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一個人心中有兩座城,一座新城,一座老城。新城是當(dāng)下的生活,老城是記憶的日子。
老城是座古城,有兩千歲了。兩千歲的城池里,有一種舒緩的節(jié)奏,骨子里的慢。
老城里的人吃飯慢。從前有個人,坐在老柿子樹下喝酒,青瓷酒盅花生米,一粒一粒地搛,從中午喝到下午,他還是不緊不慢。
老城里的人寫字慢。老先生寫字用毛筆,哪怕是寫張借條。純白羊毫,在宣紙上寫蠅頭小楷,筆頭歪了,用舌頭舔舔,一筆一畫,端端正正,對方塊字恭恭敬敬。日頭光影,從書案,移到身后,移了45度,半天才寫幾十個字,不慌不忙,氣定神閑。
老澡堂子慢。老澡堂“水包皮”,“泡”是一個關(guān)鍵字,任一池蕩漾熱水,一點一點,漫溢肌膚。老城里的人,咪過小酒,喜歡到老澡堂子里泡泡,一個晚上都賴在那兒,直到澡堂放湯,才蹩著步回家。
老手藝慢。有家兄弟剪刀店,祖上從揚(yáng)州過來的,店主人今年70歲了,老人戴上老花鏡,花上半天工夫,才磨一把剪子,一邊磨,一邊用一塊布條擦拭。
老煤爐子慢。老煤爐子是蜂窩煤,用它煨老母雞湯正好,爐火由弱轉(zhuǎn)旺,由旺轉(zhuǎn)弱,慢火細(xì)燉,有如人生氣場。煨老母雞湯是味道純正的慢美食,瓦罐里的老母雞湯要整整熬到子夜。
老碼頭慢。一個人坐在候船室里,從傍晚坐到下半夜,老遠(yuǎn)聽到船笛聲,等了好久,船才突突駛來。到一個地方去,會經(jīng)過許多水碼頭,船靠上碼頭,會有幾個人下船,幾個人上船。那些在子夜下船的人,慢慢消失在夜色里。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船在慢慢走,船走得很有耐心,坐在船上的人不急,他要坐一天船,看岸上的風(fēng)景,再在船上睡一覺,才能抵達(dá)目的地。
老城里的愛情慢。從前,張家的大公子與李家的二姑娘談對象,談了十多年都沒有結(jié)婚,有一次看到這對戀人在護(hù)城河邊的一棵大柳樹下牽著手,一方歪著頭,傾聽一方絮語,猜想他們簡潔的情愫,與文火細(xì)熬有關(guān)。
老城的人說話慢。老城的方言慢悠悠的,街上的男人、女人、小孩,說話像唱戲念白。老城里的茶樓,一個人在樓上憑窗而坐,與另一個人隔街說話……
老城的樹長得慢。城河對面,河沿上的一溜大槐樹,是最本質(zhì)的草本“土著”,在外來人看來,它高大挺拔,濃蔭如蓋,其實早站在那兒,慢長了幾十年。
我在老城里有幾個老友,有一位住在古橋的旁邊。春天,透過垂柳絲看古橋,橋欄上端坐著幾只小石獅子,神態(tài)各異。風(fēng)一吹拂,橋、柳依依,若是加個框,便是一幅水墨。幾十年間,經(jīng)常到那兒坐坐,幽巷石板,留下我和友人,長長短短,短短長長的散步身影,有種人生交往的不緊不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