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曉明
關(guān)于癖好,明人張岱說過:“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清人張潮亦有言:“花不可以無蝶,山不可以無泉,石不可以無苔,水不可以無藻,喬木不可以無藤蘿,人不可以無癖”。
二張所說,言辭有異,意思卻很相近。這就是說,癖好雖是小事體,但可見出一個人是否有真性情、真趣味和活潑潑的生命氣息。像市儈、俗吏、鄉(xiāng)愿一類人,眼里只有利益,只有私欲,只有虛榮,只有偽飾,哪會有什么清正端雅的癖好和活潑真純的趣味真能系戀于心?癖好之有無,在某個意義上,可以作為有情與無情、有趣與無趣的試金石。
張岱如此說,他自己做得如何?身為晚明的世家公子,他少時飽嘗逸樂,那癖好確也夠多的。晚年所作《自為墓志銘》自承:“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這段以樂寫哀的好文字,以少時享盡安樂和大過諸般癖事之癮,含蓄道出他遭逢國破家亡后的人生幻滅感和對故國家園的留戀之情,不能不令人興起愴然悲懷。但說起癖來,那語氣的坦率,或還有幾分自炫、自喜,是讓我們感受到了他的真性情的。這是一個也許“于國于家無望”、曾耽于享樂卻自有他豐盈的心靈生活和坦蕩磊落的人格的貴胄公子,一個類似于賈寶玉式的真氣不泯的膏粱子弟。
從字形看,癖的偏旁為“疒”,可見癖好有時真能給人發(fā)病的感覺。清代王士禎《池北偶談》說浙江烏程有一個叫嚴感遇的士人,“少豪宕,舉止與俗異”。老年貧困住深山中,友人送他一塊銀子去買米。他跑到集市上看到心愛的小玉器,“輒買以歸,玩弄之。餓而僵仆,幾絕”。為了滿足區(qū)區(qū)一癖,差點把老命搭上,這位老書生的性情委實太可愛了。這與他另一件事——曾養(yǎng)有一只白鶴,形影不離。鶴死,他大哭了幾天——合起來對照著看,不妨說這位士人的眼光是朝著內(nèi)心世界的,為了人生志趣的滿足和情義的貴重,什么世俗的觀念,口腹的需求,甚至自己那一副百余斤的老皮囊,都可以棄之不顧的。
不過,像嚴感遇這種對玉石的癖好,雖在一般人看來“病”得不輕,卻終究是危害有限。相比之下,19世紀俄國的大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患上的的那種對賭博的癖好,不僅害慘了他本人,也對他的親人造成了莫大的傷害。讀毛姆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與<卡拉馬佐夫兄弟>》,我們知道,這位大作家的“賭博癖”可真是歷史既久,程度又深。早在18歲那年他就癡迷于賭博,“往往把口袋里的錢揮霍一空”,此后,這種由賭博造成的負債累累的情形,一直如影隨形,壓迫他終生。他的賭博癖有多重呢?在瑞士,他的第一個孩子出生不久,他就“把妻子和孩子急需的錢也全給賭光了”。“只要口袋里有幾個法郎,他便忍不住要往賭場跑”,最終孩子三個月后不幸夭折。陀思妥耶夫斯基留下的小說巨著很多,在世人眼里擁有大作家的耀眼光環(huán),可是,他的賭博癖好實在是不足為訓。這種癖好的存在,無疑地顯示了他的一種病態(tài)人格,而絕非什么風雅的愛好和純真的性情。
如此說來,癖雖是人們性情、趣味的流露,但癖有雅俗,趣有高低。像董橋先生所說“我斤斤計較衡量了每一個字,我沒有辜負簽上我的名字的每一篇文字”這種推敲文字的癖;韓石山先生自稱有“全集癖”,見到名家的全集,即使自家已有名家的單行本,仍還是個“買”;元代畫家王冕自謂“平生愛梅頗成癖”“寫梅種梅千萬樹”……這類癖好,或有利于寫作、治學,或有利于陶冶性情,皆屬有益之舉。但像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患的那種賭博癖之類,還是避而遠之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