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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門人

      2018-01-15 18:57楊帆
      星火·中短篇小說 2018年1期
      關(guān)鍵詞:醫(yī)生

      楊帆

      1

      我從睡夢中驚醒,電話顫動不已。在接電話的時候,我聽到窗外有寥落的雨聲,砸在地面水洼發(fā)出那種遲鈍的回應(yīng),嗒,嗒。世界死透了一樣。在這個秋夜,我裹緊身上的薄被,驚疑不定地望著床上的人。

      有一瞬間我覺得這是一個夢。我的身邊,徹夜躺著一個人。我身上的被褥曾多年包裹著他和我,包裹著他在燈影下的身體。這人如此頎長的身形,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他的脊背彎著,向我展露出一些陌生的線條。在這個夜晚它呈現(xiàn)出一種奇特的質(zhì)感。它同雨聲重疊剝離,令我想到夢里有關(guān)墓地的片斷。電話里的女聲在說話,說了很久。還將說很久。我不確定那是女聲,含糊粗啞,像一把鈍刀裁的紙,毛拉拉的。也許是個老人。她喊我名字,使我相信她不知道我名字的確切寫法。她從別人那里聽來,學(xué)著這么喊我。根據(jù)她的說法,她的兒子準(zhǔn)知道我名字是哪三個字。關(guān)于她兒子,頻繁跳躍在她的講述里。你記得他吧?他一直記著你。她喊道,你回來!

      他在等你。

      老人語速如鈍刀,凌遲著我晃蕩不已的腦神經(jīng)。她喊著我名字,用那種不自然的腔調(diào),隆重而肯定。汗毛在皮膚上豎立起來,即使這樣,我還想睡覺。我覺得無法傳達(dá)這一點,在她熱切喊我名字的時候,在凌晨一點的夜里,誰都知道這個時候該睡覺。

      窗外有雨水撲進(jìn)來,打濕了落地窗簾。雨聲成片,那種喧嘩讓我的頭腦又迷糊起來。我機(jī)械地重復(fù)她兒子的名字,唐克明,唐克明。這名字仿佛雨點落地那種百無聊賴的嗒嗒聲。我花了幾秒鐘搜索這個人。我愿意盡快打發(fā)這個有著哀愁喉音的老人,但是想不出一點辦法。有幾次,床上的人要醒來的樣子,他翻了身,壓住了被子。我半個身子在被外,很快變涼。他翻過身來看我一眼。這是幻覺。在午夜產(chǎn)生這種不切實際的念頭有點奇怪,很早以前,我經(jīng)常在這個時間段不睡覺。我肯定琢磨過一些事情。

      在這個時候念及從前,有些類似童話的荒誕感。

      如果他翻過身來,我打算同他探討一下唐克明。一來睡不著,二來便于稀釋半夜對峙的尷尬。我們是一個小地方出來的,一同上過學(xué),我的許多熟人也是他的熟人。莫非就因為這個,我們還在一張床上躺著。這當(dāng)然不是事實。事實上,我們在這個城市沒有熟人很多年。

      2

      待在都城的年頭,和我們的婚姻一樣長。

      在那個小租房里,我們度過了喧嘩和甜美的幾年時光。幾年?這數(shù)字因人而異。我們一起考到這城市的大學(xué),一起租房子,一起擠公車,上下班和看電影,以及年關(guān)回老家。日子清甜喧騰如早晨擠下的牛乳。我們最終搬進(jìn)了自己的房子。日子更加忙碌,熱騰騰三分熟的牛肉一般,我們成為胃口大開匍匐前進(jìn)的房奴中的一員。那幾年的重量,類似臥室外歷久彌新的工地轟鳴聲,嘈雜,沉悶,不知所終。多年來,那種轟響聲始終不撤走,仿佛這座城市真的有那么多人需要這種漂亮房子。

      這個周末我們在坦然的鄭重里,對視了一會。他依稀記得唐克明這個名字,蹺著腳想了一陣,肯定地說,隔壁二班的。他回憶了唐克明的外貌特征,家庭背景,學(xué)習(xí)習(xí)慣。在炒菜的時候他跟進(jìn)廚房,用他一向客觀的語調(diào),說起小學(xué)同學(xué)唐克明軼事二三則。顯然,唐克明勾起了他的興致。軼事可能是他編的,不那么好笑,在吱吱的油鍋邊,他的嗓音時斷時續(xù)。事實上有沒有唐克明這個人還是個問號。有待鑒定的還有,哀愁喉音的老女人是不是真有其人,那個電話是不是午夜兇鈴類的幻覺。

      飯吃到一半,他推翻了之前的論斷,說唐克明是水廠看門人的孫子。我家胡同口不遠(yuǎn)就是水廠,早年間他在那一帶溜達(dá)著守我的時候,經(jīng)常遭到看門人的盤問。如果不是出現(xiàn)了看門人,餐桌上難免面面相覷。在我收拾桌面的時候,他忽然提出,明天回去吧。說完他熱切地望著墻面的那個畫框,我望著他。在他眼里我看出了一種熱情。紅色畫框有些舊,顏色像是壓了一層重量??傉f要換一幅畫。他把視線轉(zhuǎn)到我身上,熱情而不自然,像重新發(fā)現(xiàn)了我的意義。有些年頭我沒有看過他這樣。我受到了觸動,重新坐下來,聽他安排這件事。

      明天就回去。他的眼睛比前一分鐘還亮。事做完了,車子現(xiàn)成的,你看上去不錯。就當(dāng)去郊區(qū)逛一天,來回五六個小時。不然住一晚。很好,再合適不過。

      我去收拾行囊,他洗碗。水聲嘩嘩,透出他的愉快情緒。我想不起看門人有孫子,不過這個孫子出現(xiàn)得挺合適。接下來,我陪他看了一場賽車直播。我們沒有交談。仿佛說話是一種泄密,會破壞我們之間剛剛建立的那種氛圍。洗澡出來時,他在玻璃門外,輕輕把手搭在我的浴衣上。

      客廳漆黑一片。墻上的畫掛了多久?自從我們結(jié)婚,他把它釘上去的那天起,它就沒有掉下來過。甚至在我們消失之后,它還會繼續(xù)掛在那里。有一陣它讓我無法忍受,在落地?zé)粝挛覐臅锾鹉抗?,久久注視它。就是這樣,它也從未掉下來過。它氣定神閑,含笑睥睨,對我們的生活不作點評。紅色畫框里是一片綠。畫框阻斷了那條路,圍困著小屋,草地,大樹,當(dāng)初我們晶亮的眼眸那樣驚奇地凝視它,動情地翕動鼻翼,嗅著溢出畫面的乳汁般清甜的空氣。那時我們毫不懷疑,它就是我們即將進(jìn)入的生活。

      我們很累,那種被什么堵著的累。仿佛防汛堤下退去的水。有些如釋重負(fù)。在睡去之前,我算出來了,我們有幾周零幾天沒有做。當(dāng)然有比這周期長的。這沒什么。這不比窗外那個工地持續(xù)發(fā)出的動靜更難接受。

      次日是個陰天,我們醒來時已經(jīng)過了半上午。因為是陰天,我們以為還早。也可能我們想賴一會兒。起床前,我俯視這個人,暗色的輪廓,英挺的鼻子,大塊背脊露在寒氣中。蜷縮如嬰兒。背是熟肉色,有溫度,有呼吸的,像雨后的泥地。

      等我們坐在桌前已近中午。昨晚預(yù)設(shè)了煲湯,一人喝一碗熱騰騰的湯。我問他還想吃點什么,他說飽了。湯的內(nèi)容還豐富,有山藥,蘑菇,骨頭和豆腐。他退到沙發(fā)上看賽車,雙眼浮腫地盤腿坐著,完全忘記了昨晚的計劃。

      兩個小時后,我往湯里加了一把面條,一個番茄,幾片生菜,一人喝了一碗。天黑之前,我在另一份湯里加了一把粳米,幾粒枸杞。滴上麻油,一人喝一碗。一天在我們的吃喝中過去了。他對我的懶人餐沒意見,讓他吃就吃,不喊他也不覺得餓。endprint

      他一向是好打發(fā)的。

      3

      我常檢討自己,有什么理由去打撈上世紀(jì)的那些事情。在這個日新月異的時代,我肯定出了問題。這年冬天我辭了工,靜靜躺在向北的房間,像個垂暮的老人那樣等待黎明的到來。

      一天我家的門被敲響了。一開始我以為是幻覺。大白天,正午的陽光充沛地注入我家對面的那些陽臺。每次我都說要下去走一走,沐浴其中。我的房子朝北,終年陰涼。我時常望著對面那片片白色的切割得完美的陽光。一天又一天,我缺乏拉開門一剎那的勇氣。

      門外是一個年輕人。他很年輕,我仿佛有那么些日子沒見過這么新鮮的人了。好像是春天了。我裹緊了睡衣,問他有何貴干。他盯著我的一只手,它正摸上我的頭發(fā)。他緊張地看它落下來,繞在我腰際。他緊張又生機(jī)勃勃的視線像蜘蛛的絲,堅定地切割我的臉。請問,請問是王手藝家嗎?

      什么?王手藝?

      我搖了搖頭,有幾根頭發(fā)從耳后掉了下來。

      不是他家嗎?他飛快地朝我身后掃了一眼。平頭,個子不高,那目光的曲線頗有些高山叢林的格局。

      不是。我的發(fā)音有點奇怪。不是他家。

      這不是王手藝家?

      沒有獸醫(yī),我回頭望了一眼,肯定地說,也不是調(diào)料坊。

      他瞅了我一會兒。這是誰家呢?

      我是誰?這么說吧,我是一個全職主婦,就是身兼廚師、護(hù)士、慰安婦那類角色??墒俏覟槭裁锤嬖V他這些。他是誰?

      他拍了拍右側(cè)腰際那只灰撲撲的包。這么說他是一個郵差。

      看上去他是一個學(xué)生,利用實習(xí)期打工的應(yīng)屆畢業(yè)生。在我印象中郵差大多是上了年紀(jì)的人。被別的行業(yè)淘汰下來的人。下崗的人。長著晦暗面色沉默寡言的人。我有多年沒有同這片區(qū)的郵差碰面了。他們換了幾茬?

      我姓吳,這是我的第三份工,他說,為什么你不工作呢?

      你的問題不少,我說,你是問題青年嗎?他笑了起來,讀書時老師也這么說我,到后來,就成了吳問題青年。我沒見過像您皮膚這么白的,從不出門嗎?

      我停了半晌,對他說本來我要出去的,可是他先敲的門。他敲錯了門。

      他搔搔頭,說,那么這附近有這個人嗎?

      誰?

      王獸醫(yī)。

      我不清楚,這層還有三四戶人家,你找他們問問。

      你這里是,他退后一步,望我的門牌。6號樓13C沒錯?

      是啊。不會有我的信吧?

      有我的信嗎?我又問了一句。事實上我懶洋洋的。問過了我有點警覺,我居然動起這么偏僻的念頭。

      不可能會有我的信。我也從未需要過,我的生活已經(jīng)夠圓滿。

      年輕的郵差拍拍包。臨走時,他轉(zhuǎn)過頭笑著說,你這話像9號樓一個美女,老是不信有她的信。

      電梯叮地一聲,空空空下去了。走廊里靜靜的。我按住胸口站了一會兒。這個平頭年輕人翻起眼睫毛看門牌那副英氣逼人的德性,真有些像以前的他。

      4

      老女人又出現(xiàn)了。

      在電話里更加熟稔地喊我名字。她用的那種方言我從未聽過,既不是我們那個地方的,也不是我聽過的某些省市的。這次她語帶嗚咽,顯得湍急而疲憊。有一陣我無法聽懂她在說什么。好在床上人沒睡,一個龍躍起身,錄下了老人的話。后半夜,他一句一句聽,皺著眉。次日傍晚,他一回家就給我現(xiàn)場翻譯了老人的講話。歸納起來只有一句:讓我見她的兒子。這話我在第一夜就聽明白了。既然他有興趣,我們就探討。為此我煮了牛肉羹,因為琢磨和探討一件事是需要體力的。為避免因探討激烈而上火,羹里加了碎的芹菜葉和百合。

      你去吧,他咀嚼著說,腮幫鼓起一個球。說完,他也吃完了。他在窗前走動。我看到食物在他身體里沉淀,某種情緒慢慢升起來。他擺弄著他那架笨重的望遠(yuǎn)鏡,瞄準(zhǔn)對面那棟建筑,具體地說,是那建筑里的某個陽臺。我知道那陽臺有一個女人,穿一件白色晨衣,在陽臺上走來走去。我不想追究在那鏡頭里,女人的腿露到什么程度,白色晨衣里面有沒有穿戴。對此我的沉默,像一個母親面對迷戀糖果的孩子。在這個黃昏,由于白色晨衣提前出現(xiàn),我們的討論沒有進(jìn)行下去。

      看,她發(fā)現(xiàn)我了。

      我聽到他恐懼的聲音。我在落地?zé)粝驴磿?。今晚,我想睡個安穩(wěn)覺,如果老女人再一次找來,我難保不會失去耐心。窗外工地發(fā)出的響聲,時遠(yuǎn)時近,就像此刻他同我之間的距離。我是說,什么都無從把握,什么都能習(xí)慣。在城市生活多年,這世界對我的干擾幾乎為零。奇怪的是,我承受不了一個老女人的來電。

      或許因為這世界對我的干擾過于強大,才不存在。當(dāng)它們堅硬的身體年復(fù)一年穿過我,我變得衰弱。這變化像蠕動的光柱,不易察覺,然而我的房間漸漸漆黑。這么說,我有過房間?不,我不知自己身處何方,也不記得來自哪里。我在一個虛幻無邊的空間里,而這也是暫時的。

      那幅畫還要掛多久?有一段時期我失眠,怕光,記憶力衰退。每當(dāng)他伸出望遠(yuǎn)鏡,一連幾小時瞄準(zhǔn)目標(biāo),一動不動,我都想提議他把相機(jī)伸出去,將那白色女人拍下來,換下那幅畫。每一次,我都沒有驚擾他。

      我不可能對一幅畫大動干戈。如果沒有記錯,在畫框里我見過一張銀行卡。那是個春天的周末,我想著出去走一走。我決定先搞衛(wèi)生,洗個澡,神清氣爽地出門。我要帶回一把野花,插進(jìn)新的玻璃瓶,擺在發(fā)亮的餐桌上。那是幾年前?我喜歡穿那種帶小花的圍裙。我綰起頭發(fā),給自己倒了一杯橘子汁。我爬高伏低,把所有物體迎接灰塵的截面都招呼到了。畫框里斜出的卡讓我發(fā)了幾分鐘呆。我看著那張卡,在春光里熠熠發(fā)亮的卡片,感到我的生活像極了它。

      一個看上去綠意盎然的標(biāo)本。

      當(dāng)天晚上我們吃了一個不動聲色的飯,做了一個驚心動魄的愛。天黑得很慢。當(dāng)房間變黑,畫框就不存在了??ɡ锏臄?shù)目是多少?盡管在稅務(wù)局同數(shù)字打交道多年,我總能很快忘記它。那時我年輕,在它身邊來去自如,不會叫它攔住去路。但是到了這個年紀(jì),我得承認(rèn),人生一不留神就讓它封鎖了要道。斷糧斷水,九死一生。有時候,數(shù)字透露的信息比別的東西準(zhǔn)確,猶如巫術(shù)。比如“七”這個數(shù)字就很神秘。在佛教里七代表輪回,有圓滿之意,七又被念做“拐”。比如十,在解放前的發(fā)音是“洞”。十三為“失散”。比如人到暮年回頭望去,你總是在同一個數(shù)字上絆倒??偸窃谕粋€年份上轉(zhuǎn)運。它將把你拐進(jìn)一條大道,抑或一個無底洞,那密語終會昭昭出現(xiàn)在倒斃荒原的尸體,被風(fēng)霜封鎖的唇線間。即便如此,我在數(shù)字上并不神經(jīng)質(zhì)??ㄉ系臄?shù)字是五百或五百萬,我們的婚齡過了或是沒過七年,這些莫名其妙的數(shù)字,在本質(zhì)上并不對我構(gòu)成威脅。不比我們臥室對面那個工地日夜發(fā)出的聲響,更不可忍受。endprint

      5

      卡放回原處。此后多年,它一直待在那里。

      去年冬天,他出了一場車禍。眉頭留下一個月牙形的疤,為他的圓臉添了一絲粗獷之氣。莫如說浪漫氣,每當(dāng)我嘲弄他這個傷疤,讓他漸漸尷尬的時候,我對它,比對他本人更為興致盎然。他的圓臉一向是忍耐的,包容萬象,等待我這場興致悠悠過去。

      他跟著我從派出所出來,天下著雪。我趕到的時候,他正在縫針。醫(yī)院那種悶熱怪異的空氣像一塊豬油。我的手心扭下一股股的汗水,那沒有溫度沒有方向的液體也停滯在我的背心,頸窩。他一言不發(fā),一個象聲詞也不吐露。他一點也不疼。針尖穿過他的臉,劃開了那一貫的完滿。在那個男醫(yī)生和那個女護(hù)士的無聊對話中,在過于白過于狹小的墻壁間,他的眉弓出現(xiàn)了一條丑陋的蜈蚣。蜈蚣,月牙,血,這些像窗外的雪下在我的腦子里,白茫茫一片。

      派出所的人做了筆錄,放我們出來。他耷拉著兩臂,坐在副駕駛位上。流血之后,他顯得清爽了一些。好像洗了一個熱水澡,把多日來的重?fù)?dān)卸下了。我洗的是冷水澡,渾身發(fā)燙。雪還在下,窗外比車?yán)锔鼮殪o謐。我想推開車門,到雪地上瞎跑一氣。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們兩個還在車?yán)?。幽暗的車?nèi),漆黑的十分鐘。雪像光一樣,照不進(jìn)我們的世界。

      那時我腦中第一次閃過有關(guān)墓地的景象,我沒有料到我以后會同它有什么交集。沿路的車燈以幾分鐘一次的頻率,不時來襲。暗影如煙花閃耀。我手里捏著那張卡??ㄏ褚粋€暗器,含而不發(fā)。我背上淌著汗水,望著外面旋轉(zhuǎn)的雪花,極力壓制不讓自己發(fā)出聲響。我有一種隱秘的醉感,暈眩在我第五次想撞碎窗玻璃的瞬間襲擊了我。

      我抬手摸那條蜈蚣,他偏了偏頭。我摸到的是紗布。我們并排坐在車?yán)?,他抓過我的手,輕輕丟開了。記不清是哪天,我出門去。在取款機(jī)上我沒用多久就打開了那張卡。密碼是結(jié)婚紀(jì)念日。這讓我有幾分茫然。那天風(fēng)大,我穿的裙子像一只蝴蝶,撲打著我的腿。那一瞬我想到結(jié)婚紀(jì)念日快到了,掐算了一下錫婚還是鐵婚。我取出了一筆錢,數(shù)目不大,剛夠我買一個包。那是一只鱷魚紋的皮包,橙色,回到家我懷疑這是不是曾經(jīng)看中的那款。我不確定就是在那個時期,我的記憶開始呈現(xiàn)出微妙的裂縫。

      卡上的數(shù)字缺了一筆。猶如他眉弓的皮膚被劃開,又縫合。這同樣可以用來與我的心緒對照。我早有防范而完好無損。那個缺掉的數(shù)字像一個洞,突兀,不動聲色如同多年來掛在墻上的畫框。它甚至讓我微笑了,心里冒出一句,哦,這樣就行了。原來是這樣。

      這樣就行了。他四肢尚存,毛發(fā)完好。一條蜈蚣交換了他的厄運。他從漆黑的山路回到家里,那一刻我是多么高興。那條不在我視野的山路,那場災(zāi)難,慷慨地拋出了我的丈夫。也許我不該想那些:在沒有一輛車的路面,為什么出車禍?為什么出現(xiàn)在那里?挑一條不可能平坦也不大可能近的路?他第一個給他家人而不是給我打電話……以及卡里少的錢??ɡ锷俚哪枪P錢,同它里面剩余的錢,或其他卡里的錢,對我無非是一些數(shù)字。我無法繼續(xù)同數(shù)字打交道。冷冰冰、晦暗不清的碎片,如同無數(shù)張嘴巴交錯開合。

      卡上的數(shù)目發(fā)生著變化。數(shù)字如潮汐,漲落有度。儼然我們?nèi)招略庐惖纳?,刷一下變了。他在卡上劃過的步伐沉穩(wěn)有力,漫不經(jīng)心。我想這個卡他是遺忘了,一如那幅畫不在他視線范圍內(nèi)。我從中取的那筆,他一無所知。我再也沒有取過卡里的錢。定期取錢和不定期查看同樣無聊。有段時期,我整天琢磨那些出去的錢,睜著眼睛等天亮。有時我盼望他掛失這個卡。它在我的生活里是個廢物,惹是生非,張牙舞爪,毫無意義的一個東西。我不該被它攆著左奔右突,即使我不是我生活的主人,也不該是它。

      我躺在向北的房間,想著他帶著那條蜈蚣去銀行柜臺的情形。他一定緊張,或者銀行職員也緊張,他們目光接觸的一剎那,勉強笑了。他們的表情類似于綁架犯與人質(zhì)的對峙。當(dāng)然他們僅僅是合謀者。

      請問取多少?

      全取,不,留一些吧。

      您可以考慮存?zhèn)€定期,基金行情不錯。

      不,我有急用。

      我指的是剩下的部分。

      不,再見。

      再見。

      當(dāng)我什么事情都依賴于失憶這件事時,我意識到我的生活出現(xiàn)了問題。不,問題早已存在,降臨的是覺醒。當(dāng)一個人又清醒又沒有記憶,那一定是傳說中的回光返照。我已病入膏肓。冬天,我沐著假想中的夕陽,躺在我們曾經(jīng)的婚床上。

      他躺成一個大字,說,我怎么就不能讓你快活呢?他的話發(fā)自肺腑。在這個事上,女人可以讓平靜的男人沸騰,男人能夠讓干枯的女人盛開,這是我曾經(jīng)的經(jīng)驗。我離開床,站立窗前,葉子凋落前的那種虛弱,在我身周飛翔。

      102

      6

      我望著那一片耀眼的街道,樹木。我在房子里走來走去。后來我舉起了望遠(yuǎn)鏡。在這個時間段,我一次也沒有看到那個白色女人。我想她是為了別人而存在。

      九點左右,門被敲響了。我跑去開門,掉了一只拖鞋。我打開門,打著叉腳去夠那只鞋。我把年輕的郵差丟在門口一會兒。一刻鐘前我在望遠(yuǎn)鏡里看到他了,包括他腮上的絨毛。這是個嫩晴天。

      你的信,他揚手說。

      我接過信丟在鞋柜上。丟郵箱就可以呀。

      我……,郵差搓了搓手,喜歡打門。

      他的眼睛像兩條魚,從我身側(cè)游進(jìn)去,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個來回。如果他是一個殺人犯……

      我說,這兒沒獸醫(yī),倒有一位醫(yī)生。

      你的信,他看我一眼,你高興嗎?

      高興,我拿起信封看一看,說,字有點兒奇怪。謝謝你。

      郵差搓搓手,亮出了白牙齒。

      渴嗎?進(jìn)來喝點什么。

      天真熱,他抹了一下額頭。醫(yī)生在嗎?

      害怕醫(yī)生嗎?

      不。

      警察呢?

      為什么是警察?

      我是說,如果你被警察所傷,就用得上醫(yī)生。相反也成立。所以,進(jìn)來就對了。endprint

      他望著我發(fā)呆。

      我丟給他一雙男拖。

      房子好涼啊。

      郵差進(jìn)來后,提著兩只手在廳里走了一趟。你怎么都不出去?

      我端來一杯水,和一杯蘋果汁。他的手遲疑一下,取走了果汁。他有可能是個強奸犯。

      你太白了,……該曬曬太陽。

      我曬了還是白。

      我看沒曬過。

      你來了幾回?我睨他一眼。

      兩回。他喝的時候眼睛睜大,骨碌碌打量我家的墻。我猜他在琢磨那幅畫。他每回都要我出去,這一點跟我丈夫,跟別人沒什么兩樣。

      盜竊犯?

      你過來,我向他招手。我讓他把頭低下來,眼睛湊近望遠(yuǎn)鏡。我在一邊看著他年輕的身體像一張緊張的弓。他把鏡頭亂調(diào),晃了兩個來回,直起身子說,大姐你是干嘛的,私家偵探啊?他轉(zhuǎn)過頭,一臉鎮(zhèn)靜地看我。我就點了頭,像嗎?

      初看不像,郵差說,要調(diào)查誰?誰派你的?干了多少年?是不是真的???

      哦,我恐怕不能告訴你。關(guān)于我受雇于哪個調(diào)查局,吳問題先生能理解嗎?

      是的。他這時候像一個小學(xué)生了。

      我只能提問,不能回答。

      好的。

      找到王獸醫(yī)了嗎?我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他就是一個如假包換的郵差。

      沒有。

      過一陣,我可能知道他的下落。他的信,你可以交給我。

      明天我?guī)?,郵差的眼睛在發(fā)亮。他還在人世嗎?

      …………

      對不起,我提問了。

      前面這棟樓,是9號樓嗎?我指著窗外。

      他把目光從我臉上抽走,在窗前走了一個來回。在短暫的謙卑過去后,他的臉變得嚴(yán)肅,目光堅定地掃過那些建筑群。

      9號樓沒錯。這是你鎖定的調(diào)查范圍?哦,對不起。

      樓里有什么奇怪的人嗎?

      他翻起眼睛想了一會。

      比如,一個女人……

      女人?是,很多女人。

      他茫然地看著我。他的目光小河潺潺,不時發(fā)出石頭那種新奇的磕碰聲。很多……

      在他這個年紀(jì),女人夠讓他眼花繚亂的。我盯著他說,上次你說,有個女人穿白色衣服?

      白色衣服……。他閉上眼睛想。

      白裙子……

      他搔著頭說,白裙子有什么奇怪的?

      這不奇怪,復(fù)雜的女人總是穿著白色……

      …………

      那個擺著綠蘿的陽臺,窗簾是一塊塊打著蝴蝶結(jié)的白紗,客廳的墻壁是綠色!

      哦,她姓羅。她每個月都有信。

      多大?漂亮嗎?

      漂亮。

      嗯,你平時沒有經(jīng)過這方面的訓(xùn)練。

      我——,他大步走過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會摸清情況。

      只是一個思維訓(xùn)練。比方說,我又給他倒了一些番茄汁,比我漂亮?比我年輕?

      …………

      算了,我用不著問這個。

      我認(rèn)為……你更漂亮。

      這是真的嗎?

      真的。

      好吧。她等誰的信?

      …………

      我告訴他這很重要,和白裙子一樣重要。他認(rèn)真地眨著眼睫毛,仿佛聽懂了。他的小圓臉一直對著這個上午的陽光,有點透明。因為表情嚴(yán)肅,這種透明顯得吹彈可破。

      我把年輕的郵差送到門口,他穿鞋的動作說明他還沉浸在情緒中。他直起身子,抱歉地說他不記得她穿的衣服了。

      她總穿了衣服吧?我望著他笑。

      穿了,他肯定地說。

      他出門的時候容光煥發(fā)。郵包上身的時候勒住了脖子,他把自己上上下下拍打一通,儼然改頭換面。我能聽到他胸腔里那堅定的彈跳聲。

      等我摸清情況,他從門外探進(jìn)半個身子,輕聲說,我能成為您的助手,對嗎?

      年輕的郵差拍拍他的郵包。一眨眼,不見了。

      7

      接下來我的生活發(fā)生了一點兒變化。

      每天,吳問題給我送來一封信。我是說,至少一封。有時是別人的信,比如王獸醫(yī)。我的生活里多了一些懸而未決的事物,它們像那張銀行卡一樣同屬不明飛行物,在夜空里劃出道道熒光。

      我是說,我仍在房子里,但是種種事情送上門來。吳問題像一個地道的暗探,輪番送來各種我需要不需要的小道消息,以及一些看似不重要,以后或許會重要的情況。羅回蔚是情報之一。那個9號樓的女人。他那天是小跑上樓的,額頭掛下汗滴,滿臉通紅地交給我一封信。那天電梯壞了。他一口氣上了13樓,交信的手都在抖。

      我敲開了她的門,我敲開她的門,她對我說,有何貴干。她穿的是藍(lán)裙子。她瞟了一眼我遞上來的信,說她不是王手藝,她很冷淡,但沒有不耐煩??雌饋硭粋€人住,一副要出門的妝扮,過了一小時她也沒出門。

      這就是關(guān)于羅回蔚的全部情況。吳問題的腦門上新添了一道褶皺,仿佛銀行卡上數(shù)字的波動。在那來路不明的波紋里,時有汗粒、灰塵夾雜其中,像是他的人生迸開第一道裂縫。

      我仔細(xì)閱讀了寄給羅回蔚的信。確切地說是一張便條,夾在小紙箱里。我拆封條的手既穩(wěn),又從容,沒有一點不高尚的念頭。相反,我從沒有哪一次對自己這么滿意。讀完信,我花一小時做了一頓比較麻煩也就是說比較豐盛的晚餐,站在陽臺,等醫(yī)生回家。

      信是一個叫德哥的人寄的,地址是江西省九江市沿湖路一棟民宅。也就是說,有一個九江男人,在等這個老穿白衣服在別人鏡頭前晃來晃去的女人。他全家都等她回去,那里有她的一席之地。紙箱里有兩刀用油紙層層包裹的臘肉。我把臘肉放進(jìn)冰箱。次日吳問題登門來取時,臘肉還是涼的,連同便條重新封箱。這樣羅回蔚讀信時,能讀到那個九江男人略咸的眼淚。

      吳問題掂掂箱子走了,沒留意少了一刀臘肉。那頓晚餐我做了糯米蒸臘肉,藜蒿炒臘肉。醫(yī)生回家后掃了兩碗飯,咂著嘴說哪里來這么香的臘肉。那幾天,他說你老嗅嗅嗅什么,鼻炎犯了嗎?這不是事實。那一周,我在他口里聞到臘肉的氣味,但我聞不出來那道菜的輔料。也許是菜稈,菜心,苦瓜,那類本身沒什么氣味的菜,足以被臘肉香氣掩蓋,無辜又危險的菜。endprint

      有關(guān)另一刀臘肉的吃法,是一種折磨。白色女人繼續(xù)劃動她的長腿,在她的陽臺出現(xiàn)。下雨天我能看出窗子上掛的是粉紗,是那種肉粉,帶點橘,帶點灰。晴天看上去就是白紗。綠蘿鮮艷欲滴。女人在她的客廳走過來,走過去,走過來,走過去。有兩天醫(yī)生沒有擺弄他的鏡頭,看起了球賽。我想這是因為他倆已經(jīng)充分享受了那塊臘肉。我坐在燈下,讀到張愛玲的那個著名的比喻,有關(guān)紅玫瑰和白玫瑰。我忘記了墻上的畫框和房間的男人,笑出聲來,感到自己類似一個作家。當(dāng)然,我的版本直接一些。男人的欲望里有兩塊肉,臘肉和鮮肉。和臘肉結(jié)了婚,他念念不忘鮮肉的美。和鮮肉過日子,他無限懷念臘肉的香。

      我的版本要粗魯?shù)枚唷K屛以谀且恢芎翢o食欲,飽嘗對自己的失望之情。

      當(dāng)然,我的生活還是有了起色。我收信,讀信,有時也回信。關(guān)于王獸醫(yī),他曾租住在我隔壁,現(xiàn)在他不知所蹤。給他寄信的人很雜,貿(mào)易公司,電信,各類教派,基金會,民俗組織及氣功雜志,甚至有一張法院傳票?,F(xiàn)在的戶主據(jù)說是個作家。我沒有收到過任何個人寄給王獸醫(yī)的信函、卡片和書籍。

      有一段時期我練起了氣功,整天在陽臺上比劃。有一次,隔壁的作家撞見了,對我點了個頭。

      8

      關(guān)于羅回蔚是不是有一件鏤空白晨衣,年輕的郵差表示還在調(diào)查中。他像一個情人那樣賭咒發(fā)誓,到后來我有點摸不準(zhǔn)他對偵探任務(wù)感興趣,還是對偵探對象羅回蔚感興趣。我仿佛沒有流露過,讓他從郵政跳槽來我這里上班的意思,但情況的確是,他將送信當(dāng)成了副業(yè),當(dāng)成了某樁大事的敲門磚。

      他每天敲我的門一次,每次掛著汗珠。他從城南趕到城北,城西趕到城東,沒有哪扇門比我家更頻繁地出現(xiàn)在他眼前。在收到整整一百封信的那天,我決定搞一個小小的儀式。就是類似于紀(jì)念日、節(jié)慶日那樣,一切歡樂或是悲痛,都需要儀式。愛需要儀式,懷念需要儀式,告別需要儀式。在我穿戴一新,決定出門時,吳問題正好敲響了我家的門。

      你的信,他說。我讓他放鞋柜上。

      天天有你的信,他手臂前伸,把信送到鞋柜上。

      謝謝你天天來。

      你不看信嗎?

      我要出門,我補充說,我等你來了就出門。吳問題狐疑地望望我。你要出門?他機(jī)械地看我把穿著絲襪的腳裝入一雙藍(lán)色高跟鞋。

      我們一起進(jìn)電梯,我發(fā)現(xiàn)電梯窄小、憋悶。金屬鏡面映出我發(fā)暗的面孔。仿佛我上一次下樓,還是沒有電梯的年代。踩出電梯的一瞬間我晃了一下,吳問題在身后扶住了我。怎么了?

      他說,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去哪兒。

      我知道自己不能在那個向陰的房間待下去,一個月,兩年。那些都過去了?;蛟S,我可以像剛來都城的那一年,到車站的小咖啡館喝一杯。因為失眠,我多年沒有沾過咖啡,茶,一切刺激神經(jīng)的液體。我杜絕這些重口味,并沒讓日子過得平安一些。就像煙酒不染,不能斷定一個人純潔,或長壽。醫(yī)生說過,多吃臘肉無益,臘肉絕對影響長壽,但是他在吃的時候多么滿足。人這一生追求什么?一邊鋌而走險,一邊保持平衡。

      去車站。

      車站?吳問題眼底掠過一絲激動,說,就是說,行動開始了?

      我告訴他沒有什么行動,就是一個儀式。對我來說,儀式意味著變化,意味著開始和結(jié)束。意味著我能度過工地的嘈雜,度過日新月異的生活。吳問題說他明白。他跨上他的小電驢,回過頭說了一句有哲理的話,行動有后果,儀式?jīng)]有。我配合你。

      這城市新修了兩條街,寬而筆直,滿載市民直奔新生活。這個叫謎底的咖啡館鑲嵌在開放路的尾部,招牌綠底灰字,很有味道,它的左邊是車站,右邊是連鎖酒店,對面是銀行和旅行社。我坐在吳問題的小電驢后面,搭了一腳路。正好他有個件要送車站這塊。這城市的樓房把一些陌生街道送入我們的輪底,多少年沒有這么露天地在大馬路上竄了。雨過天晴,有風(fēng),車嘶馬叫的鬧騰倒有幾分小清新。我請吳問題喝一杯。我喝了一口熱咖啡后,口氣變得煽情,贊他機(jī)智勇敢有情商。吳問題喜形于色,向我表了幾句決心。他仰脖喝光咖啡,起身說,我還有很多件要送。我們揮手作別。接下來我坐得更低,慢慢消磨這個下午。這里和我家不一樣,風(fēng)格,光線,腔調(diào),無不讓我有一種振奮的感覺。我不認(rèn)為是咖啡起了作用,或多或少跟天氣有關(guān)。雨停了,出了淡淡的陽光,從暗色玻璃外穿進(jìn)來。像一只新生的小雞落在我手掌。多年來,我很少在白天出門。在醫(yī)生值班的晚上,我出來寄信,或是去超市。這城市瞬息萬變,所幸咖啡館還在。

      雜志墻的顏色沒換,雜志更新了。沙發(fā),窗簾,燈,圓柱,基本維持了當(dāng)年的風(fēng)貌。我在13號桌劃的那道圓珠筆印痕還在。十多年前我用的是鋼筆、圓珠筆,我在我們縣城最大的商場做會計。隨后我跟著醫(yī)生私奔到這個城市。我們下了車,進(jìn)了咖啡館,面對面坐在這個桌子邊。那天晴天,有點冷,我喝的是一杯卡布基諾,他點了原味的,我給他加了兩塊糖。我倆抱著杯子傻笑。我們帶了幾箱子衣服,書信,相冊,沉沉的,那是我們的全部家當(dāng)。那時我們不用手機(jī)、電腦,添置的最貴電器是一套音響。

      我跟他坐在租房的地板上,聽順子的歌《回家》,關(guān)掉所有的燈。外面是亮的,車水馬龍那種亮。租房漆黑一片,他把我的手搭在脖子下,靠墻上聽那個寬闊安靜、暗流洶涌的女聲滿室回蕩,“我需要你……”。我們經(jīng)歷了很多,十指緊扣,沉默不語只會讓我們心潮澎湃。我們也來這里聽薩克斯,每月來。過生日來,過紀(jì)念日也來。吵嘴后到這里,就能找到對方。大概有十年,我們不來這里了,去的是更上檔次,更有氛圍,更中心或更邊緣的場所。

      醫(yī)生來了電話,問我在哪里,我讓他聽。他說,你不在家,出去了?我聽出他挺驚訝的。和誰在一塊兒,買衣服?你也該買幾身了。我低頭看了看我自己。醫(yī)生說他晚上不回家吃飯,有個局。你好好逛,逛盡興啊,早該這樣了。我告訴他我在謎底,今天不是什么特殊日子,就是想起了從前。醫(yī)生說,哦,你去那兒了,那地方魚龍混雜,很次了。我說我坐坐就回。

      我放下電話,看到吳問題在外面停車。他把頭盔撇下,往坐墊上一放。他推開大門徑自朝我走來,站定了看我。送完了?還沒哪,還有一批。那你來這里?中場休息,他嘿嘿一笑,我看看你,在這兒是監(jiān)視什么人,有沒有暴露,我做過保鏢的。你說保安?保鏢,他坐了下來,給人看過幾十斤黃金,那富婆要拿50萬包我。我給他叫了一杯涼的,說,我讓你押的鏢,比黃金貴重。他臉一緊,湊過來低聲說,是什么?我一笑,說,它對別人沒半點用處,單是對我有用。怎么辦呢,我沒有黃金包你。吳問題重復(fù)我的話說,怎么辦呢你沒有黃金包我,那是什么?endprint

      過了一會,吳問題搖手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有打聽的意思。我盯著他說,沒關(guān)系,我告訴你,就是你給我送來的那些信。信?那些信,給了我活著的理由。吳問題摸摸上嘴唇,說,你有過不想活嗎?我點了點頭,我有。你天天來送信,天天來,就等于是說,我不可以不收信,不然它們就成了孤兒。吳問題摸著胡茬,一直摸到鬢角。他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我們都忘記了不能提問的規(guī)矩,當(dāng)他向我吐露黃金的往事,我說出信的秘密時,我們中間的一枚堅果發(fā)出裂開的脆響。窗外的陽光投進(jìn)來,他眼里漾動著兩點水光。

      信,很重要嗎?

      很重要。

      我天天給你送。

      我等著。

      我想要你活著。

      那好吧。

      吳問題接了個催件電話,神態(tài)靦腆地握著手機(jī),說,晚點我來接你。我說我必須一個人待在這里。吳問題四下看看,兩手在桌邊一按,站起身說,我敢說醫(yī)生,他不知道這些信。他有點結(jié)巴,仿佛怕我不答復(fù)他。我望著他閃動的眼眸,暗暗按住心口,感受著那里的跳動。也許我喜歡的就是他身上的認(rèn)真勁兒。過了一會兒我說,很久以前,他給我寄過信,很多很多信,直到我們在一起。

      9

      天開始熱,有蚊子了,吃飯的時候在桌底咬我。我低頭拍打,追殺上來,那只蚊子嗯兒一聲從他臉龐滑過去了。

      我定定地瞧他的臉。像是瘦了,兩眼浮腫,左邊顴骨那里有斜的一排竹席印。不知是不是眼花,我看他眉弓那個疤更為蜷曲了,眼珠發(fā)紫,胡茬發(fā)綠。我確定他瘦了。我揮手給了他的臉一下。他翻起眼皮看我。他的單眼皮在這種時候總是變成雙的,其中一只。在他遲疑不決的時候,他這樣審視我,隨后耷拉下眼皮,無聊地攪動碗里的湯。他問打到了嗎?

      我眼里只有那排竹席印。這個中午,甚至整個下午,他在一張陌生的竹席上度過。我沒聽出他說什么。我推開晚飯,眼前晃滿了那怪異的一個個叉。他的臉在這印子下像犯人,被蓋上戳、發(fā)配邊疆、終生不得返鄉(xiāng)的重罪犯。

      這種紋路的席子是新產(chǎn)品了,比老產(chǎn)品更涼爽宜人,技藝更先進(jìn),說不定能用于壓花擺盤子。我腦子里出現(xiàn)了女體盛的畫面。這些完全不搭界的畫面彼此碰撞,令我眼冒金星,胸悶欲吐。我端起架在窗口的望遠(yuǎn)鏡,像倒一盆水一樣,潑向他腳邊。他抬了一下腳。他抬起一只雙眼皮看我,快速起身去撿望遠(yuǎn)鏡。這樣我就明白,他明白我給他的那巴掌,不是打蚊子。他在忍耐我。他那只雙眼皮不是出于困惑而是決斷。現(xiàn)在,他跟我爭奪望遠(yuǎn)鏡,不再窺測我的心意。在我把右半邊身子同望遠(yuǎn)鏡一起,懸在13樓半空中時,他推了我一掌。眼前的他迅速變小,變得遠(yuǎn)在另一個星球。變成一個小小的模糊的叉。

      早上他從房間出來,問我,你昨天怎么了?他的臉完好如初,兩邊都印上了我熟悉的印子。他睡得很努力。我沒有洗澡,坐在陽臺的地墊上。夜里沒有星。他很累,鼾聲比平常來得響一些,沒規(guī)律一些,我的舉動多少給他造成了困擾。我爬起身,關(guān)上浴室門。我聽見他開了冰箱,開了水龍頭。他在嘩嘩水聲里說,它怎么你了,我怎么你了,我們?nèi)悄懔耍?/p>

      誰是你們?我搖散頭發(fā),拍打著墻壁。它就是你伸出去的陽具!你們的道具!

      門開處,他困惑地望著我,手里抓著望遠(yuǎn)鏡。他搖了搖頭。過了一會,他把望遠(yuǎn)鏡收進(jìn)了柜子,用往日那種平淡口氣說,你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人。你別那樣看我,你想多了。等我出浴室,看到桌上擺著一輪煎得極圓的蛋。

      我感到極其虛弱。醫(yī)生將車駛出大門時,我對自己說,我不是他的患者,所以他可以輕易離開我。我離他的思維兩萬五千里。

      他說我大錯特錯,叫我看神經(jīng)科,他最好將望遠(yuǎn)鏡砸我頭上,搖散我的肩胛骨問我是不是想死。我盼望他對我發(fā)泄,理直氣壯地發(fā)泄。但是他像往常一樣去了醫(yī)院,那里有許多他的病人,等著他救死扶傷。醫(yī)生只有將激情集中在他的手術(shù)里,這位外科大夫常說,就能少一樁醫(yī)療事故。

      這個房子對我來說是事故現(xiàn)場。我打開了門,對著空空的走廊小口吐納。

      10

      離我兩米五的門口站著一個姓吳的郵差。我歪在藤椅上看門。門沒有鎖,一碰就開了。我想他本來是要按門鈴的,意念的落空使他有點失落。

      你的信,他說。

      謝謝,我皺眉說。

      今天我休息,他解釋說,我就是路過。

      你要去哪里?

      去釣魚,他說。

      他的牙齒很白,有一顆可以劃開活魚的肚子。我走過來,拿起信放在唇上,嗅一嗅。

      是在郊區(qū)?

      郊區(qū),還有鄉(xiāng)下,那些有水塘的地方。

      如果沒有信,他今天不來,我不知道從電話簿里找得到誰。是信救了我。至于鄉(xiāng)下,那不是很近的地方。等電梯的時候,我轉(zhuǎn)了兩圈。我穿了那條鵝黃長裙,春天還在,很適合隨風(fēng)蕩漾。吳問題在湖堤上走,但裙子還是飄到他身上。裙角飄出很遠(yuǎn),我不知道我要去的地方。這個想法本身令人愉快,包括天上的云,旋轉(zhuǎn)的速度緩慢、天真,有些兒我家鄉(xiāng)的風(fēng)貌。湖泊丟在身后了,路越走越綠,草越踩越長,有一陣,我們聞不到身后的水氣味了。天空收起了太陽,云層變厚變灰。鞋幫磨紅了我的腳踝。

      這是去哪兒?我一直跟在他后面,他沒回頭,也沒有停步。

      魚竿呢?

      在前面。也許他是一個殺人犯。這個想法讓我微笑。

      那些信!我大聲說,是我自己寄的!我站在一塊巖石上,張開兩臂,風(fēng)從很遠(yuǎn)的湖泊上空趕來。帶著草尖上、樹梢上的那種清苦味兒,和它自己的那股腥味兒,涌進(jìn)我的胸腔。

      我們在一塊大石上坐下來。

      我很奇怪吧?

      他看看我,說你這樣好多了。

      我需要曬曬太陽,我說,每天晚上,我出門寄信,購物,扔垃圾。

      你有你的計劃,吳問題警覺地眨動雙眼,引蛇出洞?

      我想了想,說,要出洞的是我。

      你的身份決定了行動,吳問題沉思說,我看過所有警匪片。endprint

      每個片子都有你自己,我笑。

      我不知道怎么當(dāng)警察,吳問題不笑。

      你要是警察,我撿了個石塊,扔出兩米遠(yuǎn),是個好警察。

      你真這么看嗎?吳問題激動起來,忘記了自己在提問。

      我真這樣看。這職業(yè)挺乏味,窺探,聯(lián)想,可怕的推理,結(jié)論,漩渦……生活就是一場犯罪。

      所以需要警察,他們除暴安良。

      我注意到他用了幾個成語,語氣有點激動。在他眼前涌動的景象跟我看到的不一樣,他不是我第一眼看到的那個郵差。這些成語在他嘴里吐出像一顆顆石頭,引蛇出洞,除暴安良。

      我們面前是不高的山,山體石壁陡峭,巖如巨人臉,一條狹小山路蜿蜒而上。山路兩邊層層疊疊布滿墓碑。我感覺自己到過這里。那些松柏,隨風(fēng)輕擺的情景仿佛在印象中出現(xiàn)過。直到吳問題帶我登上去,看到那座墓碑,我記起了某個雨夜的夢境。陽光淡淡地播下,風(fēng)停了,云也停了,天空是翻著肚皮的一湖魚。遠(yuǎn)處的山透出一點血紅色,像被顯微鏡聚焦的象群。他途中拉了我兩把。后面那次他沒松手,引我來到一座糊了水泥、兩米見方的平臺前。

      這是我爸的墳,他手掌微微顫動,你不害怕吧?

      我說不怕,怕有什么意思?當(dāng)事情落到你面前,你一味害怕,就是枉費了上天的心機(jī)。我注意到這片小型的墓區(qū),呈梯形向上延展,坡度有些陡。四周是松柏、槐樹、桂樹。

      他點了三支煙,插在墳前。我要了一支,拜了拜插進(jìn)土里。

      我爸常跟我們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我大哥聽了前半截,做了一名校對員。我二哥聽進(jìn)后半截,做了流浪漢。我聽齊全了,當(dāng)上了郵遞員。

      我笑笑,你爸地下有知,也該滿意了。

      我爸去世后,我媽被一個人拐走了。你知道我當(dāng)時想法是,崩了那人的腦袋。我有槍,誰都知道我會這么干的。這之前我想過當(dāng)醫(yī)生,如果這個世上好醫(yī)生多,我爸就不會走得那么冤,那么早??墒牵页踔挟厴I(yè)證都沒拿上,醫(yī)生和警察我都干不上。我干不上我想干的那些事兒。

      我伸手摸他的額發(fā)。他一把拽住,將我手捂在腮上。

      我又想我要有錢。等我媽哪天回來找我們,我可以把錢堆在她面前。我給人看過場子,接觸的人都是瘋子,有個富婆揚言要包我。我第一個朋友是在夜總會認(rèn)識的,我?guī)鰜砹?,盤了個店。她做美容,我給人洗腳,過了半年,她偷偷回去了。晚上我在一個包間找到她,差不多被酒水淋濕了,像條蟒蛇夾在幾個男人中間。我把她拉出來,扇了她。我那時很絕望,她像一條蛇,不像要跟我結(jié)婚的女人。后來她跟我回來了。她一天天的眉眼越來越像我媽,我覺得總有一天她會跟人走掉。

      他腮幫很硬,有點汗?jié)?。我抽回手,問,那個店呢?

      他的手掌仍蓋在那個地方,好像沒感覺到我撤走了。接下來他像是牙疼似的,說話時口腔有些泥濘。店關(guān)門了,嫁了個老客戶,大她三輪,前年生的兒子。

      所以你也想崩了他們?我望著他出汗的鬢角,感到四周陰涼下來。

      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云層更厚了,在幾塊橘色的云下邊,大片烏云覆蓋了大半個天空。沒有風(fēng),松針發(fā)出掉落的聲音,以及壓抑的澀苦氣味。

      他愣愣看我遞來的紙巾。陡然他上身倒過來,將我手臂拖住,我整個人被按在石碑上。我閉了一會兒眼睛。我感覺到身體里的一股潮汐,嘩啦一聲沖上了腦子。身體很飄,說話聲也是飄的,眼皮重得撐不開。

      他肯定沒聽到我說話,整張臉埋在我腋下又拱又啃,像是把我認(rèn)成了他女友。我想像那個扇她耳光的晚上,他帶她回到店里。那個晚上發(fā)生了什么,他的瘋狂,她的無動于衷,明明滅滅的燈影,她以一個成熟女性的殘酷,對他實施的拔苗助長。我體味到他那一刻的幻滅感,那就是,他永遠(yuǎn)成為不了一個符合她期望值的人。

      那是他人生里一次劇烈的成長。人的一生要經(jīng)歷一次又一次,生命強加給他的,給我的。接受之外別無選擇。我緊緊箍住他頭,想把他壓進(jìn)我的子宮里。

      殺了你,他的臉在抽動。

      他正在殺我。我突然不確定他殺的是我。我感到皮膚痛快淋漓地被撕開,血液已經(jīng)失去聲音。但我聽到了雷聲,我喊了起來。那一刻我失聰失明,像是被秋千蕩到了高空。他捂住我嘴,驚恐萬分地瞪著我后面的上方。我搖著脖子,希望他殺久一點,又希望盡快被干掉。

      他低吼一聲,把濕淋淋的頭掙出來。四周恢復(fù)了顏色,形狀,這里是墓地,遠(yuǎn)處叢林飛過幾只鴉雀。

      我開始流淚,拼命把他拽回來。他猶豫地伸出手臂,任我把它放我身上又壓又碾。天黑下來了。頭頂樹影幢幢,風(fēng)經(jīng)過是鐵一樣的灰色。我不知道是他的手撫摸我,還是我的肌膚在撫摸他。雷聲消散了,云團(tuán)急劇駛過頭頂。風(fēng)一陣緊一陣,擰干了皮膚上的汗液。一種前所未有的空虛感拋出了我,我置身巨大的盆地,天旋地轉(zhuǎn)。有人在叢林發(fā)出喔喔的啼哭。

      11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個地盤都有一個看門人。

      那時候沒有電話,手機(jī),互聯(lián)網(wǎng),交通不像現(xiàn)在這么便利,一封信要輾轉(zhuǎn)三五天,一周,甚至大半個月,才能抵達(dá)收信人手里。沒有酒吧,卡拉OK,電視頻道就那么幾個,沒有現(xiàn)在的巨制大片,看一場電影能讓人幸福好一陣。他請我看過一場電影,內(nèi)容有些不合情境,只記得里面布滿了血光魅影,看得我心里打顫。因為聯(lián)系不上,半個月后我們才約成看了這場電影,而那個著名的瓊瑤劇已經(jīng)停止放映了。我們常常碰不上。那時候的種種阻隔仿佛特別多,主觀客觀的,我們眼睜睜看著那些約定錯過,延后,凋謝,化為烏有。這都造成了我們見面時的身心動蕩,每當(dāng)我看到他,總會發(fā)出那種不由自主的細(xì)密的顫抖。

      如果你了解等信是一個怎樣的過程,那么你一定嘗過心醉的滋味。一天很漫長,怎么過都過不完。巷子里響起賣麥芽糖的人悠長的叫賣聲,打鑰匙鋪和自行車修理鋪總發(fā)出那種叮叮的細(xì)音,像有人朝曬得發(fā)燙的石板路上潑了一盆井水。偶爾有爆米花發(fā)出的爆炸聲,嗵。那些氣味和響聲在我家的院落里彌漫開來,顯得這一天更長,更靜,沒有盡頭?!ndprint

      他給我寫了兩百三十七封信。扎成兩扎,排在書柜里。

      在我高中畢業(yè)那年,我家給我訂了一門親事,那人老在我放學(xué)的路上等。我一甩辮子,把人刷一下扔在人堆里。我永遠(yuǎn)在前面跑,那人在后面跑。如果我不跑,他也不跑,一直跟在我和同學(xué)后面。那天我落單了。周圍全是走路的、騎車的學(xué)生,我身上來事了,跑不快,那人劃動兩條麻稈兒腿咬得緊。情急之下我跳上了一輛自行車后座。那個時候他騎一輛永久牌自行車,車鈴鐺摔過,時而響時而不響。我們沒有說過話。我看清是他之后,就更沒有話說。他賣力騎了一段,我看看后面,那人不見了。又過了一陣,路上沒人了。

      那個黃昏我取得了勝利。

      那是我第一次坐自行車,我不知道他騎得快還是慢。仰頭看天上,橘色的云,鑲了烏邊的云,多變的云,不停旋轉(zhuǎn)。他把我載到路口,單腳點地目送我。那天的一切我都記得,他穿了一件藍(lán)白相間的汗衫,汗?jié)窳撕蟊?,球鞋里是白色襪子。水廠鐵門是半開的,看門人蹲在房門口扇爐子,一條鐵青色的煙直飄到天上,像對那朵奇怪的云說了一句話。

      我推開院門,看到那人坐在廳中央。他正張著眼望門,看到我就刷地站起身。平常他給我們家劈柴,擔(dān)水,修理各種器械,給我媽講鬼故事,陪我爸下象棋。那是他們之間的事?,F(xiàn)在,他想跟我進(jìn)房間,打聽用自行車馱走我的人,叫我推得一趔趄跌出房門??腿说纳屏紵o辜給了我爸很大觸動,我家連夜召開了批判會。我媽從我被褥下搜出了三毛的書,逃婚和遠(yuǎn)嫁的內(nèi)容,成為我的最大罪狀??撮T人也應(yīng)邀參加,用釘耙似的手指列出我的不規(guī)矩二三事。他和他的自行車,自然沒逃出看門人雪亮的眼睛,即使當(dāng)時叫濃煙熏得老淚縱橫。仿佛是有一個穿大褲衩的豁嘴孫子。

      他和他的自行車,信,已成為古老的事物。我還記得他那時的樣子,小圓臉,大圓眼睛,笑的時候牙齒很白。像是永遠(yuǎn)不會發(fā)怒的人。那個時期,他常常裝一口袋石子,等看門人放松警惕,往我家院子里扔上一顆。我家的瓦從未被砸破。有時,他口袋里裝著水果糖,打游戲的硬幣,看到一個小孩經(jīng)過,看清楚男小孩和女小孩之后,扔上一顆。待我得到訊息,脫身出來,幾個環(huán)節(jié)一磨蹭,他總是等了半天。出來一看,他站那兒笑嘻嘻的。哪怕被看門人逮住,聲色俱厲地拷問??撮T人是無法被賄賂的,在任何情況下,他都是那么僵硬,凌厲,不可撼動。那時看門人已經(jīng)很老,花白的頭發(fā),同白發(fā)一樣硬的制服料子,以及鋼鐵般的信念,同他佝僂的身子不怎么匹配。他是一個駝子。在我的記憶里,因為駝,追我們老也追不上,罵聲大得半條巷子都聽得到。

      當(dāng)然他發(fā)狠過。很可能因為他那次發(fā)狂,我決意此生非他不嫁。那個夜晚無風(fēng)無月,黑得看不到一絲光。在東湖邊上,他把我的衣裳撕破了。在那一刻,看門人在他腦中消失了。我爸當(dāng)著他父母面,疾言厲色一通講話,堵死了所有可能通向我的路。就在那夜,我送他出門的幾分鐘后,他發(fā)了狂。他哭了。他把我抱在懷里,發(fā)著抖說,你要嫁給別人了,別人會嫌你……我不能。

      12

      我被急促的電話鈴音驚醒。我抓起話筒,對老人大喊一聲,夠了!

      我剛從夢中醒來。他帶著那條蜈蚣在一個逼仄的巷子里走。確切地說,他手揣一條蜈蚣,懷里還藏著數(shù)條,挾持著自己漆黑跳動的影子,噌噌走在濕漉漉的巷子里。他穿著那雙長筒黑膠鞋,戴著手套,口罩,帽子豎起來。如果我不是預(yù)先知道,準(zhǔn)認(rèn)不出他。

      他去哪里,要干什么,為何喬裝打扮,我心里知道一點兒。他穿過巷子,來到一個更為潮濕憋悶的地方,一間暗房。房里只有一張床,床上的人露出一張臉。那是一張丑陋無比的臉,變形的臉,沒有顏色的臉。在她脖子上,掛著一條長長的蟲子。她一開口,那小蛇般的東西便開始痛苦地翻滾。

      我聽到自己心跳如鼓。床上人俯睡如死。電話鈴令令地長鳴起來。我拿起電話,卻是忙音。如此幾次。天亮得很慢。半明半暗的狀態(tài)很煎熬人,我以每分鐘一次的頻率想著,如果他下一秒醒來,我就告訴他有關(guān)這個夢的一切。

      外面下著雪,我?guī)蟼阕叱隽思议T。那是多年來我出的一個小遠(yuǎn)門。我趕赴這個城市的幾大醫(yī)院。都是窗明幾凈的病房,并無夢里的那種小暗房。我尋覓病床上的人,最終沒有出現(xiàn)。我在人民醫(yī)院的一個中學(xué)同學(xué)向我透露了一些情況:女人脖子的傷勢(比我丈夫嚴(yán)重),手術(shù)花費(大致等同于卡里缺的數(shù)字),她的名字(該詛咒的),性別(尤其該詛咒的),以及出院的日子。這對于我沒什么價值,我希望他告訴我的其實是,女人死了。

      同學(xué)為我找到了女人的聯(lián)系方式。我捏著那張冰涼的紙片,在街上走著。不知是我的手指冰涼,還是街面吹過的風(fēng)更冰涼。紙條發(fā)出咂咂的回應(yīng)。我和她見了面。燈光雪白,室內(nèi)沒有別人。那種布置像一個舞臺,或?qū)徲嵤摇?/p>

      我能帶給他浪花,也能帶來暗礁。嬉戲,窒息……

      看看你帶來了什么,傷疤,惡夢,否定,恥辱……

      還有竹席印,她微笑說。

      你太瘋狂了。

      誰能阻止我?

      回到家,樓道靜悄悄。門鎖里的鑰匙陡然發(fā)出令令令的狂亂響聲,門開了,床上有兩條糾結(jié)的蚯蚓,兩條巨大的蚯蚓……

      我尖叫著醒來。還是一夢。說不定我對老人喊的那一聲,是夢的開始。說不定,老人也是個夢。

      當(dāng)我真正醒來,掙脫噩夢連環(huán)套之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面前攤開了無數(shù)封信。我正在數(shù)信。這些年我老是數(shù)它們,仿佛得到的那個數(shù)字能讓我獲得安寧。我穿戴整齊,坐在客廳的地板上。黃色信封,白色信封,散落在沙發(fā)上,茶幾上,地毯上,將我團(tuán)團(tuán)包圍。春天過去了大半,地毯還沒有洗,窗簾沒有換,沙發(fā)巾發(fā)出肥膩的反光。只有這些信封,以一種單純的面貌,發(fā)出牛乳一般清甜的氣味。它們像凋零的花朵,一片片堆積在我腳邊,發(fā)黃或是變干,只會使得它們的面貌益發(fā)動人。

      兩百三十七封。那幾年的好時光都在這里,濃縮成那些可愛的漢字。這是那些好日子的標(biāo)本。是我個人名下一筆不為人知的財寶。在這一點上,它們同畫框里的卡一樣隱秘。并非一定要走出迷宮,我曾經(jīng)幻想過:每天讀一封信,慢慢將余下的日子過完。endprint

      13

      自從在墓碑那一次后,我們更加投入地投身于工作中。我們沒有再發(fā)生關(guān)系,這不是因為克制,也不是冷淡。我們強烈的欲望聚焦、消融于那一封封打著光暈的書信里,我有很久沒有感受到這樣的幸福。我定期給一個寡婦回信,她的女兒在都城務(wù)工,幾年沒有回家。我幻想我是那個毫無音訊的女兒,以每月一封的頻率,用粗暴而深情的口吻向媽媽訴說這幾年的遭遇。我給參加過抗日戰(zhàn)爭的一位山區(qū)老兵復(fù)信,代表地方政府對他的青春歲月表達(dá)肯定和感謝,對他的現(xiàn)狀表示同情和憤慨。我和兩名鄉(xiāng)鎮(zhèn)孩子結(jié)成了互助聯(lián)盟,向他們描述我的城市生活、大學(xué)經(jīng)歷以及故鄉(xiāng)情結(jié),或聽他們講述他們的困惑和愿望。我有時給他們匯款,一筆小小的款子,從那張畫框下的卡里匯出。

      奇怪的是,我不再對畫框感到厭煩,對那個卡也不再有羞愧和恥辱感。當(dāng)然,當(dāng)我連續(xù)兩年接到同城一名小學(xué)生寄給圣誕老人的信,就不是匯款這么簡單了。我回復(fù)的短信,早早備下的禮物,需要吳問題付出艱辛的工作,拿出冒險的激情與嚴(yán)謹(jǐn)?shù)淖黠L(fēng)。他必須潛入對方室內(nèi),趁著夜色,將那只毛茸茸的襪子掛在孩子床頭。我無數(shù)次想象他從漆黑的煙囪里進(jìn)入一棟房子的過程,對郵差的矯捷身手和蓬勃野心倍感親切。他從未向我透露,他遇到過多么難堪的時刻,又是從哪條密道脫險的。這幾乎同那條不能提問的規(guī)矩一樣,成為雙方的默契所在。我們一起閱讀孩子稚嫩的回信,樂得笑出聲來。有時我們的眼里掛著淚花,看得出來,吳問題越來越尊敬我,畏懼我,眼看我身處斗室,風(fēng)輕云淡處理了這些郵政局長、市長乃至老天爺都束手無策的事。他屏息靜氣,只等我最后雷霆一擊。羅回蔚成為我的熟人,我關(guān)心和嫉妒的人,我的債主和食品供應(yīng)者。那些臘肉腌魚有一部分在胃里,帶著咸澀的淚攪動我的肝腸。我時常想念那個叫德哥的男人,他的廚藝不錯,字跡從容不迫。整整兩年了,他并不出現(xiàn),仿佛在同我比賽誰更有耐心。我想過直奔羅回蔚的陽臺,同她談一談。一次次做夢身子飄了起來,經(jīng)歷了身心愉悅的夜空飛翔,降落在那個陽臺上。我也夢見過德哥,那是一個長著絡(luò)腮胡子的男子,有著強健的胸肌和一顆脆弱心臟。我希望在我控制不住自己沖動之前,他能先趕到陽臺,領(lǐng)回這個在別人鏡頭里走來走去的女人。

      我從柜子里翻出望遠(yuǎn)鏡,架到窗前。令我吃驚的是,眼前是一大堆陽臺,比我的生活更為逼真寫實的陽臺。在這堆濕漉漉、黑乎乎的陽臺里,我找不到裝白色女人的那個。天黑下來,陽臺亮起了一盞盞燈。我的鏡頭晃動著,大范圍大角度掃射。毫無疑問,那個擺著綠蘿的陽臺消失了。

      醫(yī)生有兩天沒回家。雨又下起來。第一次,我有些害怕一個人的夜晚。老人的電話有一陣沒出現(xiàn)了,這沒有給我?guī)磔p松,反而是隱隱的焦慮。我無法給她回信,這在我心里終究是樁憾事。我反復(fù)查看電話線,接口是否完好。電視開著,我給吳問題打電話,打聽羅回蔚的具體房號。他說前天送包裹,打她電話沒接。什么包裹?還是臘肉,老地址。她家門上貼著一張催款單,上周就在那兒了。她去哪兒了?他不知道,不過他會弄明白的。我的心怦怦亂跳,念及德哥終于敗給我了,激動之余,我盼望他能在她這里扳回一局。

      我說,你來我這吧。

      吳問題像第一次進(jìn)門,在廳里轉(zhuǎn)了一圈。他提著兩只手,仿佛有一個偌大的工程等著他。他碰了一下我額頭,問吃了嗎。我歪在沙發(fā)里,說胃疼不想吃。吳問題說,你家有方便面嗎,我給你泡一個。我指了指櫥柜,說,她能去哪兒呢,你再撥個電話。吳問題說,這個點不大合適。我說合適,你撥。

      同時我撥通了醫(yī)生的電話。在他說話時,我凝神聽著那邊的動靜,沒有響起手機(jī)鈴聲。那邊什么鈴聲也沒有。我聽了聽吳問題手機(jī),羅回蔚的電話鈴聲是《忐忑》。她顯然沒跟醫(yī)生在一起。吳問題把手機(jī)放下來,表示沒人接。

      醫(yī)生在那邊忽然說,有一些事是我不對。我對你關(guān)心不夠,你對我失望了吧?

      我說,你認(rèn)識羅回蔚嗎?不認(rèn)識,醫(yī)生說,那是誰?我說,你不記得她嗎?對面樓的白紗陽臺。我從望遠(yuǎn)鏡里收回視線,直起身子。醫(yī)生突然說起他不對的話,令我有點意外。

      醫(yī)生說,哦。你怎么知道人家名字?我問,你不知道嗎?我不知道,醫(yī)生說,這幾天閑下來,我想了很多。

      我說,她失蹤了。醫(yī)生說,這兩天我想了很多。奇怪就在這里,你不在我身邊的時候,腦子里全是你。

      你認(rèn)識一個叫德哥的男人嗎?

      不認(rèn)識,醫(yī)生說,我知道這些年,大部分時間我都在醫(yī)院里,沒有多陪你。你身體不好,脾氣當(dāng)然不好。平時我沒覺得自己哪里不對,覺得跟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不著急。最近我老覺得煩躁,有種咱倆氣數(shù)要盡的不祥感覺……

      我用肩膀頂開吳問題,仔細(xì)聽著醫(yī)生許久不用的那種感性嗓音。想多了吧,你什么時候變這么敏感呢。醫(yī)生慢慢地說,名義上是一個醫(yī)生,可這么多年,我醫(yī)不好你。我很怕失去你。

      我握住話筒,停了一會兒。我抬眼望了望天花板,吊燈有七個燈盞,有一個被灰壓得有點暗。吳問題在燈照不到的地方瞟我,如果燈下是舞臺,他有點像畫外音。因為醫(yī)生的語速,我覺得事情有些不尋常。我清清嗓子,說,是不是你做了不合適的事,心理不安造成的?

      吳問題端來了泡面,挑一筷子在我眼前。我被塞了一口面。醫(yī)生在那頭說,這些年,我在做我認(rèn)為合適、重要、至少比你更迫切的事,……我會失去你嗎?我吞了一口湯,辣得流出了眼淚。吳問題給我擦擦擦。他瞟瞟我臉,突然兩臂上舉,將上衣一甩,朝我撲來。我心里一蕩,被他抱了個嚴(yán)實。他堵住我嘴,不讓發(fā)聲,也不讓掙脫。醫(yī)生等了一會兒,說,我在車上。到了賓館,我們再說。我喘息著說,好。

      我按了手機(jī),拍打吳問題的頭,把他踹一邊去。我起身整理衣服,吼他說,神經(jīng)病!他該懷疑了。吳問題嘴唇紅紅的,肱二頭肌發(fā)出光澤,仰在沙發(fā)上看我。是不是不想跟我好下去了?他眼睛定定地看我。

      是!是!我端起水就喝,我就不該喊你來,你現(xiàn)在變回有問題了!

      吳問題想了想,站了起來。

      要是這樣,我明天就走。endprint

      我看了他一眼,你回去吧。吳問題說,我去南邊,那里在招兵。吳問題跟我對視了一會兒,說,我怕留在這里,有一天會殺了他。他提著兩手來回走著,不時提起手來看看。我的頭有些暈,摸到一把椅子坐下,問,你想好了?他走過來抱住我,頭埋進(jìn)我胸口。我拍拍他頭說,明天還要送件呢。吳問題開始親我脖子,一路親下去。

      我聽到臥室窗外傳來沉悶的敲打聲,仿佛是打在我頭上,后腦勺一圈圈變大。討厭,又開始了。我嘟囔著。吳問題陡然抱起我,大步走動。我以為他要把我抱進(jìn)臥室,睜眼發(fā)現(xiàn)在玄關(guān),他正俯身給我穿鞋。我說干嘛。吳問題說,去我爸那兒。我沉吟說,明天,明天去。吳問題仰頭看我,點了點頭。他打開門走了出去。

      我飛快踢掉鞋子,走到桌邊坐了一會兒。我看了看涼掉的泡面,操起筷子大口吃起來。大概胃里進(jìn)了空氣,吃完我不但覺得惡心,還打了一陣嗝。十分鐘后,我的嗝在門鎖咔噠一響時停住了,醫(yī)生出現(xiàn)在門口。我看著他想說點什么,又開始打嗝了。

      我打了大半夜的嗝。醫(yī)生給我實施他的止嗝經(jīng)驗,十分耐心。后來,他用一個避孕套成功助我止嗝。氣息暢通了,我問他,你最后一次見羅回蔚是什么時候?他沒停,也沒回答。這一夜他剛?cè)岵?jì),我亦步亦趨竟也漸入佳境。

      這個晚上,醫(yī)生完全忘了他此番提前回來,要跟我探討的話題。就像那次他說帶我回去探望看門人一樣無疾而終。

      14

      醫(yī)生回來了。

      羅回蔚沒有回來。我找物業(yè)要了她單位電話。她在一家叫天外飛仙的影樓,擔(dān)當(dāng)首席攝影師。她已經(jīng)一周沒去上班,沒有請假,電話不通。我讓吳問題查查包裹單,找到那個德哥。德哥可能是她的家人,至少認(rèn)識她的家人,我覺得在報警之前和他取得聯(lián)系比較好。

      吳問題說包裹他放在了門房,如果還在,說明他當(dāng)天給羅回蔚發(fā)的短信,一種可能是她沒收到,二是收到了但沒回來。我在門房找到了一周前那包裹。拆開箱子,發(fā)出一股霉味兒。兩只臘豬蹄,上面遍布白色霉點,里面照舊夾了一張便條。便條上飽浸綠色的污水,一行字依稀可辨:下周我休假,我去接你。

      我照著單子上的手機(jī)號打過去,關(guān)機(jī)。

      我拎著箱子進(jìn)了9號樓。電梯在維修,看來我得爬上7樓。許久沒有爬過樓梯,我的膝蓋發(fā)出卡拉聲,爬到第四層沒力氣了。我不知道為什么我要爬樓梯,也許,吳問題的分析是對的,她沒有回來。但是,有沒有第三種可能?我看過德哥的幾張便條,眼下這張是最簡短的。沒有以往那種懇切的語氣,期盼,哀傷,彷徨,我在臘肉、咸魚和筍干里的便條里,或多或少能感受到一些。不說臘肉吧,眼下這個豬蹄十分可疑。假如他來接她,她答應(yīng)了回去,是不是這個豬蹄顯得多余。假如她從未答應(yīng),那么這豬蹄是不是透著一種威脅在里面。

      我想起豬蹄那副形狀,禁不住干嘔了幾下。我歇了幾分鐘,樓道灰暗,回音挺大的。我聽到我自己的心跳聲像打鼓一樣。門把手上的催款單還在,說是欠水電156元,加上半年物業(yè)970,一共1126元。摁門鈴,里面沒有回應(yīng)。我撥她手機(jī),無人接聽。我把耳朵貼在門上,居然聽到了里面的鈴聲。我摁掉了,重?fù)埽[隱的鈴聲隔著門板唧唧地響著。

      像一只隱秘的蟲子在訴說。

      這意味著羅回蔚扔下她的手機(jī),消失了一周。這種概率微乎其微,人出遠(yuǎn)門時怎會不帶手機(jī)。除非當(dāng)時她極為匆忙。匆忙意味著什么呢?電梯修好了,我和等候的人一起進(jìn)去。我手里還拎著那只紙箱,不知何時下半邊濕透了,一種棕紅的汁水正在往下滴。電梯里很靜,一個雞窩頭的大嬸狐疑地望望箱子,望望我。我像一個罪犯一樣,縮緊了我的身體。

      當(dāng)天夜里我發(fā)高燒。醫(yī)生說我說了很多胡話、怪話,他認(rèn)為自己低估了我的病情。我揮著手說我沒病,我有什么?。酷t(yī)生輕輕抓住我兩手,屏息看著我。我翻起眼睛問他,羅回蔚現(xiàn)在在哪兒?醫(yī)生說,物業(yè)已經(jīng)報了警,情況不清楚。我丟開他手說,你騙我。我指著門口說,你跟她是不是要跑路了?你知不知道德哥,他要接她回去?他給她寄豬蹄,臘肉不是很好吃嗎?醫(yī)生站了起來,你又說胡話了。

      你出車禍,那張卡,都是因為她。她比我好?比我以前還要好?

      醫(yī)生重新坐了下來,摸摸我的手。他嘴巴張著,眼睛里有一種霧氣。沒有這個人,你腦子成天想的什么?我摔開他的手,跳下床。我把畫框端過來,卡扔到他面前。我不是病人,別以為我什么都忘了??纯茨隳樕系陌蹋笏懒?,你要跟她遠(yuǎn)走高飛!我知道有這一天,走吧!我留在這里,哪也不去。我出門是因為我需要曬太陽,我們在太陽下的墓地做愛,陰天更好……雨天也一樣。他需要我,他失去了母親和愛人……

      醫(yī)生給我一耳光。我被他扇得那半邊臉像是飛了出去。我跑到陽臺追那半邊臉,醫(yī)生沖過來拽住我。他的臉在我面前放大了,被夜色染得青面獠牙。他是誰?

      他是一個警察。

      除暴安良,我不知道為什么要說這個。其實我想告訴他我有罪。但是我很高興自己把實情倒給了他,心里輕松,快活。我盯著他不再圓的眼睛,問他,羅、回、蔚、是、不、是、死、了?他那樣盯著我,把我后腦勺都盯穿了。我的頭好疼,被他一把甩進(jìn)客廳,跌在茶幾上。他頹然坐在電視柜上。電視在重播上周的“非誠勿擾”,剛上場的男人是一個美籍華人。醫(yī)生的頭垂在兩腿之間,我看到他頭發(fā)和背上,各種彩色燈光飛速變換著,顫動著。

      他抬起了頭,有一顆眼珠子是紅的。兩邊都是雙眼皮,這種動作做得多了,假性雙眼皮會變成真的。他在叫我的全名。

      我們來這里多少年了?

      他沒等我算出來,撿起那張卡看著,說,分開吧。

      他望著窗口。他眼前是一片陽臺,或許,陽臺上站著一個穿白衣的女人。我心里充滿了颶風(fēng)般的恐懼,它讓我啞口無言。我想像過無數(shù)這樣的場景,一個白色的赤裸女人站在我面前,我當(dāng)面唾棄她,詛咒她,撕扯她?,F(xiàn)在,我只想看到她站在陽臺。我摸了摸火辣辣的嘴角,起身來到窗前。我慌亂地推開窗子,使勁望著黑沉沉的大樓。

      我跑到浴室去吐。陡然上涌的所有歲月,讓我招架不住。醫(yī)生站在玻璃門外,靜靜地聽我發(fā)出的聲音。這聲音好像讓他低落的情緒略有回升。我聽見他在說話。他手里捏著那個卡,像是平時捏著他的東西撒尿。endprint

      ……一開始錢不多。后來多了,我也用不上了。我想過拿它給你補辦個像樣的婚禮,或去個馬爾代夫。后來就忘了。這世界真大,很多事情不夠響亮就那么溜過去了,我忘了很多事,因為這樣我才活成今天這樣。我不知道我們會變成這樣,有幾年你對我冷若冰霜。一切都結(jié)束了,卡對我們沒用了……我取過幾筆,這些錢寄給了誰?那個晚上老給你打電話的女人。

      他在鏡子里看我。

      她給你打電話,弄不清什么原因她對你念念不忘。她兒子死了,有人說死于一種奇怪的血液病,有人說小學(xué)就死了,在鄱陽湖里溺水。她有時不記得這件事,以為兒子活著。我出錢給她治病,效果不大,她不肯去敬老院、醫(yī)院,不肯離開那個房間。我去了她家,回程時我出車禍了。我做錯了嗎?我只是不想她再來打擾你,你一天到晚說吵,灰大,要回老家。你都出現(xiàn)幻覺了,臥室外面根本沒有工地。

      我刷地推開窗戶。外面一片灰暗,暗得沒有一點縫隙。

      15

      周末一早,他驅(qū)車回家。窗外是我喜歡的季節(jié),天空高闊,大氣清明。陽光被布置在云幕后面,豆綠色天空隱隱透明。路旁種滿了夾竹桃花,多是白的,間有紅色。綠葉搖曳,讓人的心還在春夏間流連。這種有毒的花銜接著很多人回家的路,顯然,人們喜歡這些花。我深吸了一口空氣中遺留的香氣,將手搭在車窗外。

      白色的是霧氣,遠(yuǎn)處的稻田和山體有些看不清。開到半途,路邊開始有農(nóng)人蹲守,兜售一些梨子沙果。我下來買了兩袋。再過兩月,就有甘蔗賣了。

      霧太濃,路上雞鳴狗跳。他把車停在一個山坡前。我們不趕時間,時間仿佛拖不動,又如此豐盈。天窗開始有光線不斷播撒進(jìn)來,雨水一般。云層洞開。在車?yán)铮覀冇瓉砹艘粓鋈粘觥?/p>

      我們?nèi)⒓永吓说脑岫Y。她躺在了兒子的身邊,不再擔(dān)心他孤單了。在葬禮上,我們遇到了水廠看門人,他更老了,不再硬朗、莊嚴(yán)。他還記得我,記得醫(yī)生用游戲幣賄賂過他的孫子,為此他給孫子喂了一頓竹筍炒肉。

      有關(guān)羅回蔚的失蹤之謎揭開了,她去了摩洛哥。隨行的是那個叫德哥的男人,他們一路拍攝了大量風(fēng)格各異的相片,曬在朋友圈,圈粉無數(shù)。羅回蔚回九江前,我和她加了微友,相約來年去廬山看雪。在我們打交道的那一周里,我近距離地參觀了她家,給綠蘿澆了水。從陽臺望出去,我家就是一個黑洞洞的盒子。這盒子將帶著羅回蔚的秘密永不開啟,她永遠(yuǎn)不會知道,我和一個郵差怎樣研究過她的衣著、居室等細(xì)節(jié),醫(yī)生又是如何見證她那段歲月的高冷孤寂,以及被我和醫(yī)生消化了的那刀臘肉,與此相關(guān)的某個比喻。

      一天,王獸醫(yī)出現(xiàn)在我門外。他是個下頜留須的老人,向我打聽我樓上住著的一位俗家僧人。他不是什么獸醫(yī),是一個云游四方的人,會氣功,尤其擅長隔山打牛。他近年結(jié)識的人分布在我每天看的電視或銀幕上,人脈像鐵一樣牢固,但他更向往云一樣聚散自如的關(guān)系。

      吳問題去了南方,籍著他亡父一位故交的舉薦,順利入伍。據(jù)說那是一個美得像圖畫的小鎮(zhèn),終年潮熱,花朵和果實交替霸占城區(qū)。吳問題在部隊待了一個月后,就成了真正的無問題,不再質(zhì)疑,而是無條件服從。吳問題寄來了他光著膀子的訓(xùn)練相片,舉著槍,向我射擊。他已經(jīng)看清我的面目,不過一個閑得無聊的主婦,半年來他受制于我,做了一些蠢事,無聊事,可笑的事,這種屈辱和怨恨在真正的訓(xùn)練場上得到了宣泄。此外,從冬天開始,他給我寄信。下雪前我收到了十三封,把它們放在一個放糖果的盒子里。在一盞橘色臺燈下,我讀著他的信,或是將信掩在胸前睡去。年關(guān)的爆竹聲拉遠(yuǎn)了,我聽到河水解凍發(fā)出的丁丁聲。信里講述他的日常,他的目標(biāo)以及愿望,像一塊閃著光澤的臘肉。春去秋來,他剃了寸頭,曬得漆黑,長出肱二頭肌,不復(fù)是那個一味好奇、輕信、驚慌的年輕人。假如他按計劃報考軍校,或提前復(fù)員,這些不影響我讀信的情緒。事實上,自從吳問題參軍后,我的生活沒有什么改變。一個人守著空蕩蕩的房子,等著收信、讀信。

      我看中一個郊區(qū)的房子,朝南,有個小院落。天冷下來就能住進(jìn)去。醫(yī)生升職了,夜半打電話來,說讓我們原來的房子空一年。房子等我們一年,我等他一年(他醉了)。

      我沒想好以后要干什么。郊區(qū)的房子有很多窗戶,當(dāng)霧氣散去,陽光更盛,每一面窗戶都是一幅畫兒。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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