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主講人:吳鵬
◇ 時 間:11月27日15:30—17:00
◇ 地 點:《中國書畫》美術館
謝謝各位。我們經常都會聽到一個詞叫“書畫同源”,這個源是什么東西?我們可以從早期壁畫里頭,找到一些高度的濃縮、高度的寫意、高度的夸張的東西,就是把線條抽離出來,做一個形象。說白了,就是“同形”,或者說,形象是它們的根本。
那我們再進行抽離。我們可以舉兩個例子,比如說像“美”,從羊從大。羊在六畜里頭是“極膳矣”,這個“膳”最初沒有月字旁,我們今天看是月字,其實是肉字。所以這個善和美是一個意思,所以美和善才是統(tǒng)一的。今天我們看到小篆,直到楷書,已經把它嚴格規(guī)范化。比如我們再舉一個“藝”字,甲骨文和小篆的藝字?!八嚒钡囊馑季褪窃苑N,就是種植。后來把這個土字旁加上去,指示的意味就更加明顯,說明就是種在土中的。它就是一個形象的東西。我們今天看到它是字了,如果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講它,它就是一個形象,或者極度抽象的畫。所以我們講書畫同源這個“源”就是形象,造字法里頭我們稱為象形。
但是最早的“書”的意思不是書法,而是書寫的意思。在甲骨文里,“書”的形象就是一只手拿著一只筆,似于今天的“聿”字,而“筆”字的繁體字就加了一個竹字頭,表示它是屬于竹子類的,就是一種指示。
其實對書法也有提出疑義的,聞一多先生就說書畫是“異源同流”的,還舉了例子。其實我們如果注意看那段話,就會發(fā)現(xiàn)是自相矛盾的。他說“一切文字,在最初都是象形的,換言之,都是繪畫式的,反之任何繪畫都代表著一件事物,因此也便具有文字的作用”,后來他反而說“恐怕是異源同流的”。我覺得恰巧他要表達的意思是書畫是同源的,因為書和畫都來自于象形。
唐代張彥遠在他的《歷代名畫記》里頭,有一章“敘畫之源流”,也提到了“書畫同體而未分,象制肇始而猶略”。意思就是說書法和繪畫的本體是不可能分開的,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二而一、一而二的關系,不是你產生我,我產生你—它們之間互相都有對方的因素、對方的基因。
趙孟頫題跋里頭就講到了“石如飛白木如籀”?!棒Α本褪且环N篆書,現(xiàn)在基本已經失傳看不到了?!帮w白”就是那種牽絲的效果、枯筆的效果,也就是說你畫石頭要有像書法里面寫飛白的效果,畫樹木的枝干要寫出大篆那種遒勁的意思來?!皩懼襁€于八法通”,“八法”就是書法?!叭粢灿腥四軙?,方知書畫本來同”,其實從趙孟頫的創(chuàng)作詩卷里面我們也可以看到他對于書畫同源或者書畫同法的理解。
昨天我們在故宮博物院的藏品里就看到了這一幅畫。其實這首詩還在另外一個地方出現(xiàn)過,只是稍微不同,說“寫竹還將八法同”,但都說明了他對書畫關系的理解,也就是說書法和繪畫都有一個源,這個源就是象形。按我的理解,一方面它是從形往越來越復雜、越來越精細的方向發(fā)展,這樣它就變成我們今天所謂的繪畫。另外一條路線是往越來越簡單、越來越概括的方向去發(fā)展,這個方向就是我們今天的文字。
第二個問題是有漢字了為什么會有書法?因為世界上有很多文字,但是能夠稱得上文字藝術,我們叫書法,西方叫“calligraphy”。當然這個詞我覺得有問題,因為它不足以概括我們的書法。我們分兩個層次給大家來解讀一下。第一個是它的文化性屬性。我把它分成四個境界。在《中國哲學史》里面,馮友蘭先生認為人生有四個境界: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最后是天地境界。我也是受到馮先生的啟發(fā),但不完全和他重合。自然境界—我就覺得這個很有道理,一開始文字產生的目的就是為了使用,但是文字產生之前還有一種結繩記事的方式,我們只能從文字記載來看,比如《周易·系辭》里面講“上古結繩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書契”,書契就是刻符記事,事大大結其繩,事小小結其繩。
第二個境界,從文字到書法之間,有一個神秘期,我覺得它的境界應該屬于神圣境界。我們知道文字其實與巫術有關系,我們從今天甲骨文的發(fā)現(xiàn)來看,里面有很多貞人,就是所謂的巫師。其實巫師在當時來說是最高的文化權威,要體現(xiàn)文字的神秘性,要經過神化,所以我覺得它是一個神秘的境界。當然,隨著載體的發(fā)展,記錄的方式也越來越復雜,書寫的樣式也越來越多樣。
第三個境界,就是漢字的書寫已經到了自覺的時代,叫生命境界,就是楊雄的《法言》里頭所說的“言心聲也,書心畫也”。我們舉一個例子,顏真卿的《祭侄文稿》是他在很悲憤的情況下寫的,其實就是一個草稿,但我們稱它為“天下第二行書”。其實一開始的時候還是比較規(guī)謹?shù)?,到了中間的時候涂改就有點多了,墨色也不同了。到了最后一行,“無嗟久客,嗚呼哀哉尚饗”,這后面其實已經變成狂草了。我們從他的書寫過程里可以感受到他心情的起伏變化。我覺得這體現(xiàn)了他的一種生命情懷、他的感情世界。也像蘇東坡所講的“無意為佳乃佳爾”,不用太刻意地去寫它,他反而能把這個東西體現(xiàn)出來。
第四個境界,我覺得是道德境界。馮友蘭先生講的第四個境界是天地境界,但是我覺得那個境界太高了,對于藝術來說,就是所謂的道德境界,就是所謂的“人書并重”。劉熙載在《藝概》這本書里提到“書者如也”,他說“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這個就是我們經常講的“書如其人”。書如其人這個說法在很多時候常常被誤解,就是字寫得好人才好,或者人好了字才寫得好。
《聽琴圖》這個大家應該很熟悉,傳說是宋徽宗畫的,它的題款很特別,是蔡京的字。他寫的一封信。蔡京的藝術修養(yǎng)不是一般人能比的。他在宋代所謂的尚意書風里頭,并不亞于其他三個。(有關“宋四家”,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談這四個人,“蘇黃米蔡”的蔡就是指蔡京。)
這是另外一個人,秦檜,他寫的佛教的偈語。秦檜也是一個和蔡京一樣的大奸臣。他的對手是誰呢?岳飛。再看岳飛的書法,我們從這個意義上來看,會發(fā)現(xiàn)在人品和書品,或者從道德境界這個角度來看,就比較復雜了。這是很吊詭的一種關系。當然我們不能說書品如人品,但是我覺得書寫的狀態(tài)應該和人的性格、性情有一定的關系。
第二個部分,我們來看書法藝術的誕生。如果剛才講的是“道”的話,現(xiàn)在談形而下的東西,就是器—工具。
我們都知道在文房四寶里面有筆墨紙硯,筆是排第一的。筆的別稱挺多的,古人稱筆為毛穎君什么的。古人講筆之四德,就是說它的四個特性—尖、齊、圓、健。這里頭我們來看筆蘸墨書寫的效果,《自敘帖》里最經典的一個字就是這個“戴”字,戴公的“戴”,這個稱為飛白。還有一種蘸水產生的效果是什么呢?漲墨。大家知道,王鐸也屬于貳臣,但不是奸臣,但是他的書法水平確實是一流的。他最善于用水,真是墨氣淋漓。第三種效果是什么?清初有個蔣士銓,他在一首詩里就談到鄭板橋的創(chuàng)作,他說:“板橋作字如寫蘭,波磔奇古形翩翩;板橋寫蘭如作字,秀葉疏花見資致?!蔽覀兛梢钥闯鰜?,書法的筆法在繪畫中運用的效果,也可以看出書法里頭繪畫的筆法。第四種,從八大山人寫意的花鳥畫,我們可以看出墨色的濃淡關系,也就是說,在皴插點染的時候產生的關系是密不可分的。
第三個環(huán)節(jié),我們從西方的藝術,所謂它的“書法”,來看我們中國的書法是什么樣子。這個大家都可以看到,他們使用的畫筆(brush)里頭基本是扁的,但是也有圓的,圓的不是用來寫字的,應該是勾線的。我們的毛筆他們有時候也翻譯成“brush”,這個很有趣。書法不能叫“calligraphy”,直接用拼音就行了。就像外國人翻譯不清楚中國的道,他翻譯成什么呢?就是“tao”。我們還有比如杜甫(Tu Fu),就是這個意思。我們所謂的書法應該是什么東西?我覺得應該是這個樣子的,它具有很多變化在里頭,比如筆法的變化、墨法的變化,而且是沒有定格的。
我剛才講的中國人是感性的腦袋,西方是理性的思維,那天我買了講達·芬奇的手稿的那本書來看,一開始達·芬奇畫的東西就是解剖的東西,他之所以能夠把《蒙娜麗莎》的透視關系畫得這么好,與他懂解剖是有關系的,他甚至畫了死嬰。為什么?他要把人體的關系搞清楚,他才能把細節(jié)描繪得清楚。但是中國人是沒有這種意識的,中國人眼中的關系,中國人理解這些東西,是比較感性的。你們看中國人的菜譜,有時候電視上人家教做菜,比如切成薄片,至于多薄,大概就是2毫米或者什么,放油、味精、鹽強調要適量,什么是適量呢?其實做菜也可以按照藝術的關系來理解。
因為我們有書法專業(yè),我也教學生寫字,有時候學生問一些具體的操作怎么來把握,我只能這樣說:“你自己看著辦?!币驗闆]有辦法量化的。
我們再回過頭來看中國書法藝術的誕生和發(fā)展,其實我覺得可以找到兩個很重要的關系,第一個就是其文化的屬性。從形而上的關系來看,中國的書法不只是對漢字的書寫,更多的是對書寫行為本身,包括人本身、人的感情,還有環(huán)境,所衍生出來的藝術性、社會性和文化性的研究和傳承。聽起來有點復雜,我給大家再解釋下。比如我們剛剛舉的顏真卿的例子,他不單單是把這個字寫好,比如字法要對,而且很重要的心理的感情在里頭。再比如,傳說王羲之寫《蘭亭序》用的是鼠須筆、蠶繭紙,傳說雖然是傳說,但是有一點,畢竟是有文化性的東西在里頭。一幅字,就是紙張擺在那個地方,如果是從文化性的角度來看它,它還有背后很深層次的非物質些的元素,就是精神性的、文化性的、社會性的很多元素。這也是今天書法史研究很重要的一個轉向,就是不停留在作品本身來談技法、風格這些簡單的東西了,而是談它背后還隱藏著很多觀念性的東西、社會性的東西。
第二個方面是工具屬性。中國書法作為以漢字書寫為基礎的獨特藝術,其綿延與發(fā)展,最重要的原因是對書寫工具尤其是毛筆的使用和改進,這是書法從自發(fā)的文字書寫走向自覺的藝術創(chuàng)造的重要選項。從這個意義上說,沒有毛筆,就沒有中國書法。在前毛筆時代,即在毛筆發(fā)明以前的文字書寫,在很大程度上不是為了把書法表現(xiàn)得多好,而是首先把這個事情說清楚了,記清楚了。當然我們今天可以用書法審美的觀念去審視他們。比如甲骨文,講究什么獰厲之美,講到金文剛強之美,但如果從史學的角度來看,其實離我們今天講的是有一定距離的,并不代表說那個時候人們就懂得什么是獰厲之美。今天美學的分析也會產生一些陷井,這個陷井可能就是自己給自己設的套,其實古人或許沒想到這么多,記事的功能是第一位的。但是從歷史的角度或者說從史學的角度來看這個問題的話,就不一定能和美學的東西環(huán)環(huán)相扣,就不一定能對應起來。過度詮釋的東西,也是陷井比較多的東西。
再來談談中國書法的境界生成。我大致總結了三個方向,當然也不一定對,也不是說都囊括了,但大概可以從這三個方向來看出它們的關系。
第一個是天人之際,天人關系是中國哲學的一個重要命題,司馬遷在《史記》自述寫《史記》的目的是要“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這個“天人之際”確實是我們中國哲學的一個很重要的命題。中國人講文字的產生,說“天雨粟,鬼夜哭”,這個就是感天動地,所謂“驚天地泣鬼神”。漢字,包括書法,它之與人的創(chuàng)造或者創(chuàng)作,其間灌注了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感通和尊重關系。我為什么強調這個尊重關系?因為談到書法,也是一種道德倫理的關系,叫敬惜字紙,因為紙和字都是圣賢的東西,你要愛惜它。古代的書院一般都有一個塔,即惜字塔,這個惜字塔拿來干嗎呢?就是燒寫廢掉的這些紙的,還有筆也可以燒,也可以埋掉,但不會亂扔掉。古人在這方面有一些倫理性的東西。
第二個是意象之境。意和象其實也是中國美學很重要的兩個范疇,這個范疇由很多小的東西組成,比如虛實、濃淡、枯濕、急速,很多這種對立的關系共同構成意向的審美范疇。在中國古代哲學里多多少少有這方面的闡釋,比如得意忘象、得魚忘筌等。我們看到一幅字或者一幅畫,感覺非常好,甚至根本不在乎它是什么意思,就對這個“象”本身反而忽略了,更注重的是它體現(xiàn)出來的精神關系。
第三個我們講人書并重。剛剛我們舉的那些例子,其實有一部分來自儒家倫理的關系。比如孔子在《論語》里就有“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把“游于藝”放到最后,并不是說這個藝是最不重要的,恰恰相反,我的理解是他在強調你要從事一門藝術,必須具有前面的這些修養(yǎng),具備前面這些條件。為什么叫“游”?我覺得這個詞用得非常好,游于藝這個藝已經代表了我們對藝術的理解,他不是說“作于藝”,沒有用“作”字,也沒有用“造”或者其他的,游代表一種心態(tài),這種心態(tài)就是什么東西都拿得起、放得開,什么東西都不影響對藝術的執(zhí)著。
唐代的裴行儉還有一句話,他說“士必先器識而后文藝”。士就是讀書人,古代“四民”是四種階層的人—士、農、工、商,排名第一的就是士。士,說白了就是讀書人,讀書人必須先器識,就是說先做好你的境界、你的胸量、你的修養(yǎng),然后再去從文從藝。也就是說,我們的古人對于藝的境界看得比較重,而不是反過來那樣。我開玩笑說那些教條主義者,把古人的意思理解得非常扭曲了,或者說太庸俗了,比如“人品如書品”,“心正則筆正”。我們知道《詩經》的編纂者是孔子,《詩經》開篇就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這就是人性,可是偏偏有人說“詩三百,一言而蔽之,曰思無邪”,就是腦袋里不要有些妖魔鬼怪的東西作祟。古人的觀念,就像原來講孔子的思想一樣,后人怎么理解這么多,甚至有些扭曲了。
我們今天理解古人、理解古人的文獻的時候,還是受到一些誤導,或者沒有去領會古人的原創(chuàng)—古人也是人,我們能夠想到的他也會想到,他們不會說你人好了寫字就肯定好,那樣的話就非常庸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