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上世紀80年代牛漢辦《中國》期間,《黃河》請他來山西開筆會。當天夜里,他即讓人把我找了過去。他和我說,我寄給他們刊物的詩稿他看了,他想見見我。但那個稿子不能發(fā)。不發(fā)的原因,還是詩的質量上有欠缺,沒有達到《中國》的選稿水平。見到牛漢的當夜,他即拿給我?guī)妆倦s志;到他回北京后,又把前面已出版的雜志打包寄了來;再就是刊物期期出來給我寄,從雙月刊變月刊,從厚本變薄本,直到它被叫停,我打開最后一期,將印在扉頁上的“終刊致讀者”大聲讀出來。
讀《中國》的情景,歷歷在目。不僅我會期期通讀,在一起的幾個好友,都找我借閱,交流每一期的讀后感。它構成了我們精神生活的一個組成部分,但隨著刊物被叫停,這也被剝奪了。
牛漢的《中國》,是堪比《當代》和《收獲》的國內(nèi)最好的大型文學雜志。
盡管我當初就確知,他僅是《中國》的一員,在他這個副主編——執(zhí)行副主編之上,還有丁玲、舒群、魏巍等人,但我寧愿相信,牛漢即《中國》,《中國》即牛漢。
《中國》停辦后,我從不同渠道得到過一些消息,包括刊物所面臨的內(nèi)憂外患;內(nèi)部人也亂成一鍋粥;他和馮夏熊人借在《中國》,領工資卻還在原單位;1986年,他該辦的是離休手續(xù),再沒有可能調入雜志社;有可能的,也就是離休反聘。
然而,我這一觀點,非但沒有改變,反而加強。
丁玲死后,刊物沒能保住,從實用主義的角度講滑向了失敗,但另一層意義上,它短時期兩年的存在,更體現(xiàn)出牛漢詩人的價值——人的價值。
牛漢為《中國》貫注的,是一種獨立自主、不屈不撓的內(nèi)在精神。
《中國》的詩歌欄目,更因牛漢是當代最杰出的詩人之一,既有象征性,又有號召力,所發(fā)詩歌,不僅在國內(nèi),在國外 也有影響。
《中國》被叫停,在當時是頗為轟動的文化事件?!吨袊返摹敖K刊致讀者”,在文化界廣為傳閱,是哀歌,也是戰(zhàn)斗檄文。
在《中國》出現(xiàn)之前,我是通過他在《詩刊》上的年度獲獎詩《華南虎》而走近他的。作為他的讀者和崇拜者,應該說接觸得相對較晚。到《華南虎》,他已寫了幾十年東西,好作品和有代表性的詩,亦有相當?shù)臄?shù)量。
和老家山西有關的東西,是他寫自己降生的散文《綿綿土》。那是他定襄老家的一個古老傳統(tǒng),母親生孩子之前,都要找到一些金黃的細土,撒在炕上,孩子就要生在這綿綿土上。文章充溢著他作為一個山西人、一個蒙古族男人的赤子之心,赤子之情。后來電視連續(xù)劇《成吉思汗》播出,聽到騰格爾唱主題歌中“每一個降生的嬰兒,都帶著你的血性”,就想起他和他的這篇《綿綿土》。
2007年11月,他回山西來參加“中國詩歌·太原論壇”,我又一次見到他本人。他已是八十好幾的老人了,也因這一生消耗巨大,整個人顯得小了一大圈。牛漢自1955年被打入胡風集團,一直到1979年12月平反,這二十余年,精神和肉體上更是遭到嚴重的摧殘,這又必定反映到他晚近的身體上。跟他來開會的人(后知是他兒子)說,他頭疼的老毛病經(jīng)常發(fā)作;另外還有點兒老年健忘或者說癡呆。而我也只能說,他是多么沉默的一個老人啊。
現(xiàn)在,就是把當代中國詩歌的旗幟全扛在他肩上,包括2003年那個國際獎——馬其頓“國家文學節(jié)杖獎”,包括《悼念一棵楓樹》和《溫泉》獲兩個全國獎,對他而言,或者也不再能說明什么了。
還記得上世紀80年代周濤回來談牛漢。他說,牛漢到了烏魯木齊,他們兩個人在大街上走著,正逢西北風大作,牛漢使勁兒在風中向他喊著:這風好啊,撞在胸脯上,和擂鼓一樣。
兩個山西籍詩人(一個63歲;一個整40歲)留在西域大風中的形象。
1988年12月,我在《詩刊》上發(fā)了一首《有的時候》。詩因占的是前面的頁碼等故,讀過并記住的人竟不少。有朋友后來還在某一文里特地提起過。那后來是一次到屯留縣采風,新認識的一位朋友,拉著我的手說,我們有緣,他20多年前就在《詩刊》上由這首詩和我結識了。
我亦有這樣的閱讀經(jīng)歷。較顯著的,便有在河北的《詩神》上讀宋琳的《囚徒的關懷》。也就那么十幾行吧,覺得好,看了好幾遍。
頭些年,潞潞、張銳鋒做山西文學院院長,宋琳有兩三次被他們邀請來搞講座,我見到他本人后,都曾向他提起這首充滿人性悲憫的小詩。
宋琳和山西的淵源,也還是比較深的。如他早先成名,多少就和1986年來山西參加那屆“青春詩會”有關。他個人的第一部詩集《門廳》,也正由北岳文藝社出版。這也是潞潞、李杜主編、趙曉陽責編的“黑皮詩叢”中的一冊。
多少不同,是我當年就在那次“青春詩會”上見過他。省里也在開詩歌會議,《詩刊》的幾個老師,帶著這些青年才俊來到我們中間,介紹他們的人和創(chuàng)作。不過與他本人則沒有交流,基本等同臺下遠瞻。
我對他創(chuàng)作的關注,主要源自《囚徒的關懷》這首小詩。后來我找趙曉陽要《門廳》一書,是希望從中翻找出它來,但《囚徒的關懷》卻未收入《門廳》之中。
當然,有所補償,畢竟集子里有一定比例的優(yōu)異創(chuàng)作。尤其記錄異域漫游的幾首,一些詩中情景,至今似還浮現(xiàn)眼前。
《門廳》在編輯上更少有斧鑿之痕。一首一首放上去好了。沒有像我們那樣,弄得一輯一輯的。這編輯理念,想來可能和他那么些年多在國外生活有關。
在我和宋琳講起他這首小詩,那也是匆匆20余年,一晃過去。當年寫《囚徒的關懷》的青年才俊,卻因頭發(fā)變稀疏了,專門向我解釋了杜甫的“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那是頭發(fā)少得拿簪子都簪不住了?!?/p>
這人在悲秋,杜甫的悲秋;于宋琳,或者還因為他曾多年生活在國外,這般“身在異鄉(xiāng)秋水寒”的漂泊感,體會更多。
寫有《弗蘭德公路》的克勞德·西蒙說,在法國,有一種精神生活,曾令我浮想聯(lián)翩。
我這樣的詩歌生活,實際就是這其中的一點點。盡管在我們,少得可憐。
時間向前移,來到1977年、1978年,則為《天安門詩抄》;不覺中,著名詩人李瑛所寫的長詩《一月的哀思——獻給敬愛的周總理》,我倒背了下來。
但此間真能記著的事兒,卻是《揚眉劍出鞘》的作者王立山大哥,走進我那單身宿舍。
《天安門詩抄》,準確書名:《天安門革命詩文選》(后來還出了續(xù)編),后被評為“30年來最有影響力的300部書”“60年最有影響的60部書”等。在書出版的第一時間,我在省里為“四五運動”召開的平反大會上,以0.83元的價格購得。而書的編者“童懷周”,實為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漢語教研室16人的集體命名;此外還有一位特殊成員,是人民文學出版社資深編輯王仰晨,他也是《青春之歌》《魯迅全集》《茅盾文集》《瞿秋白文集》《巴金全集》等名著的責編。李瑛的長詩,并不來自《詩抄》,而是打倒“四人幫”后詩人發(fā)表的作品;《詩抄》中最著名的兩首自由詩,分別為《告別——寫在舉國哀悼周總理的日子里》和《挽歌》。
另為一張《中國青年報》,上刊有一整版《天安門詩抄》作者創(chuàng)作筆談,其中就有署名王立山的文章。
在他走進我那單身宿舍時,書和報紙,就整齊地碼在我的枕邊。這可不是故意而為,是碰巧了,又非碰巧,因為,為“天安門運動”平反昭雪,全面聲討“四人幫”,那在當時,就是中國人民政治生活當中的頭等大事。而他的這首《揚眉劍出鞘》,每日都響徹、回蕩在耳畔:
欲悲聞鬼叫,我哭豺狼笑,
灑淚祭雄杰,揚眉劍出鞘。
這四句20字,歸為五言絕句,總被引用和朗誦——最著名的,當然是孫道臨的。
另是我記得《揚眉劍出鞘》實有兩個版本,其一,前四句為:
一夜春風來,萬朵白花開。
欲知人民心,且看英雄碑。
其二,后四句為:
骨沃中原土,魂入九垓舞;
英靈在人間,長擂震妖鼓。
編輯、傳播的過程中,不知哪個版本走了樣兒。
1976年4月5日下午,王立山把詩貼在人民英雄紀念碑的正北面;在他剛離開廣場不時,民兵即被派進去清場;遂紀念活動被定性,他的詩(人)被列為“001號反革命案件”,全國通緝。后來他說:“我的這首詩是‘四五運動’千百萬首詩詞中的一首,它和所有詩詞一樣,反映了當時民眾的政治認識、意愿、情緒和呼聲。我只是民眾當中的一員。”實際上,那前前后后,懷念周總理、直指“四人幫”的詩,他共創(chuàng)作并張貼出去有十多首。
春意初發(fā)花香凝,寒夜暗寂懸冷星。
漫漫哀思繞華夏,烈烈雄鷹金目瞑。
白花一朵寄深情,遙望征程困難橫。
錚錚純鐵孩兒骨,酷默之后有雷驚。
這即其中一首。不過沒有收入《詩抄》之中。
為了避開京中拉網(wǎng)似的通緝、追查,這位曾插隊黑龍江的首都青年,隨父來到太原鐵路局工作,當了一名汽車修理工?!安粚懽郑徽務?;凡事小心,盡量不引起他人注意?!边@是他初到山西時高度警覺的生活準則。碰到萬不得已要動筆,他就把字寫得歪歪扭扭的。其間,關于天安門詩抄的大本影印件,公安上已下發(fā)到全國。
太原于他,確是塊兒風水寶地,他在此躲過了這場甚至會有性命之攸的劫難。到曙光初照,他已成為萬眾仰慕的“四五英雄”,人民最喜愛的詩人;后來還被評為“新長征突擊手”等。
而他能走進我那單身宿舍,正是作為“四五英雄”,被邀來參加省里的平反大會。
在賓館開會那幾日,楊國珍、王立山兩位青年英雄得空就來找我。這里講“英雄寂寞”,則為會上多一臉嚴肅的四個兜干部,除官話、套話、文件話,私下不可能有什么交流,來我這小兄弟處,三人至少可找來一大摞舊報紙切磋書法。楊國珍老師是激動型,雖然說話聲音不算大,還有點兒喑??;我的情緒也是很容易被調動起來的,畢竟我還是個毛頭小子,他倆一來,我都變成五角星轉圈的光芒了;說王立山大哥,那時他始終都那么平靜,性格自有深沉處,不多言語,不茍言笑,人又十分質樸,非常好接近;既不以運動英雄又不以詩人自居;可他在那一時間,分明就寫了《揚眉劍出鞘》。
這時,他拿了我那枝湖筆,飽蘸濃墨,深沉有力地把這詩寫了一遍。字寫得還有刀砍匠鑿之意。
插隊黑龍江,見舅如見娘;
兩人同流淚,三行——
這是我在《詩刊》上覓得的段子,卻也浸透了生活的不幸和苦澀。因和王立山大哥隨后還有過一些交往,他當年插隊黑龍江,想不起來這段子一起時是否說起過。他那樣正兒八經(jīng)的,不會感覺起哄里還有什么奇崛。他工作并住在塢城路那邊,由于當時交通條件有限,大家來去都感覺遠。后來一次,他過來說一直在忙工作,單位讓他做了部門負責人,還有經(jīng)濟指標等,這樣,漸漸地,交往淡了。但我知道他后來回了北京,時在1985年左右。想來今天他已是60上下的人了。
中華民族,自古就有“憤怒出詩人”,重拳擂擊。王立山,就是這樣的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