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國平
屠國平,1977年出生于浙江湖州南潯,浙江省作協(xié)會員,在《詩刊》《詩歌月刊》《詩選刊》等刊物上發(fā)表過作品,著有詩集《清晨的第一聲鳥鳴》《幾里外的村莊》。
主持人語:
鄉(xiāng)村是屠國平詩歌寫作的最重要的源泉,他的詩筆觸簡練清澈富有意趣,正對應了自古“魚米之鄉(xiāng)”的湖州鄉(xiāng)村淳樸、清新、充滿樂趣的一面。他對自然和農(nóng)作物諳熟而熱愛,使一草一木都可作為凝視和對話的友人,當然還有童年時的純真無邪也都封存在對鄉(xiāng)村的記憶中。屠國平筆下的鄉(xiāng)村沒有被概念化,也沒有過多的象征化來破壞事物本身,但就像茱萸評論中所說,我們可以看到屠國平通過細致的描寫、回憶和想象而去重新構(gòu)造一個“精神原鄉(xiāng)”的努力(江離)
下午的寧靜,
來自木窗柵格的光線。
沒有人來,兩片葉子之間
是秋天。
2014.12.18
細雨,草尖迎著微風。
青蟲在新尋找的葉子上客居。
在你整顆卷起的菜心上,
蝸牛爬過清晨的籬笆
再次歸來。
2014
鴨子大搖大擺地穿過
剛鋤過的菜地。
蚱蜢輕聲飛了一陣,
落在了豌豆花間。
水蜘蛛快樂地滑動
在水草的邊緣。
聽從媽媽出門時留下的話,
我坐在矮矮的木凳上
歪歪斜斜地練習著
方方正正的漢字。
2008
打掃豬圈的男孩,提一桶清水
在黃昏時分,走向落日下的豬圈。
男孩赤裸的雙腳踩在松軟的豬糞上,
他的汗水使菜園變得更加生機勃勃。
有時,豬群用骯臟的嘴
拱著男孩健康的臀部,
而男孩清脆的咒罵聲
會追上村口漸漸升起的炊煙。
羊群在新鋪的干草上
睡了。小雞們睡了,
它們的夢擠在一起。
天井里的水缸睡了,
水圍成圓形
蓋著薄薄的星空
睡了。
樹林里的葉子沒睡,
它們的呼吸
輕輕噴在人的臉上。
靜靜趴在
略帶幸福的窗口,
我看著遠處的小河
偷偷運送著
白銀一樣
珍貴的東西。
2015
雨水“沙,沙”地過來,
落在梧桐葉上,落在天井里。
它們都有自己的聲音,
而我沒有。
小草站在泥濘里,
那綠色的顫抖,不曾停下。
要經(jīng)歷多少次的磨礪,
要經(jīng)歷多少次的枯榮,
我才能聽見,一滴雨
落向太湖時
那種寬闊的聲音。
春天,陽光幾乎貼著
蜜蜂的翅膀飛行。
油菜花濃郁的芳香
跨過晌午并彌漫鄉(xiāng)間。
一位男孩,坐在淺淺的
水塘邊放養(yǎng)灰色的土鴨。
沾滿新泥的小手快樂地
翻弄一本破損的漫畫。
在他身旁,一根縛著彩帶的
荊條在春風里
飄揚。
男孩稚嫩的笑聲
在林間響起。
一只雉雞被莫名的狀況
驚起,并撲向?qū)Π?/p>
深深的草叢。
鴨子們在水面一陣狂奔,
然后猛地扎向
水草豐富的湖底。
2014
有一刻,我們兩個人
趴在窗前看雪。
也許是一個人,
是童年的我
趴在窗前看雪。
雪,模糊著窗外。
仿佛真是我們兩個人
在看世上的
雪花漫舞。
2013
我用裝滿水的木盆數(shù)星星
星星一閃一閃很是安靜
做工回來的父親
看見趴在地上的我
猛地把木盆摔了出去
逃亡的星星多么狼狽、難堪
后來的日子,每當雨水落下
我總會聽到星星逃離的聲音
直到有一天,小雨疲憊不堪地停下
就像我再也不想徒勞地尋找
我抬頭一看
呵,原來星星就在眼前
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摘到
一清早,二德子就在園子里喂雞
每次,他只灑下
一片菜葉,一把谷糠
等他們搶光了,
再灑下一片菜葉,一把谷糠
整個早晨,二德子耐心地蹲在陽光里
幾只雞圍著他
撲騰,歡叫,像一群淘氣的孩子
一只雞啄到了二德子的手
“等他們來了,就殺了你?!?/p>
他們是二德子在城里的兒子,兒媳
還有沒見過幾次面的小孫子endprint
清明沒有回來,
五一沒有回來,
眼看著,中秋臨近了
“等他們來了,就殺了你?!?/p>
這句話,二德子不知說了多少遍
說著說著兩行熱淚就淌了下來
門口,二舅探進半個身子
又很快退了回去
屋子里锃亮的地板一定照見了他窘迫的影子
他還是走了進來,赤著腳
(破了幾個腳趾洞的襪子被他藏進了褲袋)
坐在沙發(fā)上
二舅的眼睛盯著自己的膝蓋
皸裂的手遮住另一只
“阿二,我,我,我想要……”
記得五、六歲時,住在二舅家
半夜里,我從夢中驚醒,哭著,鬧著
二舅起來,一件件給我穿上衣服
寒夜里,二舅馱著我穿過染店兜,賣魚灣
經(jīng)過一大片黑漆漆林地時
我閉緊雙眼,小手拼命摟緊他的脖子……
三十多年了
二舅一個人拉扯大兩個孩子
謹小慎微又沉默寡言
看著他跨上靠墻的單車
微駝的背影
“吱嘎、吱嘎”擠進微涼的夜色
我不由地打了冷顫
輕輕叫了聲“二舅”
2016.4
父親翻著荒地
我和姐姐跟在后面
把瓦礫、根莖從土里
拎出來
母雞領著小雞
跟在我們后面
它們從翻松的泥土
刨食草籽、蚯蚓
有時又追著蟋蟀
跑出很遠
整個下午
我們和陽光一起勞作
翻墾的泥土
從黝黑、潮濕
變得灰白、硬朗
仿佛一層薄薄的古巴糖
撒在這上面
現(xiàn)在,父親坐在
被他手掌磨得發(fā)亮的耙柄上
看著他新辟的園子
竹籬的影子
沿著荒蕪的邊
我和姐姐追逐著
如同兩只
翩飛的蝴蝶。
玻璃淌著淚把臉望向了池塘,
迷霧中,我摘下深度近視的眼鏡,
將一雙睫毛收在岸邊。
像我的父親,從雨水中回來,
鋤頭放進了角落。
他座落的影子,仿佛延續(xù)著
時間的另一種勞作。
再過半個時辰,就是晚飯的時間。
那時,暗紅的土灶上
會傳來母親炒菜時
油煙的咳嗽聲,還有
雨點蠶食夜色前
那一段小小的沉默。
2001
月光,差不多淹沒了
太湖沿岸。沒有狗吠,
村莊在退縮。
仿佛有某種涉水的聲音經(jīng)過。
于星空下靜聽,
原來是廂房內(nèi)的春蠶
在嚙食新嫩的桑葉。
勞累了一天的村莊,
在稻花香中
沉沉睡去。
在這晚風般善良的
太湖夢境里,月光
每晚都會把村口的祠堂
細心地清洗一遍。
六月,使我想起故鄉(xiāng)的雨,
想起故鄉(xiāng)雨中的槐花樹。
槐花樹遠遠站著,
像一把停在田野上的傘。
你的草簍挨著我的草簍,
割下的青草依然散發(fā)著草的氣息。
六月,使我想起故鄉(xiāng)的雨,
想起故鄉(xiāng)雨中已經(jīng)婚嫁的你。
你的遠嫁讓我傷感,
像一枚再也擦不去的月亮。
為什么我只記得六月,只記得
那挨餓的羊羔在故鄉(xiāng)雨中的叫喚。
2014.9
蘆葦塘里的風吹著,
我的村子也在這田野的波浪中
一晃一晃開著。
我和爺爺鋤著荒地。
不遠的槐樹上,一只新來的野鴿
靜靜滑向淡藍的午后。
2006
我把一片菜葉翻過來,
蚱蜢“嗖”的飛了過去。
我驚羨于它輕輕一躍,
瞬間,世界就
入了仲夏。
2015.5
我把目光投向窗外,
陌生的雨……
它分開行人,草木
更遠的寂靜。
也會有一種哀愁,
像青瓦上
匍匐的炊煙。
真想弄出一點聲音來,
哪怕是雨的背景里
一種開門的聲音。
2015.10
秋風吹走落葉,
又朝我們的內(nèi)心吹著……
真的,在我們的心地
也有一塊道場,
一顆樹。
水井邊,也會有落葉
和落葉一樣深的
月光。
2014
清晨的第一聲鳥鳴
在早醒的池塘上
打著開闊的水漂。
滴落的露水交織出
一張充滿回應的彈性之網(wǎng)。
風,推送出
一個令人驚訝的世界。
仿佛夢中的女孩正款步而來,
在她細密的睫毛下面
優(yōu)雅的光,正與她靦腆
形成一個奇妙的視角。
村莊在樸素的田野間微微拱起,
精致的白云與午后的陽光吻合。
孩子們屬于例外,他們的奔跑
來自另一種藍調(diào)。
2002
我喝著紅茶,在鋼琴花園
讀一本自己帶的書。
宋可可的琴房里,
一條琴鍵上流淌出的小路
像金色鋪向遠方。
我的女兒,愿你心靈彈奏的
永遠是自然的美。
兒子畫著畫,八歲的他
托著小腦袋一邊畫,一邊問:
媽媽,媽媽,我畫的花朵
會不會引來“嗡、嗡”響的蜜蜂?
仿佛上一個春天,我們就坐在這里。
放下書中泥濘不堪的故事,
我抬眼望去,綠茵地上
幾只不知名的小鳥
在追逐,嬉戲。
柔風吹拂著長柳,
溪水涓涓向前。
而希尼的詩句
正睡意朦朧地襲來:
我的“清水之地”,世界開始的小山
那里清泉涌出,流入閃光的草地。
水牛泡在夏天的河里,
彎彎的尖角,沉穩(wěn)﹑有力,
使小河有著另一種年青。
鵝,伸長脖子
追逐遠去的客人。
母雞在草灘邊啄食,
更多的嫩芽被翻了上來。
炊煙把屋頂?shù)狞S昏涂成
村婦的草灰色。
蘆葦塘里的風吹著,
我的村子也在這田野的波浪中
一晃一晃開著。
我和爺爺鋤著荒地。
不遠的槐樹上,一只新來的野鴿
靜靜滑向淡藍的午后。
在太湖邊醒來
水里的遠山、鐘聲
隱約的浪,
像我們割過的草地
現(xiàn)在又墨綠墨綠
長了上來。
2015.7
雪,壓塌了廢棄許久的茅屋。
扒開一部分雪和凍土,
田鼠和它的幼崽們
在陽光下悚悚發(fā)抖。
男孩朝曠野擲出一粒石子。
多年之后,這堅硬的石子
仿佛擊中了他生命中
一個柔軟的部位。
三月,泥土
還末恢復。
野花已在路上
開了一些。
風吹著草地像一種愛,
風吹著池塘也像一種愛。
遠處的墓地,
看上去多么平等。
羊群“咩,咩”叫著,
屋檐掛出了長長的雨簾。
忽然想念起媽媽
剛曬過被子的味道。
把奔跑多日的青馬,
拴在六月的樹下。
穿藍格子裙子的女孩,
我們在溪水邊見過。
七月的地圖充滿想像,
像女孩的衫衣微微敝開。
樹蔭遮蔽陽光,
也遮蔽著某些想法。
這是帶著波浪
不斷往前推的八月,
晨曦中,蜻蜓
早早停在了荷尖。
月光在木樨樹下
婆娑地移動,
你腳步輕輕略帶
樹葉的“沙、沙”之聲。
藍色的十月,讓我自豪。
我的鐮刀依然鋒銳,
像把痛往著深處
一遍遍地割刈。
越過一片小小的海,
螞蟻聽著藍色的聲音。
仿佛一眨眼的時光,樹葉
都有了一副落下去的模樣。
那位坐在門口曬太陽的老人
朝著外面的雪地里吐一口痰,
他想吐得遠點,
但只能這么近。
2015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