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把《李白與杜甫》定性為一部純粹的學(xué)術(shù)著作,這種說法是值得商榷的。書中充滿矛盾的話語,主觀性的判斷,牽強的階級分析印記,都讓這本書受到質(zhì)疑與詬病。即使郭沫若曾親自回應(yīng)稱其只是“千家注杜,太求甚解;一家注李,太不求甚解”,只是“反對的是把杜甫當為‘圣人”。而這樣的翻案也因為注入了詩人氣質(zhì)的郭沫若自我的生命反思而變得更為復(fù)雜,詩人與政客的雙重靈魂共駐一體,郭老在《李白與杜甫》書寫中剝開自身。
關(guān)鍵詞:詩人;政客;塊壘;靈魂
作者簡介:盧姍(1993-),女,江西人,武漢大學(xué)現(xiàn)當代文學(xué)專業(yè),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7)-36-0-02
在《李白與杜甫》里,郭老在評論中將歷史的考證、詩人的人生軌跡、心理路程、時代文化背景與自身才情渾然融合,氣魄強大[1]。他在一頁頁泛黃的紙間與李白、杜甫碰杯,卻更望見數(shù)十年未曾融化的塊壘與曾經(jīng)蔥郁的詩心。
一、寫作背景中的亡子之痛
1969年1月,郭沫若在與當時還是青年的周國平的通信中寫道:“我這個老兵非常羨慕你,你現(xiàn)在走的路才是真正的路,可惜我老了,成為了一個一輩子言行不一致的人?!盵2]當我們把這份苦衷與無奈重新安置在時間軸上時,發(fā)現(xiàn)它正如線索般穿引起兩個事件:1968年郭老之子郭世英被迫害致死;1971年,《李白與杜甫》出版。
人們用文人的氣節(jié)打量郭老的后半生,眾聲喧嘩。1969年1月,漆黑的夜包裹著一位獨自臨摹亡子日記的老人,心有千千結(jié)卻化作《李白與杜甫》中多么快意、簡單定性的語言,而筆者卻在這語言中窺見一個洋蔥靈魂痛苦的撕扯。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郭老兩個兒子郭民英與郭世英在文革期間,相繼喪命,這讓時處政治風暴中心的郭老尤其傷痛。尤其是面對政治上的重重壓力,對兒子的死明明知道是由于迫害死于非難卻必須向組織檢討,承認自己“沒有教育好子女”,其中痛苦更是無法言說而又難以掩藏,只能每日端坐書桌前,臨摹兒子生前日記、書信聊以慰藉,寂寥冷清由此可知。觀之同時期開始創(chuàng)作的《李白與杜甫》,恐怕也同樣有此效果。
詩人與政客的雙重身份共駐扎郭老的靈魂,不是政客的一瓣包裹住詩人的一瓣,而是瓣瓣纏繞融合。郭老在書寫中剝開自我,我們則看靈魂瓣瓣滑落。當詩人身份渴望伸展有話要說,政客的身份便冷言阻止;當政客身份狠心上演,詩人身份則淌出苦澀的暖流,擁抱安慰枯老的雙眼。
二、揚李抑杜,無意逢迎
此前關(guān)于《李白與杜甫》的創(chuàng)作動機,有學(xué)者認為是對權(quán)勢的獻媚。然而,郭老對這本特殊的“學(xué)術(shù)著作”,一開始,是無心發(fā)表的。“《李白與杜甫》并不想公之于眾,郭沫若寫了書的消息傳到陳伯達的耳內(nèi)。他向郭沫若索要書稿,郭以為毛澤東要看,幾經(jīng)修改后讓他拿走了。陳對書中的民族關(guān)系材料的引用,提出了批評,要郭沫若修改。郭沫若一拖再拖,不想出版, 估計后來在某種壓力或勸說下,才勉強出版?!盵3]由此可知,《李白與杜甫》的出發(fā)點絕對不是曲意逢迎所作。而針對其中“揚李抑杜”的觀點,多半認為是符合毛澤東的個人喜好而為之,尤其是夏志清先生在《重回錢鐘書紀實》一文中敘述的“郭沫若為什么要寫貶杜揚李的書,我一直覺得很奇怪,錢鐘書言,毛澤東讀唐詩,最愛‘三李——李白、李賀、李商隱。反不喜‘人民詩人杜甫。郭沫若就寫了此書?!盵4]說者無意,聽著有心,從此這一說法根深蒂固。“其實,郭沫若在很早以前就表示了自己對與李白的喜愛。”早在寫于1928年的《我的幼年》一書中,郭沫若就這樣說道“唐詩中我喜歡王維、孟浩然喜歡李白、柳宗元而不甚喜歡杜甫更有點痛恨韓退之?!盵5]況且,我們可以從李白與郭沫若身上找到同樣的浪漫主義詩人氣質(zhì)。
書中對于李白的描寫,用的多是現(xiàn)在進行時敘述方法。讓人覺得,郭沫若已經(jīng)鉆進了李白的心腹,不是李白在經(jīng)歷,而是郭沫若自己在一遍遍地經(jīng)歷著政治百態(tài),人心冷暖?!八园鴿撛诓话驳耐茰y筆調(diào)將一個詩人的人生次第展開,同時,這又是一種已經(jīng)予知結(jié)果的推測。作者所使用的時間副詞‘不久、‘就要、‘快要不但表示出他將自己置于與李白同時的視點,而且暗示了充滿關(guān)懷的介入態(tài)度?!盵6]這也恰恰是知人論世的方法。郭老選擇李白與杜甫這兩位中國歷史上最卓著、同時也是與政治有著千絲萬縷關(guān)系的詩人。起初之時渴望從理性出發(fā),進行評論,卻最終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激流,慨嘆歷史的何其相似,慨嘆自己的一生,慨嘆文人與政治的矛盾讓內(nèi)心如何糾結(jié)。
三、詩人身份的閃現(xiàn)
由篇首提到的,郭沫若與周國平的通信中,可以看出郭老是當時的大時代背景下是清醒的。在這里,我們看到了郭老面對青年一代時候反觀自己一生,發(fā)出人生反思:人生之路的對錯,人生之路能否進行自我選擇……這包含在其中的問題,又何嘗不是郭老一輩子苦苦思索又苦苦追悔的呢?他選擇直接面對自己的問題:一輩子言行不致。其中包含的無奈或許讓年歲已高的郭老欲言又止,也讓當時年輕的周國平難以悟出,直到《李白與杜甫》的問世,或許,這份欲言又止,在這里找到了出路。
翻開《李白與杜甫》,讀著讀著會感到驚訝,其中用階級方法研究杜甫的篇章,如《杜甫的階級意識》,《杜甫的地主生活》這樣類似的章節(jié)光是標題就令人詫異,即使是打上了時代烙印,而對于郭老這樣的學(xué)者而言,也是不該犯的錯誤。眾所周知,郭老是古文字學(xué)的專家,這樣一位重考據(jù)、治學(xué)嚴謹?shù)膶W(xué)者,在書中卻使用了諸多武斷的證據(jù),甚至是為了證據(jù)而證據(jù)。例如,武斷而片面地從杜甫“時危賦斂數(shù),脫粟為爾揮”等詩句中,解析出杜甫作為官僚對老農(nóng)施行仁義,分糙米等舉措的原因必定是因為杜甫靠著官位貪享豐厚的祿米,并大肆購買果園古堂竹林這樣的地主官僚腐敗事跡,從而認定杜甫常常在詩作中“哭窮”,是虛偽的。這樣的推演方式何等主觀,何等不嚴謹,然而正是這種論述方式,在書中層出不窮。郭老不會不知道此番研究專著發(fā)表之后,會得到多少詬病。但他依舊這么做了,其中個由,值得深思。
“如果一位文學(xué)大師犯了連高中生也感到羞愧的大錯,人們有理由認為這些大錯是故意犯的。”[7]郭老假借學(xué)術(shù)研究,想轉(zhuǎn)移自己注意力,卻在理智的努力矯正中,漸漸受到感性的催化,心中那個詩人終于慢慢發(fā)出了聲音。在濃的化不開的朦朧沉湖底,翻滾絞痛,撩撥著自己的心傷。至于《李白與杜甫》一書總出現(xiàn)矛盾,可以印證郭老在書中所寫往往與內(nèi)心不符。這番矛盾來源于靈魂中詩人與政客身份的相互斗爭。人們常常說出的話與內(nèi)心完全符合,語言的能指與所指也存在著實際的差異,何況對于一個內(nèi)心“自我”曾經(jīng)如此強烈、卻一直處于被壓制狀態(tài)的詩人而言,就更容易理解了。詩人的天真在這里,得到了閃現(xiàn),掙脫理智墻圍的束縛,靈魂得到了暫時的回歸。
讓人想到了瞿秋白在死之前,終于回歸到自己的文人身份,寫下與政治舞臺上的他截然不同的話語——《多余的話》。瞿在書中一訴衷腸,在將死之時打開天窗,說了許多的心里話。而郭老恐怕沒有那么幸運,一生都沒能說句心里話。他在后半生里在不斷消磨自己的個性,在被迫消解那個曾經(jīng)最看重的“自我”。甚至當眾說出“要燒毀以往所有的作品”這樣的話,是何等的痛心疾首,這是深知“自我”的珍貴,甚至“自我”的不可實現(xiàn)之后佯作的灑脫,是最深沉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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