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明
拉鉤
再過十天,他就要離開了。
天氣突然好轉,又恢復到藍天白云,不再細雨紛飛。
十天后,他就要回到當初來的那座城市,和尹伊舉行婚禮,兌現(xiàn)他當初的承諾。
前天,尹伊電話告訴他,新房已布置好了,酒席也訂了。
尹伊是他大學同學,生在城市長在城市,不僅人漂亮,還是富家千金。他是祖?zhèn)鞯霓r(nóng)民,雖說他品學兼優(yōu),但一窮二白的家底,讓他的優(yōu)勢大打折扣。尹伊愛上他,完全是因為她是個愛情至上者。
他來支教,并非一時沖動。當初,要是沒有支教老師的培養(yǎng),他只能像父輩一樣,窩在大山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為填飽肚子而勞碌一輩子。考上大學那天,他就發(fā)誓,今后一定要去支教。他知道,貧困山區(qū)的孩子,最需要的不是物質(zhì),是一種溫暖的陪伴,是一盞能照亮他們心靈的燈。
尹伊舍不得他離開,說,你不去也有人去的。
他說,必須去,不然,這輩子我良心不安。見她還是不高興,又急忙說,兩年,就兩年,兩年后我就回來結婚。
兩年里,他一直呆在大山,恨不得把所有的知識都教給孩子,和尹伊只能靠電話訴說相思。兩年里,他和孩子們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孩子們也很喜歡他,什么都聽他的,什么心事都對他說。
可今天,孩子們突然變了。不僅不和他說話,問他們,也不搭腔。上課目光呆滯,心不在焉。就連平常最愛說話的果果也那個樣子。
果果是班里年紀最大的孩子。幼年父母雙亡,被泥石流埋的,陪伴她的只有奶奶。他來支教才三天,果果就不上學了。他去她家問什么原因。果果說腦子笨,不是讀書的料。他說,你不笨,只要你回來讀,老師保證你考好成績。果果不信。他伸出小拇指說,來!拉鉤!果果猶豫了半天,才伸出手來。
在他的細心輔導下,果果進步很快,期中考試就進入了前三名。果果很高興,到山上采了一大把野菊花送給他。
家里出了什么事嗎?下了課,他問果果。
果果不回答,只是搖頭,目光朝向操場邊那棵楊樹。那是他來時和孩子們一起栽下的。當時,他對孩子們說,老師一定讓你們像這棵樹一樣,不斷生長,直到成為參天大樹。
有什么事說出來,我們一起解決。他繼續(xù)說。
我不想讀書了。果果突然冒出一句話。說完,低下了頭。
為什么?他很驚訝。
那棵樹長不大的。果果說。
它在長啊。他莫名其妙。
不會長了,你要走了。果果說著,眼里有了淚花。
我走了有新的老師來啊。他終于明白了原因。
你說過要讓我們成為參天大樹的。果果淚水涌出了眼眶。
老師還有其他很多事要做啊。他說。
反正,你走了我就不讀書了。果果嘟起了嘴。
他望了望天空,又把目光移到那棵楊樹上。從山谷吹來的風,把樹葉翻得嘩嘩直響,像孩子們在歌唱。
老師,你能不走嗎?果果眼淚汪汪地望著他。
看著果果,他想起了另一雙眼睛,想起了對尹伊的承諾,一時找不到話說。
一只鳥從眼前劃過,沒留下絲毫痕跡。
他突然下定了決心,笑著對果果說,好!我留下來,到你們考上高中才走。
我不信。果果搖了搖頭。
不信拉鉤!他伸出了小拇指。
真的么?果果破涕為笑,像一朵盛開的鮮花。
孩子們突然麻雀般從四周飛過來,手拉手圍著他邊唱邊跳,高興得過節(jié)一樣。他心一酸,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他告訴尹伊,他愛她,也愛孩子們。
尹伊不信,千里迢迢來到山里。那天,他叫孩子們?yōu)橐帘硌萘艘粓龀錆M當?shù)孛褡屣L情的節(jié)目。
幾天后,尹伊走了。但一個月后又回來了。她留了下來,和他一起教書。幾年后,他們成了家,有了自己孩子。
果果上高中那年,那棵楊樹已經(jīng)長得很高很大了。他終于可以走了。但這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腳,已像樹根一樣,和這片土地融為一體,不想挪動了。
現(xiàn)在,果果也長大了,已是大四的學生。
畢業(yè)前夕,果果來學校看他和尹伊。
他問果果,畢業(yè)后怎么打算?
回這里教書!果果說,沒絲毫猶豫。
你學聲樂,在外面才會有更大的舞臺。他勸她。
舞臺大了,一個人會感到寂寞的,大的舞臺,應該讓更多的人上去。果果說。
果果帶來了一棵樹苗,栽在了那棵楊樹旁邊。
老師,我要像你一樣,陪著它長大。果果說。
望著兩棵樹,他百感交集,不知不覺中,兩行熱淚已打濕了雙頰。
邂逅
他去南方,是看韓爾。因為兩個月都沒收到她的信了。
韓爾是他女朋友。大學一個班的。畢業(yè)時,他分配回了老家,韓爾去了南方。從此天各一方,靠書信訴說相思,半月一封。
他去時,老家氣溫還在三十度左右。他帶了幾件棉衫,兩條短褲,趿一雙拖鞋就出發(fā)了。
去前,他沒告訴韓爾。他想給她一個驚喜。
經(jīng)過兩天一夜的奔波,他終于見到了朝思暮想的韓爾。也許是在單位的緣故,韓爾對他并沒想象的那樣熱情似火。
韓爾帶他到單位旁邊的一家賓館開了一間房。說她現(xiàn)在還和同事一起住,不方便讓他住宿舍。
晚上,韓爾帶他出去吃飯。
一起吃飯的,不只韓爾。還有一個男人。韓爾介紹說,單位同事,劉歌。
因為劉歌在場,他和韓爾說話都很正式。他希望早一點吃完,好和韓爾回賓館。沒想到飯后,韓爾卻說,你趕了這么遠的路,要好好休息一下。說完,就回宿舍去了。
他不明白她為什么要走。那一夜,他徹夜難眠。
次日一早,韓爾來了。他熱血沸騰,跳起來緊緊地抱住她。
這幾天身體不方便。韓爾說,一邊說,一邊掰他的手。
怎么啦?他知道韓爾在說謊。
韓爾看著他,欲言又止。半響,才說,我想了很久了,我們相隔太遠,是不會有結果的。
我調(diào)過來啊。他有些吃驚。
跨省調(diào)很難,沒關系根本就不可能。她搖了搖頭。
那你調(diào)回去。他說。
調(diào)回去?!老家工資那么低。她一聲冷笑。
我辭職到這里來打工。他說。
你太天真了,辭職,你爸媽會答應?
我不管!
人不能那么自私,總得替別人想想。韓爾嘆了口氣。
你說怎么辦?!他急了。
面對現(xiàn)實,分手吧。韓爾說完,就往門外走。接著,哐的一聲,門在她身后關上了。
他終于明白,自己被韓爾關在了她的心扉之外。
他不知道是怎樣踏上綠皮列車的。列車風馳電掣,窗外的山巒、樹木,都在拼了命向南方奔跑。他呆坐著,心事重重。
沒了韓爾,活著還有什么意義?不如從車窗跳出去死了算了。他想。
但長時間因痛苦和憤怒被擠在一邊的睡眠,在有節(jié)奏的哐當聲中,傾巢而出,把他強行按入了夢鄉(xiāng)。他已疲憊不堪。
他是被寒冷驚醒的。醒來,才發(fā)現(xiàn)列車已進入了北方。窗外,那些曾經(jīng)綠油油的田野,已變得荒涼,像被洗劫過一樣。
啊嘁——他接連打了幾個噴嚏,才明白自己出門時衣服帶少了。
給,這時,傳來一個柔和的聲音,同時,一件毛衣出現(xiàn)在他面前。
他側頭一看,是個姑娘,坐在他右邊。
姑娘年齡和他不相上下,臉白白凈凈,一雙大眼,潭水般清澈。
他沒說話,把毛衣推了回去。
披上吧,別不好意思,不然會感冒的。姑娘說著,把毛衣硬塞到他懷里。
看你這身衣服,是第一次到北方吧?姑娘問。
不知為什么,他竟點了點頭。
北方冷得早,我第一次來北方時,衣服也帶得少,結果感冒了一周。姑娘說。
他除了點頭,還是沒說話。
穿上毛衣,感覺身上有了熱氣。他想說聲謝謝,話到嘴邊卻又吞了回去。
幾十個小時后,火車終于到站。下車時,他把毛衣還給姑娘。
謝謝!他終于說了一句話。
不用。姑娘對他一笑。
回到故鄉(xiāng),他天天借酒消愁。
三條腿的青蛙沒見過,兩條腿的女人還少嗎?!有好友勸得煩了,給了他一耳光。
這耳光如一盆冷水,猛地把他澆醒。他突然想起了火車上那個姑娘。
他又回到了原來的自己。幾年之后,他找到了愛他和他愛的女人,日子過得平靜而幸福。
他對那個姑娘一直心存感激。
她叫什么?在什么地方工作?每當想起她,他就遺憾。
去年秋天,單位安排他出差南方。他不想去卻不得不去。到了南方,他除了辦事,就呆在賓館,哪兒都不去。
臨回時,他想給老婆買幾件禮物,進了一家叫“再回首”的商店。一進門,竟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是你?。∷@喜得大聲叫了出來。
我們認識嗎?那張面孔一臉迷惑。
他興奮地說了火車上的事。還說,要不是你那件毛衣,我肯定感冒。
他沒敢說是她拯救了他的生命。他不想在一個女人面前暴露自己當時的脆弱。
什么毛衣?你認錯人了。姑娘微笑著說。那笑容還是那么熟悉。
他知道不該再繼續(xù)說那件事了,就挑了幾件物品,按標價付了錢。
姑娘退了他三百,說,凡是第一次來的顧客,我們都有優(yōu)惠。
不用了。他拿起物件就跑,像個小偷,害怕她追趕上來。
路上,他一直想,許是她不圖感恩,故意那樣。就算不是,也不怪她,僅僅是一次邂逅,忘了也是正常的。
不過,讓他高興的是,他記下了“再回首"的電話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