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不二
入侵者
上課時,老師不時地看向他,眼神一掃而過,可還是被少年捕捉到了。他像是被人看穿了似的,狼狽卻無處藏躲,只能任由那鋒利的眼神割傷自己。他知道那眼神里的含義:探尋、疑惑、期望、失望……此刻都變成了利箭,射向了自己。少年在那樣的眼神里恍惚起來,覺得一切似乎都與自己無關(guān),一切都沒了重量,世界隨之飄向虛無……
下課鈴聲把少年從虛無的幻想里驚醒了。那眼神再次射向了他,這一次不再閃過,而是定格在了他身上,一圈一圈地纏繞著他。少年只能束手就擒,任由這眼神牽拽著走了。這不是第一次了,這段時間里,這位老師,也是遠(yuǎn)房親戚,許多次用這樣的眼神拽著他,拽向他那簡陋的辦公兼宿舍里,企圖用言語把他打開或者喚醒。這一次也是一樣。
起先少年拒絕坐下,盡管老師讓了好幾次,可他仍然固執(zhí)地站著,表示出一種抗議或者不配合。老師又一次開始滔滔不絕的談話,把一句接一句的話掰碎,搗爛,碾壓成粉末,然后輕柔地吹向少年,企圖讓這粉末被少年吸入臟腑。這咒語般的粉末,躲不掉,只好麻木掉。
少年厭惡這樣的百轉(zhuǎn)迂回。無非想說這件事是好事,無論對少年還是家里,都是最好的必然的選擇。少年已經(jīng)長大懂事了,該體諒母親的難處,接受這樣的事。干嘛要短話長說繞來繞去呢?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不行嗎?少年也不知道。事實上,少年壓根不想談這件事,想也不想去想,最好不存在。當(dāng)別人試探著說起時,他常有一種錯覺,他們說得跟自己無關(guān),那是別人的生活現(xiàn)實。可由不得他,事情已經(jīng)存在了,已經(jīng)跟自己千絲萬縷,少年知道的,所有人都知道的,只是對少年不敢言明。想到這里,少年覺得自己被世界欺騙了,被四面八方突然涌來的水所圍困。少年想不出辦法自救的辦法,自己快要被絕望窒息了。
老師還在不停地說著,唾沫有時會濺到他的臉上。他站得腿有些麻了,就自己坐在了床邊。眼前的那張嘴,那副表情,起先讓他覺得陌生,最后讓他覺得可憐,甚至好笑。虛偽!少年覺得,為什么都那么虛偽呢?想到這里,他為老師感到難過。老師說了些什么,少年完全沒有聽到,他只是看著眼前這個人,覺得又近又遠(yuǎn),像天上的流云。他聞到了房間里的某些氣味:汗臭味,剩飯味,黃醬味,還有煙味。這些味道勾勒出一個課堂之外的老師的生活軌跡,單調(diào),乏味,周而復(fù)始,就像此刻他喋喋不休的勸說。
從老師那兒出來時,天已經(jīng)黑了。老師又失望了,又一次徒勞無功,也就是說很可能還會有下一次。少年回到家,家里空無一人。母親不在,她去哪兒呢?又因為那件事而忙嗎?這段時間,母親總是難得在家,即使在家,眼神也老躲著他,他也不去對視母親。面對彼此,他們都不知道怎么安放表情和話語。又一次,他覺得母親要拋棄他了,就像多年前那次刻骨銘心的離別一樣。不,母親不會,可別人會。那個人呢?那是個什么樣的人?為什么這樣的事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如果這個家多一個人,母親會不會被搶走,連同屬于自己的那點本就卑微的愛和關(guān)注,一起遠(yuǎn)離自己呢?自私!好幾個人對他說過這個詞,包括那個老師。這個詞像一把鞭子抽打著他。他不愿意當(dāng)個自私的人,更不愿意當(dāng)個自私的兒子,他知道母親很難,所有的道理他都懂,不用別人跟他宣講什么??墒撬ε逻@突如其來的改變,就像他害怕所有的離別一樣。這么多年了,他習(xí)慣了孤獨,習(xí)慣了生活的涼意,習(xí)慣了長長的離別和短暫的重逢,習(xí)慣了所以該習(xí)慣的一切。如今又要改變,會變成什么樣子呢?他想不來,他害怕,他不能對人說自己害怕,這讓他更害怕。
他坐在炕沿上,燈光昏黃,斜對面衣柜上方掛著一個相框,黑白照片里一個男孩依一個男人身旁。男人是他的父親,男孩是他的哥哥。他多么希望那就是自己啊,他幻想過好多次。為什么就不是自己呢?為此他暗暗恨了好些年,恨他的生命里已經(jīng)沒有機會擁有那樣一張合照?!案赣H”這個詞已經(jīng)遠(yuǎn)離他的生活好多年,如今突然要降臨在他身上,他措不及防,他不能想象父親擁有一張全新的面孔,那是怎樣的一張面孔?墻上的照片也要撤掉了嗎?
少年就那樣一個人坐著,窗戶開著,一只蜜蜂突然誤闖進(jìn)來,“嗡嗡嗡”打破了夜的寧靜。這突如其來的入侵者,讓少年心生芥蒂。少年對蜜蜂有著天生的恐懼。盡管他一直假裝勇敢,也曾經(jīng)對別人夸夸其談,可他的恐懼不曾改變。那嗡嗡嗡的聲音如同巨響,讓少年長起堅硬的殼,習(xí)慣性地把自己抱緊。
秘密
少年許多次徘徊那扇門前,把它當(dāng)成不可或缺的道具,預(yù)演著想象中的世界。別人無從知曉,太多的歡鬧吸引了他們,沒人去注意一個滿腹心事的少年,他假裝平靜的表情遮掩了一切。真相是,少年的體內(nèi)刮起了風(fēng),快把自己吹倒了,且風(fēng)越刮越大,不知道要把他刮到哪兒去。這惱人的風(fēng)啊,只吹向少年。
少年秘密地等待著制造一次偶遇,最好是在少年被風(fēng)刮到之前。他不知道怎樣壓住內(nèi)心無序的涌動,這種涌動折磨著他,卻又讓他感到一種痛快。他希望自己能握住什么,使自己在風(fēng)中保持一種平衡,不至于出丑,那是最要命的結(jié)果。
少年已經(jīng)等了好久。又是一場空嗎?像許多次一樣?仿佛等的那個人不存在似的,仿佛她只是自己幻想出來的一個人,仿佛自己用幻想制造出了一場不可告人的歡喜和驚嚇。他這樣想著,似乎平靜了些,不那么局促不安了,仿佛真的是一場夢幻而已。最好是夢幻吧!猛一抬頭,那個心心念念等待的她,那個耀眼閃光的人,就在不遠(yuǎn)處的巷口。他原本設(shè)想的一切瞬時亂了套,按不回原來的順序里。該怎么辦?他踱著步子,搖擺得更厲害了。誰能把他扶穩(wěn)呢?越來越近了,那道光,快要刺得他睜不開眼了,更不要說說話了,更別提把話說得漂亮了。他像是被那道光擊中,馬上就要掉下懸崖去了。要是掉下去就好了!可他只能如臨深淵地杵在原地,雙腳已經(jīng)叛離了他。
少年還在慌亂中,她已走近了他,他拼了命也沒能說出點什么,偶遇未能成功,只是又一次擦肩而過,然后風(fēng)平浪靜。在遺憾和自卑中,少年在心里培育著下一次偶遇的勇氣。
少年對誰也不可能說,這是永遠(yuǎn)的秘密。那個高年級的女孩,別人眼里早熟交朋友的壞女孩,他們把她描繪成狐貍,把種種惡毒卑鄙的話從背后匕首一樣丟給她,他多想沖過去和他們干上一架,可他不能。他打不過他們,也缺乏勇氣,這使他更沉默更難受。一個人的時候,他在想: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女孩呢?真像他們說得那樣壞嗎?不可能,他們才是狐貍,吃不到葡萄的狐貍。想到她,少年不禁笑了。他看見女孩從遠(yuǎn)處走來,臉上掛著美好而甜蜜的笑容。endprint
他做夢了!
自從第一次看見女孩,少年不羈的心從此就難以平靜了。這是以前沒用過的感覺。以前,少年覺得漂亮的女孩讓人有絲絲的歡喜又有莫名的厭惡,厭惡大于歡喜,厭惡里夾雜著一種羞恥感,羞恥感又常常變成隱隱的恨意,這讓他對她們敬而遠(yuǎn)之,仿佛她們就是妖魔鬼怪,要把他吞進(jìn)肚里吃掉?,F(xiàn)在不是了,歡喜似乎壓倒了一切,這種陌生而奇特的感覺折磨著他,卻也給他一種鼓舞。直到遇見她,直到她在少年心底慢慢發(fā)了芽。
遠(yuǎn)望久了,少年便渴望走近。可距離太遙遠(yuǎn)了,他不知道有沒有抵達(dá)的可能。他費盡心思地制造偶遇,在心里打了無數(shù)次的底稿,排演了無數(shù)次的可能,可每一次都出現(xiàn)了新狀況,也是老毛病。有幾次,在擦肩而過的時候,他看見女孩忽地泛起笑容,他以為那就是給她的回應(yīng),無言的回應(yīng)。
他們之間是有過對話的,因為一本書。那天他在街道旁看別人打臺球,手里拿著一本書。他關(guān)注于眼前的游戲,根本沒注意到女孩走了過來,而且是向他走了過來。直到女孩站在他旁邊,問起了他手里的書。一切又是另外一種劇情,這完全超出了他原先的預(yù)料。他把書遞給女孩看,女孩站在他面前,翻看著那本書,他清楚地聞到了女孩身上的香味。女孩問他借書看,他自然不能拒絕。女孩拿著書走了,他癡癡地站在原地,女孩的香味揮之不去。
這之后,他還會像以前那樣在門前制造偶遇,卻不再那樣如臨深淵了。有時,偶遇被他等著了,他們就相視一笑,然后一前一后的走入各自的生活。有時在校園里,或者街道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彼此了,他們也只是會心一笑,再沒有別的了。他們再也沒有說過話,也沒有把故事延伸下去。
沒有人告訴少年即將而來的離別,事實上是永別。暑假到了,女孩畢業(yè)去更遠(yuǎn)的地方上學(xué)了。他再也偶遇不到女孩了,沒有人知道他深藏的心事,他繼續(xù)做他的夢,做那個有些不合群的少年。那本被女孩借過的書,被他連同日記本一起鎖在了抽屜里。那是他最難熬的一段時光。直到另一個女孩,穿著紅色的衣服,閃著同樣耀眼的光,從另一個巷子走了出來。
另一場相遇真正來臨了。
裂縫
陽光照在講臺上,粉筆灰和老師的聲音一起被照耀著,漂浮在空中。老師在講臺上說了些什么,少年完全沒有聽到。少年仿若一個旁觀者,置身于兩個世界的邊緣。
少年的無助沒人看見,眾人如同荒漠,他的干涸無人知道。
身后那條裂縫越來越窄,下一刻似乎就要把自己壓平、淹沒、埋葬,別人卻一無所知,任憑自己悄無聲息地消失。少年不是沒想過呼救,他也渴望把自己盡快打撈上岸,可是他失語了,他不能發(fā)出任何聲音。即使有聲音,也救不了他,別人無法破譯這聲音里暗藏的秘密。更何況,這聲音本可能就是一種陷阱,讓他跌入更糟的境地。裂縫的制造者——他身后那個丑陋的黑胖子,此刻一定帶著滿足而邪惡的笑容看著他徒勞的掙扎。少年不知怎么就得罪了他,因為自己的傲慢?冷漠?他不知道,他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就像他不知道自己跟別人有什么不同,就像他不知道人群為什么充滿了危險和欺騙。
少年把前后排之間的空隙稱作“裂縫”,在黑胖子手里,它變成了兇器,成了碾壓少年的隱秘刀口。許多次,老師講課時,身后的裂縫慢慢收窄,像是暴雨后沖刷兩岸的洪水。許多次,少年覺得自己就要被擠出血來了,身體的水就要被壓干了,然后,下課鈴聲響了。在十分鐘的間隙里,少年趴在課桌上一動不動地修復(fù)著自己,誰也不知道少年的世界里驚濤駭浪,連他自己都以為是種錯覺。
這一次,裂縫又一次收窄,黑胖子又一次故技重施。閉上眼,少年看到那張堆滿橫肉的臉,嘴角微翹,邪惡的黑色的面容模糊不堪。這一次似乎不同往日,仿佛往日種種折磨的累積和升級。身后惡魔用盡力氣,而他無力還手,感覺胸腔已經(jīng)碎裂,血已經(jīng)溢出嘴角,世界快要對他關(guān)閉,最后的告別正在上演。而這一切竟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卻又像是在空無一人的曠野。
少年驚醒了,摸了摸額頭的汗,還好只是個夢,還好少年還是少年。可是夢醒了,現(xiàn)實里,黑胖子依然在,那擠壓自己的裂縫依然在,困境依然在,自己的懦弱和無奈依然在,眾人的歡笑和遙遠(yuǎn)依然在。
少年為什么要怕那個黑胖子呢?就因為他有個更黑更胖的哥哥當(dāng)靠山?就因為他父母健全雨天有傘三九有暖嗎?就因為他的世界無懈可擊,找不到可以刺穿的軟肋?是的,他是這樣的,許多人都是這樣的。少年不是,他有太多的短處,太多的傷疤暴露在別人面前。而這些,在鄉(xiāng)下少年的爭斗里,往往成為別人的致命武器,他們樂此不疲地以此打擊著別人,看著別人鮮血淋漓的傷口而大笑不已。如果少年早早地認(rèn)輸屈從的話,別人或許在給他撒把鹽之后,會帶著他去尋找別的傷口取樂,然后看著別人痛苦不堪而倍感痛快。至少他可以裝聾作啞,嘻嘻哈哈,和別人一起對自己起哄,然后讓自己麻木,讓別人失望,去尋找別的笑料。可他偏偏不是,他太清醒,太偏執(zhí),老想著以牙還牙,所以他的日子肯定不好過。他在眾人眼里變得更可笑,別人更不會輕易放過他。他像他們養(yǎng)的一只供他們耍弄的猴子,他們樂于看著他齜牙咧嘴或者流淚流血,樂于看著他一次次地沖向他們,還沒到跟前就慘倒在地。到了最后,他們就那樣看著他蜷縮成一團(tuán),看著他憤恨、扭曲、無助、絕望的表情,時不時還想著撥弄他,撩動他,讓他失控發(fā)狂,再次陷入一場無效的反抗當(dāng)中,好讓他們重新發(fā)現(xiàn)一絲樂趣,打發(fā)無聊的生活。
少年來到學(xué)校,走進(jìn)教室,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路上,許多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人和他擦肩而過。現(xiàn)在,他坐在教室里,小心翼翼地在他的座位上坐好。周圍的喧囂嬉鬧,那一張張臉沒有他不熟悉的,卻也依舊陌生的。
他在等著上課鈴聲敲響,也在等著那個裂縫再一次在自己生命里開合,反復(fù)地碾壓自己。這就像一種宿命,逃不開的,也指望不了別人,卻不會永遠(yuǎn)這樣下去。什么狗屁埋葬,根本不會。生活要么把他磨平,刺痛不了別人,最好磨成球,讓人放在手心把玩。萬一悄無聲息地把他磨成了一把刀子,忽地直戳向別人的心臟,開出罪惡的花來,那會怎樣?他這樣想了一會兒,暗自笑了。鈴聲已經(jīng)響了,老師已經(jīng)從不遠(yuǎn)處的楓樹下朝教室走來。他突然發(fā)現(xiàn),他身后空無一人,黑胖子不見了,他可從來沒缺過課!他去了哪兒?少年忍不住又開始胡思亂想。這一節(jié)課,少了折磨他的裂縫,他的內(nèi)心同樣驚心動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