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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有巷8號(短篇小說)

      2018-01-17 19:58高曉楓
      滇池 2018年1期

      高曉楓生于上世紀(jì)七十年代,現(xiàn)居浙江紹興。2009年開始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有作品在《文《大家》學(xué)界》《西湖》等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部分選刊轉(zhuǎn)載。

      拿起鐵榔頭,

      我向著黑暗的前方走去。

      ——題記

      1、很久以前,我就已經(jīng)是這副模樣:滿頭油膩的頭發(fā),腦袋耷拉,面相清瘦,雙目無神。如果光從外表和行為判斷,沒人相信我是個作家,最多,也只認(rèn)為我是個二流作家。從烏有巷回來,我整天窩在書房看書或者發(fā)呆,想要什么,打個電話或者點擊鼠標(biāo),那些盡責(zé)的快遞人員就會接二連三地找上門來,而我,只需揮筆簽名。

      房里的每塊角落,都留有我的痕跡,不僅是孤獨,還有厭倦與失望。

      我有時在想,失望這個詞,對我來說是否合適。我若以此種目光看待未來,那不可測前方的任何階段,都會讓人感覺無比乏味。然而,就這個問題,我從未深思過,我只是安于到來的生活,安于對每個時刻不求甚解。

      這期間,我外出過兩次:一次是去理發(fā)店,另一次是去買鏡子。臥室頂墻上鑲嵌的那面壁鏡,就是我特意外出找玻璃店老板安裝的。

      我還記得那是盛夏的午后。當(dāng)時陽光熱烈,聽我說話的玻璃店老板邊不住點頭,邊用餐巾紙抹汗。按用手帕的習(xí)慣,那些汗液會被很好地吸收后存入褲袋發(fā)霉,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 21世紀(jì),這個世紀(jì),早已消除了手帕的概念。我看到潮濕的紙巾不斷在玻璃店老板的額頭上出現(xiàn)、消失,再出現(xiàn)、再消失。終于,我開始發(fā)火。我瞪大眼睛,青筋暴漲,對面前的禿頂男人吼叫道:不要再擦了,你看看你的手。停下,你給我停下。我想我當(dāng)時說這些話的意思,大概是:一、他只顧擦汗沒認(rèn)真聽我說話讓我心煩;二、白色的紙巾碎末黏在他的額頭,讓他的臉像猴子般可笑??晌覜]表達(dá)清楚,以致叫嚷聲語無倫次。一開始,禿頂男人顯得有些驚愣,很快他就反應(yīng)過來,他不顧店員不滿的表情立刻扔掉手中的濕紙巾低聲賠禮,對不起,對不起。完了,他送上他開店以來一貫的笑容對我說,您要哪種玻璃?自己看還是等我再給您推薦?定

      下的話,您想什么時候裝都可以。

      此刻,我仰天躺在床上,回想起這一幕時,為自己惡劣的態(tài)度而感覺懊惱。我知道,每當(dāng)我失態(tài)時,我就不像個作家。我常常借著這種時刻自省。不知怎么,我又想到床的發(fā)明者,我非常想對那個發(fā)明者說,你他媽的實在太聰明了。可這句話在腦海里轉(zhuǎn)了轉(zhuǎn),便詭異地消失在空氣中。

      回來的這大半年里,我什么東西都沒寫。我不知道自己寫作的欲望,是什么時候消失的。也許,我從未擁有過,而那本所謂的暢銷書,也不過是我在恰當(dāng)?shù)臅r候?qū)懗龅那‘?dāng)?shù)淖?。是的,現(xiàn)在的我經(jīng)常這么認(rèn)為:我的東西一文不名,一錢不值。可當(dāng)初不是這樣。當(dāng)初的我總以為,我擁有上天賜予的天賦和才華。有朝一日,我真正發(fā)力的那一刻,我能夠?qū)懗雎劽澜绲捏@駭之作。我真是這么想。雖然,那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閉著眼睛躺在床上。每次我將世上的所有事物排除在外,我就不由得想起蘇朵,那個我在烏有巷最后日子里見過的唯一女子。鏡子在這一刻,沒有任何實際作用。我不清楚,當(dāng)我在衛(wèi)生間的圓鏡里看到自己的面孔,為什么就非要在臥室裝一面頂鏡?似乎,它是我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唯一入口。也許吧。

      很快,我透過鏡子看見了她。我看見她站在我面前,穿著淡灰色套頭毛衣和深綠色長裙,嘴唇蒼白,雙眼蘊含不確定因素。由于寒冷和饑餓,她顯得手足無措。即便這樣,她依舊極為堅定地拒絕回答我關(guān)于找誰的問題。站在門前,她的眼神既空洞又冷漠。她用直截了當(dāng)?shù)恼Z氣對我說:我想在你這里投宿一晚,作為回報,我會給你講述我的親身經(jīng)歷。我記得我把她讓進(jìn)屋時,動作非?;艁y,仿佛被她的突然到來所驚嚇,而她,坐在我的單身床上,手捧水杯,聲音顫抖卻表情自如。她告訴我說,我可以叫她蘇朵,蘇州的蘇,花朵的朵。她說她之所以敲門,并不僅僅因為住宿,而是想找個人說說往事,至于那人肯不肯甘不甘接受,卻未曾想過。她又說,當(dāng)她走完鎮(zhèn)上的第 23座石橋的最后一級石階時,才突然意識到談話需要的環(huán)境——安靜和幽寂。后來,她在路口看到了烏有巷這個牌名,它的細(xì)狹、幽暗和隱蔽,完全符合她內(nèi)心深處最為基本的要求。

      說完這些話,又連續(xù)喝了幾口水,她的嘴唇才開始出現(xiàn)血色,身體也不再打顫,臉上卻奇怪地浮現(xiàn)出靦腆的神色來。我假裝沒在意,而是低頭看自己的手指。我看見我的大拇指上長了許多肉刺,這些肉刺讓我難受,可我又不方便當(dāng)她的面拔除。

      窗前的書桌上,堆放著我的手稿、廢紙、鋼筆和墨水瓶,這些凌亂的東西,實質(zhì)卻有條有理。注意到她游離在附近的目光,我不經(jīng)思考地貿(mào)然告訴她我是個作家,由于她沒有像我所想象的那樣面露驚喜和好奇,我又感覺后悔。她后來開口所說的話,卻是和先前的話題完全無關(guān):這屋真好,可以看到灰褐色的天空和青黑的瓦片……

      我頭疼無比。透過對疼痛的感知,我仿佛看到自己眼中的血絲,血絲就像揮之不卻的往事,將我纏緊。而我,無力掙脫。

      那個夜實在漫長,漫長得無數(shù)次讓我產(chǎn)生回去的沖動。我看見自己擁著她,實實在在擁有著她。我仿佛看到了那個男人,那個男人的臉,在想象里,出現(xiàn)無數(shù)種五官,也許,那些五官并不是他,而是她遭遇的無數(shù)個男人。我看見他朝我走來,面目模糊,表情陰晴不定。他走近我,伸出他的手,準(zhǔn)備觸摸我,又似乎在觸摸蘇朵。我感到身體內(nèi)部在急劇升溫,心跳加速,皮膚燥熱,血管出現(xiàn)強有力的搏動,與此同時,一陣奇怪的呻吟從我的喉嚨深處傳來,聽上去如此陌生,像是貓,又像是蘇朵……

      2、我從夢中醒來,下體既冰冷又潮濕。我知道我又一次夢遺。

      這類事件,已經(jīng)在我身上發(fā)生多次,每次我都懼怕過盛的欲望和精液將自己燒毀,雖然每次過后,我依然活著。我起身到衛(wèi)生間沖澡。熱水器壞了,我也懶得找人修,直接讓冰涼的水沖上身。幾分鐘后,我終于受不了了,顫抖著用浴巾裹住全身。endprint

      去烏有巷之前,我過的就是這樣的生活。有時我想回到過去,那個只有暢銷書的過去,那時,我有完全不同的生活。我喜歡寫作,經(jīng)常性的,會有類似靈感的東西閃現(xiàn)在我腦海,我是說,當(dāng)我享受暢銷帶來的喜悅時,并不準(zhǔn)備承受停滯帶來的煎熬。

      可是,從那以后,我再也無法動筆,沒法動筆的半年里,我的日子就像在夢游。

      漫長的白天,我習(xí)慣凝視那本暢銷書,它金紅的封面,讓我充滿期待;黑夜里,當(dāng)我無法入睡,我就整夜整夜看電影。我記不住大多數(shù)電影的故事情節(jié),只是為看而看,以便空洞的時間過得稍快些。我的生活,已經(jīng)被絕然地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風(fēng)光無限的表面,另一部分,是蒼白無措的內(nèi)里。

      生活看起來就是這樣,呼吸熱烈芬芳的氣息同時,往往伴隨著腐爛絕望的痛苦。

      我時常會翻開那本暢銷書,隨意翻到愿意再讀的那頁,再把它抄下來。我不知道自己曾在哪里看到過類似的場景——某個作家江郎才盡時,只有靠抄寫過往的小說度日。我內(nèi)心倔強的抗拒,從被鏡面反射的那一刻起,便轟然坍塌。

      我還記得那個冬夜的全部細(xì)節(jié)。當(dāng)時,我從書桌前抬頭,虛軟和疲憊幾乎占有我。我動了動麻木的腳,看時針不動聲色地指向九點。我耷拉著腦袋,垂著手趿著拖鞋走進(jìn)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的馬桶內(nèi),清晨的手紙還沒沖掉,表面漂附著我黃色的排泄物。我脫下褲子,一屁股坐在馬桶上,開始嚎啕大哭。那天的我,簡直出乎自己意料——我已經(jīng)很多年不懂得哭泣是什么了,可那晚,我哭了很久,久到感覺自己整張臉變得麻木為止。后來我站起身,用手轉(zhuǎn)動按鈕,聞到排泄物沖盡時散發(fā)的余臭的同時,我也看到了我自己。

      寬大的壁鏡,映射出一個我萬分熟悉的形象:邋遢油膩的頭發(fā),蒼白失色的臉,黑乎乎的胡子拉碴著,還有一對死人眼睛。也許像是死貓的眼睛。我沒見過貓瀕死的模樣,不過我相信,失去生命的貓的眼白一定是灰色的,只要接近死亡,什么東西都可能變成灰色。我看到自己的眼睛變成了灰色,我的灰眼睛往下移視時,深藍(lán)的針織開衫便映入眼簾。針織衫上的扣子,很可笑地錯了位,左邊下垂的部分,明顯比右邊長一截,黑內(nèi)衣從中露出來,顯出某種遲疑的不安。我的手指開始抖動,奇異的緊張沖上腦門,打開水龍頭時,我的手指又意外地被什么東西劃破

      了,血涌出來,像流水一般。

      那以后,我有七天七夜沒睡覺。

      我發(fā)現(xiàn)我對睡眠的渴望,竟然強于對死亡的恐懼。我并不害怕死亡,而是害怕睡過去后,再也沒法醒來。我的手稿、我的寫作和我所有的一切,都到此為止。我于是試圖記錄我的精神狀態(tài),我生活中每一時刻的變化。對我來說,那些變動的時刻,猶如嶄新的創(chuàng)作,充滿無邊的誘惑力。我還害怕自己將被一種“無聊”的毒品所掌控,沒多久,我就會死于九十平米的單身房。這里所有的一切,包括書桌、臺燈、被套、水杯、洗衣機、墻紙、畫框、地板、旅行箱、電腦、門鈴、膠水、白紙、電話機、死一般的靜默等等,還有其他許許多多東西,都從未改變,我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它們,如同它們適應(yīng)了我。我甚至記得書桌邊緣那道不太醒目的刻痕,是擱置玻璃時不小心留下的。我用指甲在刻痕上來回滑動,每次滑動,都增強我離開的信心,都讓我感受到那種義無反顧。

      書柜角落,放著我尚未完成的厚厚一疊手稿,是我在烏有巷寫下的。每當(dāng)我看到這疊手稿,我就會想起我在 8號屋中度過的輕松時光。當(dāng)然,我也會想起悠長深邃的石巷、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以及終年散不盡霉?jié)駳獾呐谩?/p>

      住在烏有巷的每一天,都有跡可循:清晨,我沿著河道奔跑。遇到石橋也不拐彎,往往跑到無法再跑,我會坐在橋墩或河沿休息片刻,回去時,再繞行菜市場買些時鮮果蔬;傍晚時分,不管寫作是否順利,我都會走過石橋,去西岸看石碼頭。清冷荒蕪的碼頭,常勾起我對舊日嘈雜景致的想象。我?guī)缀跄軌蚋惺艿皆?jīng)存在過的那些人,背著包裹拎著布袋的男男女女,臉上掛著離別的哀傷或重逢的喜悅。有時,我也會去食品店,從人頭攢動的店堂嗅到醬油、火腿和咸魚的氣味。我愿意買些冰糖和味精,再順便帶走果干。

      全新的生活,讓我對空氣、房屋、河水重新認(rèn)識。我終于發(fā)現(xiàn),我又能提筆,我的筆觸已在不知不覺間發(fā)生改變。半年后的一個清晨,我終于確定長篇的構(gòu)思。我相信,只要沿著這個方向走下去,我終究能夠到達(dá)新的起點和高度。

      無疑,我是這么想也是這么去做的。

      我甚至認(rèn)為,我會一直住在那里,一部接著一部地往下寫,只要房東不趕我走,而我,還能繼續(xù)寫,并且寫得動??墒牵K朵出現(xiàn)了。

      3、現(xiàn)實于我,常如夢顛倒不清。

      夢里,經(jīng)常會有不明的東西糾纏我,當(dāng)我在夢中,我不知道它們是什么,醒來,它們便如煙消散。有時,這些不明形象的東西,會伸出樹枝般干枯細(xì)瘦的手牽拉我,試圖把我?guī)У絼e處。我總是極力掙脫,然后沒命地跑,我跑得不夠快,它們總能緊跟我。我跑進(jìn)一個黑咕隆咚的地方,那地方?jīng)]有燈火,唯一能感覺到的只有潮濕。扶著墻,我一步步小心著挪。很快,我的手沾上了濕膩膩的東西,我越往里走,手黏到越多。我把手放在鼻子前,卻什么都沒聞到。我繼續(xù)往里走??傇谶@一刻,腳下的地突然開裂,如同黑暗張開大口,在急速的失重中,我的身體墜入另一個全新的未知……

      我不斷從這樣的夢中醒來,又不斷睡去。為了防止做夢,我強迫自己看電影,這樣,可以減少做夢的機會和次數(shù)。

      看上去,我已經(jīng)愈來愈瘦,臉皮緊貼顴骨,青筋畢露。我學(xué)會用懷疑的目光拷問自己:如果我突然死了,誰會替我收尸?如果我的血管突然爆破,血到底會流向何處?就后者,我曾對一個理發(fā)店的男孩提過,那還是個少年,臉上有著未消的童稚。一聽到我的問話,他正在剃須的手,突然停下來。顯然是被我的問題嚇住了。

      也許,像我這種去理發(fā)店刮須理發(fā)的男人,通常不會問出這么血腥的問題。這會讓他聯(lián)想到自己,聯(lián)想到某個倒霉的日子:或許由于聊天,或許由于心情不好,又抑或是某個莽撞的人失重般沖進(jìn)來,撞擊到他的手臂,恰巧,他的手正在顧客的脖子上游移。速度遠(yuǎn)遠(yuǎn)超過反應(yīng)力,當(dāng)他醒悟時,刀鋒已經(jīng)飛速分離肌膚并割開血管,鮮血飛飆出來,像自來水管瞬間爆裂。椅子、毛巾、衣服、鏡子甚至墻壁,到處濺滿了鮮血。問題是,新鮮的血還在源源不斷地涌出來,大有淌滿整個理發(fā)店的趨勢。站在那里,理發(fā)師一動都不能動,他甚至不會考慮到過失殺人是否被判死刑這一項。endprint

      那個男孩在我的提問后,極為小心地剃光了我的胡須。當(dāng)我付錢準(zhǔn)備走出理發(fā)店,無意中回頭,發(fā)現(xiàn)那男孩看我的眼神里,竟然有著死一般的恐懼。

      這件事情,我始終記在腦海里。我在想,某一天,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得了什么文學(xué)獎,我要把它作為笑談,寫在感謝詞里。

      三天前的暴風(fēng)雨夜,我突然有了書寫的欲望,欲望如同饑餓,需要用東西填充。我旋亮臺燈,在寫字臺面鋪上白紙并打開水筆,把那句突如其來的句子記錄在紙上。我看到自己寫道:我貼近他,與他的形象合而為一。

      這無厘頭般的語句出現(xiàn)以后,我一個字都沒再寫出來。我不知道自己要寫什么,我有太多的不知道存放在未知里。凝視著那張紙,我的腦海中出現(xiàn)了幾個形象,他們?nèi)饴阒眢w,蒙著面罩。這些人與我,是何等的不同。我閉緊眼睛仔細(xì)辨認(rèn)。我發(fā)現(xiàn),閣樓梯級最末節(jié)的對面,有一個寬大的房間,房間向陽,金色的陽光從打開的窗欞間涌進(jìn)來。一個人背向我,坐在窗前的寫字臺邊,赤著上身奮筆疾書。他的身旁,是散落一地的紙張,每張紙的右下角,分別標(biāo)著頁碼。我看到最上面的一張紙,清清楚楚地標(biāo)著 388,與此同時,我聽到從樓梯頂端的房間,傳來各種各樣的嘈雜聲。

      這是個有鮮明特性的人。一開始我就如此想。沒等我把全身的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我卻受到了意外的干擾。那些人,閣樓上的那些人,他們發(fā)出巨大的噪音干擾我。我聽見他們的喘息和呻吟,而我,卻邁不動腳步,我的腦袋,被不期而至的眩暈所擊倒。這樣的暈眩持續(xù)了很久,至少在我的印象中,它無邊漫長。直到我終于掙脫,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我和那個書寫的人,連同蘇朵故事里的他,竟出現(xiàn)了奇跡般的吻合。我是說,當(dāng)我想到“奮筆疾書”這個詞時,我就有某種預(yù)感,我想要并將成為他。

      那晚電閃雷鳴。猛烈的雨水,從天上澆灌下來,妄圖淹沒虛假的城市。一意孤行的我,挑選如此不恰當(dāng)?shù)臅r刻,開始翻箱倒柜。

      我把房里的一切東西:毛巾、衣褲、襪子、棉被、衣架、書、碟片、報紙、旅行袋、藥丸、剃須刀、融化的糖、癟掉的籃球、速寫簿、寫著小說詩歌的無數(shù)紙片、空盒子、X片、病歷卡、壞掉的手機充電器、鑰匙,諸如此類有用沒用的東西,從柜子里騰空。我沒想到的是,它們都竟還像珍寶般躺在我的記憶深處。我看到我與一個女孩多年前的合照,那時的我清瘦靦腆。我還看到一張半身照,作為我的女人的她,當(dāng)時和我同居過一段時光。如今在我眼中,卻呈現(xiàn)出完全陌生的形象。我不知道是我的腦袋已被狂熱的尋找所充塞,還是她根本就沒留給我印象,唯一記得的,是她細(xì)長柔軟的手。我把照片丟開,眼光落在數(shù)年前的那本暢銷書上。它被我很好地保存下來,如同出售時的模樣。我甚至見到了第三本第四本。鬼才知道我什么時候買了回來,里面有著新華書店的紅色印章。

      所有的東西都從柜子里清空,地板上于是躺滿了尸身,它們在新鮮的空氣中霉變。這時我發(fā)現(xiàn),我依然沒能找到那本筆記。我焦頭爛額地四處走動,像個瘋子般叫嚷。我對自己說道,沒什么可藏的,除非有人已將它帶走,帶到一個我無法找到的地方。我甚至咒罵自己是個蠢蛋,那么大本筆記本,我能放到哪里呢。后來,我又掃蕩了衛(wèi)生間和臥室,甚至連抽水馬桶的水槽和電視柜后背都沒放過。

      躺在地板上,我流著不該流的淚。我并不想哭,哭只是一種形式,我只是認(rèn)為:筆記本消失的同時,也帶走了我的寫作、靈感、欲望與激情。

      本子是在兩天后也就是昨天半夜找到的。一不小心,我把遙控板掉到了沙發(fā)與墻的夾縫間,我費力將手伸進(jìn)縫隙,撿起的,卻是那本失蹤已久的硬皮本。吹走表面的蛛網(wǎng),我又用濕抹布擦干凈封皮,它整潔的形象,才再次來到我面前。

      驚喜中,我把它帶到臥室的床上。似乎只有通過眠床,我才能真真實實觸摸到它,觸摸到蘇朵——那個在烏有巷之夜出現(xiàn)又消失的女子。

      整個晚上,我在平靜的閱讀中度過。我看到自己在烏有巷的那些日子里的瘋言瘋語,也許那些日子里所謂的安靜、平和、知足,全是假象。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身體的反應(yīng)是真的:感覺到饑餓,我就吃飯;感到無聊,我就發(fā)呆。生活不就是這樣!書寫,書寫是什么?又有誰知道!

      我在這樣虛幻的翻閱、空想和短暫的睡眠中度過長夜。醒來時,窗簾打開著,吊燈也沒關(guān),對面人家已起床,天色大亮。然后是汽笛聲、叫喊聲、手機鈴聲、疾駛聲、關(guān)門聲、對話聲、哭鬧聲,各種各樣的聲音匯上來,企圖充斥、撐裂我的腦袋。整晚沒睡,我的精力卻依然旺盛,只是眼睛澀得厲害。我起身去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的白熾燈很亮,照得我的臉一片慘白,我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只看到兩個通紅的眼球。我往盆里拼命注冷水,等到水終于溢出盆緣,我才彎下身,把整個臉浸了進(jìn)去。

      現(xiàn)在,一切都好了很多。回到床上,我繼續(xù)往下讀。

      后面是蘇朵的故事,是我在她離開的次日,以她的語氣寫下的唯一篇章。那整整兩年多的時間,我寫下許多片段式的日志,有時一兩句話,有時是幾個段落,幾乎沒有寫過如此完整的日志。我想我之所以這么做,是書寫的當(dāng)初,就被故事里的男性形象所吸引。此刻,讀著這篇記錄,我的內(nèi)心有種極大的沖動——我多想能夠親眼見到他,親手擁抱他,并親口告訴他:我想成為你,而如果有可能,你成為我吧。

      4、我已經(jīng)對你說過,我叫蘇朵,事實上,這并不是我真名。我真名叫什么,我想,唯有當(dāng)我恢復(fù)記憶時,我才可能知道。我是說,我并不知道我是誰,我叫什么,我對我曾經(jīng)擁有和經(jīng)歷的一切,一無所知。我所要講述的,是作為蘇朵的我和一位作家之間的故事。請原諒我不能把名字告訴你,即便是他的筆名。

      三年前春天的午后,我在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中蘇醒。我不知道怎么說。當(dāng)時,我的整個人,處在一種極為虛軟的狀態(tài)中:酸痛、無力、疲憊,所有可以訴說出的感覺,不過是其中的一部分。我的后腦沉重,雙手在痙攣,還有腿,腿好像不是我的,而是孤獨和迥異的表象。除此之外,還有面部的痛感,伴隨著血管搏動的沖擊。我伸出手在臉部輕撫,很快由于昏眩,重又陷入一種疲倦的狀態(tài)。endprint

      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要弄清并不容易。我閉著眼睛,任疲倦襲來,甚至沒有精力去探尋眼前的處境。直到幾分鐘以后,神志轉(zhuǎn)清,我才睜開眼睛。

      四周圍是白墻,除了灰色的門,所有家具也都是白色:書桌、衣柜、床、木凳。窗外的光透過窗簾照射進(jìn)來。墻上什么也沒有,沒有鐘沒有畫框沒有標(biāo)記。躺在床上,我搜腸刮肚地想:我在哪里,見過什么人,到了什么地方。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也想不起來。這時,我才意識到一個極為嚴(yán)重的問題——我到底是誰?

      掀開被子坐起來,等暈眩的感覺消失后,我便在房內(nèi)走動。當(dāng)我走到門前,卻發(fā)現(xiàn)門從外面反鎖。我用力拍了很多下門,只聽見接連不斷空空的回音。我?guī)缀跸嘈?,外面的人不可能幫我打開。走到窗前,我試圖透過窗玻璃往外看,可是,什么標(biāo)志物都沒有,只有對面灰白的高樓,青灰色的天空以及孤單得有些寂寞的水泥街道。打開窗,我探出頭去,看底下的人,他們細(xì)細(xì)小小如同火柴盒。乏味中,我又回到床上。

      對未知的恐懼,耗損我的睡眠,這次,時間稍縱即逝。

      等我再次醒來,房里已經(jīng)有人站在窗前。他的背看上去很瘦,是那種不干體力活的瘦弱,半開半閉的窗簾,剛好容納他的身體。他顯然聽到了聲響,朝我轉(zhuǎn)過身來。

      你醒了,他說,你睡了差不多有兩天兩夜。兩天兩夜?我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靠著墻問。是的。當(dāng)時你昏倒在路旁,頭上有傷,我找醫(yī)生替你包扎,醫(yī)生說沒什么大問題。我這才摸到自己頭上的紗布,說謝謝。他笑著說不客氣,你休息吧。

      他走后,我在床上半臥了很長時間,我試圖找到“我是誰”的答案,可或許,我永遠(yuǎn)也不能找到。天黑的那刻,我撫著沉重的頭下樓,他正坐在書桌前埋頭寫字。見我下去,他站起來,快走幾步趕在我前面,替我拉開餐桌邊的椅子讓我坐下。他對我說,你這些天都沒吃過東西,我給你煮碗面吧。

      他在廚房忙碌,我則四處走動。那些梯級,讓我感覺到自己的腳步逐漸沉穩(wěn)。書房在廚房隔壁,各種各樣的書占據(jù)了房間的大部分,書桌上更是堆滿了紙頁。我走進(jìn)去,看到白紙上寫著潦草卻整齊的字行,間或畫著藍(lán)色線條,看得出,有些是他早先寫的,有些是他分次補上去的。我注意到他在看著我,眼神猶豫游離。

      后來,我們坐在餐桌前說話。他話并不多,我也是。他坐在我對面,眉清目秀,消瘦蒼白,比我想象的年輕許多。微笑時,他的眼神里總有陌生的不安流露出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很久以后,當(dāng)我回憶起那一刻,我才明白那是焦慮。他說他是個作家。他問我你知不知道作家是什么?我說我知道,作家就是寫書的人。他微笑著不置可否。隨即又告訴我說,記憶恢復(fù)前,你可以留在這里。我朝他笑笑,算作回答。他說他想叫我蘇朵,將要寫的小說里的人名,如果我不介意的話。我說我很喜歡。我的名字,就是這么來的。

      這以后,我住了下來。

      每天,我總要睡到中午才醒來。其余時間,我則待在房里不外出。腦部外傷不僅改變了我的身份,也改變了我的生活。不知道此前的我,是一種什么樣的性格,可我相信,我不會懦弱到害怕人群。每當(dāng)我站在鏡子前,凝視那個名叫蘇朵的人時,心里便涌起無數(shù)的哀傷。而他,每個禮拜天結(jié)束晨跑,會帶回一周所需的肉蔬和水果。接下來幾乎所有時光,他只待在書房專心寫作、閱讀。

      半年中,我經(jīng)他同意,從書房搬了許多書到閣樓。雖然,他不太贊成我讀那么多書,那些書也以逐漸消逝的形式,掠過我的大腦,然而閱讀,已然成為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每當(dāng)我感覺頭暈、疲累,就倚著枕頭睡覺,等清醒時再拿起書本。我的生活,已經(jīng)分為了非常簡單的兩部分:閱讀和家務(wù)。可即使我承攬了所有的雜活,依然感覺空虛,空虛時,我就站在閣樓的窗前,凝望對面灰白色的高樓。

      視線里,那幢高樓只是鋼筋水泥,沒有色彩也沒有溫度。我每天只需煮兩餐飯,中午和傍晚,那兩個時間段,我們才會碰面。我在廚房煮菜煎蛋,他便播放一些輕柔的音樂,樂曲傳來,我的心情會顯得開朗些。我們坐在餐桌前,有意無意地聊些不著邊際的話題,這些話題似乎被精心挑選,避免觸及寫作和失憶。我們微笑,偶爾也擁抱、接吻。

      寒冬最后的長夜,我將自己留在了他的臥室。

      那個夜晚,對我對他來說,都是嶄新的開始。這個嶄新表現(xiàn)在:他對自己作品的展露,無所顧忌。他同意讓我讀他不成形的小說,并且提出自己的想法;他為無法寫出令自己滿意的作品而愁腸百結(jié)時,也不再作絲毫掩飾。他還讓我看到他將失敗之筆揉亂丟進(jìn)垃圾桶的場景。他對我說,他習(xí)慣用干凈的紙寫字。

      我們從不爭吵,即使悲傷,也只為自己。我習(xí)慣沉默,而他,習(xí)慣哭泣。他會坐在書房的椅子上,雙手托著下巴。每到這時,我就知道,他的隱忍已達(dá)頂點。接著,他會狠命用手揪自己的頭發(fā),開始低聲地抽噎,抽噎到一定程度,爆發(fā)般的聲音,會從他狹窄的胸膛內(nèi)吼出來。我不能想象一個男人,以他的這種方式表達(dá)內(nèi)心。

      在我僅有的印象里,我始終認(rèn)為,男人會流淚但不會哭泣。我不知道我的這個印象是從哪來,然而,無疑可質(zhì),我極為認(rèn)同自己的想法。我這樣認(rèn)定的同時,也更加迷信,他是個與眾不同的人。因為與眾不同,所以才寫作。

      開春到深秋的整整大半年時間里,他幾乎只字未寫。他的人,似乎也和他的小說一同萎謝。他愈來愈沉默,愈來愈悲傷。這種沉默和悲傷,完全不同于早前,是一種真正的絕望。他在書房間的喃喃自語,也從稀少漸漸改變成固定式。

      我難以形容,那是一段怎樣壓抑的時光!每當(dāng)他躲在角落哭泣,我的內(nèi)心,便會在掙扎中度過。我想,如果有什么是我能夠去做的,即使付上我的全身和靈魂,我也會去做,只要我所做的一切,能換來他心境的平和。

      那兩年中,我也一直不停地試圖回憶,腦海中閃現(xiàn)的任何光點,都不輕易放過??闪闼榈拈W光,只像小說中無用的字句。我甚至無法確定它們是真是假。

      這期間,他陪我去醫(yī)院復(fù)過診,我親耳聽到醫(yī)生說,外傷導(dǎo)致的失憶,絕大部分是暫時性的,也可能是永久性。如果是后者,那么,我永遠(yuǎn)都無法恢復(fù)了。我不知道我是誰,他也不知道,我們在深夜做愛,卻不知道誰和誰在做。endprint

      我搬離他的房間,重回閣樓。也許,短時的分開,能讓我們冷靜下來。

      那年的四月,是我開始閣樓生涯的第三年,對我來說,四月是個美好的季節(jié)。我雖然不喜出門,可我喜愛芳香,因為每到這個時節(jié),總會有清淡的花香從遙遠(yuǎn)處傳來。我伏在窗欞上,看底下人們的衣服,從深色到淺色變遷,女孩的細(xì)腿細(xì)胳膊露出來,在水泥鋪就的路上招搖過市,她們纖細(xì)的腰肢和柔滑的肌膚,足以讓路人怦然心動。對我也是。四月的最后一晚,洗完澡回閣樓的我,被他一聲不吭地?fù)г趹阎小?/p>

      整個夜晚,我沒有睜開過眼睛,而是用身體的每一部分器官,感受他的觸摸。

      我明顯感覺到他與往日不同——他的小心翼翼,他的欲語還休。

      我以為,那是由于我們自甘分隔的緣故。分隔太久,便記不起對方的肌膚和顫動。讓我更為震撼的,卻是他后來說出的話。

      他說蘇朵,我在尋找靈感,可我始終就沒找到??催^那么多的書后,我才深信,題材不是憑空得來,而需要付出自身。就像富有的人需要散撒金錢,疾病之人必得交付健康,而純潔的人,皆以出賣身體與靈魂。只有將這些付諸實踐后,才能感受到內(nèi)心巨大的痛苦和戰(zhàn)栗,好的小說,才會真正出現(xiàn)。

      即便到那時,我還以為他在和我探討小說。每次他開口提到書寫,說明瓶頸期已經(jīng)過去。他又可以自由無忌地交談、微笑。我沒有想到,他所提及的一切,不過是在決定我的命運。他同時也在婉轉(zhuǎn)地告訴我,到了我回報他的時候了。

      躺在他的懷里,我傾聽著那個計劃,那個在他心中模擬過無數(shù)遍的罪惡過程:他說他會去尋找那些追求欲望的不同男人。他說他會在他們到來閣樓前,用黑面罩把眼睛蒙起來,那些人不可能見到我的面孔。他說他會讓那些人用各種規(guī)格各種品牌的避孕套,而不會讓我受到絲毫的傷害。他說我只需要提供身體和感覺,而他,負(fù)責(zé)全部的接收和吸取。他說只要365天,365天轉(zhuǎn)瞬即逝,一到那天,他會將門從此關(guān)閉。

      他侃侃而談,眼睛發(fā)出明亮的光芒。這種光芒我從未見過。

      我突然意識到,這么多天,他的沉默,不過是設(shè)想和構(gòu)思的表面,他在為自己的寫作尋找一條新穎別致的出路。他說過,他想要再次體會成功的喜悅,那種快樂之情,很多寫作者一生中都沒能感受一次。可他,卻想讓這種感覺無限延續(xù)下去。

      在他激情洋溢的假設(shè)里,我很快沉沉睡去。入睡前的那刻,我打定主意回報他。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想,每個聽我說這個故事的人,想必都會問我,你為什么會答應(yīng)呢?是的,我為什么不回絕。我不知道。我想到它,已是在七天以后,那是陌生男人趴在我身體上最后痙攣的時刻。

      每天,我只需要接一位客人,例假除外。這些客人都是洗漱干凈,赤身裸體蒙著臉帶到我面前來的。他們或壯碩或精瘦,或高或矮,即使他們的思想不同,身體卻千篇一律。有時,我會盯著他們看,仿如第一次見到而面露譏諷。他從不阻止我,當(dāng)我這樣做時,他只會盯著我的臉,不放過任何的表情和動作。我知道,當(dāng)我們開始后,他會透過閣樓的門縫窺看,隨后在筆記本上飛速記錄。

      我時常猜想,他是如何找到這些服帖的男人。這些男人的動作,如同受訓(xùn)過的的工人,有條有理,按部就班。他們從不刻意摘取臉上的面罩,而是讓那黑色的印記,自始至終留在眼部。因為少去了視覺,他們迅速學(xué)會用皮膚和手指去感受一切。

      我想,這就是我的工作。當(dāng)我在那個房間醒來時,我未曾料到我會以這種結(jié)局收場。兩百多天,我收獲了兩百多個男人,這些男人如果站在大街上,我根本就不會認(rèn)識他們,當(dāng)然,他們也不會認(rèn)識我。通過苛刻的條件和低廉的費用,收獲一場干凈保險的快樂,應(yīng)該比花高價買一件名牌襯衫更值得。我想,他們總會這么以為吧。

      365天最后的下午,終于結(jié)束在灰色的天空底下。

      我穿著白色的絲質(zhì)睡衣,站在他面前。我已經(jīng)學(xué)會用諂媚的笑容引誘他,用肢體的語言讓他無法自己。那長長的日子里,他又是如何自慰著度過的呢?我只需想象一下,就能立刻感受到他的痛苦和喜悅。痛苦和喜悅,往往是并重的東西,誰說不是!

      第二天清晨,我就離開了他。我對家的概念,只是閣樓的概念。我沒有家。

      5、這晚睡前,我吞了幾粒安眠藥。我對它的依賴越重,它就會越看輕我。我知道,即使在睡眠中我也知道,它無法讓我進(jìn)入昏睡狀態(tài),只能讓我感受到夜的漫長與孤寂。

      我記得那個夜晚。蘇朵對我講完最后一句話,房里便安靜了下來,只有搪瓷杯在她手中翻來覆去,水振動杯壁發(fā)出的輕微聲響。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也許對她來說,我所能做的,只是提供沉默和傾聽的可能。

      時鐘差不多指向五點,我從沙發(fā)上站起身對她說,你餓了吧,餓了我給你煮面條。

      我時常準(zhǔn)備一些面條,不是因為我喜歡吃,而是偷懶時可以對付著充饑。她點點頭,面無表情地提醒我,她醒來的那晚,他也是煮面給她吃的。

      我沒再說話,邁著遲疑的腳步走向天井。

      天井里放著煤氣灶和煮飯用的鍋盆。我將注水的鐵鍋放到煤氣灶上,點燃后再進(jìn)屋拿面條,她依舊坐在床沿,低著頭保持沉默。

      深秋的夜,來得相當(dāng)快,沒等我吃完面條,天就以無法察覺的速度暗下來?;页脸恋囊股?,我聽到她低聲的啜泣,聲音持續(xù)了很久。我沒開口,當(dāng)時的我,甚至什么事情都沒做,包括:勸慰、拿毛巾,或把她摟在懷里。

      幾時開的燈,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只知道燈亮?xí)r,她除了眼睛泛紅,已沒有眼淚。面條幾乎沒動,由于寒冷,凝結(jié)成了塊狀物。我把碗筷擱到天井的水槽里,站著沉默良久。我那時一直在想,我應(yīng)該將她送走還是把她留下。對于我來說,我需要保持對書寫的熱忱,如果她在,我肯定會受到干擾。然而,她能夠去哪?天色已黑,我不知道她除了那個男人,又能去哪。斟酌良久,我決定留她過夜。

      這些年,我始終把睡眠當(dāng)作朋友也當(dāng)作敵人。書寫時,它是敵人,睡著時,它轉(zhuǎn)化為朋友,這種關(guān)系并不容易轉(zhuǎn)換,如同我和蘇朵。睡前,我將她安置在我唯一的眠床上,使用過的棉被連同我自己,被扔到沙發(fā)上。endprint

      那晚的夜,似乎有很多值得回憶和考量的地方。比如酣暢的睡眠,比如安眠藥的作用,比如黑暗的房間與缺少的月光,比如,她的身體和我的夢。

      我不記得時間,黑暗中的房間和睡夢里的我并不需要時間,唯一需要的,不過是感覺。我躺下很久,沉重的睡意才籠罩我。即使在那樣的狀況下,我依然看見一間白色的房間,那間房和我的租房,其實有著極為本質(zhì)的區(qū)別。潛意識,我知道這種區(qū)別。我躺在床上,聽到有人從外面進(jìn)來,伴隨開門的吱呀聲。門開了,那人悄無聲息。我困得要命,對悄無聲息的腳步毫不理會。我只看到夢里的我,就這樣縮在床角,蹙著眉閉著眼睛側(cè)身而臥。腳步聲漸近,借著月光和白墻的反光,我看到了她的臉。她披散著長發(fā),穿著絲綢般透明的衣衫,光腳踩上床并跨過夢中的我,她抬高我左臂,將身體納入我懷里。

      夢中的我抱緊了她,越抱越緊,像要和她融為一體。黑沉沉的夜里,我就這樣看著自己與她交纏,她潔白的面孔和柔軟的身體,讓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涌現(xiàn)出激情。

      我再次看見自己,是從床上下來。她還在那里沉睡。

      我走到衛(wèi)生間,從衛(wèi)生間的鏡子看自己的臉。我的臉呈現(xiàn)著死一般的灰白。我狠命用手去搓自己的臉,妄圖讓皮膚涌現(xiàn)出血色,很快,我失望了。

      所有這些,最大的可能是真實存在的。每當(dāng)我對它的真實性抱有懷疑時,我就對蘇朵惱恨不已。本來,我可以向她求證所有的事實,包括那個故事那個男人那個長夜我們彼此間所有的親吻和撫摸,可是,她根本就沒給我機會。等我醒來,她已離去,能證實所有存在的,只有水槽里的那碗青菜面、鋪著絨毯的沙發(fā)以及床上凌亂的棉被。

      6、我的心底出現(xiàn)從未有過的舒爽,仿如春天來臨。它和我腦海中的設(shè)想,有著蛛絲馬跡的關(guān)聯(lián)。為了講述那個無比龐大的計劃,我需要醞釀其中精致的細(xì)節(jié)。

      要從哪個時段開始說起?

      我早就不記得具體的時間段。我要說的,無非是我起床的那刻,地上堆滿了碎紙屑和亂七八糟的舊物,我驚奇地望著它們,想是誰把房間搞這么亂。也許是小偷來過,他們一定趁我睡著,偷偷摸摸地進(jìn)來??蛇@個房間除了手稿,沒有任何貴重物。

      我在房里轉(zhuǎn)圈,并且蹲下身,一點點翻動滿屋的雜物,挖空心思尋找遺漏的部分。終于,我想到了枕頭底下的筆記本。筆記本上,那些或端正或潦草或狂亂或清醒的字跡,是他們追蹤到我最有用的痕跡,在他們找到這些痕跡之前,我能做什么呢。也許只有燒了它。燒光一切,再也沒人能找到我,那么,我才能開始那個由筆記本醞釀而出的有關(guān)天真、恍惚、夢幻和希冀的美妙計劃。我會完整地進(jìn)入小說,就像蘇朵講述的那位作家一樣。我想,只要我循規(guī)蹈矩地運作,我能把現(xiàn)實中的我和故事里的他,真正融合在一起。

      我用去七天的時間,撕毀墻上所有的附著物清除家具表面的白漆,經(jīng)砂皮紙打磨,最后用雞毛撣子清干凈??粗谆ɑǖ钠崮┝杩账纳ⅲ腋惺艿綐O大的滿足。

      接下來要做的,是打開閉鎖已久的門走出去。

      出門要做的事很多,比如,找到一爿五金店,買一把大小適合的鐵榔頭。為什么要買榔頭而不是其他類工具?說實話,我自己也不太明白,我只是固執(zhí)地執(zhí)行計劃的第一部分。然而,當(dāng)我來到大街,鱗次櫛比的高樓和時裝店,竟讓我迅速迷失。

      透過清爽無比的落地玻璃,我朝內(nèi)窺看。一塵不染的店堂內(nèi),店員小姐們站在平滑透亮的地磚上,掛著職業(yè)性的微笑,她們讓我同時聯(lián)想到寒冷的死敵與同謀——超短裙和靴子,恰如其分且完美無瑕地結(jié)合在她們身上。事實上,我并不在意這些,對我來說,她們不過是小姑娘,喜歡在寒冷天氣里穿著超短裙不懂事的早熟嬰兒。我的目標(biāo),是那些有著牛奶色皮膚的模特,不會輕易微笑、哀傷的石膏人。它們的臉上,有我同樣孤獨的表情,雖然她們姿勢、動作一成不變,可我知道,它們的寂寞勝過我。

      以后的每天,我都早早出門,用上全副精力,可即便這樣,我依舊沒能爭取到它們。那些表情冷漠的小姑娘,更是用極端的不禮貌,抗拒我的詢問。她們總是倚著柜臺,不屑告訴我真相。偶爾會有一聲慵懶的語氣傳來:你自己找老板去。注意,她們對我用的是“你”而不是“您”,在我面前,她們變回勢利的洋娃娃,用無禮替代矜持。

      我沒有理由抱怨她們。我只能對自己失望。當(dāng)我失望時,我嘗試用饑餓懲罰自己的無能和怯懦。我的懲罰其實毫無意義。

      事情出現(xiàn)轉(zhuǎn)機,往往具有不可預(yù)料性 ——

      有天晚上,我垂頭喪氣、一無所獲地走在路上,打算在垃圾堆過夜。這并不是我想要的體驗:過乞丐般的生活,寫王族般的文字??刹恢挥X,天暗下來,除了沿街的路燈和經(jīng)由玻璃折射的燈光,整個世界陷入黑暗。

      我無目的地朝前走,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去。我看見路燈、房屋、燈光和可能有的竊竊私語,在我身后一點點退卻并消失,就在這時,我看見了一家五金店。五金店縮在不起眼的街道岔角,遠(yuǎn)離喧囂。

      門開著,我走進(jìn)去。一個聚精會神看書的男人,顯然被我的問話嚇了一跳,好在他立刻緩過神來對我說,你要買榔頭,找對地兒了,我這個店里,可是有著這個城市最好的榔頭。說完,他放下書,打開玻璃櫥門去取,邊取邊問,這種榔頭我很少賣出去,你知道為什么?見我沒回答,他又將上身湊近,用極低極神秘的語氣告訴說,因為貴!看到我一臉驚愣,他便歡快地笑起來,笑聲里有著成功的滿足感。我附和著他笑,看到我的笑臉,他更歡了。嘴巴大張,牙齒露出來,黑乎乎的爛牙像開了扇深不見底的窗。

      大約五分鐘,我們就在這種笑聲里度過,妄圖把時間拉長把距離拉近。我等著他收斂,等著他合上龐然大口,可他像是開了笑閥似的不肯停歇。

      那一刻,我的忍耐達(dá)到了極限。

      抓起柜臺上的鐵榔頭,我奪門而去。我驚魂未定地奔跑著,邊跑邊回頭,我發(fā)現(xiàn)那男人并沒有追出來。門依舊大開,燈光延展,在空地上鋪開黃兮兮的一片。他的懶散,終于讓我徹底放松下來。

      回途中,我見到了油漆店。它坐落在大路轉(zhuǎn)角的小道上,俗艷的翠綠色店門,即使在夜晚的光線底下,也顯得觸目驚心。我想,任何有理智頭腦的人,絕不會使用這種顏色,它就像美輪美奐的城市中心,一堆討人厭的狗屎。endprint

      買油漆的過程無驚無險。

      店主是個四十多歲的胖女人。我從胖女人手中接過油漆桶,她從我手中接過錢。她沒說慢走,我也沒說謝謝。拎著大桶的油漆,懷揣鐵榔頭,我頭也不回。

      到家后,我就地坐下來,用剪刀撬開油漆桶蓋,用毛刷蘸上油漆。我看見油漆在毛刷表面無比鮮亮。站上凳子,我自上往下自左到右用心地刷。想著過不了多久,全部的房間將煥然一新,我的全身便充滿前所未有的動力。

      兩天時間,墻壁家具粉刷完畢。我又在紙上列了張表,記錄所有目標(biāo)抵達(dá)的方式和日期。很快,我將再次出門,出門前,我不得不狠狠補了一覺。

      這次出門,是在四天以后。

      陽光很亮,太陽高掛半空,刺得我睜不開眼。我急匆匆進(jìn)了商場,購買到冰白色六件套床上用品,又另買了套同色睡衣。此后,我開始再一次尋找。

      過去的幾天里,這種尋找遠(yuǎn)遠(yuǎn)未曾來到。沒有服裝店易主,也沒有店面裝修,所有時裝店,都以按部就班的形式存在著。它們站在馬路兩側(cè),整齊、光潔而美好,除了角落那堆不起眼的垃圾,我甚至找不到一絲一毫的缺陷。

      落地玻璃前,我再次俯身。即便它如何透明如何閃亮,它對我的吸引力,也遠(yuǎn)不及石膏模特。我貪婪的目光不停地駐留在它們身上,它們卻在我的眼皮底下無動于衷。我知道,我的表情和神態(tài),顯然引起了某些人的警覺,這些人中,就有時裝店老板。

      她化著精致的妝從店內(nèi)走出時,我一臉驚愣。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她就是我照片里的女人。那時的她看上去稚嫩天真,如今卻成熟世故。我不明白我的這種想法,是否因為她鮮紅的唇膏所引起,不過我可以確定地說,她的眼神,依舊保有舊時的清澈。

      是你。她走近我,語氣低低的略帶憂傷,我不知道你會來。

      我也沒想到,我說。避開她的紅嘴唇,我的語氣不太自然,我想要幾個模特。也許由于她的熟絡(luò),我同樣也表現(xiàn)出熟絡(luò)。

      什么時候要,我替你送去。她直率地回答我。

      現(xiàn)在就要,我說。

      她頓了頓,用奇怪的目光看我,什么也沒問。隨即轉(zhuǎn)過身,對那些無所事事正用好奇的眼光掃視我們的超短裙女孩說,把模特身上的衣服全扒下。她又轉(zhuǎn)回身,凝視我,表情顯得有些無奈,店里只有 6個,如果不夠我再想辦法。

      站在游人如織的店門口,我沒有回答她,而是換了個話題,你有沒有男模?

      沒有。她搖頭,聲音有些慵懶,我聽不出其中是否有失望的成分。

      我點點頭,視線朝下,看自己棕灰色的休閑鞋鞋底,不停在水泥地面碾磨。那里有只煙頭,而我要把它消滅掉。

      等那些超短裙女孩抱著模特出來時,我已經(jīng)沉默了有一會兒。她也不說話,不過表情自然,沒有顯得尷尬。

      我向她告別。說再見而沒說回聊。面對六個冰冷的石膏模特,我甚至拒絕了她讓人送的提議。我自己抱回家,抱著挺好!

      聽到這句話,她微微笑了笑,臉上浮現(xiàn)紅暈。她沒說分別之類的話,或許想等我有空去看她,我一直想說,可最后直到出租車載我離開,我都忘了說。

      7、此后,我整日躲在房里做同一件事,想象同一種可能。

      我將那些模特放在廳堂,用磨刀石磨快菜刀,我用磨快的菜刀砍去所有模特的胸部進(jìn)行重塑。我是說,她們站立時,通常會凸顯玲瓏的身形和相似的表情。我不想看到這些,我只想看到酷似男人的道具??墒?,我已經(jīng)筋疲力盡,不想再花更多的時間去尋找男模,況且,據(jù)我所知,所有時裝店里幾乎都是女模。

      那些被砍去了胸部的石膏模特,如同男人佇立我面前。盡管她們依然騷手弄姿,那對失去的乳房,還是讓她們改變了性別與生存方式。

      我開始精心挑選地板上的衣服。

      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需要這么多,對我來說,它們是奢侈的消費品。我把那件 V形帶著墨漬的棗紅色衣服放在床底下。那是我在烏有巷時最常穿的一件。

      現(xiàn)在開始,我要把她們稱作為他們,他們將是我有生之年,最為得意珍貴的道具。

      我一件件幫他們穿上。穿的時候,不忘卸下其中的胳膊,或者在另一個面孔上劃上幾道破壞性的傷痕。我還將站得最直最高的他,鋸去一截的腿,用強力膠和楔子釘,重新組裝。組裝后的他,變成了一個矮子。是啊,當(dāng)它周身綁上麻袋,穿上我的毛衣和外套時,便成為其貌不揚的矮男人。所有這些人,經(jīng)過打扮和修飾,他們都有了各自迥異的風(fēng)格。這些風(fēng)格迥異的男人,將帶領(lǐng)我走向無比鮮亮的明天!

      這晚,過度疲憊的我睡得很好。我?guī)缀跏欠鲋L貍兊母觳驳瓜碌摹N宜莱脸恋纳眢w,啪的一下,倒在了他們的身旁,倒下時,我似乎聽到了一聲響亮的斷裂聲??墒?,強烈的睡欲控制了我。他們的臉在我的眼中逐漸模糊,模糊到我再也看不清。我于是伸直胳膊和腿,在那些紛紛倒地的“男人”身旁酣然入夢。

      等我醒來已是次日中午。新的一天開始。我甚至來不及洗臉?biāo)⒀莱燥?,就去廚房找剪刀,走到半路,衛(wèi)生間明亮的燈光刺痛了我,我于是身不由己地走了進(jìn)去。就在這時,我看到了一張臉。這張臉有著消瘦凹陷的臉頰和死沉沉的大眼睛,眼睛里所折射出的空洞和晦暗,讓人無限陌生又無限懼怕。

      以后的時間里,我盡量控制自己不去想他。我覺得,他和我所熟識的面孔截然不同,當(dāng)我不認(rèn)識他時,他顯然也不認(rèn)識我。

      拿著內(nèi)衣的碎片,我埋首為那些改頭換面的“男人”縫制黑眼罩,我無數(shù)次套在自己臉上做嘗試,試驗它的寬緊度和遮蔽感。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成為了他們。

      夜色來臨前,我縫好所有的眼罩,并將多余的碎布和地板上許許多多我認(rèn)為沒有必要存在的東西,都收拾進(jìn)塑料袋。我打包拎出門,在樓道的空地上燃燒。青煙慢慢沸騰,發(fā)出難聞的燒焦味,這股焦味在整個樓層通道里,揮之不卻地漫延。對面房間里的老年夫婦終于出來了,看清我的臉后,他們?nèi)缤姷焦眵劝愫莺蓐P(guān)上門。我猜想,是燃燒的青煙迷了他們的眼。等到灰燼四散,我又用抹布、掃帚和拖把,清除了所有的污垢和塵埃。

      房間終于徹底變樣。

      我將鋼筆、墨水瓶、筆和紙擺上書桌,將所有的書都碼到書柜上,當(dāng)然還有那疊在烏有巷寫就但未完的紙稿。這時,我和我的模特,終于完整地?fù)碛辛诉@里。

      出門前,我看到了我的筆記本。它被留在枕頭上,安靜而沉寂。我擦亮火柴點燃它。不銹鋼水槽里,它就像最后一朵黑色罌粟,散發(fā)出奪人心魂的美。

      拿起鐵榔頭,我向著黑暗的前方走去。

      責(zé)任編輯 包倬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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