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
【摘 要】 周代射禮中留存不少鹿形器物。射牲禮以鹿為射殺、祭祀的對象;大射禮和鄉(xiāng)射禮以鹿屬動物之皮或畫像為射侯;鄉(xiāng)射禮的鹿形器物尚有鹿中。周代射禮中留存的鹿形器物應與上古狩獵祝咒巫術在后世的禮儀化轉變密切相關。
【關鍵詞】 射禮;射牲;射侯;鹿中;狩獵巫術
上古社會以漁獵為主,國君躬親田獵,以為祭祀之用。鹿,是當時狩獵的主要獵捕、祭祀之物,具有濃厚的祝咒厭勝的巫術氣息。至周代,真正意義上的馳獵漸次轉變?yōu)槌?、宴饗時一種高度禮儀化的狩獵活動:射禮。而鹿形象也就順理成章地以某種象征符號進入相關禮儀之中。本文即探究周代射禮中留存的鹿形器物及其象征意義。
在周代,射禮種類多樣,但總體可歸為兩種。一種是“射牲”,也即射擊真實的動物。上古狩獵,國君親歷親為,本是平常之事。然周代逐步進入農耕社會,雖有漁獵,但較之上古,漸成副業(yè)。且國君人事日繁,一般狩獵之事就以專職代替。然而,成習不可改,舊禮不可失。故而在重要祭祀場合,國君會于射宮舉行射牲儀式,以示親殺。[1]《周禮·夏官·射人》即云:“祭祀則贊射牲”。漢鄭玄注:“《國語》曰:‘禘郊之事,天子必自射其牲。今立秋有貙劉云?!敝艽渖Y所射之犧牲,史述不明;不過,這種射牲禮在漢代發(fā)展為鄭玄所說的貙劉禮,或可由此一窺射牲禮所用犧牲。
《后漢書·禮儀志中》云:“立秋之日,自郊禮畢,始揚威武,斬牲於郊東門,以薦陵廟。其儀:乘輿御戎路,白馬朱鬣,躬執(zhí)弩射牲,牲以鹿麛。太宰令、謁者各一人,載獲車,馳駟送陵廟。還宮,遣使者赍束帛以賜武官。武官肄兵,習戰(zhàn)陣之儀、斬牲之禮,名曰貙劉?!庇墒份d可知,漢代的貙劉禮除祭宗廟外,還包括兩個方面:斬牲和習戰(zhàn)陣。這兩方面,前者屬于周代的嘉禮中的射牲禮,后者屬于周代軍禮中的大蒐禮。射禮,本就起源于以狩獵形式進行的軍事訓練:“大概古人最初借用田獵來進行軍事演習……同時在辟雍(大學)附近設有廣大園林,以便練習射獵;也有在宮中建筑射廬來習射的”。[2]故而,周代的射牲禮與大蒐禮均以狩獵方式舉行。至漢代,二者合二為一,成為貙劉禮。貙劉禮所選用犧牲,即是田獵中最常見的獵物:鹿麛。由此推測,作為貙劉禮前身的射牲禮或也以鹿為射殺、祭祀的對象。貙劉禮在漢后,多有廢止。不過,北魏永興年間,又曾恢復此禮?!段簳ざY志一》云:“常以九月、十月之交,帝……親行貙劉之禮?!鄙涠Y以鹿為犧牲的儀軌或延續(xù)至北魏。
與射牲禮不同,周代的另一種射禮類型是以某種“箭靶”作為射擊對象。這又分為“武射”和“禮射”?!拔渖洹弊钪饕氖恰爸髌ぶ洹保瑥埆F皮以射,“著重于‘獲(射中),不講究禮儀?!薄岸Y射”則包括大射禮、鄉(xiāng)射禮、賓射、燕射四種,是“張‘侯來射,著重于按照一定的禮儀”。[3]
商周射禮,從“射牲”到“武射”,再至“禮射”,大致有個發(fā)展的過程?!豆攘簜鳌氛压四暝疲骸耙蛏L狩以習用武事,禮之大者也?!蓦m多,天子取三十焉,其余與士眾以習射于射宮。射而中,田不得禽,則得禽;田得禽,而射不中,則不得禽。是以古之貴仁義而賤勇力也?!眲t周代田獵之后,除國君取少部分獵物用于祭祀外,剩余獵物會讓士眾習射于射宮。這就是前面所說的“武射”中的“主皮之射”。所以,《禮記·射義》鄭注云:“主皮之射……卿大夫從君田獵班余獲而射”。最初,“主皮之射”的“箭靶”或許仍舊是一只整獸,但漸漸以獸皮代之。因此,《儀禮·鄉(xiāng)射禮》鄭注又云:“主皮者,無侯,張獸皮而射之。主于獲也。”至于“禮射”,“該即起源于‘主皮之射。因為從‘習射的發(fā)展過程來看,‘主皮之射以射獸皮為目標,比用擒獲來的野獸來習射要簡便得多,‘禮射用‘侯來代替獸皮為目標,比‘主皮之射更為進步?!盵4]所以,上古的射禮中的“箭靶”經歷了一個從全獸至獸皮再至射侯的射牲、武射、禮射過程。
現存《儀禮》有《鄉(xiāng)射禮》和《大射儀》兩種“禮射”射儀。大射禮和鄉(xiāng)射禮的許多儀注類似,均以射侯為鵠的。關于大射禮射侯的具體形制,《禮記·射義》孔穎達疏:“其侯,天子大射,則射皮侯?!彼^“皮侯”,《周禮·考工記·梓人》鄭玄注:“皮侯,以皮所飾之侯。”孫詒讓正義:“所謂皮侯,是侯側之飾,及鵠并以皮為之,故專得皮侯之名也?!眲t大射禮的射侯是布質為底,邊側和中間的鵠的飾以相對應的獸皮。具體至不同階層,所用皮侯也不盡相同。《周禮·天官·司裘》記載周天子與畿內諸侯大射的情狀:“王大射則共虎侯、熊侯、豹侯,設其鵠。諸侯則共熊侯豹侯,卿大夫則共麋侯,皆設其鵠。”周天子的大射禮僅有天子、諸侯和卿大夫參加,不及于士這一階層。其中卿大夫所射之侯是麋鹿皮?!秲x禮·大射儀》主要記載畿外諸侯祭祀前的大射,亦記有三侯:“大侯”、“參侯”和“干侯”。其中“參侯”,“參讀為糝,糝,雜也,雜侯者,豹鵠而麋飾,下天子大夫也?!保ā秲x禮·大射儀》鄭注)諸侯之卿大夫所射之侯不是純用麋皮裝飾,而是鵠為豹皮,外飾麋皮,以這種雜飾的方式表示地位低于天子之卿大夫。
《儀禮·鄉(xiāng)射禮》論及鄉(xiāng)射禮的射侯:“凡侯,天子熊侯,白質;諸侯麋侯,赤質;大夫布侯,畫以虎豹;士布侯,畫以鹿豕。凡畫者,丹質?!编l(xiāng)射禮的射侯與大射儀有些出入。《鄉(xiāng)射禮》鄭注云:“此所謂獸侯也,……白質、赤質,皆謂采其地,其地不采者,白布也。熊、麋、虎、豹、鹿、豕,皆正而畫其頭象于正鵠之處耳。君畫一,臣畫二,陽奇陰偶之數也?!眲t天子、諸侯之射侯,仍與大射儀相似,屬于皮侯,不過中心鵠的處有不同的顏色。大夫和士則僅僅是布侯,邊側不飾獸皮。另外,各個等級的射侯均畫正面獸頭像于鵠處,其中諸侯和士人兩者的鵠處均繪以鹿屬動物的頭。
探究射侯的源起,臺灣學者陳槃認為可能源于兩個方面:一是上古社會,國君親自田漁,用以祭祀。這種行為在后世被禮儀化了。二是以武王伐紂時的典故為證,認為“射侯”是以異心諸侯之像為鵠的,射之用以詛咒。故而,諸侯之“侯”字即是張弓向畫布射箭之意。[5]第一種源起推測,與我們前述考證不謀而合。而對于第二種源起推測,勞榦在《“侯”與“射侯”后記》中甄別說:“槃廠先生以為‘然則侯字從矢,從象射布之廠,何耶?…………諸侯的侯采用這個字形,則由于向畫布射箭。如此,則至少在造侯字之時,已有張著的射布。假如這個射布不畫諸侯,則射侯在未畫諸侯之前已經有了,亦即畫不服王化的諸侯一事不得為射侯的初義;假若射布畫的是諸侯,那就要承認射布的侯在前,諸侯的侯在后,又和原來的論定相遠了?!盵6]正如勞榦先生的論證:射不朝臣子之像均不是射侯的原義。endprint
因此,針對陳槃先生的射侯兩種起源說,應該說上古田獵活動的禮儀化是最主要的源起,周代通過射侯這種設靶形式進行習射訓練,以提高狩獵、軍事戰(zhàn)斗能力。但是,應該看到:上古田獵活動中本身就包含有狩前禱祝、獵后祭祀等原始巫術活動。而正是這種巫術儀式最終導致了第二種起源的由來。
射侯與早期的狩獵祝咒巫術相關,可得到多方證據的支持。中國北方巖畫就存在大量的獵鹿祝咒畫面,比如內蒙古烏拉特中旗韓烏拉山峰一帶第19地點第13組陰山巖畫,“畫面以主要位置鑿刻了一只大馬鹿,頭高昂,腹部隆起,像是一只孕鹿。在鹿前方兩側有獵人兩個,一人執(zhí)弓。”[7]早期巖畫,動物一般均比人物高大許多,不過這幅圖案中,長著巨大枝狀角的鹿比獵人以及獵犬要大數倍之多。整個畫面只是為突出鹿形象,其它人獸只是陪襯而已。并且,鹿前的那個獵人未執(zhí)弓,頭部似乎戴鹿角飾物,兩臂拱起向下,其形象更像一位正在“作法”的巫師。因此,可以確定的是:這幅巖畫描述的是祈禱狩獵成功的情形。類似的狩獵祝咒儀式,在民族資料中也有清晰呈現。我國東北的鄂溫克族獵人若長期打不到野獸時,便會請薩滿作法,用柳枝做一個鹿或犴形的箭靶,將之放在瑪魯神前,一人射中,眾人歡呼,以此來預告狩獵的成功。[8]此處的鹿形柳枝箭靶就與史載的射侯作用非常相似。
射侯與早期的狩獵巫術相關的推斷,證諸射禮本身亦然。參與大射禮者“其服無文,故用皮弁以射”(《禮記正義·射義》孔穎達疏)。所謂“皮弁”服,是夏商周三代共同穿著的以白鹿皮為主要材質做成的冠服。皮弁服與射侯一樣,均是上古狩獵巫術的組成部分,是人類早期鹿崇拜的具體表現。除此之外,周朝射禮結束后,還要祭祀射侯。《周禮·夏官·射人》云:“祭侯,則為位”,即是大射禮畢后,天子或諸侯要把酒、脯醢和折俎獻給服不氏,再由服不氏用以祭侯,隨后才可飲祭祀過的酒。[9]這種祭侯的行為,正是上古狩獵成功后,先祭祀獵物再聚餐的行為的余緒。
正因射侯是上古狩獵祝咒巫術的一種表現形式,所以至武王伐紂時,武王遂借用其厭勝巫術的意義,將射侯的獸頭畫像改為不朝的丁侯之像,射之以詛咒(《太公金匱記》,見《藝文類聚》卷五九)。如此,便有了射侯的第二種起源猜測。這兩種起源說本就相互勾連,至后世干脆混淆論之。漢儒各家關于射侯的說法,即多為兩者結合。
在射禮中,除射牲、射侯之外,鹿形器物尚有鹿中?!多l(xiāng)射禮》云:“君,國中射,則皮樹中,……于郊,則閭中,……于竟,則虎中,……大夫,兕中,……士,鹿中”。所謂“中”,即是射獵計分用的盛算籌器。鄉(xiāng)射禮依等級,其盛籌器形制不同,鹿中屬于士人一級。鹿中的具體形狀:“髹,前足跪,鑿背容八算。”(《儀禮·鄉(xiāng)射禮》)。鹿全身刷為赤黑色,前腿跪曲,背上鑿有能放八支用于計分的算籌的圓孔。[10]
周代,與射禮相仿的投壺禮中也有鹿中。《禮記·投壺》鄭玄注:“投壺,射之細也”,則投壺之儀節(jié)是簡化版的射禮。周代宴飲,常以射箭比賽作為娛樂活動,但如果庭院不大,不足以陳設射侯;或賓客不多,不足以排比射耦,就會改用投壺禮。故而,與鄉(xiāng)射禮相似,投壺禮中士的盛算籌器依然是鹿中?!抖Y記·投壺》鄭注云:“士則鹿中”。孔疏具體刻畫其形:“其中之形,刻木為之,狀如兕、鹿,而伏背上立圓圈以盛算。”此形狀大致與鄉(xiāng)射禮的鹿中相同。
射禮中的鹿形器物均是上古狩獵祭祀禮儀化的表現,鹿中亦不例外。射箭前,鹿中的位置擺放即寓有某種象征意義:“南當楅,西當西序,東面”,南面朝向箭架,西面對準堂上的西夾室之墻,鹿頭正對東面[11]。在射禮中,鹿中前足屈跪,面朝太陽升起的東方,這種安排正與狩獵前祭神以鹿為犧牲的上古巫術一脈相承。
【參考文獻】
[1] 陳槃.春秋“公矢魚于棠”說[A].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論文類編﹒歷史編﹒先秦卷[C].北京:中華書局,2009.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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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勞榦.“侯”與“射侯”后記[A].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論文類編﹒歷史編﹒先秦卷[C].北京:中華書局,2009.297.
[7] 蓋山林.陰山巖畫[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6.123.
[8] 滿都尓圖,周錫銀,佟德富.中國各民族原始宗教資料集成(鄂倫春族等卷)[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110-111.131.
[9] 楊天宇.周禮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440.
[10][11] 彭林.儀禮全譯[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7.185.152.
【作者簡介】
李 佳(1975.1-)女,漢族,河北武安人,中共湖南省委直屬機關黨校講師,文學博士,研究方向:中國文學與文化研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