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瀛洲
一
小時候,我家天井里的大植物,除了那一棵木香外,就是爬山虎了。雖說是大植物,卻一點也不占空間,因為它是貼著墻生長的。
爬山虎是一種多年生的爬藤植物,極易成活,我家這棵,據(jù)說就是我爸剪了一段枝條回來扦活的。到我小時候,它已有三根主干,都已長到有老人的拐杖那么粗,像長蛇般蜿蜒在南墻上。
這三根主干中的一根和它的分叉,主要覆蓋了我家的墻面;另外兩根一根伸展到左鄰,一根伸展到右舍,但他們似乎并不喜歡這棵植物,還常常把延伸到他們二樓窗口的枝條扯去。我爸后來就索性把這兩根藤扯了回來,讓它們爬在我家天井的圍墻上。
二
爬山虎在四季各有不同的美。
春天它發(fā)出新枝、新葉。它的新枝尖端翹起,就像是急速行進的火車的火車頭,也像是洶涌向前的錢塘潮的前鋒。
在新春時它的新枝生機極為旺盛:今天看它的尖端還在這里,第二天再看,就已經(jīng)在墻面上前進了一大截。
它的新葉也是最美的,油亮、發(fā)紅,似乎是在早春的清冽空氣中凍紅了的孩子的臉龐。
爬藤植物各有各的攀爬方法。比如牽牛是靠把自己的莖纏繞在竹竿或繩子上,往上攀爬的。葡萄則是在藤蔓的節(jié)間生出有分叉的卷須,它觸碰到細的棍狀物就會纏繞并抓緊,葡萄藤就靠這方法攀爬到藤架上。
這兩種植物如碰到墻面,就束手無策、無法攀爬上去了。爬山虎則是爬墻的能手。它跟葡萄一樣,也是在藤蔓的節(jié)間生出有分叉的觸須,區(qū)別是在這觸須的末端有一小圓點。這小圓點碰到墻壁,就會分泌出碳酸鈣,同時變扁變大,把自己跟墻壁黏附在一起。這樣,爬山虎的藤,就牢牢地附著在墻面上了。
爬山虎的這種觸須,也許就是它名字中“虎”字的由來吧——但我覺得它并不像虎爪,而是像壁虎趾端膨大、有吸盤的小爪子呢?。ū诨⒌拿掷铮吘挂灿袀€“虎”字?。?/p>
三
到夏天,爬山虎的葉子則變得硬朗、厚實、深綠。我家一樓到三樓的墻面,都會覆滿巴掌大的濃綠葉片。微風拂過,如波浪起伏。許多細小的藤蔓從二樓我父母房間的窗口垂掛下來,從室內(nèi)望出去就如同置身于山洞中一般,讓人在暑熱中倍感清涼。
我注意到,我家的那棵爬山虎會長出三種不同的葉子。一種是有三淺裂的掌狀大葉,一般長在能得到充足陽光的粗壯藤蔓上;一種是卵圓形,頂端漸尖、邊緣有鋸齒的小葉,長在新枝與細小的藤蔓上面;還有一種是長在光線不好的地方的葉子,會變?yōu)橛扇∪~組成的復葉。
爬山虎在夏天還會在大葉的葉腋間生出聚傘花序,開出一簇簇淺綠色的小花,這花實在是很不起眼,而且常常被葉子遮住,所以我過了好幾年才注意到。花后還會結(jié)果子,是紫黑色的漿果,外面是果肉,里面有核。
夏天的爬山虎是一部吸水機器,我每天都要拎兩大壺水,澆在大花壇里。但是,它的濃蔭覆蓋在墻上,也降低了室內(nèi)的溫度。
從這些濃綠的葉片中有時會掉下赤豆大小的蟲屎,而在蠶食它們的蟲子卻難覓蹤跡。不過曾有一次我在深秋清掃落葉時,在天井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一只有成人拇指長短粗細的蟲蛹。
我將這只蟲蛹放入一只硬紙盒子里,又把這只紙盒放到五斗櫥抽屜里,不久也就忘記了。
過了幾個月的一天深夜,兩個姐姐和我都聽到從這口五斗櫥里發(fā)出“撲棱撲棱”的聲音。她們都嚇成一團,以為是有只老鼠潛入了抽屜,正在其中打洞呢。作為家中的小男子漢,我被推舉去打開抽屜,這才發(fā)現(xiàn)了那只紙盒,想起了被囚禁其中的蟲蛹。
我將紙盒打開一條縫,只見里面一對如豆的閃閃發(fā)光的亮眼,嚇得我差點把盒子丟了。在這之前,我從不知道剛剛破殼而出的蛾子的眼睛會如此閃亮。要不是我記得其中的蟲蛹,我也許會把它們想象成一對鼠眼。在我最終鼓起勇氣打開盒子的時候,我看見了我曾見到過的最大的蛾子——翼展大約有一巴掌寬,兩邊翅膀上各有一個半月形的斑紋。
多年以后,在給女兒買的一本昆蟲圖譜上,我才知道那是一只天蛾,它的幼蟲的特征是在尾部長有一只彎彎的、嚇人的大鉤子。
四
深秋,爬山虎的葉子又再度變?yōu)榧t色,不過這次不是春天的那種亮紅色,而是暗示老熟的褐紅色,不久這些葉子就紛紛飄落。
冬天,爬山虎的葉子落盡,只剩下光禿禿的藤蔓,應該沒什么好觀賞的了吧?其實不然。
阿爹、阿婆去世后的一年的12月,我去安葬他們的蘇州東山掃墓。因為離冬至尚早,所以墓園那邊闃無一人,連白墻青瓦的中式建筑公墓管理處也沒有人。
墓園建在山上。我順著公墓管理處旁的一條小路拾級而上,又經(jīng)過幾家白墻青瓦的人家和他們的院子。院子里栽的銀杏,葉子已全部變?yōu)榻瘘S。一只小黃貓躥到圍墻上,瞪大了圓圓的眼睛注視著我,等我走近去逗它時,它又轉(zhuǎn)身逃走了。
這時我看到一家人家的白粉墻上,爬著葉子已經(jīng)落盡的爬山虎的藤。一根較粗的蜿蜒的主干和從它生發(fā)出來的幾乎是扇形分布的幾條蜿蜒的分支,再加上兩邊的小“虎爪”,在墻上留下并不規(guī)整又遵循著某種內(nèi)在邏輯的天然線條,真是美麗?。≈袊湃嗽跁ㄉ献非蟮南瘛罢垅O股”“屋漏痕”這樣的自然波動或轉(zhuǎn)折的線條,不就是這樣子的嗎?
即便在落葉之后,爬山虎的藤蔓也給我們以這樣的線條美啊!
爬山虎最好是地栽,讓它爬滿一幢房子,那才讓人快意。
在又開始種花以后,我也曾在花鳥市場見過爬山虎,那是剪取了一段粗藤做成的盆景。我猶豫了一下要不要買。想到我現(xiàn)在既沒有天井也沒有花園,要種爬山虎也只能種在花盆里,讓它爬一小塊墻,就覺得沒有意思了。于是最終沒有買。
五
建筑物上爬上爬山虎,就會有那種柔和淳厚的美,會給人以一種歲月滄桑的感覺。
我對童年時代所住的老宅的那種依戀、懷念,在很大程度上跟這棵爬山虎有關。但它早就不在了,在天井里的大花壇被鏟除時,它就跟那株木香一起被鏟除了。
2014年我家老宅遇上拆遷。最后搬離的那天,我?guī)Я讼鄼C去,拍了許多照片。有心的大姐還帶去了香燭,跟曾在那里住了大半輩子的阿爹、阿婆告別。從今以后,我們就只能在魂夢里回到這里了。
是的,老宅是什么呢?它不僅僅是一堆在慢慢朽爛的磚頭和木頭,更多的是跟它聯(lián)系在一起的那些人和記憶??!
(選摘自《文匯報》2017年2月18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