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蒙
對于任何一個想造訪“歐洲恥辱地”的人來說,他都得開著車爬上希臘萊斯博斯島滿是橄欖樹的山坡,直到莫利亞難民營高高的水泥墻映入眼簾?!皻g迎來到監(jiān)獄,”有人在墻上畫了這樣的涂鴉。迎面而來的,是尿液的陣陣惡臭,和地面上堆積的數(shù)百個塑料袋。天正下著雨,水坑里的積水已經(jīng)過膝深了。從營房里走出來的難民們罩著薄薄的塑料披肩,他們的腳上戴著觸發(fā)器,走過去感覺像在湯池里泡著一樣。當大人們擁擠著推搡著穿過人群時,夾在中間的孩子們只能哇哇大哭。
希臘萊斯博斯島莫利亞難民營,一名難民正在他的帳篷周圍挖一條溝,阻止雨水流入帳篷
歡迎來到這個全歐洲最難以啟齒的地方:莫利亞難民營。這里建成時設(shè)計容納規(guī)格是2330名難民,如今已經(jīng)成了6489名難民的棲身之地。
奧馬爾·夏基爬出難民營墻外的一頂帳篷,這個瘦弱蒼白的男人正在努力學(xué)習,希望能回敘利亞當工程師,在搖滾樂隊玩吉他。他和其他上百個男人住在院墻外的果園里,沒有住在難民營里,因為現(xiàn)在難民營已經(jīng)變得極其危險。他的床墊放在一塊木制調(diào)色板上,已經(jīng)伸到了帳篷外,會被雨淋到。
奧馬爾正等著義工們分發(fā)食物:發(fā)出臭味的肉丸和一碗米飯?!拔覐囊粓鰬?zhàn)爭中逃了出來,現(xiàn)在又落入一場新的戰(zhàn)爭。”他如是說。
萊斯博斯島一如當下,始終充滿著危險。就在希臘迎來冬天之際,1.5萬名難民發(fā)現(xiàn)自己被困在了愛琴海上的五個“熱點”島上。這1.5萬人中有8357名待在萊斯博斯島,所住之地環(huán)境非常糟糕,擁擠不堪,寢不蔽體。一大群人被迫住在夏天用的帳篷里,加上難民營時而爆發(fā)的沖突,安全根本得不到保障。不少難民開始在萊斯博斯舉行絕食抗議。
萊斯博斯島上的難民
歐盟與土耳其達成的難民協(xié)議成功地將抵達希臘的難民削減了97%,但是每天依然有很多難民不斷涌過來。因此截至2017年,還是有1.1萬名難民穿過土耳其的海峽。這跟2015年8月一天就有1.25萬名難民的流量相比已經(jīng)小很多了,但是當時人們可以繼續(xù)往北走,穿過巴爾干、匈牙利、奧地利,并最終進入德國。然而現(xiàn)在,這些人都會被送到監(jiān)獄去。
那些從土耳其而來希望申請在希臘避難的難民必須要在下面五個島里選一個:薩默斯、萊斯博斯、希俄斯、科斯或是萊羅斯。自2016年3月開始,以上五島的安置監(jiān)管就開始了,但是從這些島出來,然后繼續(xù)前往歐洲大陸的申請卻要耗費很長的時間。不管如何,只有那些拿到了申請許可的人,或是非常脆弱的群體才有可能離開這些島,前往歐洲大陸。
從2016年冬天開始,希臘政府其實有很多時間來修正在上個冬季犯下的錯誤,吸取其中的教訓(xùn),畢竟在莫利亞難民營已經(jīng)有五個難民試圖在帳篷中取暖時給凍死了。然而,希臘移民部部長在2017年冬天即將到來之際,才匆匆在萊斯博斯島上租了幾棟酒店來解決問題;同時他還從比雷埃夫斯拉來了兩船總共3000名難民。而萊斯博斯島上的居民則已經(jīng)受夠了這一切,堅決反對政府的難民安置計劃。
就在最近,向來以溫和著稱的萊斯博斯島的市長發(fā)動了大游行,并對希臘政府宣戰(zhàn)。他指控雅典政府借修建冬天取暖設(shè)施為由,將萊斯博斯島變成了一個監(jiān)獄島。
與此同時,萊斯博斯島上的移民已經(jīng)陷入到深深的悲苦之中。批評人士表示,萊斯博斯島及其島民通過自我犧牲向土耳其政府傳遞了一個信息:繼續(xù)堅守難民協(xié)議。布魯塞爾方面(歐盟總部)把這項難民協(xié)議視為一種勝利,因為它成功地限制了抵達歐洲的難民人數(shù)。但事實上,在歐盟周邊地區(qū),新的難民潮正在涌動。
“蛇頭們說等待時間也就是1-2周,”奧馬爾·夏基說。在逃脫了敘利亞的兵役后,夏基很快就在土耳其的一家塑料工廠找到了一份每天要打13個小時工的工作,不過老板基本很少給他付工錢。他想去德國,那里有他的兄弟姐妹。但半年過去了,他還陷在萊斯博斯島。
夏基給記者看了晚上的莫利亞難民營里各個國家民族的人打架的視頻。在視頻里,可以看到磚石飛舞,人們四處亂竄大叫;還有人多次縱火。“晚上我們能清晰聽見外面在起沖突。”夏基說。
夏基說他寧愿住在沒水沒電的樹林里,也不想住在難民營里。洗澡的話,他就在采石場附近的一個房子里洗洗。他還在期待奇跡降臨。
萊斯博斯島居民抗議希臘政府的難民政策
莫利亞難民營是希臘聯(lián)邦政府運營的,而記者是不允許入內(nèi)的。但是要真想溜進去也不是什么難事。在難民營里,你可以看到6人用的集裝箱里住著14個人,廁所和垃圾箱都塞得滿滿的?!澳麃?,是個大難題?!彪y民營的居民對來訪者大聲呼喊著。
所有人都受夠了:難民受夠了,島上的希臘人受夠了,萊斯博斯市長斯皮羅斯·加利諾斯也受夠了。最近,他發(fā)現(xiàn)萊斯博斯島的首府麥提里尼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按著喇叭奔馳而過的垃圾運輸卡車了,而且還是一隊一隊的。
加利諾斯市長隨后號召發(fā)起抗議大游行,上百名島民乘車來到麥提里尼參加游行。65歲的老市長長著一對桀驁不馴的眉毛,臉上有幾道深深的皺紋,穿著一件大號的藍色皮大衣。他手里擺弄著一串橙色的小珠子,壓力大時他能擺弄一下,免得自己又想抽煙。
加利諾斯到達麥提里尼市中心廣場時,他爬到高處,開始對人群發(fā)表演講。一個穿著橡膠靴子的男人一手牽著自己的山羊,一手舉著標語,上面寫著:“我們受夠了!”
“過去三年來,我們?yōu)橄ED和歐洲承擔了巨大的負擔,”加利諾斯大聲疾呼,“但是他們卻把我們?nèi)绱藷o助地丟在這個角落?!奔永Z斯說,政府做決定從未考慮過萊斯博斯島上的居民,“必須立刻把這些難民送到大陸上去!這是緊急事件!”
凜冬將至,加利諾斯說:“政府必須對莫里亞難民營死去的五個人負責?!笔虚L的演講沒有任何草稿,他的聲音里充滿了憤怒?!拔覀円呀?jīng)沒有更多的空間來修難民營了。我們的港口不能再有難民船了,否則我們要封鎖所有上島入口,或是跳進水里阻止他們!如果這就是你要的戰(zhàn)爭,那我們奉陪到底!”市長的大聲疾呼,已經(jīng)把萊斯博斯島的聲音傳到了希臘政府的耳朵去了。
萊斯博斯島曾經(jīng)因為接納了難民而被聯(lián)合國以及歐盟共同贊揚。那么如今為何它又拒絕讓難民上島呢?
加利諾斯點燃了一支煙,娓娓道來。
2015年9月,3.5萬名移民在麥提里尼扎了營。即便在當時,當?shù)卣€在幫忙登記難民,然后把他們裝船運到大陸上去?!拔耶敃r是贊同歐盟和土耳其的協(xié)議,這樣我們身上的壓力就會驟然減輕,”加利諾斯市長說,“沒人告訴過我這些人最后會留在我們島上?!?/p>
“人數(shù)很快便激增,工作量也積壓起來。原因就是整個收容制度不足以支撐起這么多的避難申請,”市長說。當時的法令規(guī)定難民在沒有拿到許可證之前不可以離開規(guī)定的五個島嶼。市長說:“這就意味著通往雅典的道路被堵死了。”
在萊斯博斯島的境遇問題上,希臘政府也有過爭論,鑒于歐盟與土耳其之間的協(xié)議,抵達萊斯博斯島的難民不能與歐陸的難民混在一起。而這個協(xié)議只有在安卡拉方面確定這批難民會被送返土耳其才會奏效,但事實上這批人早就通過愛琴海抵達希臘了。
不過,加利諾斯壓根就不認為希臘政府會對此事負責。在他看來,政府在冬天即將到來之前,故意造成了當前萊斯博斯島的災(zāi)難性后果。“他們勒索威脅我們,這樣逼迫我們接受難民船靠岸,并把這里變成安置點。事實上大陸上還有很多其他的空置設(shè)施。”加利諾斯很難理解為什么希臘極左翼政府能夠容忍這種人道主義的災(zāi)難在萊斯博斯島上發(fā)生。
但這一切都是真的么?萊斯博斯島難民安置局負責人馬里奧斯·卡利亞斯通過電話與《明鏡周刊》的記者講述了他們掌握的詳細數(shù)據(jù)。整個安置局一共只有37名希臘公務(wù)員,還有100名歐盟提供的義工。每個星期,他們登記350份難民申請,并進行150次面試。但是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被新增難民數(shù)給“占滿”了,每天都要新來100份申請。
“我們已經(jīng)18天沒吃過任何東西了,”17歲的卡里姆說
卡利亞斯也對歐盟與土耳其之間的協(xié)議持懷疑態(tài)度?!拔液臀业耐乱稽c都不想讓任何一個難民被送回土耳其”,在土耳其他們遇到危險怎么辦?或者他們被土耳其又趕回祖國怎么辦?在卡利亞斯看來,土耳其根本就不該被視為一個安全的國家?!爱敯⒏缓谷嘶蚴且晾巳吮凰突赝炼?,土耳其就會將他們驅(qū)逐。”卡利亞斯舉例說。
歐盟與土耳其的難民協(xié)議讓希臘官方可以對難民逐一篩查?!皩彶橐粋€案例我們一般需要45-50天,”卡利亞斯說。在第一批審核中,有70%的人會被通過,還有30%的人就只能在萊斯博斯島上滯留一年多。而整個審核委員會總共才有36個人,他們一周最快也就能通過30個案子。這么來看,也就能解釋為什么萊斯博斯島上的人會越來越多,把這個島擠得滿滿當當。這種情況不只導(dǎo)致難民們變得更具攻擊性,就連周圍的居民也日益憤怒。
“難民們宰殺了我的一只綿羊,”86歲的迪米特里斯·卡西歐迪斯,說這話時,他正坐在莫利亞村自家廚房的餐桌旁。那只綿羊是他最愛的羊,“它每天幫我產(chǎn)兩升羊奶呢?!笨ㄎ鳉W迪斯一輩子都在萊斯博斯島上畜牧。在難民營建立起來之前,這里一直是一個安寧祥和的地方。
卡西歐迪斯一再聲明自己不是個排外主義者,但是當下的情勢已經(jīng)讓他感到不安。“我的牧場里已經(jīng)丟了30只綿羊和山羊了,”這個老農(nóng)說。這些難民毀壞他的籬笆和葡萄藤,把他的農(nóng)田當廁所。他說自己已經(jīng)花了1500歐元來修籬笆了,而他一個月的養(yǎng)老金才338歐元。有一次,有幾個年輕的難民想把他從自己的田里趕出去,卡西歐迪斯情急之下只能抓起自己的步槍朝天放了兩槍。
如今,他的那桿步槍已經(jīng)被警方?jīng)]收了?!罢娌恍?,”他只能這么感嘆說??ㄎ鳉W迪斯說他把被殺的那只羊的羊頭凍在自己的冷庫里,市長來莫利亞視察時,他就直接把血腥的羊頭扔在市長腳下。然而還是沒什么用,他只好養(yǎng)了一條大型犬來保護自己的財產(chǎn)??ㄎ鳉W迪斯說他很樂見把這群人關(guān)起來。
就在麥提里尼港口下面不遠的地方,四個來自阿富汗的姐妹在瀝青路面上搭了自己帳篷。她們帳篷前掛著一個標語:“我們需要自由!”“寧愿餓死也要維護我們的權(quán)利!”
“我們已經(jīng)18天沒吃過任何東西了,”17歲的卡里姆說,她一臉嚴肅,裹著一條紅色的頭巾?!拔覀兌疾恢涝趺醋寗e人聽到我們的聲音?!?/p>
從塔利班控制的阿富汗艾爾曼德省逃出來后,四姐妹最終流落到萊斯博斯島。但難民營里的沖突最終波及到她們,卡里姆又一次被石頭砸中了腦袋。最后她們搬出了難民營。
四姐妹對未來充滿了憧憬,有一個想當牙醫(yī),有一個想做設(shè)計師,還有一個想做工程師?!拔覀円詾闅W洲人很尊重人權(quán),”卡里姆說,“但事與愿違?!币虼怂齻兇蛩愀淖冇媱潱瑳Q定放棄德國,向加拿大進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