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擴明
摘要:“自我所有權”的概念有其自身的演繹和發(fā)展過程。立足于“自我所有權”概念自身的邏輯,就能夠厘清自由至上主義對“自我所有權”與“私有財產權”的混淆使用,從而有力地批判自由至上主義對“私有財產權”所做的道德辯護??贫骰谏鐣髁x平等原則,在對諾齊克自我所有權原則進行反駁的同時,澄清了被自由主義混淆了的“自我所有權”與“私有財產權”概念,為人類社會的運行機制提出了一種可能的良序狀態(tài)。不過,科恩僅僅是從個體出發(fā)去審視自我所有權下的私有制原則,缺乏一種從超越個體的人的“類本質”去看待該問題的視角。
關鍵詞:自我所有權;私有財產;平等原則;社會主義
中圖分類號:B7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502(2018)05-0083-08
一、從“自然權利”到“自我所有權”
啟蒙運動以來,“自然法”和“自然權利”的相關問題一直都是政治哲學領域中的重要論題。進而,由“自然權利”引申出來的“自我所有權”問題更是成為當今政治哲學界的關注焦點。
“自然權利”觀念深深根植于西方的自然法傳統(tǒng)的理性論辯之中。西塞羅曾經指出:“大自然如此地構造了我們,因此我們可以同他人共享正義感并將之傳播給所有人……那些接受了大自然饋贈的創(chuàng)造物也接受了正確的理性,因此他們也接受了法律這一饋贈,即運用于指令和禁令的正確性?!盵1]可以說,對于自然法的認知是伴隨著對人的理性的認知而逐漸發(fā)展起來的,“理性的第一個法則就是自然法”[2]。而自然權利又是內生于自然法思想的。近代以來的啟蒙思想家們,通過對人的理性能力不斷升華、提煉,逐漸將自然法視為“人法”的根基,并據此提煉出“自然權利”的思想,用以拒斥那些為政治權利的不平等作辯護的諸種理論。在眾多的相關論辯里,洛克對于“自然權利”的一系列闡述尤為著名。
洛克指出:“人類基于自然的平等是既明顯又不容置疑的?!盵3]3在《政府論》中,洛克集中反駁了羅伯特·費爾麥在《父權制》中為君主的絕對權利作辯護的神學論證。費爾麥試圖以《圣經》為依據,以上帝創(chuàng)造亞當為人類世界的統(tǒng)治者并委以絕對統(tǒng)治權的名義,對當時的君權神授作合理性證明。洛克則針鋒相對地指出,《圣經》并沒有關于上帝賜予亞當統(tǒng)治他人的絕對權力的描述,而是讓亞當作為所有人的代表來共同擁有世界。上帝創(chuàng)造的人是自由、平等和獨立的。因此,洛克把作為理性的自然法看作是“上帝賜給人類的共同準則”[3]7。盡管洛克并沒有擺脫《圣經》作為人的自然權利來源的權威性限制,但是從洛克的這個視角出發(fā),世俗的絕對統(tǒng)治權必然無法得到有效的證明,而且還在邏輯上被證偽。因為內生于自然法的“自然權利”必然要求人類世界應當是人人平等的。
“自然權利”觀念的提出,尤其是洛克將財產權、生命權和自由權一道納入人的“自然權利”中的做法,為現(xiàn)今自由主義者所倡導的自我所有權理論提供了十分重要的理論邏輯和理論基礎。在某種程度上,“主張人有自然權利的部分目的是要為一個人能夠批判人類的法律和習俗提供一個基點”[4]23。對此,作為當代自由至上主義的代言人,諾齊克在很大程度上吸收了洛克的相關理念。在他的主要著作中,諾齊克依據自我所有權原則對現(xiàn)存的資本主義私有制做出強有力的辯護。
沃爾夫指出:“諾齊克在很大程度上受惠于洛克?!盵4]24雖然諾齊克從未認可過洛克將自然權利的來源奠基于《圣經》之上的做法,但是他仍然不可避免地直接受到洛克式的自由主義的影響。諾齊克在其《無政府、國家與烏托邦》中這樣說道:“既然關于政治哲學和解釋性政治理論的思考都匯聚于洛克的自然狀態(tài),那么我們也將從它開始。”[5]9只不過在關于“權利”的問題上,與洛克基于社會契約論所產生的個人權利可以部分地向國家做出理性讓渡和轉讓的觀點不同,諾齊克將權利放置在至高無上的地位,并且認為,個人權利無需轉讓。諾齊克認為個人是唯一真實的實體,權利只能屬于個人。由此,國家的權利實際上僅僅是個人權利的總和,個人權利也因此成為一切政治哲學問題的討論根基。
對個人權利地位的進一步明確,促使原有的自然權利觀念進一步具體化為自我所有權原則。自我所有權主張個人擁有對自身及其能力的最高控制權,并且免受其他個人或政府權力的支配。它的要求是,“把每一個人都看作是擁有并作出決定權利的人,即決定自己應該做什么和成為什么,以及看做是有權利收獲自己行為所帶來的利益的人”[5]206。這樣的自我所有權概念十分吻合洛克式的自然權利觀念,并且在一定程度上進一步為鞏固現(xiàn)代資本主義私有制的正當性地位做出了論證。
羅爾斯以來,當代政治哲學的復興以及從分配正義理論當中引申出來的關于平等原則的探討,都對自我所有權概念的澄清提出了必要的理論訴求。由于自我所有權在很大程度上允許個人之間存在由于偶然因素所產生的主體間差異,因此,自我所有權原則既被視為個人權利正當性的理論根基,同時也被視為私有制的正當性基礎,成為當今政治哲學在討論公平正義時必須面對和回應的問題。
二、諾齊克的“張伯倫論證”及私有財產
在眾多關于自我所有權的論述當中,羅伯特·諾齊克對自我所有權的極力推崇尤為著名。對于自我所有權原則的論述,諾齊克的主要觀點都表現(xiàn)在他的“張伯倫論證”之中。諾齊克認為,在籃球運動員張伯倫依憑籃球比賽獲利的過程當中,所有參與者都是自愿的。即便球迷的票房投入以及球隊與張伯倫的簽約這兩個環(huán)節(jié),最終導致了張伯倫獲得遠高于他人的巨額利潤,從而產生了經濟分配上的嚴重不平等,但是這種不平等仍然可以視為正義的而非不正義的。因為,在諾齊克看來,在所有參與分配者自愿的基礎之上,所有人都尊重并且堅持“自我所有權”原則,人們選擇付出是出于自愿并且使用正當,那么這個過程就是正義的。諾齊克指出,每一個作為個體的個人都擁有自我所有權,在自由原則之下,社會不能以財富的平等分配為名對張伯倫的財富分配情況進行干預,“而且有一些事情是任何人或任何群體都不能對他做的(否則就會侵犯他們的權利)”[5]1。
在這里,諾齊克希望借籃球明星威爾特·張伯倫在球隊票房的貢獻和如何占有球迷的門票份額為例,來論證自由主義者所堅持的自我所有權原則是正義的。對此,他還進一步指出,資本主義是非模式分配的,只有在非模式分配下,人才是自由的;而社會主義者的公有原則是一種模式分配,必然導致個人在社會上的不自由,因而是非正義的。
諾齊克的自我所有權概念顯然沿用了洛克的自然權利觀點,因為在洛克那里,自然權利理所應當地涵蓋了私有財產權這一項。而由此推導出的財產權的私人占有的正當性原則,更是成為諾齊克論證其“自我所有權”理論的最為重要的環(huán)節(jié)。但是事實上,對于某種私有財產,僅就財產權如何成為人天然具有的權利而言依舊是不清楚的。在這一點上,至少諾齊克本人也質疑洛克關于通過勞動混合于無主物的價值而占有無主物的觀點。更難以理解的是,諾齊克本人對私有財產的最初合法性來源問題也沒有清晰明確的論述。與之相對的,約翰·羅爾斯就在不斷地通過分配正義的理論來捍衛(wèi)共同財產的概念。與私有財產相比,共同財產“表達了一種道義論的自由主義尋求確認的相互尊重的理想”[6]。
由此觀之,自我所有權這一概念的內部并不如想象的那樣清晰明確。諾齊克為了反駁羅爾斯的論斷,提出了一個惹人眼球的例子:一個盲人能否要求一個正常人為他提供一只好眼,以滿足平等原則下的社會基本結構?這里實際上就涉及了自我所有權的內部組成情況,亦即在思考自我所有權時必須要考慮到的三種類型實體——外部世界的資源、人自身的身體和能力以及他人。在這三種實體之中,從道德直覺的角度出發(fā),可以輕易地將人自身的身體和能力歸結到自我所有權的涵蓋之下(盡管仍然有更為極端的人對此也持不完全相同的意見),至于他人則并非屬于自我所有權的范圍。這樣,關注的焦點就落在外部世界的資源之上。因為,財產權的出現(xiàn)必然是出自于個人對外部世界的資源的某種方式的獲取后的結果,那么如何正當地獲取外部資源,以使其處于自我所有權的管轄之內,則是一個頗受爭議的論題。正如科恩所說,“對于某種私有財產,它的所有者要么是從自然那里獲取的(這樣的獲取可以稱為占有),要么是從另一個正當地持有它的人那里獲取的,因為這另一個正當地擁有它的人反過來同樣地是從自然或者另外一個正當地持有它的人那里正當地獲取的,因為這另外一個人反過來……(如此等等,如前)”[7]114-115。由此看來,正當的獲取、持有以及轉讓的問題好像變得要么借助于洛克式的上帝,要么就必然陷入一個無窮后退的過程。對此,諾齊克顯然不想借助于上帝。在其《無政府、國家與烏托邦》的第七章中,諾齊克用了相當的篇幅來說明其與洛克的不同,以及批判洛克的限制條款如何導致了資格理論的復雜性。不過正像科恩所言,諾齊克并沒有指出獲取過程的本質。當論及人的眼睛問題時,我的眼睛是一個事實性真理,而我對我的眼睛應該擁有排他性的處置權則是一個規(guī)范性要求。因此諾齊克以人眼的自我所有來反駁社會的再分配,是以事實性真理作為規(guī)范性要求的合理的基礎,而不是它的邏輯的蘊含項。問題在于,在某個人與外部世界的某一部分之間,并不存在任何類似的預設的規(guī)范性聯(lián)系。因此,問題就會回到這樣一個維度之上:即財產權究竟是不是像洛克所做出的歸類那樣,應當與生命權和自由權一道劃歸為人的“自然權利”。由此引申出來的問題是,在自我所有權和平等問題的討論中,財富的分配究竟該如何進行考量。如果存在某種再分配的形式,可以滿足財富的平等分配訴求,而人的生命權和自由權卻不能有任何商量和轉讓的絕對的自我所有性質,那么依托“自然權利”的私有制該如何定位呢?自我所有權的范圍是否還牢固地保證著財產權呢?我們是否可以進一步區(qū)分外部資源的所有權和人身所有權呢(既尊重自我所有權又尊重外部世界資源所有權的平等)?這些問題都有待進一步考量。在本文中,我希望回到科恩對于諾齊克自我所有權理論的最為集中的批判上,即反駁“張伯倫論證”,并以此來詳細區(qū)分自我所有權與私有財產權之間的顯著差別。
三、科恩對自由至上主義的反駁
科恩從馬克思主義的平等原則出發(fā),對以諾齊克為代表的自由至上主義進行了有力的駁斥。科恩敏銳地把握到,若想成功反駁“張伯倫論證”以及重新考量諾齊克的自我所有權理論,就要明確地反駁諾齊克關于“自我所有權”的核心認知。在深入地批判“張伯倫論證”之前,科恩首先闡明了與此相關的三個問題。第一,諾齊克主張的資本主義是比現(xiàn)存的資本主義更為純粹的資本主義;第二,諾齊克為資本主義所做的辯護,往往是通過對資本主義的對立面——社會主義的否證而進行的;第三,諾齊克以兩種方式提出他反對社會主義的理由:一是依據他所理解的自由提出一個關于正義的定義,并在此基礎上論證出社會主義者所認為是正義的東西實際上并不是正義的,二是強調無論社會主義的正義觀是否是正義的,它都與自由不相容。諾齊克試圖通過“張伯倫論證”來說明:“如果一種分配通過合法的手段產生于另一種正義的分配,那么它就是正義的?!盵5]181在他看來,如果分配中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沒有涉及不公正,那么這就是公正的分配;如果分配中主體所采用的分配原則是出于自愿的,并沒有受到其他外在因素的干預,那么就是合理分配??贫鲗Υ说母爬ㄊ牵骸盁o論什么,只要它是從一種正當的狀態(tài)中通過所有合法相關者的完全自愿的交易產生的,它本身就是正當的?!盵7]3對此,我國學者段忠橋先生認為,科恩對諾齊克的“張伯倫論證”進行批判的過程應當分為兩個階段:
在第一階段,科恩首先采取實證的方式。他以奴隸制為例來檢驗諾齊克的這一觀點,指出在奴隸制下的許多交易完全出于參與主體的自愿,并且處于正當合法的狀態(tài),但是我們得到的結論顯然是:奴隸制是非正義的。諾齊克并不接受這個反駁,在他看來,奴隸制僅僅是通過我們所認同的過程實現(xiàn)的,根本沒有論爭的必要。諾齊克認為,奴隸制的種類是有限定條件的,這種限定條件是從他的論證前提引申而出的,根據他的前提,奴隸身份是不可以被后代繼承的,因為如果必須繼承的話,這種狀態(tài)就可能違背了繼承者的意愿而成為強加的。諾齊克強調:“個人可以為自己選擇某種事情,而任何人都不可以為別人選擇”[5]397,同樣“任何人都可以約定使自己接受任何特殊的約束,而且也都可以利用這種自愿的框架約定自己不受它的約束”[5]397。如此說來,難道諾齊克正義理論的視閾下奴隸社會與自由社會都可以在明晰了自愿原則的基礎上實現(xiàn)公正嗎?這顯然是不成立的。諾齊克很可能這樣認為,即“在一種初始正義的境況中,有理性的人不大可能完全了解他們正在簽訂的契約是奴隸制,事實上除了在那里禁止他們這樣做可能是錯誤的之外”[7]4。科恩對此做出了進一步分析。事實上諾齊克并不能表明所有人對他們所獲取的財物的擁有是否合理,他只能表明,在資本主義社會里,人們常常根據別人給他們帶來利益的大小來決定是否把自己的持有利益轉讓給他人,這種相互之間的作用和轉讓就是相對合理和可接受的,這也就意味著,在“張伯倫論證”中,諾齊克重視的是從人們消費觀看張伯倫比賽的動機,也就是說,在當前資本主義市場經濟下,人們希望觀看張伯倫比賽就必須如此這般消費,但問題是這種消費制度本身是否合理。除此之外,科恩還對涉及“張伯倫論證”的“第三方利益”進行了分析。諾齊克在“張伯倫論證”中簡略地談到了那些不直接參加交易的人的狀況:“在某些人把某些東西轉讓給威爾特·張伯倫之后,第三方仍然擁有他們合法的份額,他們的份額并沒有變化。”[5]193在這段話之后,諾齊克加了一個注釋:“一種轉讓是否有可能對第三方產生工具性的作用,改變其可能的選擇?(但是,如果轉讓雙方以這種方式獨立地使用他們的持有,這又有什么錯?)”[5]193科恩指出:“因為一個人的實際份額依賴他能如何處置自己的所有物,而且不僅依賴他擁有多少,還依賴其他人擁有什么和其他人的所有物如何分配。他在平等分配情況下的狀況常常比在一些人擁有特別大的份額的情況下要更好?!盵8]由此得出,當一個交易發(fā)生時,受其影響的并非僅僅是交易雙方,還有社會上的眾多“第三者”們,既然他們的分配狀態(tài)在并不知情下(更談不上自愿)被動地受到一個來自以自我所有權為基礎的資本市場的影響,這還可以被認為是正義的嗎?
在第二階段,科恩運用分析哲學的概念分析方法,更深入地揭示了正義的過程和正義的結果之間的關系,并由此展開在市場交易下正義和自由之間的張力。對于諾齊克所認為的一種公正的步驟和程序就是公正本身的觀點,科恩試圖解釋的是這樣一種狀態(tài),即:任何公正都需要公正的規(guī)則來限定。然而無論是資本主義的規(guī)則還是社會主義的規(guī)則,其背后都同樣存在著規(guī)則下的公正制度,既然二者都自稱是公正的,那么就不能通過對比得出何者更為公正。同樣,規(guī)則的存在就是為了通過某種限制而進行某種分配,這些限制可以類似于“荒島的主人”[9]66的一些禁令,而在“張伯倫論證”中,這種限制就可以看成是稅收政策等一些在私有制自由市場下難免會限制自由的規(guī)則??贫鞯慕Y論是:“自由意志主義者不能通過把社會主義者的禁止令與他們自己倡導的禁止令相對照而斷言社會主義的禁止令限制自由?!盵9]69
所以諾齊克所極力宣揚的“張伯倫式”的自由權實際上并不是自由本身,而是自由至上主義者視野下的自我所有權理論對于洛克式的“自然權利”當中所蘊含的私有財產權的全盤接收。其主要論點是:每一個人從道德的角度來說都是他自己的人身和能力的合法所有者,因此每一個人都有隨心所欲地運用這些能力的自由,只要他們沒有運用這些能力去侵犯他人。這實際上僅僅是洛克式的自然法權理論傳統(tǒng)下的自由理論。按照諾齊克的邏輯,沒有自我所有權就是沒有自由。這不僅局限了自由的范圍,而且還混淆地使用了自我所有權的概念和私有制的概念。在“張伯倫論證”當中,自我所有權完全淪為對私有財產的所有權,而自由則更是被諾齊克牢牢綁架在私有財產之上。在這一層面上,“自由”變成了資本的附屬品。
將自由與私有制捆綁在一起,在邏輯上是錯誤的。而將自我所有權概念和私有財產權概念混淆使用,則在概念的使用上是錯誤的。由此,通過對諾齊克式的自由觀和平等觀的批判,科恩最終達到了對諾齊克式的“自我所有權”的批判。也因此,自我所有權的概念更加明晰起來——即自我所有權概念本身存在著一種對自然法傳統(tǒng)之下的私有財產權的批判性維度,而非與其全然一致。諾齊克實際上仍然是在自然法的傳統(tǒng)之下,以自我所有權的名義為依托,在論證一個關于私有財產的自由支配問題。同時,諾齊克也只不過在重復著自斯密以來的一個觀點,即擁有自由市場經濟的資本主義社會機制是能夠良好運行的社會機制,并且極力宣揚和肯定這種機制。而這正是社會主義者所極力抨擊的對象。馬克思主義者所關注的自我所有權與自由主義者所關注的自我所有權也因此存在著起點意義的不同。
四、“自我所有權”而非“私有財產權”——作為當代馬克思主義者的回應
以諾齊克為首的自由主義理論家們以“自我所有權”為依據對馬克思主義的正義觀念和平等原則造成了十分巨大的沖擊。雖然傳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者依據社會歷史發(fā)展的必然性原則,認為經濟上的平等在歷史上是不可避免,同時在道德上是正確的。但是,自由主義者在這個問題上不斷進行詰難,其核心在于圍繞著為什么社會主義的激進的平等(在以市場經濟為基礎的當代社會)是正義的以及在道德上是正確的。在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者看來,資本家對于工人勞動的剝削是工人借以反抗資本家的基礎,其立論正是依據工人的勞動產品屬于工人自我所有。而自由主義者之所以認為社會主義的平等主義是非正義的,也正是因為他們認為社會主義的平等主義違反了“自我所有權”(主要集中于將自我所有用于再分配)。因此,正如科恩所認為的那樣,自我所有權理論對許多馬克思主義者的打擊甚至要大于其對于任何平等派自由主義者的打擊。面對這種打擊,在剝削勞動、私有財產和兼容自由和平等的價值等一系列問題上,馬克思主義者都必須要正面回應由自由主義的自我所有權理論所帶來的挑戰(zhàn)。
在諾齊克看來,“自我所有權”原則實是由康德式的“人是目的”這一基本原則推導出來的。如果馬克思主義者需要為自身的理論做出有效辯護,就必須重新剖析自由主義者的自我所有權概念,并給出合邏輯的答案。因此,厘清作為私有制根源的“天賦”財產權與自我所有權的邏輯關系就是必要的。依循科恩的分析思路,我們就可以成功地找到這種自然法傳統(tǒng)下的自我所有權理論的裂縫。無論諾齊克如何承認“自我所有權”,就其將私有財產權等同于自我所有權并且歸于“天賦”的做法,無論如何都是混淆了“私有財產權”和“自我所有權”的概念。這種混淆的結果就導致自由主義者將原本只屬于一種分配制度的資本主義私有制強行說成是天然合理的“天賦式”制度。并且依循于科恩的社會主義平等原則,當我們重新反思私有制背后的道德動機時就會發(fā)現(xiàn),這種動機并非是美德,而是自私、貪婪與恐懼。很難想象類似的道德動機所導致的價值選擇最終指向的是道德的結論。這就對我們追尋一個更為良善的社會機制提出了合理要求。
馬克思主義者在批判資本家對工人的勞動剝削時也正是基于此。剝削乃是不正義的,并不是因為剝削侵害了自我所有權(從嚴格意義上來說剝削侵害的是自由主義視閾下的私有財產權),而是因為剝削所表現(xiàn)出來的恰恰是資本主義下的私有制作為一種分配制度對平等原則和人性之善的踐踏。剝削從本質上乃是私有財產權觀念下的分配制度的產物,并非自我所有權的產物。而私有制卻在堂而皇之地以捍衛(wèi)自我所有權的名義來捍衛(wèi)導致了剝削的私有制。因此,剝削的例子恰好證明,自由主義者既反對他人侵害自身的私有財產,又希望保護資本主義私有制度以剝削勞動者,這是相互矛盾的。馬克思并沒有在資本家是否侵犯勞動者的私有財產權問題上停留,而是直接更加深入地剖析和批判了私有制本身,并且提出了一種有效的解決方案,認為對私有制的廢除就可以從根本上消滅剝削。也正是因為馬克思主義者反對私有財產機制,并且始終堅持自我所有權,在其所訴諸的解決途徑上,馬克思主義者的社會主義的平等原則就必然與自由主義者那種保護私有財產機制的“自我所有權”原則迥然不同。如果以上的論述成立,那么就可以這樣說:馬克思主義者的平等原則和自我所有權原則之間并無沖突。因為自我所有權不等于私有財產權,也并沒有為私有制做辯護的性質。自我所有權在意識形態(tài)層面上是中立的,并且自我所有權也并不是馬克思所批判的“法權”(事實上馬克思批判的是私有財產權)。而自由主義者的資本主義式的私有財產權原則和自我所有權原則本身是存在概念性質上的區(qū)別的,并且自由主義者在堅持私有財產權神圣不可侵犯之原則的同時,卻依舊保衛(wèi)著使得資本家侵害工人財產權的行為得以可能的私有制,這無疑是自相矛盾的。在另一個層面上,自由主義者也憑借著私有財產權和自我所有權的概念混淆,允許了根植于資本主義市場機制中的自私與貪婪等非道德的動機,并且堂而皇之地用以反對基于良善動機之上的社會主義平等原則。
作為一個分析的馬克思主義者,科恩被喻為“平等主義的良心”。他對社會主義平等原則做出了充分的詮釋。在對社會制度的終極目標和前進方向的描繪上,科恩是一位忠實的馬克思主義信徒。但是,科恩的理論也并非是完美的??贫鲝膫€體為出發(fā)點去審視自我所有權下的私有制原則,必然缺乏一種超越個體的人的“類本質”視角。他將馬克思主義的平等定義為“自愿平等”,想要表明馬克思主義的平等原則在于不依靠強力或脅迫而實現(xiàn)的平均分配。也基于此,自愿的平等之出處,必然是出于自愿的個人,不存在一個超越個人主義動機的維度。這實際上就會導致在某種程度上與自由主義者們所倡導的以個人動機作為立足點的觀念相混淆,因而也造成了一定意義上的理論困境。想要消除這種困境,一種馬克思式的邏輯可以給出答案:在消滅資本主義之后,個人主義的動機會逐漸消失,個人會成為“社會個體”,對自己的利益與他人的利益一視同仁,如此就從根本上否定了基于個體的私有財產權原則和資本主義的私有制。這也是若想合邏輯地解決這一問題,必須回到馬克思的辯證邏輯中去而不是以分析的方法論尋找答案的原因。誠然,學者們若以馬克思式的“社會個體”的視角來審視自我所有權這一概念,或將會引導出另外一些有待討論的問題:如作為共同體式的所有權和自主式所有權(autonomous ownership)等新型所有權概念的解讀。自我所有權的概念在擺脫與私有財產權概念相混淆的境地之后,其自身的概念意涵仍然具有拓展的空間,這一點必須引起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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