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學東
逃脫的火星”,語出北京出版集團“大家小書”所收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洪子誠先生的《文學的閱讀》一書最后一篇,《與音樂相遇》。在這篇文章里,洪先生談到的第三位音樂家和他的代表作,是大音樂家馬勒和他的《大地之歌》?!疤用摰幕鹦恰?,實際上源自馬勒自己寫的詩:
“我在夢中見到自己可憐的、沉默的一生
——一個大膽地從熔爐里逃脫的火星,
它必將(我看到)在宇宙中漂浮,直至消亡。”
彼得·富蘭克林在《馬勒傳》中引用了傳主馬勒這幾行詩。我沒讀過富蘭克林的《馬勒傳》,卻聽過馬勒的《大地之歌》,不過我是樂盲,聽不出道道來。但“逃脫的火星”這幾個字閃過眼前,卻像流星劃過暗夜天空,一下子控制了我的情緒。
洪先生說,“‘逃脫的火星這個意象奇妙而恰當;也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我們說他連接了20世紀現(xiàn)代音樂。”
洪先生在文章中,主要談馬勒的《大地之歌》與中國唐詩之間的關(guān)系,以及馬勒的感傷。洪先生引用他的日本學生根岸君的觀點說,“……借古代中國詩歌所描寫的風景世界,來表現(xiàn)他的悲哀……人生如夢,而自然永遠不變?!焙橄壬J為,《大地之歌》“抒情、悲哀,不是浪漫主義式、自我表現(xiàn)的感傷,也不是末世式的悲劇……不是那種自憐和自戀,不是感傷式的自我玩味”,里面有用“美麗”平衡悲切的成分。
馬勒的《大地之歌》借用了七首中國唐詩的意境,它們分別是李白的《悲歌行》、錢起的《效古秋夜長》(也有說是張繼《楓橋夜泊》的)、李白的《客中行》、李白的《采蓮曲》、李白的《春日醉起言志》、孟浩然的《宿業(yè)師山房待丁大不至》,以及王維的《送別》。
有時我想,馬勒的《大地之歌》及其他一些作品風格,當與他的身世遭遇有關(guān)。這幾行詩,實際勾勒了馬勒的一生——他實際上在世俗層面和精神上都是沒有故鄉(xiāng)可以皈依的流浪者,只有音樂才是他漂泊的靈魂可寄處,“逃脫的火星”何嘗不是馬勒一生命運的寫照!
深夜靜讀馬勒《大地之歌》所選的唐詩,哪一首又不是充滿感傷?
“感之欲嘆息,對酒還自傾。浩歌待明月,曲盡已忘情。”
“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但去莫復問,白云無盡時?!?/p>
能夠如此感傷,某種意義上是一種快樂和幸福,因為那是屬于自己的,是來自生命深處的感傷,這種感傷,越千年而依然興嘆,卻有了真正的“超越悲哀的清澈”。
我小時候看大人生火,或到鎮(zhèn)上鐵匠鋪看鐵匠打鐵,爐火熊熊,其間常有火星蹦出,尚未落地,在空中已然熄滅。在許多人看來,熔爐里跳出的火星,不值一提,因為火星只有待在熔爐里才有意義,才能實現(xiàn)作為火星或火追求的目標?!疤用摰幕鹦恰?,意味著放棄作為火星原本被賦予的使命,而強行尋找自己的生活——實際上,這是一種越軌,其唯一閃亮的時候,就是它跳出同儕的和聲構(gòu)成的烈焰,撲向自由的空中的一剎那,然后跌落并消失于塵埃。
它一生屬于自己的時刻,其實就是它離開同儕自己發(fā)光的一剎那,那一剎那,已經(jīng)將它與同儕分隔——同儕依然只擁有一個集體名字“火”,而它卻擁有了與眾不同的自己,雖然轉(zhuǎn)瞬即逝,但對于那享受了屬于自己人生的“逃脫的火星”而言,剎那,也是永遠。
所以,我認為“逃脫的火星”這個意象奇妙而意味深長,不是從理解音樂的角度,而是從世俗的個人精神感受角度。這個意義上,馬勒的“逃脫的火星”,與布羅茨基的“小于一”有相近的意義。我們?nèi)缃褚矒碛辛诉x擇做“逃脫的火星”的機會。
馬勒曾說:“我的時代會到來的。”這顆“逃脫的火星”,在他死后,最終迎來了自己的時代,他被視為當代最偉大的作曲家和指揮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