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成
我們坐在郊外草地上,地上鋪一張牛津布防潮墊,草地光禿禿的,只有離得遠看時,才會顯出來欺詐性的綠,防潮墊上倒是印滿鮮花,每個橢圓形花瓣中還塞著更小的鮮花,小花瓣里又塞著迷你鮮花,無窮無盡,直到人沒心思看為止。我們像兩份供品,擺在花桌布上。坐在這兒,對面是一條路,剛才我們正是從這條路而來。這時,久而久之才開過去一趟車,等引擎聲消失,輪胎卷起的塵土也慢慢平復,我們又沒東西可看可研究了,只好吃帶來的蜜餞,還有薯條和汽水,打開播報即時消息的小收音機,一會兒坐著,一會兒躺著。
郊游由我朋友提議。本來無所謂出不出城,我們待在他家把窗關好、足不出戶,也能將時間度過去,但一聽他提議,我覺得還是那樣辦好。他收拾小東小西,我準備一點吃的,我們穿好鞋子立即出門了。
路上遇見不少同行者,這些人在離開家時似乎都沒拿好具體的主意,只管坐上巴士往城外去,沿路看看再決定。先是到了可遛狗、可觀賞飛禽,也可釣魚的一條長河的邊上,一名乘客猶猶疑疑地站起身,一群人獲得啟示呼啦全站起身,跟著他涌下去。下一站,有些人想起可在這個地方換車去北面的大學城,在學府中消磨一整天必是有意義的,于是也拋下我們走了。接下來總結不出什么原因,又有幾批人相繼下車。長線巴士輕輕松松,曲折往復,往地勢較高的郊野駛去。淪為最后的乘客以前,朋友與我選擇在這里下了車。
我們這些人紛紛離城,是因為樹葉要掉下來了。
葉訊是在昨天深夜突然頒布的,人們很詫異,沒想到今年會提前,這要怪冷空氣,它突襲后轉眼又跑了,形勢卻不能逆轉。當時,很多人在看電視,無論看的是哪個頻道,一切畫面于一瞬間停下來了,金靴球員剛剛虛晃一槍正要抬腳勁射,男主人公伸著脖子與女主人公將吻未吻,政客嘴巴大張閃亮的唾液激噴出來,然而這時他們的球、他們的吻、他們嘴里的政見,全被定了格。一個男氣象員跑到電視上來了,不知怎么回事,電視中的空間層次驚人地多,他就站在原本的畫面和我們之間,親切地笑笑后,向大家說:根據夜里從林業(yè)監(jiān)測局以及氣象局得到的聯合消息,樹葉就要掉下來了。隨即,他有條不紊地展開說明一些具體情況,與此同時,電視熒幕上出現會動的曲線和數據,對他話中的某些部分加以強調。氣象員最后祝我們晚安,他抱歉似的,又好像要鼓勵我們,結合兩種意味點了一下頭,憑空消失。停播的節(jié)目復活了。
我倆現在坐在禿草地上,就是因為這么回事。
樹葉要掉下來了,在這里,是一件矚目的事。我們討論著今天是待在城里看景色的人多,還是像我們一樣避開的人多。我們一會兒認為前者人多,一會兒又改口,由于誰也沒有確定的意見,所以誰也不具立場,因此也不是在認真說服對方,談談只為虛度時間。
幾年前,我剛從外地到這里,那年不像今年的情形,林業(yè)監(jiān)測局和氣象局一起發(fā)布了一個很從容的葉訊,使大家可以提早準備。那段時間我無論到哪里,總是聽見人們說樹葉要來了,樹葉要從樹上掉下來了,心想在秋天那不是常識嗎。我并未認真收聽新聞,還無人可以交流。
有天下午,我走出房子,要去附近買加了很多冰的甜飲料消除疲勞。我走到一座辦公樓前,辦公樓自帶一個小廣場,有些較高的方形花圃按一定規(guī)律建造在廣場中,使人走進來后,不能一味直線行進,得像棋子在棋盤上左轉轉右轉轉才能走過去。這增添了消閑的趣味。我常買了午飯隨便坐在某個花圃邊沿的長凳上吃,頭上有大樹亭亭如蓋,光線,還有樹葉受風吹拂發(fā)出的白噪音,都叫人很舒服。別的人,在辦公樓里工作的,或是正巧路過的人也愛流連于此。在小廣場的邊邊上矗立著一尊銅像,是一個神氣的、在我們不知道的一件事情上得勝的人的形象,他一手平舉,指向前方,由肩膀和手臂把身后的銅披風扯起來,像展開一半的鷹翼。我吃午飯時,假若視線中沒有出現更好的東西,也常去看這神氣的人,揣摩他究竟在指點什么。
這天沒等喝到能振奮精神的甜飲料,我只是走到半途,就感到了奇怪。小廣場上除了我沒別人。這下想起來,剛才在來的路上幾乎也沒碰見人,由于我一心思考自己的問題,剛才并沒太在意,現在回想起來,不但沒什么人,僅有的幾名路人是匆匆跑過去的,更有一個媽媽攔腰捉住自己的小孩疾奔著消失了。我佇立在小廣場上,向周圍看,迷惑不解。是不是改成明天再喝甜飲料?我記得這樣想了。身體轉向辦公樓方向張望著,看見了僅剩的人,一個穿深藍色長制服的保安正向我打手勢,他平常在小廣場上巡游,這時卻縮在建筑物里面,把上半身從玻璃門里斜探出來,又在招手,又在擺手,又向四面八方亂指,一忽兒他不顧我了,整個人全縮進去了,幾扇玻璃門關了個嚴嚴實實。
就在此刻,我聽見很大的聲響,是野兔踩中陷阱,捕獸網兜頭罩下來的聲音。不,比這還要大。是小魚游進三排利齒的大鯊魚嘴中,感受到自己心里的聲音。不,還要大。是小蟲子困在玻璃瓶里,聽見人從外頭敲打瓶子的聲音。還要大。還要大。所有的樹葉都掉下來了,所有的,每一張。它們約好在一個毫秒內拋棄枝頭,全部掉下來。葉之烏云驟然壓頂,嘩嘩聲磋磨雙耳,無窮多而且相互間平等并不突出一個重點的碎片同時涌進目光中?!獦淙~是這樣掉下來的。
幸虧我在全盤不慎中做對了一件事。我看到,碎片之中晃出來一點金光,認出那是銅像永不收回的手,它被穿透碎片的一線陽光照著,燈塔似的,標明庇護所。我緊急繞過兩三個花圃,磕磕絆絆地朝它跑去,銅披風剛半遮在頭上,腳已被越升越高的落葉吸住,一步也移動不了。剎那間,樹葉全掉光了,頭上大放光明,但是,朗朗晴空下,流沙的聲音緊跟著響起了。這是落葉開始由鋪得高的地方向低處流動造成的,樹葉相互協調,一直調劑到在全城的地上鋪得平平整整才停下來,我受一股柔軟而芳香的力量控制,身體被它推得東搖西擺,最后緊貼在銅像上。
人們花了一個鐘頭,從深及腰部的葉子中救出我。一邊刨挖,并填入支撐板防止附近的樹葉塌進好不容易挖出來的洞里,他們一邊告訴我,因為這兒的樹木喜歡一起分泌大量脫落酸,也就是某種植物激素,導致樹葉在同一時間掉下來,樹有這種癖好,人既解釋不了也管不了。
午后郊外的草地上,收音機中傳出一首歌,朋友調大音量,不好的音質把歌詠四季、和平與愛的民謠撒在郊外。
剛才我們將每袋零食都拆開吃兩口。揪著稀稀拉拉的野草說閑話。有一會兒,朋友仰天躺著,腿部屈出一個三角形,前臂蓋住眼睛,睡著了。又有一會兒,我們端著手機,在附近走來走去,打一種在虛擬環(huán)境中撿拾寶物的游戲。最后,我們停下來重新聽收音機。因為我們都喜歡這首歌。
民謠很長,還遠未到結束的地方,聲音被電臺里的人慢慢調小了,低下去,成為若有若無的背景音樂。一位播音員插到音樂和我們之間開始講話,這才發(fā)覺電波和電視是一樣的,也有許多容納事物的層次。播音員向我們問好:大家下午好。
他聽起來有點耳熟,很可能和昨晚電視上的氣象員是同一個人。
午后的天氣晴朗,一股小小的寒潮正在南下,水汽被驅散,空氣干燥清新。播音員悠閑地一路說下去。過去幾周,地面幾乎沒有落下的葉子,樹木在積蓄能量,樹葉漸漸進入休眠狀態(tài),脫落酸已經達到峰值。昨天夜里到現在,輕風微弱,樹葉一直靜掛枝頭,具有良好的落葉條件。室外現在非常怡人,看來似乎無驚無險,不過,從現在起,請千萬留在室內,預計不久后,樹葉就將飄落。今年的落葉量將超過歷年的平均數字。請諸位注意,請各位聽眾留心,請看管好貓狗,并保障財物安全。
播音員徐徐說著,我們仔細傾聽。但到這里,他不說什么了,退出了音樂和我們之間的夾層。民謠漸響,不久唱完了最后一句。短暫的停頓。接下來是一首古典吉他,樂曲以較緩慢的速度演奏,采用高音部的滑音演奏代替另一個版本中人的歌唱部分。再接下來,是一首小夜曲風格的吉他二重奏。
兩把吉他的十二條弦輕輕彈撥,它們從電臺出發(fā),彈到我們郊外,我們身邊的空氣也仿佛起了波動。播音員適時又插到音樂前邊,原來他藏身在神秘的電波中并未離開,這時提示性地說道:小鳥。隨即又讓我們聽音樂。
聽他這么說,朋友忙從防潮墊的鮮花中坐直身體,我也坐起來,立刻我們全站了起來,緊張地向遠處眺望。視線越過小路,銀項鏈般的長河在下面橫躺,再遠一點是我們離開時依然花繁葉茂的小城。小城呈圓形蹲在那兒。我們剛擺好觀望姿勢,一大群會動的東西從城中騰空而起,并暫留在空中長達幾秒。嘰喳聲穿破空氣,連遠處的我們也聽到了。是一群離巢的驚鳥。鳥群在整體上保持和小城一樣大的圓形,譬如燒菜時顛一下鍋子,菜飛起來后留著鍋的形狀。直飛到再高一點的地方,鳥在空中辨明了方向,接下去便按各自的喜好散開。一會兒圓形瓦解了,它們飛了個干凈。
我們定在那兒,眼睛不及追蹤鳥的去處,又見一陣有形狀的灰塵噴射到城市上空,那是重物掉落下去后由地面彈起來的。灰塵聚合成蘑菇云,但更像凌空浮著一只大水母,水母一張一翕,越游越稀薄,也消失了。于是我們知道,在此過程中城中的樹葉全掉落了。收音機里,播音員將我們的猜想復述出來,緩緩道:樹葉掉了下來。仍然如此,聽不出他的心情,開心或是傷感。而且這一次說完,他是真的抽身離去,只剩什么人的一只手在電臺里沒有窮盡地播放音樂和歌曲給我們聽。
朋友和我搭乘末班車回城,夜越來越深,巴士的車頭燈剪開夜色。一站一站地,人們重新回到巴士上,游覽過大學城的人,在長河邊消閑的人,把車廂逐漸填滿。似乎是車頭燈剪破黑夜遭受到一股阻力,車子輕顛著,大家全都昏昏欲睡。
半路我醒來一次,發(fā)覺巴士停在路邊,我們是為了避讓由對面開來的一大隊卡車而停下的。一位交警正站在我們的車窗下,晃動一根跳閃著紅綠雙色光的指揮棒,控制場面。重型卡車兩部兩部轟隆隆地并排開過去了,這是一支規(guī)模龐大的車隊,不知道已開過去多少輛車,探出頭向它們駛來的方向一看,也瞧不見隊尾。每輛卡車后面載滿落葉,目的地是建在遠郊的專門的處理工廠。
我關好車窗,葉子一落下來,秋天可真的來了,這時的氣溫不同于白天。不久車窗里面起了霧,除我以外,人們全在恬靜中熟睡。
今天下午,具體時間大約是在空中升起來圓形的鳥群之前,朋友又一次問我,究竟喜不喜歡本地的這種事。這種事,我們知道它既是美的,又造成不小的麻煩,你很難定論它的好壞,即使再加以琢磨,它仍是一個中性事件。人應當如何看待中性的事呢?或許旁觀時要非常隨和,談到它時則要非常謹慎和不偏不倚。我和久居此地的人們的態(tài)度漸漸相近了,因此沒能回答朋友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