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姓“鮑爾吉”,蒙古族,著名作家,出版著作60多部,多次獲得國內(nèi)文學大獎,現(xiàn)為遼寧省公安廳專業(yè)作家,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與歌手騰格爾、畫家朝戈并稱中國文藝界“草原三劍客”。
頭一回見馮秋子是在哪一年已經(jīng)忘了,在樓肇明老師家——月壇北街——北京有沒有這條街我也忘了。在座有止庵、葦岸、老愚、林燕和我、我妻子。樓老師之顏面一如既往地紅潤,白發(fā)四立。他拿起一本書放下,又拿起一本書??傊冀K拿著書,快速評說這些書的內(nèi)容。止庵笑容里帶著贊賞。葦岸低頭思索。馮秋子自始至終沒說話,笑容像瓦罐的清水。她雙手放在一起。對蒙古人來講,這是尊重主人的儀態(tài)。她衣著樸素,質(zhì)地色調(diào)卻考究過。
之后,我不止一次對妻子說:馮秋子多像牧區(qū)的女人。這話好像說了十來年。她的臉龐有瓷器的氣質(zhì),有笑意(有人帶笑容缺笑意),寧靜,仿佛久遠,也有點像陶器或玉器。為什么是牧區(qū)的女人呢?跟有些人說不清這件事。牧區(qū)的女人寧靜(不只是賢惠),謙卑(不止于勞碌),仁慈,對苦難以及生命敏感,總之馮秋子像一個牧區(qū)女人。這個印象跟沒文化、蒙古袍、擠牛奶沒關(guān)系,指血統(tǒng)因緣。
跟她見第一面之后,我揣測她不可能僅僅是這樣的人。就像愛睡覺的動物一般比較強悍。它的特點不是睡覺,而在奔跑搏擊。膽小的動物都不愛睡覺。馮秋子安靜的另一面應(yīng)該和大的力量關(guān)聯(lián)。
果不其然,2001年,我讀到她的散文集《寸斷柔腸》,這個書名不怎么好,書好。這本書怎么說呢?我想用批評家的語言描述一下,有困難,粗淺說一下吧。她的寫作好像用石匠鑿子對準人的太陽穴敲擊,我讀的時候會有戰(zhàn)栗的感受。她寫作,我猜想她的靈魂從科特迪瓦木雕式的頭顱中沖逸而出,鞭撻天地,帶著刀劍與鐐銬的寒音。她追慕英雄,她寫曠野無際,寫罡風莫測,寫見不到血痕的痛苦。馮秋子像一個剛剛經(jīng)歷海難的女人,遠視大海。
這樣,我看到她靜穆平和的另一面,就像老唱片的A面與B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AB面,或ABCDEFG面。有人貌似富貴,另一面貧賤;有人裝大文化,另一面機會主義。馮秋子在作品里扭住一個(幾個)東西不放松。什么東西?那些踐踏人之尊嚴后想從歷史視線溜走的鬧劇,被掩蓋的老百姓的悲傷。她詛咒謊言和假隆重,她護衛(wèi)傷口,不讓別人在上面堆放油氈紙或MTV。她的寧靜實際在表達自己的堅持——樸素、勞動著、信仰。
這是一篇印象記,我接續(xù)寫印象。有一年(她兒子巴頓剛上小學),我去和平里她的家里做客,筒子間,我們坐在地毯上談音樂。后來,馮秋子到走廊那一邊的共用廚房炒菜,我在邊上說話。巴頓大聲談?wù)撌澜缱銐囊磺惺虑閴旱刮覀兊穆曇?。馮秋子幾度呵斥,用鏟子敲擊裝滿蒜薹的馬勺。巴頓眼里帶著淚光,哽咽道:我不讓你倆說話。他比我們還委屈,真誠的淚水在眼眶里搖搖欲墜,真是可愛。
今年,我們在普蘭店又見一面。舞廳里,她與何玉茹拉手跳一支堅定的舞,像女童,也像模仿火車輪子。后來她跳獨舞,她跳舞跳得好,并不悲傷。
林賢治說馮秋子“更像一個詩人、鋼琴家、大提琴手、夜行者、洗衣婦、迷幻的占星者”。順這個喻體說,她還像在草地上找到一根針的人、鏤刻圣器的工匠、露天電影放映師、擦拭銀器的女工、褲腳被露水打濕的牧婦。馮秋子內(nèi)心里與寬廣干凈的事物相依為命,信仰如群星在她頭頂閃爍,故而,她的話越來越少。
她言語凝重,說出的話仿佛克服了許多困難才送達我們耳邊。但不刺耳,發(fā)聲用氣息,而非嗓子。她邊說邊想,于是聽她說出上一句之后,我想下一句她會說什么呢?有時,她廢止話語,笑起來,長眼睛像一條線,像牧區(qū)的女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