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墨曦
青崖在碧海蒼天之上,春江花月之左,一壁孤崖聳立滄海,原是無人居住的海之角,后南桑路過此地,見青崖沐月,如白雪冠頂,便命其名為青崖冠白,對外只稱作青崖。
葉縈第一次見到南桑,是在青崖——南桑剛被青帝任命為春宮殿下七星官之一,邀請碧海蒼天的神祇與仙友們相會盛宴。彼時葉縈尚未成年,身為族中最小的女兒,她第一次跟著兄長密歌外出,睜大了雙眼好奇地在青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青崖上遍植花木,鳥鳴聲聲。日光之下,她見到一個男子坐在花叢掩映的竹亭中,身邊圓滾滾的草精扛著花鋤在亭邊一鋤頭一鋤頭鋤著地皮,時不時回頭看一眼他,用稚氣的聲音問:“我鋤得好不好?。俊?/p>
男子靠在亭邊,膝上放著一把琴,時不時撥一下,輕聲回答:“你最乖,鋤得最好?!?/p>
聞言,那圓滾滾的草精便歡喜得滿地打滾,更加賣力地鋤起地來。草精每挖出一個坑,他便往坑里丟一顆種子。
許是聽到腳步聲,男子回頭來,上下打量著她,撥了一下琴弦,說:“云木宜春的人?”
葉縈詫異地問道:“你怎么知道?你又是誰?”
男子輕笑一聲,說:“紫藤掛云木,花蔓宜陽春。密葉隱歌鳥,香風(fēng)留美人。聽聞云木宜春的藤族皆有一雙紫眸,長發(fā)深紫,喜著紫衣,還喜佩戴藤編的首飾——你說我怎么知道的?”
說完,他便起身走了。葉縈摸摸自己戴在頭上的藤編發(fā)圈,又摸摸手腕上還青翠欲滴的藤編手鐲,再看自己一身如同煙霞般的紫色衣裙,窘迫地拍了拍小臉,哎呀,不說還沒注意,聽他這么一說,她才想起自己族群女子的衣著裝扮都差不多呢。
正思索間,葉縈的衣擺被一個小手扯了扯,她低下頭,見是拿著花鋤的小草精正伸著小手拽著她的裙擺。小草精又問:“我鋤得好不好呀?”
葉縈簡直要被這圓滾滾的東西萌化了,蹲下去摸摸它的頭說:“你好乖,你鋤得最好啦?!?/p>
“那你讓一讓路好不好呀,我要繼續(xù)挖坑了。”
原來是小草精的坑挖到她的腳下了,葉縈急急地往一旁退了幾步,就見小草精又呼哧呼哧地賣力苦干。
不多時,密歌找到這里,見到她亦步亦趨地跟著一個小草精,撲嗤笑出來:“我就知道你在這兒。走了,四位帝君都來了,人也差不多齊了,酒宴開始后有你看的?!?/p>
葉縈依依不舍地跟著密歌離去,在宴會上又見到了那個青衣男子。直到哥哥帶著她一起去向他道賀,葉縈才知道他就是風(fēng)神南桑。
南??粗f:“這個小姑娘以前沒見過呢?!?/p>
哥哥還沒回答,葉縈已經(jīng)牽住了他的衣擺問:“南桑君上,你成親了嗎?你要是還沒對象,能不能考慮一下我???”
言畢,周遭頓時一片寂靜,南桑也錯愣了。然后,他低頭看著這小小只的姑娘,琢磨了一下,嘴角揚起一個笑容,問:“你喜歡我???”
葉縈說:“我喜歡你的草精啊!如果我們成了親,你的草精是不是就能變成我的草精了?”
起哄聲中,南桑笑著搖頭:“成親就不必了,但你若是想來看小草精,可以隨時過來?!?h3>二
后來,葉縈才知道青崖的草精是云菇的一種,只長在特定的地點——風(fēng)谷,那是南桑的出生之地,據(jù)說他是出生在風(fēng)暴之中的神祇。而這種綠云菇更是稀少,且非常脆弱,需要生活在無憂無慮的環(huán)境中,若它們覺得壓力大了或是不快樂了,分分鐘就會短命,更不能受到驚嚇,否則就會自爆。
云木宜春雖然也美,可并不適合草精生存。葉縈的父親、云木宜春的老族長日漸年邁,時日無多,密歌雖是下一任繼承人,可其他異母兄弟也想要族長的位置,一直虎視眈眈。就在葉縈來青崖時,老族長已經(jīng)病重。
“等父親故去,族內(nèi)肯定大亂,還請君上務(wù)必讓舍妹在青崖逗留一段時日,密歌感激不盡?!?/p>
宴會散后,密歌找到南桑,如此哀求。
南桑沉吟半晌,看向窗外,花叢中,葉縈抱著小草精,一大一小正低頭編花環(huán)。他是個閑散脾氣的人,向來不插手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可此時眼神卻柔軟下去,彎起嘴角道:“那就留下吧?!?/p>
青崖白日很長,風(fēng)光雖好,過去卻只有他和小草精兩個,葉縈來了之后,整個青崖便多了歡聲笑語。她是孩子脾氣,和小草精玩得很好,不多時便走遍了整個青崖,還拜訪了周圍的鄰居。偶爾南桑在青崖的峭壁上撫琴,葉縈和小草精便會一左一右趴在他的兩側(cè),往往他一曲撫完,她們兩個也已睡著了……
南桑漸漸習(xí)慣了有葉縈在的日子,誰料小丫頭卻不愿繼續(xù)在青崖生活,她說想家了,收拾了包袱來與南桑道別。南桑想起密歌走之前說的話,便哄騙她道:“你不是舍不得小草精嗎,不若拜我為師,留在青崖,與它日夜相伴,豈不美哉?”
葉縈滴溜溜地轉(zhuǎn)著雙眼:“君上不要騙我,我知道君上留我的原因,也知道回去要面對什么。我族正在危機時刻,我兄長一人在家孤軍奮戰(zhàn),無論如何我都不能繼續(xù)留在青崖了?!?/p>
在南桑錯愣間,她就那般義無反顧地走了。
在離開青崖后的好幾年里,葉縈都生活在王位爭奪的恐慌中,直到密歌終于坐穩(wěn)新族長的位置,她才真正放松下來。而那時,她已經(jīng)是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成了云木宜春的將軍,能為兄長出謀劃策,亦能幫助好友了。
云木宜春附近有座章莪山,山上世代生活著豹族,與他們一向交好。密歌能在短短幾年之內(nèi)坐穩(wěn)族長的位置,多虧了豹族幾次相助。特別是王子哈頓,驍勇善戰(zhàn),葉縈從未見過他狼狽的模樣。
但這日,哈頓卻滿臉血污地倒在她面前:“小縈,章莪山戰(zhàn)事急,求你們出兵相助?!闭f完這話,便暈了過去。
葉縈回頭看了眼密歌的居所——在這幾年的爭斗中,哥哥的身體耗損巨大,前幾日甚至累倒了,此時若去叫他,哥哥定然不會視而不見,親征也是可能的。
緊接著,葉縈當(dāng)機立斷,點齊一千人馬去了章莪山。
她帶的是云木宜春最精銳的兵馬,本以為能勉力一搏,可這次侵犯章莪山的竟然是從蠻荒蘇醒的上古神獸猙,豈是小小藤族能夠?qū)沟模?
章莪山尸橫遍野,猙在山林間到處捕食獵物,一口吞食一只豹子。哀鴻遍野中,葉縈舒張自己的蔓藤,纏住了猙的尾巴,用盡全身的力氣將它甩向天空,而身邊的戰(zhàn)士則用藤條將受傷的豹族戰(zhàn)士卷起,帶到身邊。
那赤皮黑絡(luò)生著雙翅的怪獸被激怒,在空中張開巨大的翅膀,琉璃色的雙目捕捉到她的視線便讓她全身無法動彈。緊接著,它便張開血盆大口,囂張地甩動著華麗鮮艷的尾羽,朝她飛撲而來,將她狠狠撞在地上。葉縈只覺得肝膽俱碎,嘔出一口血來。
然后,猙伸出爪子按在她身上,張嘴朝她俯下來……要被吃掉了!葉縈狠狠閉上眼睛!
千鈞一發(fā)之間,一陣風(fēng)倏爾席卷而來。砰——巨大的沖撞聲后,葉縈頭頂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又見面了。這次怎么膽子變小了呢?”
她慢慢睜開眼睛,便看到自己被人擁在懷里。
那一刻,月色的孤冷,青崖的風(fēng),南桑青色的羽衣都成了她一生無法遺忘的記憶,在她生命中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南桑擁她在懷里,說:“別怕,我來收拾這家伙?!?/p>
他手心的風(fēng)旋轉(zhuǎn)著跑出,那風(fēng)眼在空中變大,旋轉(zhuǎn)成颶風(fēng)。那無形無狀的東西隨他操縱,風(fēng)刃一刀刀地將山石樹木割裂,猙在這樣的攻擊下卻閃躲自如,仍舊朝他們飛來。
在猙撞到他們之前,南桑抱起她來,在空中跳躍如飛。然后,他引猙到了水上,風(fēng)助水勢,攻擊力越發(fā)強大。
見狀,葉縈雖全身疼痛,卻忽然想一個主意。于是,她催動藤條,過去在她手中只能伸縮當(dāng)作鞭子使用的藤條仿佛擁有了生命一般,吸收了大量的水分,蜿蜒抖動著朝猙打去。那一下打在猙身上,它的前進(jìn)速度突然一滯。就在此時,南桑拋出一雙扣子,將猙的翅膀鎖住,又趁機將它的四肢也一并鎖上鐵鏈,便制服了它。
在猙的咆哮聲中,葉縈終于忍不住暈了過去。
葉縈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在陌生的房間,一旁的香爐中升騰著裊裊的青煙,她渾身酸痛地躺在大床上。一個圓滾滾的草精趴在床邊淚眼汪汪地看著她,見她睜開眼睛,立刻一臉歡喜地邁著小腿兒跑出去:“醒了醒了,桑桑,縈縈醒了?!?/p>
從門外跨進(jìn)來時,南桑伸手彈了一下小草精,將它彈翻在地上,才悠悠地說:“說了多少次了,不許叫桑桑?!?/p>
小草精捂著頭上的包包,含著淚點點頭,又邁著小短腿去把藥爐上煎著的藥端過來,看葉縈喝了才出去玩了。
葉縈看向南桑,他也正在打量她,輕聲說:“螳臂當(dāng)車,不自量力?!?/p>
聞言,葉縈不由得臉上一紅,好久說不出話來。
南桑為她蓋上被子,掖好被角,說:“就在我這兒療傷吧,你兄長傷成那個模樣,肯定聽不得你受傷的消息,何必回去與他凄慘對凄慘?!?/p>
葉縈心想也是,便愉快地接受了這個提議。
她本來就受了重傷,又喝了藥,沒一會兒便又睡了過去。南桑凝視了她嬌小的面容好一會兒,才走到香爐旁,往里丟了一塊安神的香片,便帶上門出去。
小草精正在門外做健身操,見他出來,連忙拉住他的褲腿喚道:“桑桑喲?!?/p>
“喲你個頭啊喲?!?/p>
小草精自顧自地說:“縈縈的鞭子壞了,你要不要送她一條???”
南桑沉默半晌,想起了不日前制服猙時她手里的藤鞭。
上古蠻荒神獸覺醒的消息傳出后,眾神都在搜索它的去向,他控制著四面八方的風(fēng),一探尋到猙的去向便趕去了,誰知竟有人比他更快。這種神獸連他都不敢正面較量,何況一個小小修為的藤族?可是,她卻能在絕對弱勢的情況下跑去應(yīng)戰(zhàn)……不知為何,南桑心頭浮起一絲不悅來。
“那豹族王子也是個沒腦子的,他們一群人都打不過的神獸,葉縈一個人能打得過?”
小草精伸出軟軟的小手幫他順氣:“桑桑,你是不是在氣縈縈為別人孤身犯險呀?”
南桑竟被它問住了。
青崖初遇,那個對他懵懂求婚的姑娘,青崖相伴,那個為他帶來無數(shù)快樂的姑娘,她離去的背影小小只,這些年來,他其實無時無刻不在關(guān)注云木宜春的動靜,甚至好幾次暗中插手相助,想著等她長大了便接她過來嬌養(yǎng),誰知這東西卻為了別人去冒險。
南桑抱起小草精,泄憤般在它頭上敲了個包包:“就你聰明!我們?nèi)プ霰拮印!?/p>
葉縈傷愈后,云木宜春派人來接她。離開時,小草精抱著一個盒子過來:“這是桑桑送你的禮物,以后要常來玩哦?!?/p>
南桑摸摸她的頭,囑咐道:“再不要莽撞了,遇到事只管來找我?!庇行亩嗾f幾句,又擔(dān)心她年紀(jì)小聽不懂,想起另一樁要緊事來,他便收回了手,“去吧?!?h3>四
葉縈暈乎乎地回到云木宜春,一直在想,南桑那天的話是否有別的意思呢?她快要把云木宜春的藤葉給拔禿了,都沒思考出所以然,卻思考出了平地一聲雷。
哈頓向她提親了!帶著豹族壓箱底的奇珍異寶,那陣仗驚動了整個云木宜春,有膽大的小藤精一路尾隨隊伍而來,哈頓英氣逼人地站在葉縈面前,鄭重其事地對葉縈說:“小縈,為了表示感謝,我準(zhǔn)備對你以身相許?!?/p>
葉縈頭頂?shù)幕ōh(huán)幾乎要歪掉,在眾人起哄聲中,他連忙拉著在一旁看好戲的密歌逃竄而去。
書房中,兄妹兩個嘀嘀咕咕。
密歌對葉縈說:“妹妹,哥覺得哈頓可以啊。”
“可我對他沒那個意思啊?!?/p>
她與哈頓雖認(rèn)識多年,其實相處的時間并沒有多長。她尊重哈頓是豹族的王子,感激豹族多年來對他兄妹的幫助,若說喜歡,也是兄妹之情多于男女之情,更何況……
葉縈垂下雙目,思考要如何和兄長說,其實自那年在青崖上遇到南桑開始,她小小的心里就種下了喜歡的種子,而這么多年來,這顆種子抽芽生長,終于在重逢的那日開出花來。她無法忘記,在她生死一線時那道擋在她面前的背影。
“哥,你說南桑會不會覺得我太小了?”
密歌琢磨著葉縈的這句話,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過來,詫異地看著她:“我的天,你不會看上的是南桑吧?那哥砸鍋賣鐵也陪嫁不起你的嫁妝啊?!?
葉縈好奇地看著密歌問:“那他要什么呢?”
“他要青龍的鱗片、朱雀的羽毛、白虎的牙與玄武的龜甲,將這些東西裝在建木樹做成的盒子里送給他,他才會考慮一下這門婚事是否可行?!?/p>
建木樹是萬年難求的,前面那四樣卻要從四象帝君身上取得,青龍的鱗片與朱雀的羽毛興許還能求兩位帝君忍痛拔一下,但白虎的牙與玄武的龜甲……人家憑什么割肉給你?
一并得罪四位帝君,還要冒著生命危險去求建木樹,眾人也知道這不過是南桑的擋箭牌而已,便都識趣地沒去找不自在。然而,葉縈卻說:“若我能取得這些東西呢?”
密歌沒有搭理她,只道:“唉,要怎么回絕哈頓才好?理由要合情合理,還不能傷及兩族的情分……”
密歌思考著這個難題,并沒有將葉縈的話放在心上。直到發(fā)現(xiàn)葉縈不見了,他才意識到不對勁。然后,他一臉哀怨地看著同樣一臉凄慘的哈頓:“要不……你把我娶了吧?”
而此時,青崖上,小草精在南桑腳邊走來走去,一會兒摸摸南桑的袖子,一會兒抓抓花叢中的蝴蝶。等玩累了,它坐在南桑腳邊,拉著他下垂的袖子,眼巴巴地問:“桑桑,你不要再糾結(jié)啦,你要是喜歡縈縈,就把她帶過來嘛。你還有我呢,為了我,縈縈也會留下的?!?/p>
聞言,南桑伸手摸摸它的頭:“那我可真要謝謝你咯?!?/p>
風(fēng)帶來四面八方的消息,自然也包括云木宜春的。聽聞?wù)螺降男”优苋ピ颇疽舜呵笥H了,而她卻沒有拒絕。能讓她不顧生命危險跑去相救他的族人,恐怕那小豹子在她的心中有很重的分量吧。
南??粗h(yuǎn)方,再不遲疑。
章莪山的子民最近的情緒真是波瀾起伏,先是被猙襲擊傷亡慘重,后是幫王子去云木宜春提親被拒,而今天,章莪山竟然迎來了一位神祇,這可是好幾百年都沒有過的事了!
廢墟上,哈頓正忙著搬磚,與眾位戰(zhàn)士重建家園,便見父王身邊的侍從飛快地跑來稟告:“王子殿下,豹主找您!說是風(fēng)神南桑來了!”
哈頓急忙放下手中的石塊,跟著侍從匆匆離去。
他雖暈倒在云木宜春,事后卻聽族人和自己說起過當(dāng)日戰(zhàn)斗的場景,若非風(fēng)神及時出現(xiàn),章莪山恐怕會全軍覆沒,連前去搭救他的葉縈也會葬身猙的腹中。豹族對南桑一直心存感激,只是青崖高千丈,若非南桑授意放下風(fēng)梯,尋常人根本上不去,他們只得委托云木宜春轉(zhuǎn)達(dá)謝意。此時南桑過來,哈頓還以為有什么重大的事情。
誰知等他來到會客廳,便聽南桑說:“兩位也知道,我是風(fēng)暴中出生的,多年四海為家,孤身漂泊,近日時時感覺孤寂,想要有些族人,不知豹族是否肯要我?。俊?/p>
哈頓頓時驚喜得說不出話來:“……”這簡直就是天大的喜事啊,難道真的是禍兮福所倚,他們豹族終于抱上一條大長腿了?
此事不日便傳遍碧海蒼天,人人聞之詫異,越發(fā)不知南桑在想些什么。連青帝與春宮眾星官提起時都驚奇:“他那么愛自由的人,本尊讓他來做個星官他都推三阻四,這是吃錯了誰家的藥,怎么跑去章莪山和豹族連宗了?”
不論眾神如何猜測都摸不著頭腦,直到春宮內(nèi)來了一位嬌客。
輔官帶著一位小姑娘走入青龍殿,那姑娘盈盈下拜,對青帝說:“青帝陛下,我是云木宜春的葉縈,此次前來是為了求取青帝陛下的龍鱗,陛下能不能拔一片你的龍鱗給我?”
青帝頓時無言以對:“……”
春宮是葉縈的第三站,她已經(jīng)收集了白虎的牙、朱雀的羽毛,此次她是來問青帝要龍鱗的。青帝與她大眼對小眼了好一會兒,忽地想起南桑為了擋狂蜂浪蝶想出來的損招。
說起這事,青帝現(xiàn)在還肝火直冒——明明天書上說風(fēng)神南桑就是箕宿,他賠著老臉去三顧青崖,南桑硬是不同意,說爛桃花叫他焦頭爛額,哪有這個空閑去當(dāng)星官。青帝能怎樣?于是就拉扯上所有四象帝君,給南桑當(dāng)了擋箭牌,成了南桑成婚之路上的“絆腳石”。
青帝彎起嘴角,故作不知,問葉縈:“你要本尊的龍鱗做什么?若事出無由,只是好奇,本尊可不能輕易給你。”
葉縈一個初出茅廬的小藤精如何是老狐貍的對手,便將自己的心思說了。
青帝有些好奇,朱離是愛湊熱的脾氣,給羽毛給得痛快他能理解;儀方脾氣可不好,虎口拔牙這種事不是那么容易的吧?
葉縈拿出一個盒子來,解釋道:“朱離陛下有好多掉落的羽毛,給了我一捧,還讓我不夠了去拿。儀方陛下也是個好人,把他換下來的舊牙讓我挑挑,我就挑了顆最白最大的。”
青帝一陣無語,這群東西也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一個個的瞎湊熱鬧。他忍住笑,說道:“既然他們都如此大方,本尊也不能小氣?!?/p>
青帝遂拔了龍鱗一枚交給葉縈,又喊來尾宿,讓它去問建木樹拿做盒子用的木材。春宮殿內(nèi)的尾宿是建木樹養(yǎng)大的,與建木樹感情深厚,去拿幾塊做禮盒的木材還怕沒有?
葉縈到第四站玄帝溫川那兒時,溫川早已聽聞她的事。他轉(zhuǎn)身進(jìn)了一個黑漆漆的房間,拿出一個龜殼來遞給葉縈:“拿去吧,這是我一千歲那年蛻下的殼。”
葉縈不疑有他,歡喜地拿了龜殼,感激非?!芨杩谥须y上加難的嫁妝,她不過幾日就收齊了!
而等南桑從章莪山回到青崖,便看到葉縈摸著小草精的頭,而小草精站在樹墩上給一株半開的海棠花澆水??吹剿〔菥曇裟勰鄣睾腿~縈說:“喲,桑?;貋砹藛?,縈縈有東西送給你哦?!?/p>
葉縈看到他,雙目一亮,將藏在袖中的盒子遞過去:“南桑君上,你愿意和我成親嗎!”
南桑此生第二次被人求婚,頗有些哭笑不得。因為他接過盒子來,手指觸碰到盒子時便知道這的確是建木樹的木材所制的,而等他打開盒子后,發(fā)現(xiàn)里面真的躺著朱雀的羽毛、白虎的牙、青龍的鱗片與一個千年老龜殼——雖然大多是次品,那龜殼顯然不是玄帝的,拿一個老烏龜?shù)臍E竽充數(shù)也就只有那群無聊的人才能做得出來了。
南桑蓋上盒子,看著葉縈,她總是這般出乎他的意料,一直勇往直前,仿佛不知什么是害怕,什么是顧慮。葉縈仰著頭站在他面前,藤蔓般的長發(fā)披散至她纖細(xì)的腰上,如此纖弱的身子,卻擁有如此堅定的目光,在這樣的雙目注視下,南桑心生憐惜。
“若有朝一日,你只有三天……不,只有三個月的生命,你是否還會選擇與你心愛的人在一起?”
葉縈不知他為何這般問,她思索了一會兒,堅定地點頭道:“會。”
“為什么?”
“若我只有三月生命,甚至更短,我就要做最緊要的事,吃最好吃的東西,看最美的風(fēng)景,與我最愛的人一起。若我離去,便留給他一段最好的記憶,然后祝福他的余生,除我之外,能再遇最好的感情。我的感情是真實的,不以時間長短為計較?!?/p>
也沒有任何困難可以阻擋。
南桑伸手擁住她,忍不住心緒起伏。她竟說出了他心中所想,這世上再沒有人能像她一般與他心有靈犀,心意相通了。南??此哪抗馊岷头浅?,又問:“若我此次拒絕你呢?”
“那我就嫁給哈頓?!?/p>
聞言,南桑錯愣了。葉縈笑著靠進(jìn)他的懷中:“我喜歡你是我的事,如果你也喜歡我,那我就去爭取你;如果你不喜歡我,我就不打擾你了。何況,我身為云木宜春的將軍,又是王的胞妹,本身就背負(fù)著藤族的未來。若無法成全愛,至少成全我的夢想吧。”
“你的夢想是什么?”
葉縈如實說:“我希望云木宜春再不要起亂事了?!?/p>
葉縈出生時的云木宜春,正是藤族幾大勢力斗得最狠的時候,王族內(nèi)部有兄弟奪位,王族外部有權(quán)臣與貴族虎視眈眈。而她的父王是個貪戀美色的暴君,弄得整個藤族民不聊生,幾次三番有平民起義。
她跟著兄長去青崖時,正是云木宜春最亂的時候,她的母后過世不久,外戚又手上無人,支持兄長的朝臣并不多,唯一強大的支持竟是豹族王子哈頓。
哈頓與他們自幼一塊兒長大,情同手足,從始至終都是支持他們的人。這也是這些年來密歌被人詬病的地方——他曾引外族入云木宜春,鎮(zhèn)壓云木宜春的戰(zhàn)士,哪怕那些戰(zhàn)士是反賊。
“可若是我嫁給哈頓,從此之后豹族和云木宜春便是親族,反對哥哥的聲音便會弱下去。待二三十年一過,舊人老去,新人長大,過去的紛亂便都會被遺忘。兩族聯(lián)姻其實是最好的方法,可我卻喜歡君上,為了君上拒絕了哈頓,破壞了最好的局面。我可以為了自己自私一次,可我的驕傲卻不能允許我自私第二次。君上呢,君上喜歡我嗎?就不能喜歡我嗎?”
南??聪蛩?,日光下,她紫色的雙目更加幽深,仿佛能將人的靈魂吸進(jìn)去。他本浮萍浪,無所拘束,許多人來自來去便去,他也不會有多傷感,可是,在今夜聽完她的話后,他的心情竟格外沉重,以前,竟是他膚淺了,懦弱了。
南桑低頭吻在她的眉心:“嗯,我也是喜歡你的?!?/p>
青崖上的日月轉(zhuǎn)了三次,南桑再去云木宜春時,葉縈正在小窩里繡自己的嫁衣。見到他來,葉縈將嫁衣披在身上,轉(zhuǎn)了一圈,問:“好看嗎?”
那綠色如煙霞的衣裙披在她的身上,她仿佛要羽化而去。
然后,身旁的嬤嬤們紛紛離去,葉縈繼續(xù)坐下繡裙上的流云。南桑點點頭,心中歡喜:“為了嫁給我,你倒是準(zhǔn)備得十分充分,都開始繡嫁衣了。”
葉縈說:“有備無患嘛,何況這本是我最期待的事?!?/p>
南??粗┽樢€,終是輕嘆一聲,說:“縈縈,有一件事你應(yīng)當(dāng)知道?!?h3>七
猙也曾逐天下,服四獸,然性殘暴,喜食虎豹,傷害太多生靈,曾被封印過一次。轉(zhuǎn)眼數(shù)萬年過去,封印松動,它便掙脫了封印跑出來,如今雖被重新封印,可再次掙脫封印不過時間問題。
南桑說,自他從風(fēng)暴中誕生之初,他便知道有朝一日猙會醒來,他的使命便是帶著猙回歸虛無。時代有其適合生存的生物,所有無法適應(yīng)變化的都會消失。神獸也是天地的一部分,它們在天地間存在,為世間增色,于天地有恩,因此,若要消滅它們,勢必要付出代價。
這便是每一位風(fēng)神的使命,帶神獸離開這個世界,用自己的生命作為代價。
過去他不敢有深交的朋友,亦不敢有愛人,他從不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他們說他是風(fēng),風(fēng)本是不定的,來去自如的,興許是,興許不是,這也已經(jīng)無所謂了。
“縈縈,我是個生來頭上就懸著一把刀的神,即便這樣,你也還是愿意要我嗎?”
聞言,葉縈的眼中滑下兩行眼淚,她終于明白為什么那日在青崖,他會問她那么奇怪的問題了。她泣不成聲,為著不知哪天就會失去他。
見狀,向來仙風(fēng)道骨的南桑也手足無措起來。
葉縈哭了一陣,擦擦眼淚,努力撐出一個笑容:“既然你都時日無多了,那不是更應(yīng)該盡快與我成婚嗎?我們哪有那么多時日可以浪費?我們接下來的每一日,都要快快樂樂的?!?/p>
她終于不哭了,南桑既愧疚又心憐,自然是她說什么都好,甚至還想出了討好她的方法。他說:“那我把小草精打扮一下,送給你當(dāng)聘禮。”
離開云木宜春后,南桑便著手準(zhǔn)備婚禮了,春宮的同僚自然幫襯良多。四象帝君因為拔毛的拔毛,拔牙的拔牙,也都過來湊熱鬧,唯有青帝略顯沉默。
在湊熱鬧的人散去后,青帝找上了南桑。南桑不等他開口,先自說:“天書上指定的箕宿星官變了,對嗎?”
青帝略一詫異,而后點頭道:“這是從未有過的事。”他又想起來,過去幾次他去青崖找南桑,南桑推卻的原因早先并不是爛桃花多沒有空暇,而是“太短了,不如你再等等吧”。
那時青帝信天書,不明所以。直到前些天他再翻看天書時,才發(fā)現(xiàn)原本箕宿上寫著的南桑的名字,竟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的名字!他這才知道,天書是會變的,星官是可以被更替的。
原來南桑最初說的那句“太短了”,是在說自己就職星官的時間太短了。那么,南桑身上是要發(fā)生什么事了嗎?青帝猜測著,想到了一些關(guān)于風(fēng)神的傳聞,想起了那從來沒被證實過的傳說。
其實古往今來出現(xiàn)過很多風(fēng)神,可他們絕大多數(shù)都來無影去無蹤,總是出現(xiàn)一段時間后又消失了,而他們的消失又總是伴隨著神獸的出現(xiàn),伴隨著災(zāi)難。因此,碧海蒼天之上一直有一種說法,說是風(fēng)神的出生會喚醒已經(jīng)沉睡的上古神獸。
直到這一日,青帝才知道,他們想錯了,是神獸的蘇醒帶來了風(fēng)神。
南桑拎著花鋤去了后花園,小草精正在花園里轉(zhuǎn)著,拉著他的袖子說:“桑桑,除草?!?/p>
南桑蹲下去摸摸它的頭:“乖,桑桑交給你一個任務(wù)哦?!?/p>
……
青帝沒有再打擾他們,離開了青崖。
南桑果然說到做到,在一個黑漆漆的晚上,他偷偷溜到葉縈的小窩,把一個圓滾滾的東西塞到她懷里:“抱好它,以后它就是你的了?!?/p>
小草精開心地伸出小手抱住葉縈:“縈縈喲,你今天怎么這么漂亮?”
銀月高高掛在天上,葉縈抱著小草精從窗戶探出脖子,南桑浮在空中,對她揮了揮手。月神望舒坐在天馬銀車上,嘖嘖了一聲:“下個月就成親了,今晚還不安分點兒?!?/p>
葉縈對他吐吐舌頭:“你要羨慕,你也找一個唄?!彼P(guān)上窗戶,親親小草精圓圓的腦袋,“你今天也特別漂亮?!?/p>
之后,青崖送來了一車又一車的聘禮,月神望舒駕著天馬銀車已經(jīng)當(dāng)了七天的車夫了,第一日是珠寶,第二日是衣裳,第三日是零食,第四日是小玩具……而且每到晚上,萬籟俱寂了,他還要忍受風(fēng)神從某人的小窩里依依不舍地離去。
第七日,望舒終于一臉哀怨地對葉縈說:“你倆就不能讓我們這種單身漢好過點兒嗎?”
天馬銀車打開,一群白色的小草精滾下來,喜壞了葉縈。
成親前的第十天,南桑沒再來,那日,望舒坐在月亮上奇怪地看著下界,疑惑不解。而后南桑也沒在出現(xiàn),直到他與葉縈成親的那日,云木宜春擠滿了賓客,可左等右等,及至誤了時辰,他始終沒有來。
終于,一只青鳥飛到了青帝面前,說:“沒有找到南桑君上。”
密歌頓時大怒:“這混賬竟然這樣戲耍我們!他是不是仗著自己是風(fēng)神……縈縈?”
葉縈抹去臉上的淚水,跨上了裝扮成婚車的天馬銀車,嘶聲說:“走吧。”
密歌還要再說什么,青帝按住了他的肩膀。
十日前,猙的吼叫聲再次從天邊傳來,那個聲音在一陣強烈的風(fēng)后再不復(fù)響起。他坐在青龍殿內(nèi)看著大荒的方向,仿佛能看到神獸死去時灑下潑天的血,那血如同落霞一樣染紅半個天邊。
有多少人能分辨得清楚那日的落霞其實不是落霞而是血呢?
天馬銀車上,小草精不安地拉拉葉縈的長發(fā):“縈縈,桑桑怎么不來呢?”
葉縈忍住眼眶中的淚,親親它的小臉:“因為桑桑有事?!?/p>
因為他來不了了,可她依然要完成這場婚禮。
風(fēng)神南桑在戰(zhàn)斗中與猙同歸于盡,沒人能找到南桑的遺物,除了青崖上他留下的滿園花木。于是,葉縈時常去青崖。
也是在此之后,葉縈才聽哈頓告訴她,南桑與豹族連宗后,曾私下找過他。
“他說不想把你讓給別人,問我與你是什么關(guān)系,若是男女之情,恐怕他要插足了;若只是為了兩族情誼,他愿加入豹族,以后風(fēng)神的名號隨豹族使用,同樣是兩族聯(lián)姻,不礙任何人的事。他離開豹族后不久,你在收集嫁妝的事便傳了出來。”
在南桑消失不久之后,青帝來找過她,讓她入春宮當(dāng)箕宿。葉縈看到了天書,天書上記錄的箕宿的名字果然不再是南桑,而是“葉縈”兩個字。
于是,她同意了,接替了南?;扌枪俚奈恢?。
青崖的夜晚是清冷的,小草精嘰嘰喳喳地跟在她身邊。
小草精抱著她的腿問:“縈縈喲,桑桑什么時候回來?”
小草精摸著她的裙子哭喪著臉問:“桑桑是不是不回來啦?”
終于有一日,小草精拿著小花鋤在花園暈倒在新挖的坑里。聽到它的哭聲,葉縈跑過去把它從坑里抱起來,發(fā)現(xiàn)它面色發(fā)紅,整個都是燙的。它太想念南桑了,心情一直不好,葉縈用盡了辦法哄騙它南桑會回來的,但它已經(jīng)不相信了。
葉縈抱著它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小草精伸手摸她的眼淚,嬌嬌地說:“你哭什么呀?我只是想桑桑了。對啦,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桑桑說,如果他很久很久沒回來,你又總是在家里,就讓我告訴你,雖然他不能陪你,但他會一直想著你。桑桑最喜歡縈縈……和我啦……”
啪嗒一聲,小草精在她懷中化成了一抔水。
其實,那天南桑和小草精說的話是:“如果我很久沒回來,縈縈又沒有嫁給哈頓,你就和她說,我最喜歡她,雖然我不能陪她,可我留下了禮物給她。讓她仔細(xì)聽,每一縷掠過青崖的風(fēng),都在說我想念著她?!?/p>
可小草精記不住呢。
月色寂靜,葉縈站在崖邊,重重地點頭:“嗯,我知道了?!?/p>
青崖,又起風(fēng)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