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有文章介紹說,您的評論是從心靈的凈水中噴出的火,您的散文是從心靈的圣火中生出的蓮,都是美妙的景觀。
答:這是放大了我對藝術(shù)的追求而后用來勉慰我的話。
文學是人學、情學,人的情欲學,情根于愛。傳奇?zhèn)髌妫瑹o奇不傳,因情奇而傳。以火樣的熱情激活生命,以蓮樣的精神凈化心靈。
問:也有評家說,您的風格親切、真誠,實話巧說,長話短說,搖曳多姿,于淡泊中寄至味。
答: 這也是放大后用來勉慰我的話。文學是語言的藝術(shù),讀文學首先讀語言,語言能否像蜜糖一樣黏人,養(yǎng)眼入腦,是贏得考試的第一大難關(guān)。
小時候,我常在魯迅題贈“古調(diào)獨彈”的西安易俗社看戲,稍長參加“自樂班”活動,繼而參加解放軍宣傳隊演出,一直到創(chuàng)建文化館、在縣文聯(lián)組織劇團演出,至今不放過中央電視臺戲曲頻道的精彩播放,戲曲成了我畢生在讀的藝術(shù)學校。
讀《李笠翁曲話》,“傳奇不比文章。文章做于讀書人看,故不怪其深。戲文做于讀書人與不讀書人看,又與不讀書之婦人與小兒同看,故貴淺不貴深”。其“話則本之街談巷議,事則取其直說明言”,是說好的戲本既是案頭作品,又是口頭作品,既是視覺藝術(shù),又是聽覺藝術(shù),語言運用關(guān)乎成敗,必須“手則握筆,口卻登場”以致“觀聽咸宜”。我慶幸自己所努力的正是這個方向。但李漁更強調(diào)作為“戲膽”的“機趣”,說:“機趣二字,填詞家必不可少。機者,傳奇之精神;趣者,傳奇之風致。少此二物,則為泥人土馬,有生形而無生氣?!庇袩o“戲膽”的“機趣”,才是區(qū)別戲和非戲的審美標準。
問:您常引用牛漢閑談中的一句話“散文是詩的散步”,讓散文向詩靠攏,提升散文的審美層次,這是對散文很高的要求。
答:既然是“詩的散步”,文字必須精練、有韻味,以我少少許勝人多多許,不能像出遠門似的把什么都往包袱里塞。出遠門不能漫無邊際,行程再遠最后還得回到家里。文學多情,語言要清通傳神,千萬別“轉(zhuǎn)”,假模假式、堆垛辭藻,辭費如白開水。你要存心折磨讀者,你就把話說盡。來日無多,誰有工夫陪你透支生命!
作者切不可把自己當成讀者的教師爺,你民我主,教你怎么做人、怎么革命。人之患在好為人師,不少優(yōu)秀的作家在這方面吃過大虧。例如柳青,從頭到腳變自我為農(nóng)民的同時,不忘“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nóng)民”,字里行間大發(fā)議論,恨不得幾年之內(nèi)消滅私有制,農(nóng)村四清來了,方才悔不當初?!按髱煹娜觞c”??!唉,柳青不幸,死得太早了。像孫犁那樣自始至終尊勞動人民為衣食父母者,很難找。
散文就是同親人談心拉家常、同朋友交心說知己話,恂恂如也,謙卑遜順,不擺架子不訓人。只要明白這一點,手則握筆,口卻登場,管他街談巷議,我自馳騁筆墨。
問:您的作品大多蘊含著命運的沉重和靈魂的撞擊,有一種“悲劇色彩”,強調(diào)沉郁的人生體驗。
答:我愛悲劇,愛喜劇里的悲劇因子,因為悲劇里有崇高,歷史在悲劇中發(fā)展。
大轉(zhuǎn)折時代,眾聲喧嘩,興國之道蜂起,只要作家真正貼近實際、貼近群眾,深入生活、深入靈魂,一定會深有感觸又心生疑慮。理學大師陸九淵說:“為學患無疑,疑則有進。小疑小進,大疑大進?!辈蝗ザ床燧浨?,不敢堅守己見,不敢自主創(chuàng)新,把主體的批判與社會批判結(jié)合起來,把道德批判與歷史批判結(jié)合起來,安于“輿論一律”,怎么保險怎么來,好好好,一切皆好,人云亦云,若乎此,所剩的一丁點兒“藝術(shù)家的勇氣”(恩格斯語),遠遜于獨立思考的億萬網(wǎng)民,這也是悲劇。
文學的大忌在“諱”——為大人諱,為尊者諱,為名者諱,甚至為貪者諱。
社會永遠在真善美與假惡丑的內(nèi)心沖突中亮起燈火,在發(fā)現(xiàn)與創(chuàng)造的博弈中曲折前進,居安思危恰恰是文學文體的強勢所在。
問:您怎么寫起散文來?《我吻女兒的前額》和《美麗的夭亡——女兒病中的日日夜夜》如此感人,催人淚下又溫情脈脈,女兒有風趣,送給大家的總是不含苦澀的慰藉,您是怎樣寫的?
答:是啊,大家喜歡她,說“閻荷的病床就是快樂角,什么心里話都可以說給她聽”。
我喜歡小品雜感,沒有正經(jīng)寫過散文。我寫散文是因為散文找我。母親在悲苦的深淵里離世,我陷入巨大的悲痛和刻骨的反省之中,散文來叩門,我寫了《不,我只有一個母親》。女兒與死神坦然周旋,生離死別,那痛苦而鎮(zhèn)定的神態(tài)令人靈魂戰(zhàn)栗。我想她,散文又來叩門,我寫了《我吻女兒的前額》。為了忘卻心儀的英魂,歷時三年,寫出《文網(wǎng)·世情·人心》,掉了幾斤肉。為了惦念,也為了忘卻,更為了報恩,時斷時續(xù),撰寫《美麗的夭亡》,歷時七八個年頭,又掉肉,已經(jīng)皮包骨頭了。
女兒的病床旁,我勸著、哄著,讓她安安穩(wěn)穩(wěn)地入睡,就像哼著兒歌在搖籃旁搖著、唱著一樣。她沒有選擇眼淚,而且時時提醒人們:“卵巢病變非常隱蔽,萬萬不可大意!”告別會上,文藝報社和作家協(xié)會上上下下紛至沓來。
女兒墓前,我默默起誓:生命倒計時,我要學父親和女兒那樣對待死亡。當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要像父親一樣,不與人間爭地,不給后代添麻煩;要像女兒那樣,坦然面對死亡,該哭不哭,該笑時笑,給人留下內(nèi)心的禪。我,一介書生,身無長物,沒有給兒孫什么,也不想叫兒孫給我什么,再難受、再痛苦,也不哼哼、不聲喚,免得家人在病榻前看見心里難受,眼睛一閉走人,任事不知,灰飛煙滅,骨灰也不留。
至于作品為什么感動父女母女、男男女女,因為我筆下回響著女兒“珍惜生命”的遺言,我念念不忘親情、愛情和感恩。侯雁北教授寫道:
閻綱在《美麗的夭亡》里寫女兒病中的日日夜夜,運用了以樂寫悲的手法。
女兒的電腦里藏了一則短文《思絲》,寫到年輕女子對滿頭青絲的鐘愛,她卻以“禿頭示人”,而且反復說“沒頭發(fā)好”、怎么好。最后說,翹首盼著青絲再生,“誰光頭誰光去,反正我不”!詼諧幽默,寓莊于諧,痛苦而鎮(zhèn)定的神態(tài)令人靈魂戰(zhàn)栗。何況女兒的女兒叫“絲絲”。endprint
以樂寫悲而倍增悲愴,這種獨特的反襯手法,具有極強的藝術(shù)感染力!
女兒閻荷是一枝荷:
掃除膩粉呈風骨,
褪卻紅衣學淡妝。
載不動,許多愁,這也是我的散文夢。
問:您寫散文,還有什么特別的體驗?
答:以樂寫悲而倍增悲愴,以悲寫樂而倍增樂感,以樂寫悲,以悲寫樂,人間至情,自然出之,連帶些痛切而溫馨的暗示,這種獨特的反襯手法,具有極強的藝術(shù)感染力。
散文自由通脫,盡可以敞開心扉,愛怎么寫就怎么寫,怎么寫讀者咀嚼有味而不致硬著頭皮受罪就怎么寫。
問:您讀經(jīng)典散文,有什么特別的體驗?
答:首先寫父親、母親、戀人和愛人,寫沒齒難忘的骨肉親情,寫死去活來的愛,“端起飯想起你,眼淚掉在飯碗里。”孫犁的《亡人逸事》,快讀,三五分鐘,掩卷后能讓你心酸大半天。散文寫愛,要動真感情,作者掉淚,讀者才可能含淚。
我服膺雨果兩元心靈對立的藝術(shù)哲學,也喜歡他的這句話:“在主義之上我選擇良知,在冷暖面前我相信皮膚?!?/p>
學習先賢,就得給自己立個規(guī)矩:一、沒有獨特的發(fā)現(xiàn),沒有觸動你的靈魂,不要動筆;二、沒有新的或更深的感受,不要動筆;三、細節(jié)是魔鬼!沒有一個類似阿Q畫圈圈、吳冠中磨毀印章那樣典型的藝術(shù)細節(jié),不要動筆;四、力求精短,去辭費,不“減肥”,不出手。
當下的好多散文越拉越長,含詩量稀薄,文采韻味不足,巧構(gòu)乏術(shù),抽象大于形象,筆無藏鋒,甚至于輕薄為文,“謀財害命”,此風不可長。
問:您說“散文是老年,小說是中年,詩歌是少年”??v觀小說和詩歌創(chuàng)作,年富力強的年輕作者似乎更多更好一些,那么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是否年長者更有優(yōu)勢?
答:是啊!我說過“散文是老年”,因為散文追憶、緬懷、戀土、傷逝。按鐵凝的說法,人類尚存惦念,所以人類有散文。惦念別人和被人惦念,都是美好的情愫。惦念,長者最善此道——“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越活越明白,加之文筆老辣,連綴而成人生的一部活《春秋》。所以,比我們早覺悟二十多年的顧準,不承認“終極理想”,推崇“從詩到散文”,即“從理想主義到經(jīng)驗主義”。八十年代巴金的五卷《隨想錄》出版,九十年代一批深諳世情的老作家張中行、季羨林、金克木等穿行于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老來尚有疏狂志,干戚猶能舞不休”?散文隨筆大行其道。
孫犁說:“老年人,回顧早年的事,就像清風朗月,一切變得明凈自然,任何感情的糾葛,也沒有,什么迷惘和失望,也消失了?!?/p>
總之,步入老年,半生頓踣,悲欣交集,痛苦多于歡樂,時不我待,其言也真,或甜或辣,或悔或怨,或無悔無怨快意人生,非虛構(gòu)的散文不請自來。杜甫晚年心有戚戚:“少壯能幾時,鬢發(fā)各已霜。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p>
可是汪曾祺說:“老年人的文體大多比較干凈,不賣弄,少做作,但是往往比較枯瘦,不滋潤,少才華,這是老年文章之一病?!边@也是我的一病。我用情太實,缺乏藝術(shù)想象,筆無藏鋒,不靈動,也不枯燥,感情沖動,文字簡約,勉勉強強讓人讀得下去。
冰心卻不。特別是她“文革”后的散文,一方面親切、不隔,猶如老奶奶撫摸著、拍打著,一方面又是一個過來人所做的心靈的內(nèi)省和獨白——“我呼吁”,敢于直言,又清醒地做著美好的夢,夢里充滿人性的生機。像說話一樣無拘無束,像禪機那樣耐人尋味。
我是見賢思齊,晚年直追冰心、孫犁前輩。李大釗,三十八歲;瞿秋白,三十六歲;德劭如魯迅,五十五歲。我還活著。只要天假以年,我要用散文敬畏天地,心香一瓣,為先驅(qū)們敬燃。
問:二〇一二年,您的《孤魂無主》名列“第六屆老舍散文獎”榜首,您也是本屆獲獎作者中年齡最長者,整八十,壽登耄耋,似乎印證了一句老話——“姜還是老的辣”。
答:姜還是老的辣,人,未必,“自古英雄出少年”?;鹄崩钡脑娢拇蠖鄧姳∮谀贻p的狂彪時期。郭沫若二十七歲發(fā)表《鳳凰涅槃》。魯迅二十四歲發(fā)表《摩羅詩力說》,三十七歲開始“吶喊”,寫出《狂人日記》和《孔乙己》。 張?zhí)煲碚f:現(xiàn)代文學還在續(xù)寫阿Q,我想,當代文學也還在續(xù)寫孔乙己 。我早就想寫我兒時的孔乙己,但直到七老八十,才寫出他的后代《孤魂無主》。
三伯死了,他的那個社會也死了,我原諒三伯了。他有他的活法:自食其力,與世無爭,保有自我的一席空間。也有安全感,莫談國是,和孔乙己一樣“從不拖欠”,你官府管不著,不擔心“偷書不算偷”結(jié)果被人打折一條腿。
技巧倒是老練了些,但不夠“飆”了。
散文的骨子里有火,小伙子同樣有刻骨銘心的社會體驗。年輕人,火力壯,初生牛犢,銳氣十足,時有驚人的佳作問世,老作家不一定寫得出來,例如張承志、史鐵生、王小波等等。本屆獲獎的作者中,那么多生氣勃勃的年輕人,我很高興!
作家的代表作大多出自青壯年,越老越難超越。
問:您多年來一貫堅持有意義指歸的散文,圍繞人性的話題,通過典型化的藝術(shù)細節(jié)直逼人的靈魂,甚至說“藝術(shù)細節(jié)是魔鬼”!散文的創(chuàng)作手法多種多樣,眾說紛紜,您是怎樣想的和做的?
答:方才說過,打自小愛看戲,戲曲成了我畢生在讀的藝術(shù)學校。
戲曲的唱詞就是我心目中最早的詩;戲劇沖突成為我理解藝術(shù)的重要特征;戲曲的對白使我十分看重敘事文學的對話描寫;戲曲人物的臉譜反使我對藝術(shù)人物的性格刻畫產(chǎn)生濃厚的興趣;戲曲語言的大眾化使我至今培養(yǎng)不起對洋腔洋調(diào)過分歐化語言的喜好;戲曲的深受群眾歡迎使我不論做何種文藝宣傳都十分注意群眾是否易于接受。
漸漸長大,戲曲在我心目中的審美特征日漸突出?!镀劫F別窯》里一步三回頭的種種動作表情和聲聲凄厲的叫唱撕心裂肺?!妒遑灐防飱浒⑹笸忝壬哉Z周旋、順著鑼鼓點在條凳上跳來跳去,將猜疑和恐懼推向極致?!逗げ刂邸泛汀肚锝凡徽撌钦f、是唱,都在當夜的江中央。《打漁殺家》里桂英女前臺焦急地等待老爹,后臺同步傳出“一五!一十!十五……”的杖擊聲,聲聲入耳?!端倪M士》里宋士杰撬門、偷書、拆書、抄書,邊動作邊唱出的驚恐與激憤惟妙惟肖?!囤w氏孤兒》一個接一個危亡場景的顯現(xiàn),走馬燈似的驚愕失色,無不勾魂攝魄,犧牲與崇高直逼人心。特別是我省陳忠實、賈平凹贊不絕口的秦腔,“八百里秦川黃土飛揚,三千萬(當年計數(shù))人民吼唱秦腔”,不是唱而是“吼”!不論大凈如包公還是小生如周仁,一概發(fā)自肺腑地吼,借用全身力氣吼,慷慨激越,熱耳酸心。正是這樣唱著、吼著,涼州詞、塞上曲,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萬里黃河繞黑山,更催飛將追驕虜,相看白刃血紛紛——呼嘯廝殺,何等悲壯??!
繪畫與音樂、造型美與語言美,在抽象或半抽象的寫意空間巧妙融合,在象征性的一席之地演繹出一出出人生大戲,那樣夸張真切,那樣諧和優(yōu)美,那樣淋漓盡致,那樣入耳入腦、沁人心脾——啊,神妙的精神藝術(shù)!
當然,鐘愛戲曲藝術(shù)也帶來藝術(shù)趣味的偏頗,人物刻畫的扁平極易導致形象的臉譜化,直、白、露,我都認賬。
散文作者的口味各異,不能強求。在博覽諸家之后,喜歡哪位名家就專攻哪位名家的精品,學著學著就跟他走了,不由自主地,越學越像。吳冠中稱“魯迅是我精神上的父親”,他親口告我說:“一百個齊白石抵不過一個魯迅。少一個魯迅中國的脊梁骨會軟很多,少一個畫家則不然。我堅信,離世之后,我的散文讀者要超過我繪畫的賞者?!?/p>
我說:“你的《他和她》,目下散文,寫暮年親情,無能出其右者。”他搖頭。我又說:“吳老呀,你寫的散文特別是《他和她》,空谷足音,人間哪得幾回聞!開篇普普通通的五個字就打動人心:‘她成了嬰兒。最后幾句話:‘他偶爾拉她的手,似乎問她什么時候該結(jié)束我們病痛的殘年,她縮回手,沒有反應。年年的花,年年謝去,小孫子買來野鳥鳴叫的玩具,想讓爺爺奶奶常聽聽四野的生命之音,但奶奶爺爺仍無興趣,他們只愿孫輩們自己快活,看到他們自己種植的果木?!恫∑蕖返慕Y(jié)尾更震撼:‘人必老,沒有追求和思考者,更易老,老了更是無邊的苦惱,上帝撒下拯救苦惱的種子吧,比方藝術(shù)!不盡的嘆惋和眷戀,淡淡的垂暮之憂,卻無一絲的沮喪與悲涼,大胸襟,大手筆,我輩怎能學得!”他微微一笑。
更令人吃驚的,是吳老大清早買煎餅吃過后,同“病妻”坐在我們樓下草坪邊的洋灰臺上,打開包兒,取出精致的印章,有好幾枚,磨呀磨,老兩口一起磨。賣煎餅的婦女走過去問他:“你這是做什么?”他說:“把我的名字磨掉?!薄斑@么好的東西你磨它……”他說:“不畫了,用不著了,誰也別想拿去亂蓋?!?/p>
不錯,模仿、繼承是必由之路,但要超越,殊不知文學史上群星璀璨,數(shù)來數(shù)去,只有一個魯迅、一個胡適、一個梁實秋、一個冰心、一個孫犁、一個吳冠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