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俊文
一
瑪納斯河在我的記憶深處流淌著,河水像童年的歡歌笑語在訴說。
我的第一故鄉(xiāng)是瑪納斯縣小李莊,它坐落在瑪納斯河上游東岸,離瑪納斯縣城南十幾千米。據(jù)一位六十多歲,操著一口新疆瑪納斯當(dāng)?shù)胤窖缘?,叫李生年的老新疆人講,道光年間,他的太祖帶領(lǐng)老婆孩子,從甘肅武威,孩子小的挑著,大的領(lǐng)著,沿著河西走廊去新疆逃荒。到新疆哈密后又生了幾個,幾個孩子長大后,有的在定居在東疆哈密,有的遷徙到南疆阿克蘇。其中有一個來到了樂土驛,在樂土驛生活了幾年,又來到了瑪納斯河水草豐茂的這個地方。勞動、生活、居住,方圓幾十里的人家,都知道這里有一位姓李的人家居住,故此而得名小李莊。新中國成立后,中國人民解放軍新疆軍區(qū)22兵團八師、十師兩個師部在此駐扎。我就出生在小李莊。
我十三歲,上初中一年級時,家住十戶灘鎮(zhèn)。父親得了胃病,讓我去瑪納斯縣城抓藥。晚飯時,父親擔(dān)心我第一次自己一個人出遠門,望著正在狼吞虎咽的我,問:“明天是星期天,你一個人去縣城來回五六十公里,怕不怕?”我一邊吃飯,一邊回答:“不怕!”他目光盯著我,又問:“真的不怕嗎?你是一個孩子,路上遇到劫道的,也不怕嗎?”我聽了他的話后,頭也不抬地回答:“不怕!”我抬起頭看著父親,又補充道:“有什么可怕的。你十七歲就離開家都不怕?!?/p>
那天晚上在父母的催促下,早早洗了洗就上床睡下,不多一會兒就睡著了。在下半夜,夜很靜,但是,我被說話的聲音吵醒了。仔細一聽是父親和母親在床上低聲地說著話。我豎起耳朵聽了起來,就聽父親唉聲嘆氣地低聲說:“兒子太小了,第一次去縣城給我抓藥,來回幾十公里,我不放心吶?!蹦赣H問:“你沒有給他叔說嗎?讓他去縣城抓藥嗎?”父親回答:“我給他說了?!蹦赣H又問:“他叔咋說的?”父親回答:“他說革命工作重要,沒有時間?!蹦赣H聽了父親的話后,停了一小會兒后,說:“沒有良心,他可是你從老家?guī)淼?,要不是你把他帶出來,他后媽就會打死他呢。”父親說:“誰讓他是我的堂弟呢。我媽看他可憐,讓我把他帶出來。我現(xiàn)在被打倒了,誰不怕被沾上呢?!蹦赣H說:“兒子長大了。”父親說:“別說了。別吵醒孩子,他天亮還要趕路呢?!焙蟀胍?,也不知怎么了,一點睡意也沒有了。天快亮?xí)r,我又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第二天一大早母親把我從夢鄉(xiāng)喊醒了,她一邊掀我的被子,一邊說:“起床!太陽都照到屁股上了?!蔽铱戳丝茨赣H,又看了看窗戶,窗簾已經(jīng)拉開了,金色的陽光透過窗戶照了進來。實在不想起床,俗話說有錢難買早上覺,又何況后半夜幾乎沒睡。于是,我看著母親撒嬌地說:“再讓我睡上一小會兒嘛?!蹦赣H說:“你忘了今天要去瑪納斯去給爸爸抓藥?!蔽衣犕昴赣H的話后,睡意全無,說:“哎呀,我怎么把這事忘了。”骨碌翻身下床。她給我打了兩個荷包蛋,吃完后,她和父親送我出門。我接過母親手中的軍用黃挎包,把它掛在車把上,抬起頭來看了看太陽,天藍藍的,心想今天的天氣真好,我騎上自行車出發(fā)了。騎了十幾米后,我回過頭來看見母親和父親站在門口,父親在向我招手,母親用手絹在擦淚。一個人去離家三十千米遠的瑪納斯縣城為父親抓藥,我的心里非常緊張。一路上除了綠油油的田野,越往前騎,綠色越少。接著進入眼簾的是,周圍出現(xiàn)了白花花的堿灘,地上沒有草、沒有樹,鳥兒也不飛。騎了一個多小時后,走出了大約十幾千米后,看到幾百米遠的前方,有一片村落,村落的前方有四棵樹。我想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四棵樹村了。我抬起頭來看到天空中有一群烏鴉邊飛邊“呱呱”地叫著。再看看那四棵樹,樹上也有幾只烏鴉蹲在樹枝上,享受風(fēng)兒搖動樹枝帶來的快樂。地上也有一些烏鴉,其中大部分是些小烏鴉,在地上覓食。我的心一下放松了許多??吹竭@些,讓我有點想入非非,那些在天空中飛的烏鴉,一定是一些中壯年,它們身強力壯,自由地在天空中翱翔。那些在樹上蹲著的烏鴉是些老烏鴉,在享受晚年。地上的那些烏鴉是個幼稚園,烏鴉媽媽帶著小烏鴉們學(xué)習(xí)生存的本領(lǐng)。而我呢,就像一只小烏鴉在學(xué)本領(lǐng)。我想起了小學(xué)課本上《烏鴉和狐貍》,要是樹上的烏鴉嘴里叼塊肉,我就會像狐貍一樣會說,美麗的烏鴉女士,你的嗓子真動聽吶,唱支歌吧。烏鴉一張嘴,我就……就在我一邊騎著自行車,一邊得意揚揚、自言自語時,突然聽到不遠處有人喊道:“小孩,放下自行車,不然就開槍了?!蔽乙宦牎伴_槍了”嚇了一跳,差點從自行車上掉下來,就想趕緊逃吧。我把身子伏在車把上,彎著腰使勁地蹬著自行車。就這樣騎了一二百米后,我緊張的心仿佛又松弛下來,回過頭來一看,排堿渠對面的土包后面還真有一個人,趴在那里,露個頭,手里拿著一桿步槍,對著我,一邊瞄準,一邊一遍又一遍重復(fù)地喊剛才那句話。我嚇得魂都要掉了,心臟又激烈地跳動起來,使出吃奶的勁蹬著自行車。只聽“咯噔”一聲,感覺右腳的腳踏子轉(zhuǎn)得慢了,蹬起來還有點費勁,還伴隨著發(fā)出咯噔、咯噔的響聲。我低頭看了一下,天吶,固定腳踏子的一個螺帽掉了,一塊膠皮馬上就要掉下來了。但是,已經(jīng)顧不了那許多了,還是使勁地蹬著自行車,自行車像箭一樣地向前飛奔著,一直跑到小李莊。一看見小李莊大門,大門的崗樓里有一個哨兵,在那里執(zhí)勤。我一到崗樓就從車子上跳了下來,緊張的心情放松了許多。我語無倫次地向他報告了我的情況,執(zhí)勤的哨兵見我滿頭是汗,讓我慢慢地講。我講完后,他說:“別急!別叫我哥,叫我李明,或者李明同志。我今年才十九歲?!崩蠲骺戳宋乙谎酆?,一邊拿起電話聽筒,搖起電話機的手柄,一邊說:“我馬上報告上級,怪不得晚上有人發(fā)信號彈呢。”
到縣城時,抬頭看看太陽,發(fā)現(xiàn)太陽已經(jīng)正南,中午了,是吃飯時間了。那時縣城只有一條馬路,路的兩邊是電線桿子,我找到了中藥店,把藥方遞給柜臺里藥店司藥,他看了藥方后說,砂仁(一味中藥)沒有,其他都有。藥抓好后,我就去找了飯館吃飯,那條街上只有一家飯館,買了一碗丸子湯和一個馕。想著要趕三十千米的路,就抓緊時間吃飯,結(jié)果,走的時候,慌慌張張把裝藥的黃挎包(軍用的)落在飯館的餐桌上了。騎了四五千米,才發(fā)現(xiàn)車把上沒有了黃挎包。我當(dāng)時想沒有黃挎包可不行,那里面裝著給爸爸治病的藥和藥方,于是,就返回去找。一路上推著車子低著頭在地上找,烈日當(dāng)頭,走了一個多小時,渾身被汗?jié)裢噶?,?dāng)汗水流到眼睛里,蟄得眼睛生痛,就停下來,掏出手絹擦眼。就這樣一直到藥店、又找到飯館。一進飯館,我一看我吃飯的那張餐桌上連包影子都沒有,心涼了半截。我就問給我端飯的服務(wù)員,看見一個黃挎包了嗎?他約有二十多歲的樣子,頭上帶了一頂帽子。他問我找什么?我說找一個軍用黃挎包。他又問里面裝的什么?我回答,里面裝的中藥。他聽了我的回答后,略微沉思了一下,他到后堂拿出一個黃挎包問我,這個是不是你要找的?我點了點頭。我接過黃挎包打開一看,藥方和幾副中藥都在。我就一個勁對他說:“謝謝!”
二
綏來(瑪納斯)是新疆軍事戰(zhàn)略重鎮(zhèn),瑪納斯河是一條天然的戰(zhàn)略屏障。光緒年間,左宗棠抬著棺材進入新疆,平定阿古柏叛亂,根據(jù)他的戰(zhàn)略“先北后南”。1876年9月金順攻綏來南城,月余未克,后駐扎在烏魯木齊的劉錦堂和伊犁將軍榮全來援,11月6日攻克綏來,雖然北疆的叛亂已平,但時值冬日,北疆已普降大雪,平叛部隊只能駐扎在瑪納斯,度過漫長的冬天,準備來年再去南疆平叛。劉錦堂的軍營駐扎地在準噶爾盆地的古爾班通古特沙漠邊緣上的西營鎮(zhèn),糧草存放在西古城,由自己親自把守。人馬未動糧草先行,一支軍隊打的就是糧草,看來足以證明,左宗棠和劉錦堂對糧草的重視。現(xiàn)在駝鈴夢坡的軍墾博物館展示出土青花瓷片和生銹的金屬箭頭等文物,說明當(dāng)時景德鎮(zhèn)的青花瓷跟隨軍隊和士兵進入新疆。另外當(dāng)時瑪納斯河故道從此流經(jīng)入古爾班通古特沙漠。現(xiàn)在駝鈴夢坡,北五岔鎮(zhèn)和六戶地鎮(zhèn)交界的地方就有瑪河故道,當(dāng)?shù)厝朔Q“老苦溝”?,敿{斯河給軍隊士兵和馬匹在干旱的沙漠里提供了充足的水源。左宗棠的六萬人馬,沿著瑪納斯河數(shù)百千米扎營?,F(xiàn)在的蘭州灣鎮(zhèn)過去人們?yōu)槭裁唇刑m州灣呢?就是因為當(dāng)時駐扎著左宗棠從陜甘招募來的士兵。廣東地鄉(xiāng)、廣西地村駐扎著左宗棠從湖廣招募的士卒。大軍出征后,兵營里留下了老弱病殘,永遠地留守在那里。新湖的皇公村當(dāng)時駐扎著由皇上從紫禁城派來的王公子弟,名曰“歷練”,實為監(jiān)督左宗棠的。左宗棠的一舉一動,兵馬的調(diào)動,都是那些王公子弟通過密報密奏給萬里之遙待在深宮里的皇上的。左宗棠害怕他們出事,日后見了皇上不好交差,把他們安排在前有蘭州、湖廣大營,后有劉錦棠的西營的皇公村。假若他們遇有不測,衛(wèi)隊能抵抗半天的時間,騎兵可以增援,只需兩三個時辰。左宗棠平叛勝利后,回到了湖南,一支護送左宗棠的人馬回湖南,也留在了湖南。有一個大作家叫翦伯贊,他的祖先護送左宗棠去了湖南,一直就留在了湖南。
三
綏來是墾荒重鎮(zhèn),剛解放時,王震將軍的二十二兵團司令部駐扎在石河子,搞軍墾事業(yè),一手拿槍,一手拿鋤,發(fā)揚南泥灣精神。八師和十師兩個師的師部駐扎在小李莊。后來十師移防到了北屯,只留下了八師?,F(xiàn)在八師和六師的新湖農(nóng)場,以及七師的137團在瑪納斯河流域搞軍墾事業(yè),開墾了幾百萬畝良田和興修好幾座大型水庫,并建立蜚聲海內(nèi)外的八師石河子市。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我們比我們的祖先更勝一籌。在我國歷史上,我們的祖先也在綏來搞墾荒,由軍隊搞墾荒叫營墾,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軍墾,主要分布在塔西河一帶。營墾的官兵可以帶老婆孩子,收獲的糧食繳給國庫,朝廷給官兵按月發(fā)軍餉。由囚犯搞得墾荒叫囚墾,就是朝廷流放到綏來黃沙梁(現(xiàn)屬沙灣縣)一帶的囚犯,工作條件很艱苦不說,沒有餉銀,更不能帶家庭。再就是民墾,綏來縣政府鼓勵老百姓墾荒,當(dāng)?shù)匾恍┐髴魤ɑ模瑤啄昝馊ベx稅。當(dāng)然,他們墾荒的規(guī)模也不大,也就幾萬畝地。
四
瑪納斯碧玉也是很有名的,我每年都要和朋友開上車去撿玉石。帶上油馕、純凈水、黃瓜、西紅柿、羊肉、烤爐、啤酒,沿著瑪納斯河河床往天山里的瑪納斯河上游清水河去撿石頭,餓了,大家就沙灘上支上烤爐,烤羊肉吃,一邊吃羊肉,一邊喝啤酒,一邊傾聽著翻著浪花、嘩嘩流水的瑪河。再望著山腰中在一只老山羊帶領(lǐng)下,一邊吃草,一邊沿著羊腸小道行進的羊群。還有一個牧羊人,頭戴皮帽,臉被紫外線曬得烏黑透亮,騎在棗紅馬背上,手里揮舞著鞭子,嘴里吆喝的。一只牧羊犬在他鞍前馬后伸著舌頭來回不停跑著,以及遠處星羅棋布的氈房,你就會忘記疲勞。
最近,有一位烏魯木齊市的石頭愛好者,在清水河發(fā)現(xiàn)一塊瑪河玉石,長兩米幾,高一米幾,厚近一米。他發(fā)現(xiàn)后,自己一個人弄不回來,他就用碎石頭覆蓋在上面,這一切做好后,他又做了只有自己認識的標識。為了把這塊玉石弄回烏魯木齊,他光修一條簡易的山路這一項,就花了三十多萬元。
瑪納斯縣為了發(fā)展縣里的經(jīng)濟,為瑪河玉石交易修建中華碧玉園,該園為玉石交易北疆之最。它弘揚了瑪納斯河碧玉文化。
五
有一年夏天,天氣很熱,我們選擇去瑪納斯南山火燒洼去避暑。到達火燒洼后,山里十分涼爽。我們決定去爬山?;馃莸纳?,風(fēng)景十分美,可以用“江山如此多嬌”來形容。高,讓爬山的人望而止步。陡,讓人上去下不來。山里除了羊腸小道沒有其他道了。再往上爬,連牛羊都爬不上去。你想牛羊都上不去吃草,灌木叢沒有被制約了,那它還不瘋長,山坡上連個下腳的地方也沒有。手、胳臂被刮的一道道口子。我就在這樣情況下慢慢地爬上山頂。一上山頂,剛把彎腰挺直,就聽見耳邊風(fēng)“嗖嗖”地響。往下一看,萬丈深淵。我頭暈得厲害,就趕緊閉上雙眼。過了一小會兒,我慢慢睜開眼,有點適應(yīng)了。我發(fā)現(xiàn)有幾只雄鷹在天空中翱翔,再看看腳下是萬丈深淵,此時,我想有一面五星紅旗就好了,也可以體驗一下登上珠穆朗瑪峰的感覺了。其實,火燒洼的海拔并不高,只是有些陡峭罷了。下山時至少摔了三四次。有一次摔倒了,我本能抓住了一根灌木叢的枝條,手立刻就流血了,鉆心的痛。望著流血的手,再看看腳下的深淵,我就想流點血算啥,沒有掉下去已是萬幸了。跟那些登珠峰凍掉手腳的比,死了的比,我這點小傷又算什么呢?下到有羊腸小道的地方,我的心才算放下。我發(fā)現(xiàn)這里哈薩克族人的氈房門都朝東,和阿爾泰草原上的石人一樣都朝東方。但是,這其中的奧妙又不知從何說起。他們民風(fēng)淳樸,熱情好客,并且也很愛國。我從一些新疆地方史中了解到,哈薩克族知名人士巴什拜·喬拉克抗美援朝保家衛(wèi)國捐獻了一架飛機。算上抗戰(zhàn)時期,他捐給國民政府一架飛機,那么就是兩架了。
從山上下來后,我們買了兩只羊。請了兩個“專職”的烤肉師傅,他們把一只羊切成片,穿在釬子上在火上烤。另一只羊用天山流到瑪納斯河來的雪水清燉。兩只羊的肚子在水上涮了涮就扔進鍋里和羊肉一起煮,我當(dāng)時看得目瞪口呆。因為,我們煮肚子,必須用堿或者用醋使勁地搓,把肚子里的草全沖洗掉,搓洗好幾遍,直到洗得它像洗臉毛巾一樣白,才丟進鍋里煮。不久,草地上空一種特有的新疆烤羊肉的氣味彌漫開來。我們在草地上鋪上床單,坐在上面吃了起來。別說吃了,望著烤得外焦內(nèi)嫩的羊肉串,垂涎欲滴。我問大家烤羊肉好吃嗎?坐在草地上的老王,一邊吃,一邊回答:“草原上的羊,呼吸著沒有污染的空氣,飲著礦泉水(天上的雪水),吃著中草藥(雪蓮花),能不好吃嗎?”聽完他的話,大家表示贊同。
六
在去年仲夏,人鳳領(lǐng)著不到四歲的翔從東北回家探親。我們一家人開車去了古爾班通古特沙漠,我們在炮臺鎮(zhèn)(121團)買了幾個西瓜。途徑炮臺鎮(zhèn)瑪河中橋,在瑪河中橋上我停下了車。這座新修的橋剛剛竣工,來到橋下,望著潺潺流水,翔發(fā)現(xiàn)水中游動的小魚,和岸邊的小蝌蚪,臉上露出笑容,他彎下腰在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扔進水中,平靜的水面掀起了漣漪。翔回過頭問,水流到哪兒去了?我指著一座連一座的沙丘說,你看見那些沙山了嗎?河水從這兒流經(jīng)沙山,最后流進瑪納斯湖。在沙漠的小河里發(fā)現(xiàn)了小魚,那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呢。正午時,我們爬上了一座沙丘,耀眼的太陽把整個沙漠變成一個蒸籠,熱流在沙丘間穿梭,感覺鞋底發(fā)燙。奶奶領(lǐng)著翔,翔熱得像個小狗一樣,張著嘴,伸著舌頭,他的頭上脖子上流著汗,頭發(fā)絲上掛著晶瑩剔透的小汗珠,鞋子灌滿了沙子,他索性脫了鞋拎在手里,光著兩只小腳丫,踩著滾燙的沙子在沙丘上歡快地跑著??吹酱饲榇司?,奶奶告訴翔,快穿上鞋,腳會燙起泡的,雞蛋埋在沙子里都能燙熟。翔也感覺到沙地有些燙腳,又把鞋穿上。我害怕翔再把鞋脫了,就把手里的西瓜讓他抱著,翔抱著西瓜吃力地又爬上一座小沙丘,然后把它放在沙丘頂上,用手往下推,西瓜沿著沙丘往下滾去。我們一家人,在沙丘上吃西瓜。翔發(fā)現(xiàn)一些老鼠洞,一臉詫異地問,這是什么洞?人鳳給翔解釋道,是老鼠洞,也是老鼠的“房子”,也是糧倉。翔又好奇地問,糧倉是干什么的?人鳳又解釋道,糧倉是裝糧食用的,老鼠在夏天先把糧食儲存在糧倉里,冬天下大雪時外面找不到糧食吃,老鼠就吃洞里的糧食。這周圍的老鼠洞,是它們的“城市”。我仔細觀察了一下,有老洞和新洞,大多數(shù)是老洞,洞口有拳頭大小。有一個洞口周圍有一堆新土,看樣子是一只勤勞的老鼠正在打洞,可能聽到外面有動靜,居然把頭伸出洞外,瞪著兩只小眼睛東張西望。翔看見老鼠,十分驚奇,高聲叫道,老鼠,老鼠。那只老鼠受到驚嚇,很快又縮回洞里。人說“鼠目寸光”,我說那只老鼠聰明無比,為了冬天不挨餓,挖洞儲藏糧食,以備度過漫長而嚴寒的冬天。我記得小時候有個同學(xué)家糧食不夠吃,到了麥收后,他父親帶著一家人利用休息日在收過的麥田里挖大老鼠洞,一個洞一次能挖出半臉盆麥粒來,一天下來好的話,能挖半麻袋糧食。老鼠能在沙丘上打洞,說明沙丘里含的水分子不少,水把沙子黏結(jié)在一起了,沙子里沒有水,風(fēng)一吹,那將是漫天黃沙滾滾,天空也會下黃沙雨,殃及城里。令人遺憾的是,我不小心踩塌了一個老鼠洞,翔說,爺爺踩塌了老鼠的“房子”,老鼠冬天吃什么呢?
我們從炮臺鎮(zhèn)沿著古新沙漠公路到了西古城鎮(zhèn)(150團),橫穿了古爾班通古特沙漠,在西古城鎮(zhèn)吃了飯,我們來的時候還晴空萬里,現(xiàn)在烏云密布,就準備沿石莫公路回家。人鳳說,還想再看看沙漠。翔在一旁幫腔,一個勁叫嚷,還要再去“燙腳丫子”的沙漠。我想人鳳帶著翔,不遠萬里從東北回來一趟不容易,且對養(yǎng)育他的新疆無限眷戀,于是,臨時決定,再穿越一回沙漠。不過,這樣要比我們原來計劃多走幾十公里的路程。我們一進沙漠就看見閃電,閃電撕裂了烏云密布的天空,有幾只鳥兒貼近地皮在拼命地飛著,尋找著歸巢,沉悶的雷聲由遠而近震耳欲聾,它打破了沙漠往日的寂靜,接著天空就嘩嘩地下起大雨。我望著打在車窗上的雨滴,聽著車頂發(fā)出“啪啪”響聲,我想真是一場及時雨呀,久旱盼甘霖,大雨它洗禮沙漠又給沙漠里的萬物帶來了無限生機。沙漠下雨,實屬罕見。我獨自一人駕車多次去過沙漠,遇到下雨,也只有兩次,這算一次,而那次是小雨。翔是屬小龍的,我們逗他,你是小龍,呼風(fēng)喚雨。翔問,下大雨會不會把老鼠洞淹了?我們都笑了起來。我告訴翔,動物是很聰明的,把洞打在避風(fēng)避雨的地方,荷蘭人專門訓(xùn)練大老鼠,在非洲莫桑比克排地雷。翔睜大眼睛問,地雷是什么?我說,地雷就是埋在地下的炸彈,人一踩就爆炸了。聰明的老鼠憑嗅覺,一聞到金屬氣味就挖土。一個老鼠一天排的雷可以頂五個工兵一天排的雷。
我們在雨中穿越了古爾班通古特沙漠,又回到了呼克公路,雨小了,不過還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我們并沒有回家。因為我們太愛新疆的一草一木了,計劃趕不上變化。我們要干一件南轅北轍的事,沿呼克公路,去西北偏北,看一眼神秘的瑪納斯湖。翔枕著奶奶的腿在車廂里睡著了,我們到白堿灘時見到了磕頭機才把他叫醒。他看見窗外的磕頭機十分興奮,我們下車和磕頭機合影。那天晚上我們住在烏爾禾137團招待所。
仲夏之晨,雨過天晴,夜幕正在悄悄退去,我們又要啟程了。望著東方的啟明星,它在向我們眨著眼睛,但是,外面有些冷,車窗上結(jié)了一層冰,我們身上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翔打著冷戰(zhàn)。我們朝著瑪納斯湖的方向開去,結(jié)果看到前方路標指示牌寫著“魔鬼城”的字樣,才知道方向錯了。既來之,則安之。我們下了車,翔瞪大一雙眼睛問奶奶,魔鬼出來咋辦?引得大家哄堂大笑起來。我們玩了一會兒,撿了幾塊石頭,其中有一塊比雞蛋大,橢圓形的,翔拿在手里,一直不肯松手,我們稱它“恐龍蛋”。由于要去瑪納斯湖,害怕天晚了,準備走時,翔說要吃西瓜。我們吃完西瓜后,就把“恐龍蛋”放進車里了。
我們到了瑪納斯湖,看見到瑪納斯湖周圍到處都是厚厚的一層彩色小石頭的戈壁灘,目不暇接,而瑪納斯湖鑲嵌在這些五彩灘上的一顆靚麗的明珠,湖中長著一片片蘆葦,湖的上空飛著水鳥。翔看見五彩的小石頭,想起了他在魔鬼城撿的那個“恐龍蛋”,問我要他的“恐龍蛋”,我把車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找到。翔看我沒有找到,站在車旁哼唧,哼唧的,眼淚也下來啦。我說,你是當(dāng)演員的料子,說刮風(fēng)就刮風(fēng),說下雨就下雨。在飛機上,說耳朵疼,你爸讓你哭兩聲,你還真“哇哇”地哭了兩聲?,敿{斯湖像個少女依舊保持著原始的美麗,湖邊修了一條鐵路,還有一個叫瑪納斯湖的小站。
七
一個雙休日自駕,離開喧囂的城市,光顧古爾班通古特沙漠,吸一口沙漠“精華”,享受一下大漠的寧靜,再在骨子里找一下寫作的靈感,我駕車又去了沙漠,又玩起了穿越游戲。從炮臺鎮(zhèn)進去,到西古城出來。正好古新沙漠公路在翻修,瑪河中橋前面豎了一塊牌子,牌子上寫著“嚴禁駛?cè)?,修路”。我看到牌子后,不以為然。我躊躇滿志,心想就憑我開車的技術(shù)和滿滿的一箱油,就不信穿越不了。我往前走了一段,還能湊合走,就是慢一點,路上的坑,多一點。再往前走,路越來越窄,路上到處堆著沙子。有的沙堆是用車拉來墊路的,倒在路旁,有些純粹就是風(fēng)刮的,擋在路中。我瞪大眼睛,不停地打著方向盤,折騰了一身臭汗。再往前走,就沒路了,我還是一個勁地往前開。俗話講“沒路不可怕,新路在腳下?!甭肪褪侨俗叱鰜淼?,就是這句話讓我付出了代價。不久,車輪就陷在沙子里了,兩個前輪飛轉(zhuǎn),揚起的沙子一人多高,前擋風(fēng)玻璃上落滿了沙子。我又嘗試倒車,還是無動于衷。我心想現(xiàn)在管不了這些了,先去拍照,然后,再把車弄出來。
我下了車后,爬上了一座沙丘,在沙丘的半中腰,看見一棵有拳頭般大小的梭梭上,有一個鳥窩,一只小鳥正在孵卵。小鳥用警覺的眼神防備著我,它看起來有些焦躁不安,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又蹲下,反復(fù)幾次,最后,它飛走了。我抓住這個機會,趕緊拍照。我發(fā)現(xiàn)巢里有五個鳥蛋,在鳥巢的旁邊用細樹枝編織了一個小小網(wǎng),既不影響出行,又能起到防范敵人的目的。我剛拍完照后,孵蛋的小鳥領(lǐng)著“丈夫”回來了,它又專心致志“造鳥”去了,那只雄鳥憤怒地朝我俯沖,伴隨著嘰嘰喳喳叫個不停。我明白了,它在捍衛(wèi)它的“造鳥行動”不被打攪,對我下了逐客令。
看到鳥兒在“造鳥”,讓我想起了一對青年夫婦在一座沙丘上“造人”經(jīng)過。那也是一個雙休日的周末,我照例又去了沙漠,我想拍攝晚霞中的沙漠。大約在下午六點半左右,我看了看天空,太陽有一根電線桿子那多高,霞光灑在沙丘上,沙丘變得一片金黃。我想選一個有特點沙丘,我一邊開著車,一邊目光不停地在沿途兩邊的沙丘上搜索著,我發(fā)現(xiàn)一個沙丘,風(fēng)把細細沙子吹得像小山一樣,棱角分明,沙丘上的沙子又像層層凝固的波浪,沙丘頂上還有幾棵又粗又大的梭梭和紅柳,真是美不勝收。不過,離公路不遠的路邊,拉著鐵絲柵欄。我背著相機,嘴里哼著歌,發(fā)現(xiàn)鐵絲網(wǎng)被人為弄爛了一個大洞,我停止了哼歌,低頭彎腰鉆過鐵絲網(wǎng)。等我上到沙丘一半時,發(fā)現(xiàn)沙子上留有一行大大的、深深的足跡,看起來是新的。順著足跡往上看,一匹又高又大的棗紅馬站在那里,那馬背上有一副馬鞍子,韁繩在地上拖著,它的尾巴不停地來回地甩著。從那些足跡看來是那匹棗紅馬的留下的,因為到它那里為止,足跡就沒了。它看見我,仰起頭,眼睛瞪著,鼻子里不停往外“噗嚕噗?!钡貒娭鴼狻N襾淼剿?,它的頭仰得更高,后蹄站立起來,兩只前蹄騰空,可以把我的頭踏進肚子里。我順手抓住了馬韁繩,對那馬低聲地說,聽話,乖乖。真奇怪,那棗紅馬好像聽懂了我的話,放下了前蹄,站在那里紋絲不動,不過它的尾巴又開始甩了起來,我仔細觀察了一下,有幾只馬蠅圍著它“哼哼”叫個不停,猶太人說,再懶的馬,有幾只馬蠅圍著它,它也會精神抖擻的。馬鬃被主人修剪得非常整齊,不似唐太宗的六駿,也不亞于馬中赤兔,這馬絕非牧羊馬。馬鞍子是皮子做的,說明馬的主人非常愛馬,馬鞍子上的皮子被曬得有些熱度。有馬鞍子說明有人騎,我納悶,人呢?就在這時,聽不遠處有人喊,別動我的草上飛,它踢人。
我順著聲音來的方向看去,瞧見不遠處幾棵梭梭下一對年輕男女,正在穿衣服。我松開了馬韁繩,知趣地向沿著黃沙梁走去。我抓緊時間拍照,就聽一位年輕女子高聲喊道,江濤,我愛你!我回過頭來,看見一位穿著白襯衣,紅裙子女人,站在沙丘上,她是那樣的嫵媚。過了一會兒那馬的主人騎著馬走到我跟前問,你是記者嗎?我看著那男子,濃眉大眼的,反問道,你是江濤嗎?他說,你怎么知道的?我說,我聽有人喊“江濤,我愛你!”我想江濤就是你吧。他點了點頭說,你叫什么名字?
我說,我叫黃江。
他有點吃驚地問,你叫黃江?他有點不相信地又問,是那個《我在高原》小說里的黃江嗎?
我看了他一眼說,此黃江非彼黃江也,同名而已。
他說,不管你是不是那個黃江,在這能遇上你也算幸運,我打算把沙漠里的狼脖子都戴上定位器。
我問,為什么?
他盯住我說,免得它們跑到俄羅斯去,讓普京抓住,戴上定位器,又說是俄羅斯的。我說你還是一個文學(xué)愛好者。不好意思,剛才讓你們受驚了,不是故意的。
他翻身下馬,牽著馬韁繩,馬鞭在另一只手里說,那是我媳婦,二胎政策來了,還想要一個孩子,集沙漠之精華,我們就選擇在這座漂亮的沙漠。說到這里,他停了下來,我剛要說話,他用馬鞭子指著我手里的相機笑著說,黃江,就像你拍照一樣,也選一個好地方。
我笑著說,你倆“造人”方式可真夠浪漫的。生個男孩叫“沙漠王子”,生個女孩“沙漠公主”。
他聽了我的話后,愣了一下,瞪大眼睛問,你怎么知道的?
我說,這是一個秘密。二胎政策好,一個民族沒有人不行。
他說,我是牧羊人,主要是放羊,有幾百只,有幾峰駱駝,還有幾匹馬和三頭奶牛,業(yè)余時間就養(yǎng)我的賽馬。
我說,我一看你的馬就不是一般的馬。
他一邊用手在馬身上給馬梳理著,一邊說,每年夏天草原上都舉辦那達慕比賽,我的馬經(jīng)常參加比賽,我用汽車把它拉去。
我說,你媳婦就是在那達慕比賽時認識的。
他聽了我的話后,眼睛瞪得更大了問,你咋知道?她可是城里人。
我笑著說,這是一個秘密。
接著他話鋒一轉(zhuǎn)問,你說,沙漠是不是要保護?動物該不該保護?
我說,你問我是不是記者,就是談沙漠保護的問題,沙漠保護不好的話,即使將來造出“沙漠王子”,或者“沙漠公主”來,他們怎么生存的呢?
他一臉不惑的樣子問,你怎么知道?
我故作神秘地說,這又是一個秘密。
他說,你真是神了,好像你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蟲一樣。
我說,政府采取保護沙漠植被,飛機播種,嚴禁濫砍濫挖。人們保護沙漠的意識逐漸提高了,亂砍濫挖的現(xiàn)象少了。
他說,這些我都看見了,我從小整天就在沙漠里放牧,哪道沙梁怎么走,我都知道。
我打開包,拿出一瓶礦泉水遞給他說,我不是記者,你想說什么就說。
他打開礦泉水,用瓶子口對準草上飛的嘴,像給孩子喂牛奶一樣,給草上飛喝水,他轉(zhuǎn)過頭來說,我現(xiàn)在不想說了。
我說,為什么?他說,我剛才上馬來找你時,紅柳不讓我跟你說。
我瞪大眼睛,疑惑地問,紅柳是誰?他笑了,指著站在沙丘上穿紅裙子的女人說,我媳婦唄。
我說,你不是說她是城市姑娘么,怎么叫紅柳呢?他笑了說,名字嘛,也不分城里姑娘沙漠姑娘的,沒聽說城里人不興叫紅柳的,不過她的全名叫洪紅柳,洪水的洪。
我點了點頭說,那也是的。他說,其實就是鎮(zhèn)上有一家工廠,江濤說到這里,欲言又止。我說,大男子漢,頂天立地,怎么吞吞吐吐起來了?
他苦笑了一下,唉聲嘆氣地說,哎,我告訴你了,問題解決不了,你一拍屁股走人了,有人報復(fù)我一家人咋辦?
我說,你年紀不大,還怪老練的,怎么報復(fù)呢?
他看著我足足有一兩分鐘后說,我結(jié)婚了,上有老下有小,他們不搞你人,搞死人必須要管,因為人命關(guān)天,但是,弄死你的羊吧,不會有人管的。
我說,那也是犯罪。
他問,犯什么罪呢?
我說,毀壞財物罪。你應(yīng)該去找鎮(zhèn)政府,政府對環(huán)保非常重視,會管的。舉報,政府還會獎勵舉報人的,報復(fù)舉報人,罪加一等。
這時傳來了紅柳喊江濤的聲音,江濤,我們該回去了。江濤聽見聲音后,轉(zhuǎn)過頭喊道,就來。江濤轉(zhuǎn)過頭來說,紅柳喊我走呢,他指著不遠的一座沙丘說,翻過那座沙梁后面你就知道了,沙子都染黑了,他們偷著排放的,政府不知道。那里的草,羊都不吃。他說完后,翻身上馬,揚起鞭,雙腳夾了一下馬肚子,那馬沿著沙梁朝紅柳站的沙丘方向飛奔而去。
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天邊泛起一抹紅,月亮早已等候在那里,星星在云層中時隱時現(xiàn)。
我又回到了汽車前,夢想很豐滿,但是,現(xiàn)實很骨感。我揮舞著工兵鏟挖著輪胎周圍像水一樣流不盡的沙子,我一鏟子下去,挖了滿滿一鏟子沙子,地上挖了一個像貓耳朵深的小坑。但是,鏟子里的沙子還沒有甩出去,那小坑立刻又被流沙堆成了小山。我有點力不從心,領(lǐng)教這些小小的沙粒團結(jié)起來的威力。風(fēng)吹黃沙滿天走,如果它們團結(jié)起來,什么力量也打不破的。我顯得很無奈,拍起腦門子,抱怨起自己來,明明橋前豎的牌子上寫著“嚴禁駛?cè)?,修路”,可我非要駛?cè)搿L焐淹?,我可不想在后半夜,在又冷又寂靜的沙漠里過夜,即使?jié)M天的星星點燈,要么打電話等待救援,要么棄車,最終我選擇后者?,F(xiàn)在要確定自己什么方位?離炮臺鎮(zhèn)近呢?還是離西古城近?那就得找一個里程碑看看。我沿著公路走著,走了幾百米發(fā)現(xiàn)一個里程碑,那個里程碑半截埋在黃沙里。我扒開沙子,露出里程數(shù)碼,我心里有底了。我處于前不靠村后不靠店地方,往回走到炮臺鎮(zhèn)還有二十五千米,往前走西古城還有二十千米。當(dāng)然,我寧可選擇少走一個小時的路程。再說了,好馬不吃回頭草,炮臺鎮(zhèn)也離五千米。我要靠我的兩條11號“輪子”,在黑夜里,憑北極星指引,穿越沙漠走到西古城鎮(zhèn),走到一個當(dāng)初劉錦棠存放糧草的地方,我要用雙腳征服那古爾班通古特沙漠。
我鎖好了車門,背著旅行包,望著心愛的汽車,那可是一輛穿越過青藏高原的車,我眼里充滿了淚水。我沿著沙梁深一腳淺一腳地向西古城方向走去。沙漠在夜里變得如此寂靜,一根針掉下,也能聽見它落在沙子上發(fā)出的響聲。我的車慢慢地走出了我的視線,現(xiàn)在像一輛“火星車”一樣停在寂靜的沙漠里。寂靜的夜晚讓人有點害怕,我現(xiàn)在開始懷念起城市的喧囂呢。月明星稀,即使現(xiàn)在滿天星星點燈,也擋不住我思念城市夜晚的燈火呢。我想人類是不是外星來的物種呢?也許人類在宇宙里一個類似地球的星球上,他們之間不停地爭斗,這讓外星人很煩惱,外星人發(fā)現(xiàn)地球的環(huán)境適宜人類居住,因此,被外星人送到地球來進化的。但是,外星人還是忽略了一個細節(jié),人的頭大,產(chǎn)婦在生孩子時候,容易難產(chǎn)和大出血。
月亮走,我也走?,F(xiàn)在月亮走了,躲進了云層。我抬頭仰望天空,漆黑一片。我伸出手來,不見五指。剛才還是那么寧靜的沙漠,現(xiàn)在有一種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的感覺。先是微風(fēng),接著是鳴沙的響聲,我側(cè)耳傾聽,那聲音由遠而近,從小到大。再下來是沙子被風(fēng)吹起抽打在臉上,有一種針扎的感覺。我知道古爾班通古特沙漠開始刮沙塵暴了,我還知道1980年4月24日,美軍為了營救被伊朗關(guān)押的五十三名使館人質(zhì),三架直升飛機在伊朗魯特沙漠遇見了沙塵暴,被摔機,最后由美國總統(tǒng)卡特宣布停止營救的事件。我掏出手機,想打電話救援,沙子吹進我的眼,就在我揉眼睛時,手機掉在地上,我趕緊在地上摸,卻已經(jīng)卷進的滾滾黃沙。我想要像鴕鳥一樣,把頭埋在沙子里,不,我要抓著一個紅柳,免得被沙塵暴吹上天空。我從沙梁跑了下去,撲倒在沙子上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棵梭梭,用衣服纏在頭上,趴在那里,不久,腿就被風(fēng)吹得像兩根旗桿,剛開始,沙子打在它上面,有點生疼,再往后就沒有知覺了。而褲子像一面旗幟掛在腳踝上,迎風(fēng)飄揚。
當(dāng)我睜開眼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個低矮昏暗的蘆葦搭的棚子里,躺在用葦把子扎成的床上,我的腿上密密麻麻地起了透明的水泡,有大有小,有的竟連成了一片,有點疼,可能是紫外線照射的原因,我撕爛一個水泡,疼得我齜牙咧嘴。我的身邊站著一對年輕男女。憑直覺,我一眼就認出那個男的是江濤,因為,曾在沙漠中見過。另一個是個穿著紅裙子的年輕女人,有點湖南廣東人體型,頭發(fā)黑黑的,有點自來卷,一看就不是燙的,五官長得絕對端正,小巧玲瓏,她睫毛長長的,眼睛大大的,鼻梁高高的,鼻頭有點彎鉤,有著衣服店的模特樣子。但是,她的身體就不能細看了,特殊時期,挺著大肚子,那肚子大的,站在那里,看不見自己的腳尖。不過,有那件紅裙子遮擋,還不算搶眼。我猜測她就是那次站在沙丘上喊“江濤,我愛你”的紅柳吧。她的小嘴噘得很高,掛個油瓶都掉不下來,她瞪著我說,你可醒了,已經(jīng)在這里睡了三天了,江濤把你從“種人”的地方背回瑪納斯湖的。我吃驚地看著她,“種人”這個詞,我還是頭次聽說。
江濤用手輕輕地碰了一下她后,小聲地提醒她說,紅柳,別說了,“種人,種人”的,多不文雅呢,不就是頭像根蔥插在沙子里嘛。
她對他翻了一下白眼,卻大聲地回敬道,你一天到晚嘴里說“造人”就文雅了嗎?
江濤看了她一眼后,又對我說,醒了就好,要不是你,我還真沒有勇氣向政府舉報鎮(zhèn)上那家造紙廠向沙漠排廢水呢。紅柳還在生你的氣呢。可人都像她那樣,事不關(guān)己,沙漠就完了。
紅柳說,你說得輕巧,現(xiàn)在好了,有家不能回。我現(xiàn)在要生孩子都不能在家生,你舉報人家,人家把咱家里的羊都燒死了,咱手里還沒有證據(jù)。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孩子生出來吃什么呢?她嘆了一口氣,又說,還不如不生的好。
江濤說,我們不是還有海子呢,我去海子里捉些魚,也餓不死。
我說,你怎么發(fā)現(xiàn)我的?
江濤笑了說,我去給紅柳弄點肉蓯蓉吃,補補身子,她現(xiàn)在是兩個人吃飯,她不吃,肚子里的孩子也要吃的,結(jié)果,在一個黃沙梁上,我發(fā)現(xiàn)你手里抓住一根梭梭,臉朝下,褲子被風(fēng)刮到腳踝,裸露著兩條干腿,趴在沙窩里,身下壓著一個照相機。我一看見照相機就覺得那么熟悉,好像在哪兒見過,我就把你翻過來,一下就把你認出來了。用手摸了摸你的鼻子,好像你已經(jīng)沒有氣了,再摸了摸你的心臟,又好像有點心跳。我就對著你的嘴往里吹氣,像羊下娃子時,生下的小羊羔不喘氣,我往它嘴里吹氣,它就可以活過來。
我說,謝謝你,不是吹氣,專業(yè)術(shù)語叫人工呼吸。不過,我有點搞不明白,你的嘴能對準小羊羔的嘴嗎?
江濤說,能,就叫人工呼吸。
紅柳看了江濤一眼,對我說,他把你從黃沙梁背回來了,心里有個小“九九”。
我問,他有什么小“九九”?
紅柳說,他說借死不借生,你要是死在我們這個葦棚里還能給我們家?guī)硪恍┴敋狻?/p>
我又問,那不借生呢?
紅柳有板有眼地答道,不借生就是不讓別家生孩子女人到我們家生孩子,那樣會把我們家的財氣帶走的。
我看著江濤臉上泛起了一層紅暈,頭也低了下去。我為了避免尷尬趕快轉(zhuǎn)移話題問,你的那匹賽馬怎樣了?
江濤微微抬起頭說,你問的是草上飛么?
我點了點頭說,就是那次在沙漠里騎得那匹棗紅馬。
江濤說,那匹馬叫草上飛,真是聰明的動物,出事的那天晚上,我在槽子里倒了些苞米,它不吃。我想,馬不吃夜草不肥,我就摸著它的頭說,老伙計,吃點吧,今年比賽你還要拿第一名呢。草上飛用嘴舔我耳朵,然后嘶鳴。聽見馬嘶,從外面跑進來一頭叫驢,它一進馬廄看見槽子里苞米就不?!皢柰郏瑔柰邸苯辛似饋?,我想那頭叫驢叫的原因,無非是我給草上飛的槽子里撒了些苞米,而沒有給它。再說了一個槽子里拴不下兩頭叫驢,我就出去遛草上飛,溜了一會兒,我看天色太晚了,就牽它回去,可是,我怎么拽也拽不動它。我往前拽它,它瞪著眼睛往后使勁掙,還尥了幾個蹶子,要不是我躲得及時,差點踢著我,死活不回去。我想它不想回去,隨它吧,我就松開了韁繩,它自己在地上找草吃。那天晚上,我在睡夢中聽見救火的聲音被驚醒時,馬廄和羊圈基本燒光了。我蹲在地上,雙手抱著頭,悲痛欲絕,放聲大哭。紅柳望著我傷心的樣子,挺著大肚子問,草上飛呢?我聽了后,才想起草上飛還在馬廄里,我立刻朝馬廄飛奔而去,望著殘垣斷壁,地上躺著一具燒焦的尸體,我以為草上飛也燒死了,又哭了起來,就在這時,我覺得耳朵后面好像有一股熱氣,回頭一看,原來是草上飛在舔我的耳朵,我抱著它的頭,可是怎么也高興不起來。
我吃驚地問,你不是說地上有燒焦的尸體嗎?
他說,對呀,是那頭叫驢。
紅柳在葦棚子里生孩子,疼得她發(fā)出沙啞的“嗷嗷”罵聲,罵什么都是江濤做的孽,圖一時痛快,讓她遭罪。同時伴隨著她的拳頭不停地砸著地,發(fā)出“咚咚”的響聲。后來,又聽她讓江濤去找醫(yī)生。江濤說,找醫(yī)生,那好吧,我這就去找醫(yī)生去。他從里面鉆出來,一臉嚴肅地看著我說,紅柳讓我找醫(yī)生,你說我去哪兒找醫(yī)生呢?再說了,即使飛去也來不及了,干脆你就扮演接生醫(yī)生吧。
我尷尬地說,我連獸醫(yī)都沒有扮演過,別說接生醫(yī)生了,會鬧出人命的。
他的臉皮繃得像鼓皮說,我也沒有干過獸醫(yī),但是,我見過母羊產(chǎn)羔,都是頭先出來,原理都一樣。
我說,原理是一樣,但是,人的頭大,這一點不容忽視,容易造成難產(chǎn)。
紅柳躺在那里,我和江濤進入葦棚時,她睜開眼睛問,我叫你請醫(yī)生,你請來了嗎?
江濤指著我說,這就是我請來的醫(yī)生。
我朝她點了點頭,然后說,我是產(chǎn)科大夫。
她說,怎么是男醫(yī)生呢?
我說,現(xiàn)在城市產(chǎn)科醫(yī)院有很多男大夫呢,連催乳師也有男的呢。
江濤把手一攤說,現(xiàn)在都這樣了,好多醫(yī)院產(chǎn)科由男大夫接生呢。
紅柳不再吭聲了,她又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她又撕心裂肺地吼叫開了。
紅柳生產(chǎn)了,不過,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她生了一對龍鳳胎,一個叫“沙漠王子”,一個叫“沙漠公主”。她躺在那兒,顯得有點虛弱。
我對江濤說,我準備走了。
紅柳睜開眼說,江濤,攔住黃江記者,哦,不對,是黃大夫,他會在沙漠里迷失方向的,黃沙能把他吞掉,我太祖就是被黃沙吞掉的。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呢,要不是他,我可能已經(jīng)死了。她說完后,又閉上了眼睛。
江濤說,紅柳說得對,你會被黃沙吞噬掉的,再者說了,你還真不能走,我還需要幫手,你看兩個小的要吃奶,紅柳奶水不足,我要外出找些沙參補充營養(yǎng)。
我說,其實不用走太遠,這湖里就有魚,我去捉魚,魚下奶來得快,營養(yǎng)還豐富。
江濤說,那也行,我也考慮過,不過這湖水有點咸。
我說,那也有魚,大海的水也是咸的,魚還大呢。
江濤說,我們沒有漁網(wǎng),怎么抓?
我說,你真是旱鴨子,狗熊都能抓到魚,我們是人,比它厲害,我教你。再者,姜太公用直鉤都能釣上魚。
這時,“沙漠王子”和“沙漠公主”哭了,兩人的哭聲像賽歌一樣,一聲比一聲高,似乎能把棚子頂沖掉。紅柳坐了起來,用手輕輕拍拍寶寶們,他們的聲音并未因此減小。她抱起“沙漠王子”,掀開衣服,江濤過去抱起了“沙漠公主”。我看到此情此景,鉆出葦棚。一出葦棚,強烈陽光照得我睜不開眼,我趕緊用手伸過頭頂擋住那刺眼的陽光。我走到湖邊,拽了些蘆葦?shù)娜~子,用手在湖邊的水里挖了一個不大的坑,用葦子葉鋪在上面。我一連挖了好幾個坑,指甲挖斷了,手指也磨破了,被湖水蟄得生疼。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我扒開坑上覆蓋的葦葉,看見坑里有很多魚。我用蘆葦把魚穿起來,提溜回到了棚子。
在銀色的月光下,我和江濤坐在湖邊,望著一片湖水,我問江濤,今天的魚好吃嗎?
江濤說,好吃,這下就不愁孩子沒有吃的了,你真行,知識淵博。
我問,想吃烤魚片嗎?而且還是烤整張魚呢。
江濤說,想吃,可沒有烤爐,怎么烤。
我看了他一眼說,沙漠就是烤爐呢,沙子能把雞蛋烤熟,魚也一樣能烤熟,口感還好。
江濤說,我想問你一個問題,行嗎?
我說,你先別慌,我先問你一個問題,行嗎?
江濤說,行。
我說,紅柳她太爺爺真是迷失在沙漠里了嗎?
江濤一邊打著手背上的蚊子,一邊說,是的。她太爺爺和父親跟左宗棠到新疆平叛阿古柏叛亂,攻打瑪納斯南城時,駐扎綏來廣東大營,也就是現(xiàn)在的瑪納斯縣廣東地鄉(xiāng),當(dāng)伙夫,去沙漠里拉梭梭燒火做飯,一同去的幾個人,就他沒有回來。組織人去沙梁子上找,結(jié)果,尸體都沒有找到。第二年開春,左宗棠、劉錦棠的大營開拔到南疆,他太爺爺就留下來,繼續(xù)找他父親。
聽了江濤的話,讓我吃驚不小。我說,怪不得呢,她長得像湖廣人,基因遺傳。她家可是老新疆人,我們那時都叫老社員,有錢。我突然想起江濤講她是城里人,于是,我問,你不是說紅柳是城里人嗎?
江濤看了我一眼后說,這矛盾嗎?她從小真在廣州城長大,住在祖屋里,長大后才回來的。要說有錢,她家真的有點錢。劉錦棠走的時候把自己的銀子給了他一些,還給他封了一個“弼馬溫”,管理留在營地的老弱病殘。
我說,有六七代人了。劉錦棠可是個好官,打完仗,又回到了湖南,他嬸子問他要銀子,他一分銀子都沒有。他嬸子說,你叔帶你出去,他死了,你卻做了大官,一分銀錢都沒有帶回來。叫我們一家人活?說完,拿著一把掃把滿院子追著劉錦棠打。
江濤說,現(xiàn)在該我問你了吧?
我說,有什么問題請問?我一定會讓你滿意的。
江濤說,我讓你扮演產(chǎn)科醫(yī)生,結(jié)果,你比專業(yè)的醫(yī)生都專業(yè),要不是你,光我自己,肯定出大問題。你就不是專業(yè)產(chǎn)科醫(yī)生,至少,也是醫(yī)科大學(xué)畢業(yè)的。
我說,非也。魯迅在日本學(xué)醫(yī),回國后,用筆桿子當(dāng)柳葉刀。
鎮(zhèn)派出所破了案,抓住了縱火犯。江濤和紅柳又回到了村子,鎮(zhèn)政府勒令造紙廠停業(yè)整頓。
人鳳領(lǐng)著翔又回來了。翔問,黃江,你的車被沙子打成白鐵皮了?
我說,你聽誰說的?
他說,我聽我爸說的,我還要去沙漠,去扎輪胎的地方。
八
我經(jīng)常因為公事或者私事去鳳凰之城,每一次感受都不一樣。拔地而起的高樓和我去縣城為父親抓藥時“縣城一條街”,不可同日而語。新修的道路寬闊平整,四通八達。美麗的鳳城人民生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即使在月明星稀的夜晚,也會開車去小李莊,那個軍墾人墾荒和戰(zhàn)斗的地方,看著灑滿了月光的殘垣斷壁,它折射出了昔日的輝煌。仿佛又聽到戰(zhàn)斗的號角吹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