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浩月
時常夢到爺爺,在他活著的時候,夢到他死了,在他去世之后,夢到他活了。
不明白為什么總夢見他,從沒有夢見過其他家人。而且在夢里,與他相關的總是不好的事,可以這么說,他是總帶來噩夢的人。這不由讓我去沉思其中的由來。
剝削者
在一貫的家庭教育中,孩子是沒有財產(chǎn)支配權的,所有人賺的錢,都必須交給爺爺,我也不例外。雖然并不情愿,但是當某種事物已成規(guī)律,也就失去了反抗的勇氣。
記得有一年,在一家漂白粉廠干活,掙了500塊錢,很開心地交給爺爺,期待得到一句贊揚,但沒有。他轉手把這500塊給了我一個等待用錢還賬的叔叔。我的心肺那刻被氣得要炸裂,憑什么?
最激烈的一次沖突,來自于家里丟了一角錢。奶奶放在柜子上的一沓一角錢,丟了一張,可能是風吹丟的,可能是老鼠拖走了,也可能是壓根就沒有那么一張一角錢。我被誣陷偷了那一角錢。
為了證實清白,我爬上椅子,擰下了堂屋的燈泡,把手伸了進去,以“自殺”反抗。為了一角錢,我愿意送掉我一條命。這成為后來內(nèi)心久久過不去的一道坎。
但與錢有關的事,爺爺在兩件事情上也表現(xiàn)出了“深明大義”。
第一件事,是我跟他要1000塊錢買一輛摩托車。他慷慨地給了我,那輛摩托車成為我青春期最美好記憶的承載。
第二件事,是我跟他要4000塊錢重新進入校園上學。他把這筆巨款拿了出來,改變了我的命運。雖然那些錢都是我自己賺的。
矛盾根源
爺爺這一生有6個兒子,1個女兒。他最引以為榮的是,自己擁有這么一個人口眾多的大家庭,但最為頭痛的,也是這么一個人口眾多的大家庭。
人多了,家里僅有的那么一點兒資源就容易引發(fā)爭搶。爺爺與他孩子們之間的所有矛盾,都源自于他對誰好了一點、對誰差了一點。有人對小時候挨過他的打耿耿于懷,有人對蓋房子他沒幫襯錢抱怨了一輩子,也有人對他所謂的偏心充滿了仇恨。
家族矛盾沒有隨著他年齡的增長而有所緩解,反而隨著他的衰老、權威不再而變得更加激烈。
直到他因為腦血栓躺倒在床上,一躺就是十年。病倒在床上的爺爺,成了真正的弱者。他對每一個前來看望他的人示好。他最后的財產(chǎn)——一座破舊房子的房產(chǎn)證,成為他捍衛(wèi)自己尊嚴的最后武器。
可他錯把這個武器許諾給了太多人,反而又引發(fā)了新一輪的戰(zhàn)爭。這場戰(zhàn)爭一直在他去世多年之后仍然沒有徹底解決。
紀念他
和叔叔們、堂弟們一起喝酒的時候,會聊到他,會聊他打誰打得最狠,罵誰罵得最兇,說到最后,有人紅了眼圈,嘆息一聲,把一杯白酒一飲而盡。
有關他的壞話,在漸漸地消失。他的故事和他的名字,也會漸漸地消失。下一代,再下一代,估計連給他上墳的人都會變得稀少。
人生可不就是這樣嗎?連紀念都是短暫的,更何況其他。
(摘自《財新周刊》 圖/游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