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心儀
“喂,天宮二號嗎?你的快遞到了!”
2017年4月20日,中國首個貨運飛船天舟一號和空間實驗室天宮二號完成對接。其時,中國網友集體化身段子手,管天舟一號叫“太空快遞員”,語氣又萌又傲嬌。
換作從前,人們?yōu)榇髧仄靼翄傻姆绞?,是涌向天安門廣場。比如,1970年4月25日,新華社發(fā)布了中國第一顆人造地球衛(wèi)星升空的消息,“消息報出來沒10分鐘,天安門廣場已是人山人海,等我要去天安門廣場的時候,擠都擠不進去?!边@個擠不進去的中年人,就是負責人造衛(wèi)星總體設計工作的孫家棟。
彈指間,這個中年人已是滿頭白發(fā),但換來了天上的星斗璀璨?!皷|方紅”“北斗”“嫦娥”……在中國自主研發(fā)的前100個航天飛行器中,有34個由孫家棟擔任技術負責人、總設計師或工程總師。
探月鐵三角
歐陽自遠的名字,隨著“嫦娥工程”而婦孺皆知??梢灰娒?,他就爽朗地說:“我不喜歡別人稱我‘嫦娥之父。我不懂航天,讀書時學的是地質;我搞航天,是孫家棟領進門的?!?/p>
他們的故事,從2000年開始。歐陽自遠想探月,但不知道中國在技術上有沒有可行性。他找到時任國防科工委副主任欒恩杰,講了探月的構想。欒恩杰說:“我給你介紹一個人,搞探月,你得把他拽進來?!?/p>
“誰???”
“孫家棟!你去跟他詳詳細細匯報?!?/p>
歐陽自遠跑到了孫家棟的辦公室,一談就是兩個上午。每一步構想、每一個目標,孫家棟都問得非常仔細。“談完后,孫家棟說,咱們這輩子怎么也得把這個事干成。他有這么大的決心!”
歐陽自遠探月的那些科學構想,到了孫家棟手里,就分解成一個一個步驟、一個一個系統(tǒng)?!疤皆鹿こ太@得國家立項后,任命了三個人,欒恩杰是總指揮,孫家棟是總設計師,我是首席科學家,大家管我們叫探月‘鐵三角。孫家棟一上來就說:‘歐陽,我是給你打工的。我說:‘你胡說八道,我對航天一竅不通,我給你打工還差不多!他就笑:‘嫦娥一號能不能到達月亮,這是我的活,到不了,你唯我是問。但是到了月亮以后,該看什么、該拿什么,就輪到我一竅不通了。我把你的眼睛、你的手伸到月亮上去,后邊一切事,歸你。別看說起來簡單,把嫦娥一號送到月球,需要哪些關鍵技術?哪些單位和個人牽頭參與?階段性目標和時間表怎么定?……事情千頭萬緒,他操心死了!”
歐陽自遠很快發(fā)現(xiàn),孫家棟不僅航天技術過硬,對各個部門和人的情況也了如指掌,大事小事到了他這兒,都能迅速決斷。
最刻骨銘心的事,當然是2007年11月5日。“我們最操心的不是發(fā)射,而是嫦娥一號到了月球附近后,得被月亮抓住。抓不住就飛跑了,要不就撞上月亮了,前功盡棄。以前美國和蘇聯(lián)失敗最多的就是這一步。我們從來沒有去過月球,心里真是一點底都沒有。嫦娥一號發(fā)射出去,走了13天14小時19分鐘,終于到了這個時間節(jié)點,我和孫家棟坐立不安,一直在問測控數(shù)據(jù)。最后一下,匯報說:‘抓住了!我倆說,再驗證一下,幾點幾分幾秒在哪個位置抓住的。之后再校準一次,又校準一次,確認,真的抓住了!我倆抱起來痛哭?!?/p>
那一刻,孫家棟78歲,歐陽自遠72歲。
“我始終是老同志的尾巴”
“為什么會哭呢?”
孫家棟坐在沙發(fā)一角,一只手緊握身旁一個巨大月球儀的軸——這只月球儀是按照嫦娥一號采集的數(shù)據(jù)繪制的。他微笑:“我是經歷過舊社會的人,那時什么東西前面都要帶個‘洋字,洋釘洋火洋油,因為我們自己生產不了。結果幾十年時間,我們國家就能發(fā)射自己的航天飛行器到月球,實在太不容易了。當時我就是想到了這些,那種成就感和激動的心情,讓我一下子克制不住情緒。”
孫家棟在蘇聯(lián)學習了6年多,1958年一回國,就被分配到國防部五院一分院導彈總體設計部,院長正是錢學森。部里設了一個總體組,負責對接和貫徹總設計師的意圖,孫家棟當組長。那時國內還不興總設計師之名,但人人都明白,錢學森就是總設計師。
這是青年學生們和大科學家的相遇。青年學生很緊張,早就聽說錢學森的大名,連guided missile這個詞,一會被譯作“飛彈”,一會被譯作“帶引導的彈”,最后還是錢學森準確譯為“導彈”??勺约簩I(yè)不對口,學飛機的,能干導彈嗎?見了面,連話都不敢說。大科學家卻很謙遜,對青年學生們說,你們在一線,比我強多了,你們先說說吧。這幫年輕人,有學力學的、數(shù)學的、化學的、文史的……五花八門,大科學家便當起先生,自己編教學大綱,自己講《導彈概論》,還邀請莊逢甘、梁守檗、朱正等人來擔任講師。
吃苦、奮斗,這些都不在話下。最難得的是,錢學森示范了怎么面對失敗。有一次導彈發(fā)射失敗了,分析故障原因時,孫家棟和設計組的人懊惱自責,情緒極低。錢學森見狀,當即停止了對故障原因的分析:“如果說有考慮不周的原因,首先是我考慮不周,責任在我,不在你們。你們只管研究怎樣改進結構和試驗方法,大膽工作,你們所提的建議如果成功了,功勞是大家的;如果失敗了,大家一起來總結教訓,責任由我來承擔。”
孫家棟跟著錢學森做了近10年導彈。1967年7月29日午后,正是一年中最熱的光景,孫家棟趴在桌子上進行導彈設計,門被敲響了,是一位國防科工委的同志,告訴他,錢學森已向聶榮臻推薦他負責中國第一顆人造衛(wèi)星的總體設計工作。
那一年,他才38歲。距離今天正好50年。
1999年,在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50周年之際,國家為23位“兩彈一星”元勛授予功勛獎章。孫家棟和恩師錢學森一同被授勛,但在他心中,“我始終是老同志的尾巴,是他們的學生?!?/p>
“讓年輕人放心地干”
聽孫家棟講述,很少聽到他說“我”,總是說“我們”。
“我們航天啊,也有日子難過的時候?!?/p>
他說的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造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航天院收入很低,而外企紛紛涌入,做通信的、做測量的,都跑來航天院“挖角兒”?!澳贻p人去了,臨走跟我講:我很熱愛航天事業(yè),搞了航天以后很有大的成就感,可是我實在寒酸,請女朋友吃幾頓飯都請不起?!睂O家棟聽得心里難受。
如今,航天人員的待遇大有好轉。孫家棟再跟剛畢業(yè)的年輕人談話,他們說:“孫老總,我們航天現(xiàn)在收入可以了!中等收入,但我的榮譽感非常強,這是去外企的同學比不了的?!?/p>
1994年,北斗導航衛(wèi)星工程啟動,孫家棟擔任工程總師。第二年,一位年輕的女工程師周建華加入“北斗”,與孫家棟初見的情形歷歷在目:“第一次見面,是在工程總體協(xié)調會上,我小心翼翼地,他可是航天泰斗?。〉嘟佑|幾次后,我就發(fā)現(xiàn)不用繃著神經了。他實在平易近人,既給年輕人壓擔子,又給年輕人解壓。在攻關的過程中,我們遇到任何困難,孫老總都會幫我們想辦法。他讓我們放開做,大膽想,不要有后顧之憂,出了問題他負責?!?/p>
這樣的場景何其熟悉,恍如當年錢學森與孫家棟的翻版?!澳X得這是傳承嗎?”周建華想了一下,篤定地回答:“是傳承!”如今,她已是北斗二號地面運控系統(tǒng)總師。
2014年,孫家棟從待了20年的“北斗”總設計師位置上退下來?!白屇贻p人放心地干”。只要年輕人不找他,他就不再管“天上的事”?!澳愫荛L時間不在天上了,突然之間給年輕人提個問題,你又有個頭銜,人家年輕人是同意你好,還是不同意你好?所以天上的事我不干預了,我去搞地面的事。我到處出差,跟企業(yè)家談,告訴他們‘北斗能提供時間和空間的坐標,能辦成很多事。它就像一部手機一樣,只要你會玩,里面的名堂就能越來越多。”
“就說共享單車吧。這些單車有一個重要的環(huán)節(jié),要用天上的信號給它導航。北京這幾家,有的用美國GPS,有的用我們的‘北斗,這是企業(yè)的自主決定。但我每次出去,一定會告訴他們:你們還是用‘北斗好!”“再進一步考慮,‘北斗可用之處很多。運危險品的汽車開到哪了?接送孩子的校車開到哪了?淘氣的孩子跑到哪了?走失的老人走到哪了?如果用了‘北斗就都能幫到你。”
(魏永摘自《環(huán)球人物》2017年第12期,有刪節(ji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