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 輝 王 輝 王 琦 李翠霞*
(1 東北農業(yè)大學經濟管理學院;2 黑龍江工程學院經濟管理學院)
中國乳文化研究一直存在概念表述不夠清晰,缺乏系統(tǒng)性研究的問題,妨礙了國內乳業(yè)經濟的進步。因此首先對乳文化的內涵進行界定,然后依據乳文化的內涵,梳理了中國乳文化發(fā)軔、傳播與變異的歷程。中國乳文化在西漢初期經牧區(qū)和西域傳入,后隨著民族大融合進程的不斷加深而逐漸傳播,并伴隨著本土的變異。其具體表現為乳文化由北向南,覆蓋范圍不斷擴大;自上而下,食用階層逐漸普及。本土的食乳群體大多不直接飲用純乳,而是配合面粉、芝麻、白糖等食材,制成固態(tài)或半固態(tài)的乳制品食用;不僅重視口味的提升,還極力追求品相的精美,視其為極具欣賞價值的藝術品;與宗教神話聯系漸少,與醫(yī)療養(yǎng)生文化息息相關。
乳文化可以簡單地理解為與乳業(yè)及乳制品相關的文化習俗,由于乳制品始終未能在中國主流的傳統(tǒng)飲食文化中占據一席之地,因此對于乳文化的研究,遠不如茶酒文化那樣顯赫。而進入21世紀之后,隨著“每天一杯奶,健康中國人”口號的提出,乳制品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國人的日常飲食中。鑒于文化會潛移默化地影響人們的生活方式,政府和企業(yè)也越來越重視乳文化的宣傳,如近年來舉辦的中國西部乳都文化節(jié)、昭君文化節(jié)、洛陽羊乳文化節(jié)、莫斯利安國際酸奶文化節(jié)等,以乳為主題的文化活動不勝枚舉。
而學術界至今卻也未能給乳文化下一個明晰的定義,僅2014年聶迎利和馮艷秋曾在文章中定義:乳文化是指乳制品從生產到食用的過程中,所產生的一系列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1]。邱丹和蔣永寧曾從養(yǎng)殖、企業(yè)、消費三個方面介紹乳文化,認為乳文化是乳業(yè)在生產經營活動中創(chuàng)造的精神文化的總和[2]。相對于廣義的乳文化,學術界對于酒文化與茶文化的解釋要詳細的多,如李全根將健身、喜慶、娛樂、激勵、寄情歸納為狹義酒文化內涵構成的五大元素[3];而學者在研究茶文化的過程中,也往往將茶文化理解為通過茶所表達的人與自然及人與人之間的各種理念、信仰、思想感情等[4]。由于狹義的茶文化或酒文化具有明確的指向性,而更容易被受眾所認同。鑒于文化最基礎的功能是產生群體共同的認知,基于此,本文首先進行乳文化的狹義定義。
“衣食足而知榮辱,倉稟實而知禮節(jié)”,文化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人們生產力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拔幕币辉~最早出自《周易·賁卦·彖傳》:“剛柔交錯,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奔慈藗兝枚Y儀、風俗、典籍來教化百姓,使之具有豐富的精神內涵。英國文化學家泰勒1871年在《原始文化》一書中提出:狹義文化是包括知識、信仰、道德、習俗等和每一位社會成員獲得的能力和習慣在內的復雜整體,即指人們共同的社會習性,包括審美追求、生活舉止、行為方式等[5]。依此可以推定乳文化的狹義定義為:人們在生產、消費乳制品的過程中,超出以充饑為目的,所發(fā)展出來的一切風俗習慣、生活方式等行為內涵,所賦予乳制品的民族、道德等精神內涵的統(tǒng)稱。
據歷史學家考辯:中國飲用畜奶的歷史可追溯至混合經濟時代的農耕民族,游牧民族在從農耕民族分化出來之后,在草原地區(qū)將乳文化發(fā)揚光大[6]。而陳光新在其主編的《中國餐飲服務大典》中提出,中國乳文化至少發(fā)展了萬余年,經歷了舊石器時代晚期的萌芽階段、秦漢時期的形成階段、魏晉南北朝的發(fā)展階段、元朝的鼎盛階段、明清到今天的衰落再發(fā)展階段[6]。劉成果則認為飲用畜乳的歷史最早可追溯至新石器時代早期[8]。金世琳2003年在《中國古代的乳文化概述(下篇)——絲綢之路》中認為乳文化由絲綢之路在西漢時期隨佛教傳入中國,西漢初期才開始和傳播[8];聶迎利和馮艷秋2014年在《中國奶文化的形成與特點》中也曾引用“我國的奶文化是從西漢初期才在真正意義上開始和傳播”的觀點進行論述[1]。
翻閱歷史古籍可以發(fā)現,《遼寧風俗志》曾記載,居人尚飲乳,此系先民古風。并據此推斷蒙古族的馬奶文化形成早于公元前6世紀[9]。而在春秋時期,我國也有關于乳制品的記載,屈原在《楚辭·大招》中有:“鮮螭(xi)甘雞,和楚酪只。”而《黃帝內經·素問》也曾記載:“北方者,天地所閉藏之域。其地高陵居,風寒冰冽。其民樂野處而乳食。”但由于記載過于零星,缺乏更明確的文獻佐證,仍舊無法肯定為乳文化的起源。但在秦漢時期,歷史明確記載,漢武帝劉徹十分喜愛飲用馬奶酒,設有專門制作酸馬奶的機構[10]?!短接[》也記載西漢楊惲曾“養(yǎng)羊酤酪,以供伏臘之費”,而自西漢初期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醫(yī)書《素問》中又記載:“飲走獸泉英,可以卻老復壯”。
綜上分析,飲用畜乳的開始并不能代表乳文化的產生,正如《茶經》云:“茶之為飲,發(fā)乎神農氏,聞于魯周公”,而實際直至唐朝,茶文化才正式形成[11]。因此乳文化的起源也不能以人類食用乳制品開始,只有當人們有意識的發(fā)展和享受乳制品,而并非簡單的充饑時,乳文化才算真正萌芽。而在西漢時期,人們已經將乳制品用于醫(yī)療養(yǎng)生、宴飲享樂等活動,因此可認為乳文化的萌芽時期為西漢初期。
乳文化的產生也進一步促進了乳制品的發(fā)展,形形色色的乳制品猶如夜空中閃爍的明星,點綴著我國飲食文化的天空。
“馬逐水草,人仰撞酪”,馬奶酒早在2000多年前就曾出現在我國春秋典籍中,真正系統(tǒng)記載的是《漢書·百官公表》:“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家馬為桐馬?!睎|漢應邵注《漢書》曰:“桐馬一官‘主乳馬取其汁桐冶之,味之飲,因以名官’。”而唐代顏師古在《漢書·禮樂志》中也解釋說:“挏音動。馬酪味如酒,而飲之亦可醉,故呼馬酒也?!币虼丝烧J定馬奶酒起源于西漢早期,大致與乳文化起源一致。將馬奶酒真正發(fā)揚光大的還是蒙古族,“天馬西來釀玉漿,革囊傾處酒微香”,蒙古族人將馬奶酒徹底融入了自己的生活,在年年舉辦的那達慕盛典中,蒙古族人總是載歌載舞,一邊演唱英雄史詩江格爾,一邊暢飲馬奶酒;至每年三四月,牝馬生駒時,家家造酒,以作止渴用[11]。而《元史·土土哈傳》也曾載:“嘗侍左右,掌尚方馬畜,歲時挏馬乳以進,色清而味美,號黑馬乳,因目其屬曰哈剌赤土土哈,班都察之子也。”
“碧溪夜談千杯酒,奶茶余香滄海情”,一說起奶茶,仿佛就能想到陰雨綿綿的英倫,異域風情的印度……而奶茶卻是土生土長的中國貨,陳高華先生認為,在13世紀藏蒙的文化交流中,蒙古族人深受藏族酥油茶的影響,將牧民日常飲用的鮮奶和茶葉一起熬制,由此演變出奶茶[12]。自此以后,奶茶在蒙古族人的生活中便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結婚時,新郎要向首席客敬奶茶,新娘要跪下給婆婆、公公敬奶茶,以求婚姻紅火幸福、吉祥如意;祭神拜祖時,用早晨熬好的第一口奶茶祭祀祖先、膜拜神靈,以抒發(fā)崇拜之情;節(jié)日慶祝時,親朋好友聚在一起,互相涂抹奶茶,以表達祝福之意。
雪頓節(jié)是西藏的傳統(tǒng)節(jié)日,也是藏族乳文化的突出代表,原意本是吃酸奶子的節(jié)日,最早起源于11世紀中葉。節(jié)日期間,成千上萬的佛教徒涌向拉薩,一步一叩的虔誠朝拜,并向那些閉門修煉的喇嘛們送去酸奶子以示慰問,后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人們歡聚一起曬佛像,演藏戲,形成了一套完整的宗教儀式,因此又稱之為“曬佛節(jié)”“藏戲節(jié)”[13]。
每每懷中嬰兒嗷嗷待哺,時下母親總會沏一瓶奶粉喂養(yǎng),然而大多數人不知道的是,如今維系生命的奶粉,當初卻是為了戰(zhàn)爭而發(fā)明的?!恶R可波羅游記》曾記述,約公元1217年,大將慧元從太陽曬干牛奶中得到啟示,巧妙地把牛、馬、羊奶烘焙成干粉,源源不斷地供應前線,使士兵在行軍路上用水與這種干燥乳制品混合后飲用,配合其它食物能在無人荒漠之地生存幾個月之久。
“吮其味則峰巒入口,玩其象則瓊瑤在顏。隨玉箸而必進,非固非恡 ;觸皓齒而便消,是津是潤。儻君子之留賞,甘捐軀而自徇?!边@段堪稱乳酪的絕唱出自唐人王泠然的《蘇合山賦》,乳酪最早可追溯至先秦時期,但魏晉時期才在少數統(tǒng)治者中擴散開。而古代腐乳作為一種乳制品,不同于今天的大豆發(fā)酵制品,最早見于隋朝人謝諷的《食經》一書,其中多處有“加乳腐”的記載,作為一種僅在少數貴族中流傳的調味品,隨著《食經》的散佚,隋朝的滅亡,今天無緣得以品鑒。不過現在大街小巷販賣的冰激凌,原型卻是來自晚唐年間的高級冷飲奶類食品——酥山,隨著當時芒硝的發(fā)明,人們得以在夏天將乳制品迅速降溫,才能在炎炎夏日里享受到一絲冰涼入口。
乳文化傳播的歷史軌跡,從傳播時間上與民族大融合的歷史進程大致相同;從傳播主體上,是一個由上而下、從貴族向平民普及的歷程;從傳播空間上,是一個由西向東、從北至南輻射的過程。
乳文化從發(fā)軔便伴隨著傳播,《史記·匈奴傳》曰:“得漢食物,皆去之,以示不如湩酪之便美也?!彪S著西漢的強盛,食乳之風才在農區(qū)也逐漸興起,《漢書·禮樂志》曰:“丞相孔光奏省樂官七十二人給大官桐馬酒。”而后絲綢之路的開辟,佛教的傳入也促進了乳文化的傳播,如《大藏經·般若涅槃經》中所述的有關乳酪、生酥、熟酥、醍醐的觀點[8]。
魏晉南北朝時期,伴隨著游牧民族的南下征伐,鮮卑、羯、氐等族向東南運動,幾度占領黃河流域,使得乳文化在南方的上層社會也彌漫開來。《世說新語·言語》曾述:“陸機詣王武子,武子前置數斛羊酪,指以示陸曰:‘卿江束何以敵此?’”陸云:“有千里莼羹,但未下鹽豉耳?!盵14]《北史·魏志·王據傳》記載:“長飲牛乳,色如處子,卒年九十?!薄稌x太康起居注》又記載:“晉尚書令荀勖羸弱多病,武帝‘賜乳酪’,太官隨日給之?!倍蓵诒蔽耗┠甑摹洱R民要術》則首次總結了黃河中下游的乳制品加工技術,如“馬酪酵法”“作酪法”“抨酥法”等,并詳細說明了“乳加工為酪,酪熬制成酥,酥煉制醍醐”的加工步驟。由此可見,魏晉南北朝時期,乳制品以其味道醇美已經征服了一批官宦士子,而且成為了當時人們所認可的一種保健食品,但尚屬于珍稀之物,即使在貴族階層也還只有少數能夠品嘗。而與此同時,乳制品的加工技術已經趨于成熟,為乳文化的進一步傳播提供了更好的載體。
到了唐宋元時期,乳文化的發(fā)展則經歷了過山車似的起伏,在盛唐時期進一步傳播,在南宋時期卻一落千丈,到了蒙元年間又攀上了新的高峰,而同一時期乳業(yè)的發(fā)展也隨之起起落落。
或許是由于李氏皇族本身帶有突厥語族的血統(tǒng),對乳制品便格外偏愛。據歷史記載,尚書韋巨源進獻“燒尾宴”,含乳酥的食譜有:“單籠金乳酥”“玉露團(雕酥)”“貴妃紅(加味紅酥)”“巨勝奴(酥蜜寒具)”“仙人臠(乳淪雞)”等,酥山便是這一時期的登峰造極之作[15]?!杜f唐書》記載:“貴人御饌,盡供胡食。”《新唐書·穆寧傳》又記載:“穆贊兄弟皆和粹,世以珍珠目之。贊少俗,然有格,為‘酪’;質美而多入,為‘酥’;員為‘醍醐’;賞為‘乳腐’?!倍藭r乳制品的身影也頻頻出現在文人墨客的詩作中:如李泌的“旋沫翻成碧玉池,添酥散作琉璃眼”,韓愈的“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薜能的“十萬軍城百萬燈,酥油香暖夜如蒸”。在同一時期的西部地區(qū),乳文化已經滲透到百姓日常的生活中,莫高窟第9窟、第146窟的擠奶圖,第23窟的制酥圖,都顯示了乳制品在尋常百姓家的應用,而其它敦煌文獻也多有“酥”的記載,如后唐同光二年(公元924年),凈土寺曾經多次派人到牧區(qū)取乳酪,或用于“官窟”修好后的慶?;顒?,或用于僧官去世時的喪葬活動[16]。由此可見,皇室對乳制品的熱愛也推動了民間乳制品的普及、制作工藝的進步,進而影響到了文學創(chuàng)作。而乳制品在唐時期的一時盛行,也深深影響了唐代社會的價值觀念,其以杰出的“色、相、味”而被賦予各種高尚的內涵,成為了如同“梅、蘭、竹、菊”一樣的精神象征。
到了北宋年間,乳文化依舊有所發(fā)展,蘇東坡食之興處,唱出了“若非天竺酥配,人間定無此味”的贊美詩句,司馬光亦有“軍廚重羊酪,晌士舊風傳”之句。宋皇室對乳制品的偏愛毫不遜色于前朝,甚至特設“乳酪院”以保證宮廷酪、酥等乳制品的供應[17],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一載:“宣和初,有鄧姓者,留守西京,以牛酥百斤遺梁師成”,由此可見,此時的乳制品雖然依舊珍貴,但是相比魏晉時期,已經相當普遍,成為了上層群體日常宴飲、饋贈賓朋的佳品。
而到了南宋,情況則急轉直下,詩文中再難以找到乳制品的身影,究其原因,許先認為乳制品始終未能在漢人的飲食體系中占據重要地位,在魏唐期間的廣泛流行是由于中亞飲食習慣的強烈影響,而南宋的都城位于受中亞的飲食文化影響最弱的東南部,加之與北方王朝處于敵對狀態(tài),乳制品也被標上了敵人的記號,因此受到了南宋子民心理排斥[18]。南方多水牛,而太湖地區(qū)最早養(yǎng)水牛以榨乳制酥的記錄,來自于南宋嘉泰元年談鑰撰寫的《嘉泰吳興志》。因此筆者認為,南方制乳歷史短,未能養(yǎng)成牢固的飲食習慣;乳制品供應量的受限也是南宋乳制品遭受冷落的一個重要原因。
時隔數十年,風雨飄搖的大宋王朝終于倒在了蒙古族人的鐵騎之下,蒙古族人建立了游牧民族歷史上最強大的一個王朝——元朝,乳文化的發(fā)展也迎來了新的高潮。《飲膳正要》與《農桑輯要》等書記載了這一時期制作工藝的進步,如干酪法、濕酪法、打酥法等?!对贰肪硪话佟侗救穭t載:“太廟祀事暨諸寺影堂用乳酪,則供牝馬……日釀黑馬乳以奉玉食,謂之細乳……自諸王百官而下,亦有馬乳之供……謂之粗乳?!倍醯ぷ迦艘沙挠钟性娫唬骸啊瓬\白痛思瓊液冷,微甘酷愛庶漿涼,茂陵要灑塵心渴,愿得朝朝賜我嘗。”[15]由此可以看出,蒙古民族不僅在乳制品制作工藝方面有所突破,而且宮廷乳制品在選材、釀造與供應方面,形成了一系列的禮儀等級。除此之外,蒙古族人還在漢文化的包圍圈中將飲用馬奶酒的風俗滲入到社會的各個群體,使得乳文化的受眾群體由少數上層人士擴展到社會的中下階層,乳文化由此進入一個鼎盛時期。
至明清時期,盡管乳文化依舊蓬勃,但相比元朝的盛行,這一時期的乳文化又有了萎縮至特定人群的跡象。曹幸穗等認為,由于明朝人口的迅速增加,導致大片的牧場被開墾為農田,羊取代牛、馬成為主要的奶源,而奶畜飼養(yǎng)的減少使得一度興盛的食奶習俗逐漸衰微,乳制品被當做藥補食品,專供老幼病弱者食用[16]。如李時珍的《本草綱目》記載:“羊奶甘溫無毒,補寒冷虛乏,潤心肺,治消渴,療虛痛,益精氣,補肺腎氣和小腸氣?!庇纱丝梢?,由于奶源的減少,乳制品的價值隨之上升,成為了普通家庭難以負擔的名貴保健品,乳文化的影響隨之衰弱。
直到滿人入關,清皇室隨之將食乳傳統(tǒng)帶入紫禁城,食乳風氣才重作振興。乳制品在祭天拜祖時始終扮演著重要角色,如在京師典禮時供奉的“京八件”,便有奶皮小八件、油皮細八件、酥皮大八件之分。而在日常生活中,清皇室也十分重視食療中的營養(yǎng)保健之法,因此,富有養(yǎng)生價值的乳制品便成了清皇室頻頻食用的食品之一[19]。為保障皇室乳制品供給,清廷在紫禁城外組建了三旗牛羊群牧處、慶豐司等機構,并按照皇室成員的地位配給奶牛數量。而在江淮流域,《清稗類鈔·飲食類》與《蘇州府志》中多處記載:“有以牛乳煮令百沸,……食之,絕佳……甘潔異常……故名鮑螺,亦名鮑酪”;“取牛乳皮之法,以乳漿入缽,……使迎風而結皮,取起,再扇再起。棄其清乳不用,……”等乳制品制作工藝。由此可見,隨著草原民族再次入主中原,乳文化又一次走向興盛,而這一時期的制作工藝也走向了極致,出產了形形色色的精美乳品,尤其是此時的食乳之風,在確鑿可考的文獻下,首次在江南地區(qū)蔓延開來,說明乳文化的傳播范圍也走向了歷史最高點。
綜上所述,乳文化經歷了近2000年的起起伏伏,終于由牧區(qū)深入到農區(qū)腹地,即便是受中亞飲食文化影響最弱的江浙地區(qū)亦出現了食乳之風,而乳制品加工技術也從北魏時期的趨于成熟,到蒙元時期的系統(tǒng)完備,再到明清時期的精益求精,經過了反復錘煉。然而,乳文化的傳播始終與游牧民族的進退息息相關,難以擺脫自身的區(qū)域性和時代性,每當“牧進農退”,乳文化便隨之強盛,而每當“農進牧退”,乳文化也隨之衰弱,終究難以與茶酒文化比肩,尤其在江南一帶,由于乳制品供應量少,食乳群體狹窄,乳制品成為了名副其實的奢侈品、副食品。因此,盡管乳文化在華夏大地發(fā)展了近2000年,卻始終只能在漢人的飲食文化中偏安一隅。
草原乳文化在農區(qū)近2000年傳播歷程中,不斷被中華文化所同化、改造,使得漢族乳文化既保留著外來的傳承,又摻雜著本土的變異。
《齊民要術》卷六曾述,人們?yōu)榱朔奖阃獬鍪褂?,常制作干酪隨身攜帶。在熬粥、煮制飲料時,細削一些干酪粉加入,這樣的粥或飲料便有乳酪的醇香[20]。《大業(yè)雜記》記載,隋朝初期,在炎炎夏日中便有酪飲、烏梅飲等清涼飲品消暑解渴,其中“酪飲”,便是由牛、馬和羊的乳液調制的飲料。唐尚書令韋巨源的燒尾宴中又記載有多種乳類食品,如以牛乳作餅的“單籠金乳酥”;以乳汁燉雞的“仙人臠”。滿蒙各族的奶茶是以牛乳與茶水調制而成,而唐德宗飲奶茶卻是在茶中“加酥椒之類”。至宋以后,食乳之風更具本土氣息:宋巴蜀民間將“豆腐、面筋、牛乳之類皆漬蜜食之”,以至于“客多不能下箸[21]”;明滇南之地將乳干炸制食用,《<本草綱目>引自耀仙神隱》曰:“造乳線法:以牛乳盆盛,曬至四邊清水出,煎熱,以酸奶漿點成。流出揉擦數次,扯成塊,又入釜燙之。取出,捻成薄皮,竹簽卷扯數次,棚定曬干,以油炸熟食?!倍袄腋伞眲t是清代宮庭乳制品的一個創(chuàng)新,以牛乳輔以杏仁、瓜籽、核桃等果料經加熱再冷卻而成[19]。
綜上分析,游牧民族大多直接食用純乳,而本土的食乳群體一般會配合面粉、芝麻、白糖等食材,制成固態(tài)或半固態(tài)的乳制品食用,并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古人的混合工藝愈加豐富。凡此種種,均可說明漢族人民在學習乳文化的過程中,已經自覺或不自覺地將本民族的飲食習慣融入其中,使之能夠更好地適應于本民族的飲食傳統(tǒng)。
唐代新科進士為慶祝登科之喜或官員慶賀升遷,往往會舉辦“燒尾宴”,以韋巨源宴請?zhí)浦凶诘摹盁惭纭弊顬橹?,有“貴妃紅”“玉露團”“乳釀魚”等精美乳制品,其中“玉露團”即“雕酥”,是用白酥或紅酥往食器上滴淋,制作成川澤湖泊與花草樹木,別稱“酥山”。王泠然曾作詩形容酥山的巧奪天工之姿:“雖珍膳芳鮮,而蘇山奇絕……味兼金房之蜜,勢盡美人之情,素手淋瀝而象起……縱天臺揭起而陵霞,太華削成而浸漢,雖萬仞之奇特,非四座之榮觀[22]。”而晚唐詩人和凝在《花問集》中云:“暖金盤里點酥山,擬望君王子細看。更向眉中分曉黛,巖邊染出碧瑯?!蓖瑯涌坍嬃艘晃粚m女用“酥”精心制作頗具造型的糕點。宋人王安中《蝶戀花》:“未帖宜春雙彩勝,手點酥山,玉箸人爭瑩?!蓖瑯訉懥怂未⒋簳r節(jié)吃酥山的熱鬧情形。到了清代,僅宮廷御膳中就有奶酪、奶卷等乳制品16 種,做工精細,風味獨特。有《燕都小食品雜詠》為證“新鮮美味屬燕都,敢與美人賽雪膚。飲罷相如煩渴解,芳生齒頰潤于酥。”
綜上分析,游牧民族大多追求乳制品的味澤甘美,開發(fā)食用途徑。而漢人不僅視乳制品為味甘色美的珍貴副食品,而且極力追求品相的精美,視其為極具欣賞價值的藝術品,注重色、香、味、形俱全。如盛唐時期的精美華奢之風幾近登峰造極,對后代乳制品的制作影響深遠,而滿清時期乳制品的奢麗華彩雖未見更進一步,但花樣種類卻遠勝以前,盡管這般享受乳制品不免有驕奢淫逸之嫌,但也確確實實反映了古人對于乳制品消費的精致追求。
中國古代《二十四孝》中有春秋時期郯子“鹿乳奉親”的典故,而《黃帝內經·素問》中亦有“飲走獸泉英,可以卻老復壯”的記載。南梁陶弘景《名醫(yī)別錄》稱“牛羊乳實為補潤,故北人食之多肥健?!泵鞔嚓P資料中亦描述蒙古族人:“男兒因‘食肉酪’而‘力猛’,‘胡姬多美……又肌體膩白’?!倍先耸橙榈囊嫣巹t在唐孫思邈的《千金翼方》中被著重強調:“夫老人所以多疾者……惟乳酪酥蜜,常宜溫而食之,此大利益老年?!背损B(yǎng)生,乳制品在治病方面亦多有功效,唐昝殷《食醫(yī)心鑒》稱羊奶“益腎氣,強陽道,對體虛之人,無論何種病癥皆宜?!蓖凇独钔迋鳌吩浺徊∪恕翱萁呓炅?,殆非人狀”,李娃“為湯粥,通其腸,次以酥乳潤其臟”,終使其康復的經歷[23]。元忽思慧《飲膳正要》亦指出,羊奶粥“溫補腎陽,主治體虛或病后陽痿”。而明代李時珍的《本草綱目》與姚可成的《食物本草》同有“羊奶亦主消渴,治虛癆、益精氣、補肺、腎氣和小腸。合脂作羹,補腎虛,利大腸”的相關記載。
綜上分析,古印度、古巴比倫等地、蒙藏等少數民族的乳文化大都附帶有宗教神話色彩,視乳制品為供奉神佛的圣潔之物,而中國乳文化則自萌芽時期,便與醫(yī)療保健息息相關,其療效被記入《黃帝內經》《千金翼方》等多部經典醫(yī)書,深深影響了普通民眾的消費觀念,使得乳制品被當做養(yǎng)生上品,傳承不絕。
綜上所述,我國乳文化在近2000 年的發(fā)展過程中,將乳制品的食用價值、養(yǎng)生價值與審美價值熔于一爐,將牧區(qū)的豪邁之風與農區(qū)的細膩之韻合二為一,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文化魅力,而絕非傳統(tǒng)觀念所認為的舶來品。原生的乳文化如同一株植物,經歷了西漢初期的萌芽,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初步成長,盛唐時期的欣欣向榮,南宋時期的枯萎衰敗,終于在蒙元時期抽枝發(fā)芽,在明朝的短暫沉寂后,最終在滿清時期枝繁葉茂。而在這漫長的成長的過程中,“乳文化”這棵大樹不斷改變著中華飲食文化環(huán)境,同時也被中華飲食文化環(huán)境不斷塑造。但由于“乳糖不耐癥”、供應量受限以及傳統(tǒng)乳文化觀念束縛等原因,我國大多是將鮮乳配合其它食材制成各種乳制品食用,視之為老幼病弱者專屬的養(yǎng)生上品,而非像西方人那樣普遍飲用鮮乳,使得乳文化對中國乳業(yè)經濟的推動并不十分明顯。直至國人受到西方乳文化的沖擊,人們才逐漸改變固有的食乳觀念,一步步將牛奶作為日常飲品食用,刺激了乳業(yè)的迅猛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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