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兆淮
一 得知大哥前些時大病初愈不久就住進 了養(yǎng)老院,弟妹們隨即趕忙從周邊縣市,不顧車馬勞頓地聚集于大哥身邊,關心問候,親切暢敘。
兄妹相聚,一時間,長期患糖尿病,近又因冠心病和直腸癌動了手術的大哥,頓時興奮不已,傾心敘談,似乎忘了病痛。隨后熱情地帶領弟妹參觀養(yǎng)老院各處設施,介紹這一新建的全國頤養(yǎng)中心的有關資料。見此情景,不由地讓我這年近八旬的老人,不免也有些心動:若有條件,我能否也來此養(yǎng)老,陪陪大哥呢?
作為多子女家庭,自小又與大哥一道度過貧窮與患難的弟妹們,自然知道大哥對弟妹的吸引力、凝聚力并不在于財富與地位,而在于昔日他對家庭的貢獻、對弟妹的親情與影響。這在當下社會物欲喧囂、親情淡漠的世風盛行之際,尤其顯得格外的親切與可貴。
在多子女多姐妹家中長大的孩子,我自然知道,家中的老大要多吃多少苦、多付出多少心血,才能獲得眾弟妹的尊重與喜愛;與哥哥一道長大、只比哥哥小三歲的我,也十分清楚大凡是上了歲數(shù)的人,大約總難免會常在內(nèi)心交織著人生漫長和人生如夢的慨嘆。近年來,弟妹們都已逐漸年逾古稀之后,每在憶舊中想起昔日與大哥相處的日子,便頓時會從內(nèi)心涌上這般的情感波瀾。
歲月無涯人有情。仿佛就在一眨眼之間,時過六七十年了。至今我還記得,小時候在農(nóng)村,哥哥帶我到村后小河邊釣魚蝦、下水田摸螃蟹捉鱔魚,領著我在田埂上割豬草、在鄉(xiāng)場上放風箏,陪著我到石橋頭上小學。以至在農(nóng)村貧困的日子里,我從未感到特別的孤獨與痛苦。
我還記得,1949年剛解放那年,父母帶領我哥倆和二妹進了南京城,大妹與小妹均因貧窮無奈送給了人家。又因家貧,大哥把上學的機會留給了我和二妹,他自己則寧愿幫助父母挑起生活重擔,或挑擔賣菜,或擺地攤做小生意,才十四五歲就得掙錢糊口養(yǎng)活自己,直到十六七歲,才有機會參與郵電培訓班,而后到郊區(qū)縣干起了幾十年的電訊外勤線務工作,并按月寄錢回家,幫助父母維持家用。
總之,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我家最貧困之際,正是大哥用他那稚嫩的肩膀,分擔了父母肩上的生活重擔,讓我讀完了中學和大學,讓二妹上完了中專。雖然年輕時,我和二妹并不懂得感激大哥的辛勞付出,但我至今仍清晰記得,大哥在勞作之余,曾在石鼓路租住的小屋里陪我下棋打撲克,共度過青少年時的快樂時光。
尤其是1957年前后,我讀高中之際,迷上乒乓球,卻無錢買球拍,曾偷偷寫信給大哥,央求他瞞著父母給我寄5元錢買球拍。大哥雖然工資不高,還要按月寄錢給家里補貼家用,但他仍應約給我寄來了5元錢,滿足了我的乒乓之樂。
可惜,在文革動亂歲月里,我們兄弟姐妹天各一方,極少見面敘談,再往后,人到中年,各自忙于自己的事業(yè),又往往為家事所累,很少聯(lián)系,情誼也漸漸疏淡了下來。偶爾聽說,大哥家里次子生病,離家出走,我想前去探望,但又怕引起他和家人傷心悲痛,遂只好作罷。
顯然,那時我們還年輕,并不能深切領悟到,大哥究竟為弟妹的求學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也不懂得作為弟妹,該怎樣領這份情,又該怎樣報答、酬謝長兄的這份心意。
直到年過花甲有了子孫之后,我們方才漸漸醒悟到,大哥對我們家是有貢獻的,對我們弟妹是有恩情的。尤其是近幾年來,大哥年過八旬,我們也年過七旬之后,這才覺得,對大哥我們確實是有所虧欠的,再不報恩稱謝,可就來不及了。
近幾年來,作為弟妹的我們常去哥嫂家聚會,尤其是大哥年近耄耋之年,身體日衰之后,我和二妹及從小離家的小妹,每每在大哥生病住院,直至這次住進養(yǎng)老院之際,弟妹們便相約一同趕到溧水洪藍養(yǎng)老院,來看望老哥。
在多子女的家庭里,兄弟姐妹長大成人成家立業(yè)之后,要想保持和諧相處,不生齟齬不快之事,其實并不容易。當父母離世之后,便更是難能可貴。而每逢此時此刻,便尤需作為老大的哥姐能夠以自己的道德力量和深厚的兄妹情誼,來引導、影響弟妹們。
近幾年來,隨著年齡的增長,以及我常去溧水看望老哥方始得知,老哥的實誠勤儉樂于助人的個性,還在大嫂及其一家姐妹中,也頗有好感,尤受尊重。盡管老哥文化不高,個性也有些古板,但卻以他的人品言行,取得了大家的信任和推崇。
我那老哥以自己的實誠勤儉和樂于助人贏得了我家弟妹和嫂家弟妹一家的尊重與照護。但也常以老人的固執(zhí)和守舊,而招致兒孫輩的某些不滿與非議。在我看來,清官難斷家務事,家中的爭執(zhí)或許并無多少是非可言,更多的卻是代溝所致。
委實,作為遲暮之年的老人和家中的長輩,我和老哥都有一般老人常犯的“毛病”——看不慣兒孫們的某些生活方式,并時有觀念沖突。當然即使在我們哥倆之間也不免會有一些習慣上的差異:年過六旬之后,我常喜歡憶舊,一有機會回祖籍鎮(zhèn)江東鄉(xiāng),總要讓二妹小妹陪我去老家舊宅看看,即使前年老家村落已被完全鏟平夷為莊稼地,我仍無例外地要妹妹陪我去老家看了幾回并攝影留念。而我那老哥卻即使到了鎮(zhèn)江,似乎也很少回鄉(xiāng)看看、探望鄉(xiāng)親。
對此,我不免有些奇怪,有時真想問問老哥為何如此,但一想起我倆生活經(jīng)歷的差異、人生命運的不同,也就把到嘴邊的話打消了。我相信,老哥不是無情之人,老哥如此自有他的道理。
小時候,弟妹們喜歡喊他“哥”,中年間,我們稱他為“大哥”,直到我們都已老去,我倒更愛叫他“老哥”。這稱呼的些許變化,著實表達了漸已老去的弟妹們對已過耄耋之年的老哥的尊敬與感恩。至少,“老哥”之稱,更能表達我此時此刻的心意。
古人曾有詩云“相見時難別亦難”,表達的是親友相聚與分離的情感波瀾。下午五時左右,在弟妹們面對養(yǎng)護中心周邊黃燦燦的油菜花、依依不舍地告別老哥時,看到送別時老哥孤獨的身影,我不禁在心底暗自許愿:要不了多久,我會來此,陪伴你住一段時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