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魚
脆生生的雨落仿佛仍在耳畔縈回,縱然上了火車,她自感依舊在路上恍惚。車廂并不見幾個人,空蕩蕩,一如她的失魂落魄。按照車票找準(zhǔn)座次,才把濕漉漉的風(fēng)衣收好,車便開啟了,一口蘇打水剛咽下,它就疾速鉆出了車站。光線漸次明晰,兩邊的矮墻和爬藤一旦向后撤退,遠方的天空也就不可阻擋地寥廓起來了。
并不是個好日子,早晨出門時的陰霾,已推演成滂沱大雨。雨滴在車窗上墜落,像是完成一場盛大赴死的儀式。流淌的水跡中映照出一張業(yè)已變形的面孔,嘴巴、鼻子、眼睛全部相溶在一起,仿佛熔煉過,不經(jīng)意地一下相顧,這驚悚的畫面讓她徹底戰(zhàn)栗起來。像是內(nèi)心深處的無意識以這樣吊詭的方式顯現(xiàn),此刻,就在火車被迎面奔來的隧道吞噬時,她才在暗黑中,后知后覺地感受到了那口已郁積在胃囊里的蘇打水的冰涼。
那個有些邋遢的老頭就是在此時靠過去的。他胡須葳蕤,走路搖晃,一頭桀驁不馴的灰白長發(fā)曲卷著大波浪盤踞在肩上張牙舞爪,寬大的麻布衣服兜著風(fēng),像極了一個走穴江湖大師。這看上去絕非善類的形象,讓她不得不生出警戒之心。她扯起衣服,將自己包裹得更加嚴(yán)實了些。仿佛那是盔甲。做完了,似乎并不放心,看著老頭東倒西歪地愈加接近,她索性丟下一臉嫌棄,朝著硬邦邦的窗戶,將整個身子都貼了上去。這意思已經(jīng)相當(dāng)清楚,可問題在于老頭。他居然敢坐定在她身旁,熱情蓬勃地問,“妹妹,你是不是冷?”
她實在無法理解一個年紀(jì)和父親差不多的陌生老頭,興奮洋溢地稱自己為妹妹,便有些膈應(yīng)地回答,“不冷?!?/p>
“你看你,為什么要說謊?”老頭懷揣著客觀的執(zhí)拗,“你的頭發(fā)都濕了。”
老頭從寬大的袖子里伸出手來,待做了個昂頭喝水的動作后,空氣中立刻浮動起一層四溢的酒香味。甚至,他還煞有其事地咂吧起了嘴。這個早上,老頭的興奮是顯而易見的,他將酒遞給她說,“喝點兒吧,暖身子。”
她一向是討厭酒的,但這酒,卻真是香極了,沁人心脾,甚于用過的任何一款香水。盡管如此,她還是不為所動。世道這么亂。她別著臉看窗外。窗外是漆黑的隧道。
沒得到回應(yīng),老頭絲毫不失落。他又抿了口酒對她說,“妹妹,來,喝口吧。從上車起,我就注意到你了。要不冷,你為什么會抖個不停?”
她怔了一下,轉(zhuǎn)過身,把自己扳正了朝向老頭。一臉黑云,洶涌滾滾,像是要打雷,她認真地對老頭說,“滾!”
老頭伸過來的手,來不及撤退,遽然停在了離她一扎遠的空中。那瓶酡紅色的酒,就嵌握在面前這半截枯黃無措的手掌里。老頭昂起下巴,想說點什么,但醞釀了一番,也只是聲色激動道,“你給我起來!”
“憑什么?”像是比賽,她扯著嗓子,那激動也就更勝老頭一籌?;鸾K于被勾起來了。她怒目質(zhì)問老頭,“我憑什么要起來?我不愿意接受你的搭訕?!?/p>
“啪?!崩项^毫不客氣地往她面前甩下一張車票。眼神凜冽,像鷹。不及她仔細看,老頭又捏起尖細如鳥喙的手指,在車票上邊使勁啄,邊理直氣壯道,“看清楚!”
車票不騙人。老頭才是靠窗的。一瞬間,她又恍惚起來,攢的怒火頓時萎了,甚至覺得適才的質(zhì)問不僅大而無當(dāng),而且自取其辱。站起來和老頭換座位時,竟尷尬得連路都不會走了。
火車還在隧道穿梭,黑暗里的寂靜在漫長的冷清中讓人發(fā)憷。老頭坐定后仍有些氣呼呼。起初,他并沒打算再給她好臉看,畢竟她的那個“滾”字,對他傷害不淺。即便經(jīng)歷過歲月淘漉,早對生活之外的很多事情都不得不風(fēng)輕云淡地看待,但用一個老人所剩不多的熱情,而意外換得的一句惡語,還是足以讓他感覺到這世界致命的寒意??蓛H僅在十幾分鐘后,老頭就看開了:活在命數(shù)里的老人,不都是活個熱鬧嗎?這點可憐的尊嚴(yán)又算得了什么?想到此,老頭便偷乜了她幾眼,就又伸出袖子里的那瓶酒,愉快地將它遞到了嘴邊。酒的香味讓老頭立刻又興奮起來。這次,老頭不咂吧了,而是浮夸地咀嚼,就像在賣力地表演。老頭一會兒張開嘴巴,一會兒又閉上,還不時把舌頭伸出來顫動,睜圓了眼睛向著她做鬼臉。那模樣,像極了討人歡喜的小丑。
她終于忍不住,“噗哧”笑出來了。但馬上,又自言自語道,“簡直莫名其妙。”像是對沒克制住的“噗哧”的修正。
老頭捕獲了這個訊息。他用近乎和解的口氣說,“妹妹,你該看得出來,我并不是壞人?!?/p>
“我沒有說你是壞人?!彼鏌o表情。
“哦,”老頭呵呵,“那就好?!?/p>
她明白老頭誤解了她的本意,便立刻糾正,“但我也并不認為你就是好人?!?/p>
“那就是普通人,”老頭并不計較,相反,他倒有些滿足,“這世上絕大多數(shù)的人都是不壞也不好的普通人?!?/p>
“可我并不喜歡,甚至抱有很強的防備心態(tài),”她并不打算隱藏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你看上去就像一個經(jīng)驗匱乏的江湖術(shù)士。”
“江湖術(shù)士?”老頭哈哈大笑起來。顯然,他對這個新鮮的定義抱有很大興趣。
“你不覺得嗎?不羈的打扮,放蕩的舉止,輕佻的言語,這簡直就是江湖騙子的標(biāo)配。還有,你搭訕的方式太老套了,甚至有些拙劣。時代在進步,活到老,也要學(xué)到老?!彼新詭д{(diào)侃。
“其實,我是個琴師,”老頭沒有向她隱瞞身份,但也不得不沮喪地承認,“雖然,早就過氣兒了?!?/p>
她有些詫異地盯著老頭。無論是囅然而笑地請她喝酒,還是暴跳如雷地要她讓座,老頭的情緒總是高漲。這猝不及防出現(xiàn)的低沉,讓她對老頭的身份產(chǎn)生毫不質(zhì)疑的信任感——這種面對命數(shù)的無奈,是世界上任何一個偉大的演員都不可能完美呈現(xiàn)的。她不知該如何措辭。他需要的是安慰,還是傾聽?她將自己置身到了妄自揣測的境地。隧道好長啊,漫漫無期的黑暗,不僅逼仄,而且壓抑,她十分確信已聞到了老頭命數(shù)里的某種令人傷心的氣味。老頭依舊沮喪。等待了片刻,她突然說,“那又怎樣?”
老頭抬起頭,眼淚從眼眶里流了出來。他的鼻翼和嘴角在痙攣,臉上的皺紋,以及皺紋上細白的寒毛,都在不停地抖動。她感到了不知所措。愣了一陣后,老頭居然咧嘴一笑,雙手呈八字形豪放地抹去淚水,以朝著老友分享重大喜訊的口吻對她興奮地宣布道,“你知道么,妹妹,我離家出走了。”endprint
老頭絲毫不掩飾自己內(nèi)心的喜悅??吹贸?,他憋了好久了。離家出走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嗎?她有點懵,完全不理解老頭的邏輯,“你說什么?”
于是在這濕答答的暮春里,在這冷清清的火車上,她真實無比地又一次聽到老頭堅定地說,“妹妹,你沒聽錯,我說我終于離家出走了。就現(xiàn)在?!?/p>
老頭換了個坐姿,將自己平攤開來。他又舉起了那瓶酒,瓶底發(fā)出微弱的駝紅色光芒。她頓了頓,從老頭手中接過酒瓶,昂頭猛灌下后,斬釘截鐵地說道,“有緣。我也是?!?/p>
“什么你也是?”老頭有些微醺,他沒有一下子就明白。
她只好解釋清楚,“我說,我也離家出走了。就今天,此時此刻?!?/p>
對話隨著突如其來的白光,戛然而止了。隧道已吐出火車。雨還是下個不停,貌似更大了些。窗外是青綠的田地和低矮的灌木,一條瘦弱的河流橫貫廣袤的田野,朝著遠方的樹林緩緩而去了。有濃淡不一的霧從河上升起,像蠕動的煙帶,徘徊在天地之間。
老頭看了看她問,“你先,還是我先?”那意思是誰先講述故事。
“長者先?!彼f。
“國際慣例,女士優(yōu)先。妹妹,你先?!崩项^伸手,比劃著禮讓。
她認真白了一眼。老頭立刻識趣地收了手,“那就我先。”
老頭咂吧著嘴又喝了口酒。咂吧嘴,可能是他的習(xí)慣,但在她看來,這或多或少就有了戲謔意味。或許,他真的適合演小丑,她想。
“事情得從我退休那年說起了。”老頭擺出一副說書人的架勢,開始了漫長的追憶。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老頭所在的京劇院,在一次演出中,意外著火?;饛膫}庫里面蔓延出來,在門口堆積的各種陳舊道具原料的牽引下,將后臺的幕布燃燒了。當(dāng)時,雖然情況危急,但好在安全通道是暢通的,舞臺上的演員以及樂池里的琴師,還有觀眾一干人,全部迅速撤離?;饎莺芸炀捅豢刂谱×?,盡管公共財產(chǎn)利益有所損害,但好在沒有人員傷亡。倉庫后面是一條嘈雜的大排檔街,經(jīng)常有抽煙的顧客隨手將煙頭扔上倉庫屋頂。倉庫年久失修,很多地方都裸露著黃褐色的蘆葦和稻草,好幾次城市安全大檢查,它都被列為重大隱患對象,但因為資金短缺,院里就一直擱著。這次著火,早就是意料之中的。院里上下,并不意外。送走觀眾,正當(dāng)大家清掃垃圾時,有人著急忙慌地跑去報告院長,倉庫里直挺挺躺著兩具裸尸。
“都是被濃煙嗆死的?!崩项^黯淡地說,“男的是財務(wù)科長,女的,是我老婆。”
“偷情?”她怯怯地問。
“交易?!崩项^繼續(xù),“財務(wù)科長的妹夫是師范學(xué)院的院長助理,我老婆,一直想去師范學(xué)院當(dāng)戲曲老師?!?/p>
“兩個五十多歲的老人,在你們劇院的倉庫?”她無法接受這種沒有任何美感的欲望。兩具由褶子組成的裸體,還適合以審美的名義去親密接觸嗎?
老頭委屈地辯解,“我老婆很漂亮的,保養(yǎng)得像個姑娘一樣,皮膚又好,聲音又脆?!?/p>
她不禁冷笑。
“我們結(jié)婚近三十年,有一兒一女,日子雖不富裕,可一次架也沒吵過。誰想到她竟是這么個人。出事后,我還沒鬧,財務(wù)科長的老婆就先撕破了我的臉,她說,是我老婆先勾引了她丈夫,理由是她手中有一張我老婆親筆書寫的欠條。”
“欠條?”
“嗯,我老婆寫的欠條。她從財務(wù)科長的衣服里搜出來的,上面清楚地記載著他們的交易。那些粗俗骯臟的字眼,我簡直想象不到會是一個備受尊崇的女京劇表演藝術(shù)家所手書?!?/p>
“那要這么說,你老婆應(yīng)該也有財務(wù)科長的一張欠條。既然是交易,就應(yīng)該是互欠的事?!?/p>
老頭依舊沉浸在逝去的悲傷里,他緩緩地說,“我當(dāng)時就想到了,但一直沒找到。真是恥辱啊,空前絕后的恥辱,我還有什么臉面再在院里待下去呢?”
“所以你提前辦理了退休?!睂τ谶@個既定的結(jié)局,她還是可以輕易預(yù)見的。然而,讓她無法捉摸的是,這跟老頭興奮良久的離家出走,到底有什么必然關(guān)聯(lián)呢?
老頭依然不溫不火地讓故事循序漸進著,“從此,我就是一個無論走到哪里,都會被指指戳戳的人了。這個世界好像透明了一樣,什么秘密都藏不住。明明是他倆做下了丑事,但由其衍生出的非議,卻得我來背負。財務(wù)科長的老婆應(yīng)該也處于蜚短流長的漩渦中,但似乎那個被老婆帶了綠帽子的男人,才更受民眾‘歡迎。理由很簡單啊,連老婆都看不住,還配以男人自居于世嗎?”
“說重點?!彼室馄嗔死项^準(zhǔn)備抒情的萌芽。
老頭用寬大的衣袖拂拭了幾下眼淚繼續(xù)說,“這種‘歡迎,整整持續(xù)了十年,簡直就是內(nèi)心的煎熬。有時候,我試圖說服自己,沖上去掄起拳頭,讓那些把歡樂建立在我痛苦之上的家伙閉嘴,但每次都被懦弱絆住了腳。我這一輩子都不是個破馬張飛的人,拉琴拉到骨子里,就覺得對待世界,也要像對待藝術(shù)一樣,方才謙謙君子。”
“謙謙君子?”要不是老頭在講述一個令人難過的故事,她差點沒被這個詞語笑出來。
“嗯。這輩子,我對誰都謙恭禮讓,就是教育子女,也循循善誘,溫文爾雅??蓻]想到,這倒成了眾矢之的的命門。妹妹,實話實講,我離家出走,就是做給子女們看的。”
老頭的講述中透著一股得意。
內(nèi)退以后,老頭過上了閑得發(fā)慌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呀,女兒出嫁了,雖然還在同一座城市,但卻相隔五十公里,她只是在母親離世的那些天陪在老頭身邊,頭七一過,就拍拍屁股走了;兒子呢,遠在千里之外的地方上大學(xué),這個兔崽子,只有在缺錢的時候,才會想起老頭來。無業(yè)游民一般地晃蕩了一個月后,老頭加入了社區(qū)的戲曲表演隊,依舊是做琴師。那段時光,像是終于找到了組織一樣,老頭強迫自己忘記恥辱之痛,為悲憤為力量,全身心都投入到拉琴上。而當(dāng)這么做的時候,他確實得到了贊譽,到底是京劇院的老牌琴師,水準(zhǔn)就是專業(yè)。但福兮禍所伏,他哪里會想到自己也會遭人嫉妒呢?在他沒出現(xiàn)之前,隊里的另外一個老頭才是大家所公認的“腕兒”呀。全隊的老太太們都簇擁著“腕兒”,讓他不可遏止地跳上了膨脹和虛榮的舞臺?!巴髢骸蓖业乩瓌忧傧?,全然把對藝術(shù)的熱情誤當(dāng)作了藝術(shù)的造詣。就在這種自我迷醉中,“腕兒”甚至生出了荒唐與譫妄,把全隊的老太太們比作是自己的三宮六院。沒多久,老頭就在深夜回家的路上被一群來路不明的蒙面人教訓(xùn)了。他們威脅老頭,立刻滾出表演隊,如不就范,下次就剁死他這個老東西。endprint
“那天晚上,我被剁掉了右手食指,此生都無法再拉琴了?!崩项^伸過藏在袖子里的手,向她展示了十年前慘遭報復(fù)的證據(jù)。食指觸目驚心地矗立著,宛若一截逼真的模具。其實,它就是真實的。它立在她眼前,看上去跟老頭其余的手指還是那么親密無間,像兄弟。只是,十年過去了,它依舊缺少兩個指節(jié)。
“報警了,未果,他們一直在推諉。我知道幕后主使就是那個‘腕兒,但苦于無證據(jù)。后來呵,我就向命運妥協(xié)了。只是安安分分地做個退休的老人,養(yǎng)養(yǎng)花,逗逗貓,孑然一身。當(dāng)然,人老了就圖個熱鬧,有時候也會混進廣場舞隊伍,但我銘記斷指教訓(xùn),從不有所僭越。這樣孤孤單單過了六七年,我也越來越逼近生命的尾數(shù),盡管還有人對我指指戳戳,但我已不在乎了。子女也都為人父人母,我早就是做了爺爺和外公的人了,只把他們當(dāng)作是我人生的杰作。”
她還是沒能聽到老頭離家出走的根本原因。老頭的故事,鋪墊好長啊,她有些不耐煩了,奪下老頭手里的空酒瓶,一本正經(jīng)道,“你要再不說為什么離家出走,我在下一站就下車了?!?/p>
聽說要下車,老頭突然撇著嘴巴,眼窩里飽含惶恐,像個只活在情感世界里的稚子一般,膽怯地伸出那節(jié)斷指,輕輕地去觸碰她的衣角。一下,兩下,三下……他也不說話,只是那么輕輕地觸碰著。她故意板上一副嚴(yán)肅的面孔,想要看看這老頭的葫蘆里到底賣什么藥。
“妹妹,”老頭已滿是哭腔,“別這樣,求你了?!?/p>
她不說話。
“你不要嫌棄我,人老了就是這樣麻纏。子女兒孫都不理我,所以我才出來了?!崩项^哭了。
他一定是孤獨了。她想。有些老人就是這樣,年輕時殺人放火王八蛋,但在年老時,卻怕被一棵叫做孤獨的稻草壓垮。她早就聽說過有獨居的老人反復(fù)給 110打電話報假警,其目的實在是荒誕極了——蓄意妨害公安機關(guān)正常工作秩序,就會被拘留。那多好啊,一屋子人關(guān)在一起,人氣要多旺有多旺。
哦,不不不,他不是那樣的老頭。他一定沒有講實話。只有那些無所顧忌的老人,才會鋌而走險。她記得很清楚,老頭一開始就說過,他離家出走,是做給子女們看的。
為什么呢?她叩問自己。
火車再次被隧道吞噬。大概是海拔高的緣故,眼前暗下去時,耳朵里剎那灌滿了宛如來自遠古時代的轟隆之音。像戰(zhàn)場廝殺,又像山嶺倒塌,那聲音梗在耳門,憋得她腦仁難受。
“伸進去?!崩项^大聲指引著像他那樣也用手指堵住耳洞,自告奮勇地賣弄起了僅有的地理學(xué)知識,“我們正在穿過一座雪山的心臟部位,在祁連山脈。烏鞘嶺。”
“你應(yīng)該講講自己,”她從耳朵里取出手指,就像老頭之前輕輕觸碰她的衣角一樣,在這個正午還未來臨之前的早上,她一邊輕輕觸碰老頭的心臟部位,一邊對他說,“來自心底的真實?!?/p>
“好吧,妹妹,我告訴你,”老頭正視著被她觸碰過的地方,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他用一種曠達的聲音說,“我生病啦?!?/p>
“病了還這么開心,是病得不輕。”她揶揄道。
老頭對她的話置若罔聞,他決心讓自己一吐為快。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當(dāng)老頭捏著那張化驗單從醫(yī)院出來的時候,正好有一團鳥屎落在了他的額上。他再抬頭去看時,就發(fā)現(xiàn)兩只喜鵲互相追逐著扎進了魚鱗色染向天邊的云朵。那一瞬間,老頭堅定地認為他就要死了。連這種一向象征著吉祥如意的鳥兒都向他拋灑了糞便,可見世界已薄情到底。老頭得的是胃癌晚期。胃部有病,他是有預(yù)見的,但沒想到如此嚴(yán)重。獨居的十年里,老頭對于三餐的概念早已模糊,饑一頓飽一頓,冷一頓熱一頓,乃是常事。子女哪能靠得住呢?女兒又懷了二胎,還沒生呢,大外孫女就惡語相向,多次揚言遲早弄死這個還未面世的崽兒;兒子更不靠譜,創(chuàng)業(yè)失敗在家啃老,沒日沒夜打游戲,老婆跑了也不管,近半年又迷上網(wǎng)絡(luò)女主播,為了討好她們,竟然偷他的養(yǎng)老錢去一擲千金充大爺。還有更離譜的,十年過去了,當(dāng)年的京劇院財務(wù)科長老婆,居然也哭哭啼啼地找上門來,要老頭為她的老年生活買單。她的理由聽上去實在是堂而皇之——她在師范學(xué)院門口經(jīng)營了五六年的小吃攤,被城管砸了,這意味著她的生活來源斷了。要是財務(wù)科長還活著,她能受這罪?老頭當(dāng)然要對她敬而遠之。但這個女人撒潑的本事經(jīng)過十年修煉,已登峰造極,她居然沒羞沒恥地拉著橫幅堵在老頭家小區(qū)門口,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向大家講述,老頭那狐貍精老婆是如何害得她家破人亡的。
“我也想過自殺,跳樓,喝藥,割腕,撞車……但一一放棄了。”
“為什么呢?”
“死固然痛快,可我不能給子女留下被人恥笑的把柄啊。如果我自殺,世人都會以為是子女待我不好,盡管事實也如此。但你知道活在恥笑里的滋味嗎?你會感覺全世界沒有一個好人?!彼徊碌臎]錯,老頭并不是個無所顧忌的人。
老頭繼續(xù)說,“但在那個被鳥屎淋到的早上,這一切,都不足為懼了。不是你想赴死,而是死迎著你來了。你清晰地知道自己會是個將死之人,再也沒幾天苦日子可受,大限之前,什么都會是一縷清風(fēng)?!?/p>
她不知道該說點什么,但卻必須說點什么。一個敢于直面死亡的孤獨之人,難道不該為他的豁達而有所敬畏嗎?她緊咬著嘴唇,試圖想表達,可還沒有想好措辭,就又深深地意識到,在老頭面前,無論說什么,都顯得蒼白。于是,她只好吐出了一句有用的廢話,“然后呢?”
“然后,”老頭的語氣在這一刻輕松起來了,像是放下了塵世的一切,他得意地說,“然后我就想到了這個辦法。當(dāng)然,我并不是要真正地離家出走,我是做給子女兒孫們看的。他們平時都不把我當(dāng)回事,我一消失,他們肯定著急。說不定會瘋了的。等外面溜達一段時間再回家,他們必然也都因為內(nèi)疚而圍著我團團轉(zhuǎn),一家人其樂融融。死了,我也就真正地圓滿了?!?/p>
老頭的話讓她膛目結(jié)舌。萬一子女兒孫們要的正是他離家出走,查無此人呢?老頭也不止一次地提到,他們煩他。這哪里是一計良策,分明就是可能自焚的玩火賭局。她坐不住了,真想把這利害關(guān)系掰開揉碎分析給老頭,但每每看到他得意的樣子,就又強迫自己閉嘴了?!皦粜蚜说娜松鸁o路可走”,況且,老頭還是個胃癌晚期患者。endprint
就在這種無限的猜度和猶疑中,暫時的安靜被老頭的發(fā)問打破了。是啊,時光再延宕下去,老頭就要醉眠了。說好了老頭講完該她講的。像是卸下了一副擔(dān)子,老頭不知又從哪里摸出一瓶酒,抿了一口對她說,“妹妹,說說吧。”
酒還是酡紅色的,有幾滴灑下來,正洇進老頭的領(lǐng)口,綻開了鮮血梅花?;加形赴┻€喝酒,她一把搶過酒來,沖老頭咆哮,“不要命了?”眼睛紅得仿佛一只豹子。
老頭倒是無所謂,“反正也沒幾天可蹦達了?!钡f完,他立刻就后悔了。這個上一秒還紅著眼兇巴巴的姑娘,這一秒,居然哭了。老頭無措起來。他訕訕地搓著雙手,嘴角還堆著來不及撤下的僵笑。
掛在窗戶上的雨滴已經(jīng)被隧道里的氣流吹干了,淺淺淡淡的水漬附著在玻璃上面。老頭伸出那節(jié)斷指隔著玻璃擦來擦去。廣播開始通知,距下一站還有半個小時。老頭扭過身子向她承認錯誤,“妹妹,我再不喝了?!?/p>
她安靜地擦拭眼淚,不冷不熱地說,“愛喝不喝,與我何干。”
“別別,真不喝了。我保證?!崩项^把那節(jié)斷指舉過頭頂,態(tài)度虔誠的像個起誓的教徒。
她想,或許她真的嚴(yán)苛了。盡管酒精會加速死亡進程,但對這個無奈到離家出走的老頭,那極有可能是他生命尾聲的唯一朋友了。甚至是殘酷。人還是應(yīng)該活得寬宥一些,老頭的離家出走不也是為渾蛋子女們的孝順名聲而造勢嗎?她決定不再要求什么。
為了表示自己言出必行,老頭把酒瓶扔進垃圾桶。他說,“妹妹,說說你的故事吧。我剛才突然想到了,你明明一直發(fā)抖,但卻又說不冷。那么——”老頭的聲音在這一刻揚了上去,看得出來,他想要故意制造一種布滿懸疑的氣氛。
“那么什么?”她的心咚咚跳。如敲一面大鼓。
“會不會是因為恐懼?”老頭的質(zhì)疑中帶著一種志在必得,其實他想說,你一
定是因為恐懼。
這個早上,雖然她一直都刻意保持鎮(zhèn)定,平靜地與老頭聊天互動,甚至發(fā)出笑聲,可是,當(dāng)恐懼二字從老頭嘴里說出來的時候,她還是不由自主地慌張了起來。這個具有明確概念意義的詞語,真的是對自己行為表征的精準(zhǔn)闡釋嗎?她被老頭的話帶入了疑惑,就像從噩夢中驚醒的早上,這一刻,她又開始感到一種恍如隔世的不安。
都被老頭窺破了嗎?人在做,天在看。這么說,一切天注定,什么也逃不了了。她將衣服裹得又緊了些,袖子拉得像個口袋,而手,已經(jīng)在里面抖抖索索了。一切有為法,如露亦如電——紛亂的腦子里剛冒出這兩句,她就又否定了——不,那不是我的錯。她的臉越來越蒼白,額頭依舊有水淌下來,但她知道,那不是雨滴。身子也輕盈,像坐在一朵云上。
“妹妹?”老頭察覺到了她的異樣,“你還好吧?”
她不說話,只感覺那朵云游動了起來。開始緩慢,后來就快了。耳邊是風(fēng)聲,呼呼呼,風(fēng)吹雜草的聲音。云在下墜,頭發(fā)似乎豎了起來。后來,云朵化身成了魚,一條大魚。嘩嘩嘩,大魚也游動了起來,這讓她誤以為進入了一片水域。接著,身子又輕盈了起來,像踩在船上。船在微動,可移動之間,輕盈之感卻變得不很均勻。船開始打擺子,她被方向的高頻置換沖擊出極速眩暈。之后,一陣猛烈氣流穿過,世界突然變成了弧形,她還沒來得及呼喊,就跌進了無邊的黑夜。像是靈魂出竅一樣,她感覺自己似乎被平放在了冰涼的水面上。其后,是失聰和失明,仿佛去了另外的世界,意識也徹底失去了。風(fēng)吹,水流,均未將她喚醒。一輪慘白的月亮懸在中天,而幽暗的夜晚,正深沉地籠罩了沉寂的世界……
時間在死亡。
一切,都像是停止了。
迷迷糊糊醒來時,火車已經(jīng)出了隧道。她首先看到的是那輪慘白月亮。它就掛在頭頂,觸手可及。在迷離的視線中,月光被暈染出一種無限擴張的朦朧和冷淡。像是兇殺案里的月亮。她不由地又抖動起來。老頭再次捕獲了這個訊息,他湊過腦袋對她說,“妹妹,醒了?”
她沒有回答他,劇烈的頭疼還在一波一波地襲擊著,胃里像掀起了艘大船,就要翻了。她在渾身乏力中想要抓住什么東西坐起來,但眼前的眩暈只能讓她平躺在座位上?;疖囘€在飛馳,她問,“到哪兒了?”
老頭如實回答她,“錯過了。”
“嗯?”顯然,她沒把之前騙老頭要在下站下車的那句謊言掛在心上。
“你已經(jīng)錯過下車了?!崩项^認真地說。
“哦?!彼鐗舴叫训?,但也并不準(zhǔn)備解釋?,F(xiàn)在,她最重要的任務(wù)是走到衛(wèi)生間去,這幾乎有種火燒眉毛的緊迫——她預(yù)感,在任何一個下一秒,都有可能嘔吐出來。
衛(wèi)生間一如既往地散發(fā)著悶臭,這氣味刺激著她,弓身扶著墻壁噦噦不止,直吐得翻江倒海。老頭不放心,守在外面一直問有沒有事,需不需要幫忙。許久,她才打開門,雙眼漶漫地說,“水,給我一杯熱水?!北愠仉m已被沖干凈了,但依舊殘留著濃郁的食物糜爛氣味。老頭看到她跪在便池邊,如一根癱軟的面條。她濕漉漉的頭發(fā)上,此前那些已消失的水滴,又出現(xiàn)且淌落得更頻繁了。甚至,有幾股熱氣正從她的頭頂裊裊蒸騰。老頭被嚇到了,但他什么也沒有說,只是怔了怔,就轉(zhuǎn)身走了。一會兒,老頭端來熱水的時候,她已在洗臉了。老頭把杯子遞過去時,她依舊抖個不停。
熱水一半漱了口,一半被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咽了下去。之后,老頭又端來一杯遞到她手上。靠著墻壁休息了一會兒,她的面色稍微有點紅潤起來。但他們什么話也沒有說,老頭試圖攙她回座位,她擺擺手拒絕了。就那么干站了有一刻鐘,老頭才小心翼翼地問,“妹妹,這是怎么了?”
“沒事。”她勉強擠出一個無所謂的笑容,然后又將那杯已溫吞的水一飲而盡。之后,她才反問他道,“有沒有過感到特別不安的時候?”
“呃,我想想,”老頭仰頭做回憶狀道,“有。其實我對你撒了謊。查出胃癌晚期的那天,我并沒有之前講述的那么豁達。被鳥屎淋了后,我走到河邊哭了足足一個早上。那是我這輩子最忐忑不安的時刻。世界這么好,我真是舍不得死。但快到了中午的時候,一只小船靠近了我。船主是河邊一帶專門撈尸的水鬼,我把不安和不舍都告訴了他。但他還沒聽完就罵罵咧咧地走了。他罵我活該、命賤,拿著退休工資一天啥事也不干還毛病多。死了拉倒,活著遭罪?!眅ndprint
老頭哈哈大笑起來,他自嘲自樂道,“死了拉倒,活著遭罪。我想想也是,就拍拍屁股回家了?!?/p>
“不,不是情感上的。是良心,我說的是良心上的不安?!?/p>
“那沒有。”老頭的回答斬釘截鐵,讓她有種不容置疑的信任感。
“我有?!彼拱住?/p>
“所以恐懼?”老頭的反問使對話又回到了她暈厥以前。
“嗯,也所以離家出走。”她補充。
“起因是什么呢?”
“一次插隊?!?/p>
“插隊?”老頭迷惑了。
“不是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她解釋道,“就是一次極其普通的排隊插隊。當(dāng)然,之后由它所引起的一系列變化,由小及大,就像是蝴蝶效應(yīng)。”
老頭“哦”了一聲,問她要不要再來杯熱水。
她搖搖頭,學(xué)著老頭先前的口吻,慢條斯理地開始了講述,“現(xiàn)在想來,那似乎已經(jīng)是很遙遠的事情了,充滿了霉味、腐敗和變質(zhì)。有時回憶起來,我總會產(chǎn)生一種像是經(jīng)歷過世事滄桑的感覺,它提醒著我,讓我一直不敢忘卻。所以我就背負了它,像是背負了沉甸甸的命運??墒聦嵣?,這一系列事情確定無疑的初始時刻,不過僅僅是十五個月前的冬天?!?/p>
前年冬天,她分配到了學(xué)校里的房子指標(biāo)。她居然也有指標(biāo),這聽上去簡直不可思議,畢業(yè)不到半年,還處于試用期呢。一開始,她似乎并不感興趣,“那房子在山上,除了風(fēng)景好,醫(yī)院、學(xué)校、超市、公共設(shè)施,什么也沒有,況且離市區(qū)有十多公里呢?!碑?dāng)她以一種品頭論足的口氣把這些通過電話講給遠在老家的母親時,那個在菜市場斤斤計較了大半輩子的老太太,居然果決地讓她務(wù)必保住分配指標(biāo)?;ǘ嗌馘X,也要買。
“現(xiàn)在的大城市中心區(qū)居住環(huán)境那么糟糕,噪音重,道路堵,人口多,衛(wèi)生差,房價還貴,再過二三十年,遲早得癱瘓。山上好啊,有品位的人都住山上。往后,衡量人們生活質(zhì)量的指數(shù),不會是金錢,而是健康。居住環(huán)境好,一切都好,”電話里傳來的富有遠見的理由讓她不得不重新審視母親退休前的職業(yè)——一名高中地理老師,“中國的逆城市化發(fā)展,很快就會來臨。聽我的,準(zhǔn)沒錯!”
“可我一個姑娘家……”她還是有點不愿。
“姑娘家怎么了?女性在社會地位中的尊嚴(yán)體現(xiàn),首先在于獨立,不僅人格得獨立,而且得經(jīng)濟獨立。聽我的,男人都是混蛋,你離家遠,必須得有自己的房子?!蹦赣H的教導(dǎo)顯然附會著自身失敗婚姻的經(jīng)驗總結(jié),要不是早些年父親離婚把她們趕出家,母親斷不會如此偏執(zhí)。
“還有,錢的事,你不必操心,我有積蓄。”離婚后,母親對她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不必操心”。她知道,母親是不想讓她在親情破碎的現(xiàn)實中嘗有物質(zhì)的缺憾。
房子是精裝過的,打掃一番,她就搬了進去。人漸漸多了起來,整個小區(qū)都是學(xué)校里的老師,她本以為會沒有多少人愿意住,看來母親是對的。每日有校車接送,其實并不堵車,一趟也就半個小時。她的教學(xué)任務(wù)并不重,一周只帶五節(jié)大學(xué)語文。碩士畢業(yè)后,她應(yīng)聘到這所高職院校,沒有編制。她的同學(xué)基本都回家復(fù)習(xí)考公務(wù)員或者事業(yè)單位。母親在這一點上并不強迫她,“那種單位有什么好,給一個鐵飯碗,就把人一輩子拴死?;钪?,最重要的是自由?!彼聊?,并不說話。離婚后,母親一度想帶她遠走他鄉(xiāng)的,但鐵飯碗,鉗制住了母親。
搬進新房的那晚,她決定一個人煮火鍋慶祝。因為實在想不出有什么比煮火鍋還顯得熱鬧的一個人的吃飯形式。談了五年的男友臨畢業(yè)出軌,她放棄了上學(xué)待過七年的城市來逃離到這里,才短短半年,一切都陌生。鍋還沒開,她坐在窗戶邊給母親打電話報喜。猩紅的夕陽在遠方的山巔靜置,河邊高聳的白色燈塔像煙卷,從她的角度看過去,夕陽與燈塔巧妙鑲嵌,仿佛煙卷被點燃了。她蠻喜歡這個場景,盛大而孤獨。母親在電話里絮絮叨叨叮囑各種注意事項,她不耐煩,輕輕地舉起一杯酒,歪著腦袋對著燈塔說,“干杯,朋友?!?/p>
聲音雖輕,但還是被母親聽到了,她立刻追著問,“你在跟誰說話?是不是談了男朋友?你們同居了?我不是早就跟你說過,男人都靠不住。你爸就是例子 ……”
每次都這樣,她真不想再解釋,“不是……”
“什么不是,你就是不見棺材不落淚。我也不是不讓你談,可你現(xiàn)在還這么小,哪里分得清好人壞人。萬一被騙了怎么辦,這世上,我可就你一個親人了?!?/p>
真煩,畢業(yè)不回家,這個選擇真是正確極了。她把電話放在一邊,開始往火鍋里放菜。沒掛斷,母親在哭,哭就哭去吧。她把一口豆芽嚼得滋滋作響,紅油從嘴角溢出來,滴落在手背上,很快就凝結(jié)了,像夕陽。她呆呆看了好久,決定把床搬過來。她想,夕陽這么美,朝陽應(yīng)該也是。
但第三天,母親就從老家趕來了學(xué)校,帶著一種生猛和威武,看樣子是來教訓(xùn)她的。剛見面,她們就吵了架。母親理直氣壯,“你犟什么嘴,你要不是和男朋友同居,臉紅什么?”
“學(xué)校這么多人,您亂說一通,我以后還怎么在同事和學(xué)生面前做人?”她委屈極了。
“你別做下好事啊?!蹦赣H不依不饒。
“那您住下別走,看看我到底做了什么好事?!彼操€氣。
母親一連住了半個月,每天,都戴著墨鏡,遠遠地藏匿在人群中,像個技術(shù)拙劣的私人偵探——她去上課,母親監(jiān)視著,她去餐廳,母親監(jiān)視著,她去衛(wèi)生間,母親還監(jiān)視著——她從一開始就察覺到了人群遠處的母親,但并不打算揭穿。甚至有時候,她還故意迎著母親的方向而去,就在母親轉(zhuǎn)身捂面隱藏之時,她卻岔過去離開了。發(fā)展到后來,這就像是個可笑的游戲了,她像往常我行我素,母親倒心驚膽顫地躲起她來了。
(這時,她突然停下不講了。她陷入了沉默。)
“后來呢?”老頭問她。他已經(jīng)不用鼻子呼吸了,嘴巴里呼呼地冒著酒氣。
“走了。回家了?!彼f。
老頭有點不相信她的講述,“這讓你感到恐懼,就這?”
“這跟恐懼沒有關(guān)系?!彼f。endprint
“……那你啰嗦半天……”老頭借著酒精表達了不滿。
“但母親在今早去世了?!彼齽傉f完,火車又鉆進了隧道。
“這是最后一個隧道了?!遍L久的沉默后,老頭的聲音兀地在寂靜中響起。她不再與老頭接話,揣著那杯水回到了座位。她的表情有些呆苶。水杯一直被她用雙手捧著,箍得緊緊的,像在焐手。其實,杯中的水早冰涼了。老頭搖搖頭,灰白的嘴唇蠕動了幾次。他已不再指望她能敞開心扉,但她卻自言自語般地再次開口了。
母親走后不久,她就接到了去不動產(chǎn)登記中心辦理手續(xù)的通知,同去的,還有她所在單元樓的其他住戶。那天是周三,吃完早點,換了身厚羽絨服,她才出門。雪紛紛揚揚飄灑下來,出租車司機開車一直很慢,到不動產(chǎn)登記中心已是七點半,門上標(biāo)明八點開始辦公。她不知道該干什么,就在大廳里胡亂張望。倒是有幾個面熟的人聚在一起寒暄,平常進進出出,多少有些印象。但只是印象罷了,她一向?qū)τH朋師友之外的人保持警惕,因此并不上前搭訕。有志愿者走過來問他們辦理什么業(yè)務(wù),問清楚之后,就讓大家去排隊等待。一瞬間,先前還彬彬有禮的人群突然就地開始搶奪有利位置,也不管什么鄰居不鄰居,原形畢露了。她想到十點到十二點之間還有課,就也身手敏捷地排了上去。既非最前,也不落后,處于中間。前面排了一個西裝筆挺的很“端”的男人,她辦入職時在教務(wù)處見過他。當(dāng)著不大不小的官,做著不痛不癢的事。后面是個穿著背帶褲雙手托肚子的漂亮姑娘,鼻梁間掛著一副空眼鏡框,透出可愛。朝她笑,很迷人。她不禁又看了一眼,才發(fā)現(xiàn)是個孕婦,便刻意拉開了些間距,也笑了笑。
后來回想起來,她總覺得所有事情的開端就是在排隊的這一刻已命中注定的。
“我一直覺得那個位置是上天刻意安排給我的——如果在當(dāng)天早上,我能夠或前或后地錯開他們,規(guī)避那個位置,也許就能擺脫此后一系列的糟糕連鎖反應(yīng)。但事實上,談起當(dāng)時,現(xiàn)在,全都是惘然?!被蛟S,受酒精的影響,老頭的注意力已經(jīng)不太集中了;或許,老頭真是厭煩了談?wù)撁\的每一刻,因此,當(dāng)她講述到此時,老頭張大嘴巴,打了個哈欠,順便擦去了從眼角流淌下來的生理液體?!皠傞_始,前面的人還有條不紊地簽字摁手印,可是九點一過,大家就不耐煩了。不斷有人從后面走過去堵在隊伍前頭,因此速度就緩慢了下來。我探出身子數(shù)了數(shù),排在我前面的還有五個人,按每個人費時五分鐘計算,我想,在九點半左右,我應(yīng)該能坐上了去學(xué)校的出租車。半小時剛剛好,從校門跑到教室,不會遲到。雖然這事可以請假,但我并不想因此而耽誤課程。我還處于長達半年的試用期間,在沒轉(zhuǎn)正之前,我要保證任何與之掛鉤的事情都要做到小心翼翼和萬無一失。所以,當(dāng)后面頻繁有人堵上來時,我就感到了慌張。其實不只是我,我相信這世上還有無數(shù)人和我一樣,在某個特定的時期,活得如履薄冰?!薄皯?yīng)該有人站出來制止?!崩项^猝然跳出來的聲音讓她有不小的感動。當(dāng)然會有人站出來,是排在她前面的那個很“端”的男人。他離開了隊伍,徑直走到最前面,左右開弓地撥開堵在窗口前面的人,劈頭蓋臉地朝工作人員喝道,“會不會辦事?有沒有先來后到?”工作人員是個年輕的女孩子,經(jīng)他這么驚雷一喝,委屈地將雙臂抱在胸前反駁,“又不是我在堵。誰堵罵誰去,招我干什么。神經(jīng)。”
他綠著臉,轉(zhuǎn)過身沖隊伍發(fā)脾氣,“誰的時間不寶貴?”
隊伍窸窸窣窣一陣,便又恢復(fù)了秩序。她不禁在心底感激起了他。她想起了母親的口頭禪,“男人都是混蛋,靠不住?!彼龁∪皇χ⒉黄埻?。得分人,不能一概而論,她想。排在前面的人又少了一個,眼見勝利在望。她真想輕輕拉他轉(zhuǎn)身,對他說聲謝謝,但到底忍住了。
九點二十的時候,排在她前面的人還剩兩個。那個很“端”的男人前面是一個阿姨,正半伏在桌子上,她巴望了一眼,見阿姨伸出食指浸上朱砂印泥往文件上摁手印。手印紅艷艷,散發(fā)著一種由內(nèi)而外的喜慶,讓人感覺舒服極了。她下意識地搓了搓手,雖然不至于凍僵,但也得讓它們盡量活泛著,順利摁下手印,不耽誤自己,也不耽誤別人。
終于挨到了那個很“端”的男人。她不覺松了一口氣。真是多虧了他,否則哪能這么快。一瞬間,她竟然對他產(chǎn)生了恍惚,覺得他的身形頓時高大偉岸了起來。啊,她要是個詩人,想必定要歌頌他。就在這種自我醞釀的情緒中,她看見他轉(zhuǎn)過了身。他本來不比她高多少,但在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必須對他投以仰望的目光,否則,就是不敬,甚至,褻瀆。她昂頭看見他笑了一下,啊,那笑真好看,比身后那個漂亮孕婦的笑還美。她簡直有些陶醉了。就在這種陶醉中,她看見他忽然伸出了右手。胳膊筆直,手掌微曲,指頭還像風(fēng)一樣地擺動。他這是在向大家致意嗎?在無數(shù)的電影場景中,英雄致意都是如此。他雖然算不上英雄,但好人就不能
使用英雄的標(biāo)志性動作嗎?她繼而有些迷戀了。
“花癡?”老頭也不愿打斷她,但他實在受不了她那過于感情用事的講述了。那是多么虛偽,一聽上去就知道是旺盛的荷爾蒙在作亂。
老頭的疑問擊中她的內(nèi)心。她不做回答,也不再講述。那都是逝去的時光了,她不愿意再追憶。今早,倘若那個噩夢與母親的死沒有同時來臨,她絕不會如此恐懼。倘若不離家出走,她也不會與這個老頭相遇。那樣的話,這些秘密就會爛在肚子里。有些事情,適合永不見天日。她是真不想再講了,但與老頭交換故事,似乎已是冥冥中早有安排。就像前年排隊的那個雪天,當(dāng)她一腳一腳介入到“端”著的男人和漂亮孕婦之間的那個位置時,這個老頭,或許也已排好隊伍,等待著被她的故事所召喚了。
她繼續(xù)說,“你說對了,他不是在致意,而是向排在隊伍后面的一個人招手。”
“叫過來插隊?”老頭問。
“嗯。”
“這太荒唐了?!?/p>
“那你的意思是不讓插隊?”她問老頭。
“肯定不讓插啊,你想,大家都在排隊。即便那個很‘端的男人為恢復(fù)隊伍的秩序而力挽狂瀾過?!崩项^態(tài)度鮮明。
“可是,如果被叫過來的是個孕婦呢?”她又問。endprint
“孕婦?不是你身后的那一個?”老頭反問她。
“不是?!彼f。
“又是個孕婦。你們小區(qū)怎么那么多孕婦?!崩项^嘀嘀咕咕著。
“所以,這戲劇性的選擇就出現(xiàn)在了我的面前。如果是你,你該怎么辦?面對一個不能站立很長時間的孕婦,你會允許她插隊嗎?”
“呃,那也不讓插。不然對你身后的孕婦就是極大的不公平。站不住可以找工作人員借把椅子嘛。再說她家里人也真是,竟然要一個孕婦來排那么長的隊,”老頭又說,“而且,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并沒有允許她插隊。”
她沉默了一下說,“是的?!?/p>
老頭開心一笑,“這就對了嘛?!?/p>
“我義正辭嚴(yán)地指責(zé)了他們,然后,那個試圖插隊的孕婦就又回到隊伍末尾去了,”頓了頓,她又補充,“但是……但是我當(dāng)時的行為卻不是出于對身后孕婦不公的考慮,我想到的是我自己的利益。我還處于試用期,我不想因為遲到而影響轉(zhuǎn)正。離婚后母親一直租房獨居,她省吃儉用,什么事都不讓我操心。我不想讓她失望。她一個人在家,那么孤獨,那么可憐……”淚水布滿了她的雙頰。她抽噎著,再也講不下去了。
火車還在隧道疾馳。
老頭又幫她倒了一杯熱水?;貋頃r發(fā)現(xiàn),她正直勾勾盯著頭頂?shù)臒舯K,一動不動,像尊塑像。老頭看看她,再看看燈盞,又轉(zhuǎn)過頭來看她。當(dāng)老頭充滿狐疑地把那杯熱水推過去時,她指著燈盞問老頭,“這像不像一輪白月亮?”
老頭轉(zhuǎn)動著脖子仰頭觀察了一番回答,“有點?!?/p>
“那你信不信頭頂三尺有神明?”
老頭并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但他似乎從她的問題中察覺到了什么。于是他反問,“是那個試圖插隊的孕婦后來發(fā)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嗎?”
那天的手續(xù)辦理得很成功。就在她離開之前,身后的那個漂亮孕婦還輕輕拽了拽她的胳膊,一臉感激地撫摸著自己的肚子向她道謝,“謝謝你啊。三十二周了。要不是你,我真有點站不住了?!?/p>
面對這樣的感謝,她是心虛的。畢竟,她并不是真為身后人的利益考慮。她笑了笑,什么話也沒說。時間已不容樂觀,她急需出門攔下一輛出租車。她像一支箭向門口沖了過去。然而就在奔跑的瞬間,她還是一眼就瞥見了之前試圖要插隊的那個孕婦。孕婦站在隊伍末尾,一手托著隆起的腹部,一手拎著包,雙眼陰森森地瞪著她。孕婦的眼神幽怨而深沉,能擊碎靈魂,她馬上就聯(lián)想到了電影中的那些殺人狂。對,就是那個眼神,讓她當(dāng)即產(chǎn)生了強烈的不安之感。汗毛立刻豎了起來,她一秒鐘也不想再待,幾乎是逃命一樣地,鉆進了出租車。
那一天,她惶惶不可終日,不是講課出錯,就是走路撞人。孕婦那個幽怨而陰森的眼神,讓她對自己所謂的“正義之舉”充滿了自責(zé)。她感覺自己不但自私虛偽,而且冷血殘忍。簡直像個怪物。
“這就是你所謂的恐懼?源于自己人性深處的陰暗面?這不怪你,你沒有做錯什么?!?/p>
“可是她流產(chǎn)了。那天,因為長時間的站立,她在排隊往前迷糊著走路的時候跌了一跤。醒來時,醫(yī)生告訴她,孩子沒了。而我,就是間接殺死那孩子的兇手啊?!?/p>
“但你當(dāng)初沒得選擇,你如果讓她插隊,確實就是對你身后孕婦的不公。萬一,那天摔跤流產(chǎn)的是她呢?她也站不住。”
“我寧愿摔倒流產(chǎn)的是身后的孕婦?!彼脑捵尷项^瞠目結(jié)舌。
猶如橫在一重重的迷霧當(dāng)中,老頭實在弄不清楚這故事的謎底究竟還有幾種可能性。于是,他不再替她辯解什么,而是用一種虛無的口氣問她,“到底還發(fā)生了什么?”
“孩子出生以后,在一次體驗中,血型與 DNA檢測結(jié)果顯示,那孩子并不是我身后孕婦和她丈夫的。她丈夫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在我們學(xué)校體育系做搏擊教練,因接受不了這個事實,一次酒后,將她和孩子雙雙扔下了三十二樓。”
老頭的嘴巴已張大成了弧形。一開始,他是對這個故事的結(jié)局有過預(yù)測,但卻從未想到會如此血腥慘烈。老頭在這個早上聽了太多的悲劇,這悲劇甚于自身,讓他感到了絕望。于是,他起身向她說,“好了,你不要講了。我不想再聽了。我是個快死的人了,我要對這個世界保留僅存的愛意,不能讓這些不好的東西纏我一輩子。”
但她依舊喋喋不休,起初,是老頭非要交換故事的。她很配合地做了他的聽眾,現(xiàn)在,他也必須配合,絕不允許半途而廢。
她說,“我還沒講完?!?/p>
“隨便你吧?!崩项^起身擺擺手,已經(jīng)朝衛(wèi)生間的方向去了。
她追了上去,跟在他身后繼續(xù)說,“我還沒說到我辭職,今早的噩夢還有我母親的死,怎么,我聽完了你的,你就想耍賴了?”
老頭頭也不回,他認為身后的這個女人一定是瘋了。
她追了幾步。但老頭三步并作兩步,直接打開衛(wèi)生間的門就鉆了進去?!芭尽币宦暎涞蔫F門隔擋在了他們之間。她覺得自己無法再讓老頭做忠實的聽眾,只好沮喪地堵在了門口。
她貼著鐵門絮絮不止,“你知道嗎?母子倆被拋窗墜亡后,她的丈夫就逃跑了 ……”
后來,她的丈夫被警察在城中村的一個出租屋抓獲。他身上還背負了兩條人命,一個是妓女,一個是小三。沒有費什么力氣,他就全招了。他說他恨死了不忠貞的女人,他說他不是殺人,是為民除害。不久,法庭的判決結(jié)果就出來了,死刑,立即執(zhí)行。這個結(jié)果讓她感到渾身無力,她總覺得這一切不可挽回的事實都是由她排隊時的那個選擇而引起。從那天起,她每晚都噩夢連連。在夢中,她總感覺槍斃他的那把槍就對在她的腦勺上,扳機扣響,她大哭大喊著從夢中驚醒。這種恐懼折磨著她,讓她不能再正常教學(xué)。面對講臺下那些目光如炬的眼神,她緊張得大汗淋漓,字不成句。不久,她就被學(xué)校辭退了。在去辦理手續(xù)時,她才知道,當(dāng)初企圖插圖的孕婦,其實就是那個很“端”的男人的妻子。在分房之前,他們就找借口假裝離婚了,因此一人分了一套。真是世事弄人啊,母親在知道她丟了工作后,勸她賣了房子回老家去,但她堅決不答應(yīng)。她拿出了母親關(guān)于鼓勵她“自由”的原話來反抗母親。甚至,她明確表示,不想成為母親婚姻失敗的賭注——母親的寶,不必押在她身上,她有自己的路要走。幾番爭吵過后,母親就被氣暈在了床上。母親早就查出有心臟病,但一直沒告訴她。母親只是想在歲月彌留之際,讓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守在自己身旁,但——endprint
恐懼始終未曾離開。它纏繞著她,讓她不得喘息。每天被虛幻、無聊、苦悶、孤寂、委屈、凋敝、悲戚、無助、焦躁、黯淡、空洞和低潮折磨,最近,她的身體出現(xiàn)了一點問題。神經(jīng)恍惚,噩夢不絕,并伴有手腳顫抖。這在今天早上達到巔峰。在噩夢中,她看見那個被扔下高樓的孕婦帶著兩個渾身血淋淋的嬰兒居然像蝙蝠那樣,倒掛在了她的屋頂。嬰兒閉著眼睛,手中攥著還未剪斷的滴血臍帶,沿著墻壁,一步一步,正朝她爬去。在極端的恐怖中,頂在她的后腦勺的那把槍也如約而至。嬰兒毫不費力地就用臍帶纏住了她的脖子,她像一只被縛住的獵物一樣,掙脫不開。當(dāng)被手攥臍帶的嬰兒勒得快窒息的時候,她在槍響中聽到了母親的驚叫。接著,她在大汗淋漓中哭醒了。
醒來后,她在窗前的墻壁上看到了比噩夢還驚恐的一幕——頭頂斜上方的窗角,竟然結(jié)了一張碩大無比的蜘蛛網(wǎng)。在那里,兩只漆黑的蜘蛛,正忙著把一只掙扎的蒼蠅用絲纏繞起來。起初,蒼蠅還試圖掙扎著逃脫,但在一會兒后,它就被蜘蛛纏繞得幾乎是個木乃伊了。哪來的蜘蛛,它們怎么會在屋里結(jié)網(wǎng)?不是只有沒人居住的荒屋才會出現(xiàn)這樣的事么?
她從床上站了起來。透過窗戶,滿世界都是灰色的霧霾。高樓大廈和河流遠山都被淹沒在其中,看不到一點光亮。突然,她聽到樓下有個聲音在呼喊她的乳名,一聲一聲,聲聲扎心。她趴到窗戶邊,居然看見身著鮮紅色衣服的母親,正伸開雙臂,像一只大鳥,朝她做出熱烈的擁抱姿態(tài)。于是,她推開窗戶,向著地面上的母親,縱身一躍……
意外的是,她從窗口縱身而下,竟然呼嘯著落到了床上。她暈暈乎乎睜開眼睛,才發(fā)現(xiàn)墻壁上并沒有什么蜘蛛網(wǎng)和蒼蠅,外面正淫雨霏霏,天地一片蒼茫,樓下也沒有一身紅衣的母親。
她正疑惑著,突然手機響了。是母親的號,她顫栗著接起來問怎么了,里面?zhèn)鱽淼膮s已是長長的嗚嗚聲。她抖抖索索著回打過去,剛響了半聲,就在一陣刺耳的嘈雜聲中,她聽見鄰居說,母親在剛才買菜時心臟病發(fā)作,離世了。
“知道我為什么不趕回去奔喪嗎?”她拍著鐵門大聲疾呼,“那只是為了逃避,逃避我心中不曾消失的愧疚和恐懼?!?/p>
老頭可能沒聽到她的話。在衛(wèi)生間里,他正拿出手機,使勁摁著號碼。他打算告訴子女,讓他們在下一站來接他回家。
火車轟隆作響。只要穿過幽深的隧道,就會見到光和信號。他要在第一時間把生病的事告訴子女。他已經(jīng)從門外瘋女人的故事中窺見了子女未來的某種可能性。他不想把好人讓給自己當(dāng),卻把愧疚和恐懼留給子女。他不知道這個選擇對不對,但他清楚,凡是把這世上任何選擇安置進人活一輩子的命題里來考慮,都算不上正確。
那是個偽命題。
無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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