇到什么坎,她都能過得去,因為總有一扇門,隨時為她開著。
2
這是個極普通的農(nóng)家小院,幾間舊平房,旁邊拖一間矮矮的小廚房,順邊,一溜兒排開去的,是雞舍,豬舍,然后是一片園地,長五顏六色的瓜果蔬菜。
這里,住一戶不普通的人家,四口人,只有一人是正常的。正常的,是三十出頭的哥哥。兩個弟弟,因為父母近親結(jié)婚,沒成人時,就患了肌肉萎縮,癱瘓了。父母相繼去世后,是爺爺把他們兄弟仨拉扯大,現(xiàn)在爺爺又患病倒下了。
作為這個家的頂梁柱,他要照顧好兩個弟弟的衣食住行,還要伺候爺爺?shù)某院壤?。本該晴朗的日子,他過得陰暗潮濕,潮濕得能擠出水來。唯一讓他安慰的是,他還有夢想。把一家人一一安頓好后,在低矮的小平房里,他做著這個年齡應(yīng)該做的夢。他夢想在這長長的夜晚,能有個人和他說說話,說說日子里的希望。
日子,伴著他的夢,溪水一般緩緩流過。
當(dāng)她被鄰家小妹拉到他面前時,他以為,還是夢。她那圓圓的臉,短短的發(fā),似乎在夢中見過,他用手在自己的臂上使勁捏了一把,這不是夢。
這樣的婚姻,怎能一帆風(fēng)順。她的家人死活不同意,她母親拼了命也不讓她嫁,而她,拼命的要嫁,她說,他有了她,就有力量撐起這個家,為了一個家,值得。她還說,路,是她看準(zhǔn)的,她會一直走下去,永遠(yuǎn)不會后悔。母親無奈,折騰了整整一年,她帶著這些年打工掙來的錢,走進了這個殘缺的家。
她和他一起,經(jīng)營著他們的生活。在有她的日子里,他的世界變了,他的家也變了。原本整日窩在家里的兩個弟弟,用嫂嫂為他們買的手搖車,走出了家門,街頭巷尾,響著手搖車的鈴聲,還有他們的歌聲。爺爺?shù)拇差^多了一臺彩電,也有了許多笑聲。
她的事,傳出去,當(dāng)?shù)孛襟w來采訪她,她拒絕了。她說,他是她的愛人,他的家人就是她的親人。
3
整理書房。一疊泛黃的信封呈現(xiàn)在眼前,每一封上,都是她的名字。這才想起,和她,已多年沒有聯(lián)系了。一封封翻過去,是一段段帶著溫馨的往事,點點滴滴,包裹在淡藍(lán)色的信封里。
這張賀卡,是她親手制做的。純凈的天空下,一女孩,手捧大束盡情綻放的紅艷艷的花,像激情燃燒的火……記得收到這張賀卡時,外面正下著雪,雪花,像蝶,在空中飛舞,靜靜的,了無聲息。我斜倚在病床上,看雪花在窗子的玻璃上滑落,看玻璃窗映出我手中的賀卡,還有賀卡上的女孩,還有女孩手中燃燒的火苗。她說,那是我的生命。
這張借條,我記憶更深。婆婆生病,她知道了我的困窘,匯來了兩千元錢,我的家人很感激,感激之余,打了借條過去,不久,她將借條又寄回來了。她說,她和我之間,不需要借條。
隨信寄來的,還有照片,還有處方,還有鞋樣兒……
連我自己也不清楚,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沒有了聯(lián)系。這樣的情誼,怎么會突然中斷?是那一次,亦或是那一次,我怎么也想不起來。
在這浮躁的塵世間,我們真的漸漸失去了一些東西,很珍貴的東西。我想,我會一點一點把她們找回來,我也會留點空間給她們。因為有了她們,這世界,一片安好。
午 后
午后,靜謐,祥和。人世間的喧鬧似乎都在這段時間里作片刻的停頓,幾乎聽到花朵綻放的聲音,聽到大地喘息的聲音,微風(fēng)輕拂過皮膚似乎感受到時光流動的音符。
午后的陽光,透過愧樹枝葉間的縫隙,落在庭院里,落到在庭院里坐著的母親身上,隨風(fēng)在母親的頭發(fā)上臉腮上跳動著,滑落到母親腳邊的針線匾里,把針線匾里的彩色絲錢和花花綠綠的布頭映照得明晃晃的耀眼。
母親的午后,大都屬于這些針頭線腦。
母親的針線活,是莊上出了名的,她手工做出來的衣服,式樣顏色搭配都快超過專業(yè)裁縫了。記憶中,母親一直坐在院子里的愧樹下,手中擺弄著各種各樣的針線活。母親做這些針線活時,身邊總是圍著好些人,有時是莊上的姑娘小媳婦,是來學(xué)手藝的,有樣學(xué)樣的做,很認(rèn)真,母親手把手的指導(dǎo),微笑著。有時圍著一群孩子,是等待母親手上的新衣新鞋的,猴急猴急的,還沒等做好就伸手伸腳,嚷嚷著要試穿,母親忍不住在他們身上輕輕拍打一下,先去上學(xué),放學(xué)回來保準(zhǔn)能穿上,孩子們一路笑著跑開了。endprint
那一年,時興盤布鈕扣。母親是到縣城走親戚學(xué)回的手藝,學(xué)著做的同時,還自己設(shè)計了其他樣式,蜻蜓、蝴蝶,蓮花瓣樹葉兒,很好看,莊上女人也跟著學(xué)了,可盤出來的始終不及母親好看,缺少一種靈氣。那一年冬天,莊上有好幾個姑娘出嫁,嫁衣上的扣子都是母親盤的,母親的手藝,和這些新嫁娘一起走出了方園幾十里。
父親的午后,是悠閑的,亦或是慵懶的。一根魚桿,一頂涼帽,一壺涼白開,把父親的午后時光填得有滋有味。
父親選擇在午后垂釣,大概是因為只有在午后,池塘中的魚才是倦倦的,沒有警覺,容易上鉤。平時家里的活再忙,母親也不會占用父親午后的時光。
說不準(zhǔn)父親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愛上了垂釣。在我的記憶中,父親一直在同一時辰擺著同一個姿勢,在池塘邊靜靜的垂釣。有時,我會站在不遠(yuǎn)處,看父親垂釣。與父親同在的,是清凌凌的水波,四周拔節(jié)而起的深深的蘆葦,還有藍(lán)瑩瑩的天空和潔白如絮的云彩。父親垂釣的姿勢隨著他的釣線的松緊而變換著,直到一條歡蹦亂跳的魚被摔上岸。這一刻,父親像孩童一樣雀躍。
過去的池塘不像現(xiàn)在這般貧瘠,父親每天都有或多或少的收獲。釣到魚,父親從不獨自享受,他會讓母親挨次分一些給左鄰右舍,有時釣得多,魚香遍布大半個莊子。所以,每天在父親垂釣時,身邊總站一排孩子,站成父親的垂釣拉拉隊,為父親默念加油。
如果母親的午后用在動手上,父親的午后在動眼上,那么伯父的午后則用在動嘴上。伯父愛說書講故事,古書里的故事,經(jīng)過伯父的添油加料再聲情并茂的講出來,很是吸引人。伯父一口氣能講好幾個小時,不喝一口茶,嗓子也絕不會啞。伯母去世早,留下愛說故事的伯父,卻改變了故事的內(nèi)容。從伯母去世的時候起,伯父就開始講述伯母的故事,三十多年的時光,在伯父的講述中流逝了。
伯父講的故事里,最精彩的就是關(guān)于一個叫童瑩的女人的故事。
伯父說,那是個早春的晌午,滿眼嫩嫩的新綠,門前小河里的水,碧綠清亮,映出岸邊剛綻出新芽的柳條,陽光,透出柔柔的暖,照在人身上,很舒服。伯父家那只前段時間還病怏怏的小花狗突然來了精神,奔跑在小河邊,一個勁地叫。伯母是在聽到狗叫聲跑出屋的。
那女人當(dāng)時真的看不出是男是女,蓬著頭,一身破破爛爛的衣裳。伯母一到家就給她梳洗,梳洗后才看出是一個女人。
伯父當(dāng)時是讓伯母把女人送回家的,可伯母決不,她說,那家人對她不管不問,送她回去還能活幾天呀?
女人被留下來了,伯母悉心照料,讓女人在生命的最后幾個月里,嘗到了人世間的溫暖。
伯父不愧是個講故事高手,他把伯母怎樣對女人好的事全講完后,才說出我們最想知道的,這童瑩到底是什么人?
童瑩是伯父的初戀情人,當(dāng)年因為伯父家成分不好,童瑩的父母死活不答應(yīng)這門婚事,可童瑩的心里一直放不下伯父。多年前,她就摸進伯父家一次,現(xiàn)在又來了。這一次,伯母堅決不讓伯父告訴她的家人,而是陪伴這個苦命的女人走完最后一程。我那善良的伯母。
母親做女工時有一搭沒一搭拉著的家常,父親垂釣時訴說的往事,伯父故事里的精彩細(xì)節(jié),連同我這些親人自己的故事,這些生命經(jīng)過如潮的時光漂洗后留下的深刻的沉綻,陸陸續(xù)續(xù)溶進我的文字,豐滿了我的生活。
一個又一個靜謐的寧靜安祥的午后,一個又一個鮮活而生動的故事,從時光深處撲面而來,連綴起來,形成一幅幅充滿安寧氣息的生活圖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