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龍
你自己走好
晚上,忽然接到師娘打來的電話,說師傅不知道去哪里了。師娘從來沒過打電話給我,我有時打給師傅,難得她接過來說幾句,還沒說完就被師傅搶回去了,嫌她啰唆。師娘說師傅吃過晚飯出去的,到現(xiàn)在沒回家。我看看手機顯示,九點多,不算太晚,可是對長輩來說就有點反常了。我問師傅帶沒帶手機出去,問完心想這不廢話,來電顯示的就是“師傅”二字。師娘說剛才抓起老頭子手機看看,撳了一下就打到你這里來了。哦,是我替師傅設定的,有事?lián)濉?”,找我??墒乾F(xiàn)在,我不知道能做點什么了。猜猜師傅去哪里了?瞎猜有啥猜頭。要么出門去找?外面那么大,找不過來。我只好說不急不急,還是廢話,不急師娘也不會抓起電話瞎撳。我穩(wěn)住師娘,說我馬上出門,先來家里看看再說。
師傅搬家有大半年了,新房子不近,南北高架朝北過去,長江西路匝道下來,前面一個路口右轉(zhuǎn),呼瑪小區(qū)就橫在那里。他原來的家在中山北路五號橋下,那里有一堆本地房子,都是從前自家造的,有條件有機會就一再翻修,反正橫七豎八一家一個樣子。師傅家坐南朝北,方位不錯,還有一小片空地圈起來當院子,天氣好的時候師傅朝躺椅上一歪,曬曬太陽喝喝茶。院子里能看到內(nèi)環(huán)線高架,上下車輛轟隆轟隆地早晚不停,清靜是沒有可能了,熱鬧一點也好,省得老頭子懨氣。這地塊,說了好幾年拆遷,開始是動員歸動員,日子照舊過,陡然哪一天,大紅的宣傳橫幅一拉,動遷期限和補償條件貼在墻上,就有人天天上門來做工作了。哪里都是這樣,城市擴張是個大漩渦,越轉(zhuǎn)越大,越轉(zhuǎn)越快,水面上下的渣滓就被遠遠地甩到邊緣去了。渣滓就是平頭百姓吧,像
師傅家這樣的,本來就不在市中心,老早是環(huán)城以外,相當于郊區(qū),后來市區(qū)一點點大出來了,終于有一天大拆大建要把你連根拔掉,一家一當裝上卡車拖去哪里。會給錢的,補償?shù)哪屈c錢大概能買原地新樓的一個衛(wèi)生間。也可能給房子,房源都很偏,遠到你這輩子都沒聽到過,更別說去過。呼瑪小區(qū),聽聽這名字,有沒有感到大興安嶺的凜冽和肅殺?
我到樓下發(fā)動我那輛舊吉普,等水溫表有了反應,一擋起步,二擋慢慢開出狹窄的弄堂。下午開始降溫了,方向盤冰涼,手都抓不上去。出弄堂口朝南,陜西南路到肇嘉浜路左轉(zhuǎn),到重慶南路再左轉(zhuǎn),上南北高架朝北,到呼瑪小區(qū)將近二十公里。我還是不清楚去做什么。去問問師娘情況,興許能找出點線索?我成警察了我。別說,去了陪師娘說說話,實在太晚了師傅還不到家,恐怕真的要報警。網(wǎng)上倒是時??吹嚼先俗呤Ъ胰饲笾?,大多老年癡呆,個別家庭矛盾出走,也有出門亂走迷了路,找不回來了。我?guī)煾刀疾豢赡埽像{駛員迷路是笑話,也沒有癡呆癥狀,又從來不跟師娘吵鬧,在家里酒喝多了只會嘿嘿嘿笑,由師娘罵他老不死的十三點,趕快把他弄到床上去擺平。就這么東想西想,開上南北高架,筆直朝前一條路了,思想?yún)s集中不起來。
呼瑪小區(qū),這地方老早是寶山縣的農(nóng)田,我們那時開卡車去寶鋼,或者去石洞口碼頭上車客渡到崇明,會路過那里。當時共和新路到長江西路就沒了,接著下去應該叫紀蘊路,一二八紀念路到蘊藻浜,路變成市郊的普通公路,兩車寬,剛夠交會,路面條件不好,被重載卡車壓得坑坑洼洼。我記得起來是因為那年開始學卡車駕駛,中山路環(huán)線以外郊區(qū)教練半年,空車我開出去,重車師傅開回來。老廠出車習慣比較早,師傅在教練位置上補一覺。我開車他還是放心,郊區(qū)教練三天下來,他就一句評價,人聰明,沒辦法。我看他打著呼嚕,睡得安穩(wěn),一路顛簸也照呼不誤。共和新路寬廣,過來速度不慢,接紀蘊路應該減速,那天我可能開得快了,剛過長江西路,前方橫插出來一部手扶拖拉機,我狠命剎車兩三腳,保險杠已經(jīng)碰上拖拉機的拖斗了,哐當。我跳下車到前頭去看,開拖拉機的小伙笑嘻嘻地若無其事,我倒一時說不出話來,四下張望,才知道這里有個路口,橫過來的叫呼瑪路?;氐杰嚿?,重新啟動,我主動檢討,說剎車太猛,剛才熄火了。師傅說剎牢是主要的,你管它熄不熄火。他沒責怪我開得太快,從頭到底坐在教練位置上一動不動。這就是師傅,大將風度。然后,他才慢悠悠說,寶鋼起來以后,寶山這里多出來不少路,長遠不走就不曉得前頭路況,富錦路、綏化路、漠河路、牡丹江路、盤古路,七七八八的路名都是黑龍江的地名,冰天雪地北大荒,好像上海前世里欠它的。我罵了一句操,當時我哥哥姐姐都在北大荒戰(zhàn)天斗地。
大概是開過市中心開過延安高架才想起來的,感覺高架上車輛不像平時那么多,市區(qū)也安靜得出奇,道路和建筑的燈光慘兮兮的亮得有些詭異,我才想起來這天是冬至。廣大人民群眾沒那么迷信啦,可是說到一年里幾個鬼節(jié)中的一個,還是會說一句早點回家吧別在外頭晃。想起來已經(jīng)過天目路立交永興路下匝道了,神差鬼使吧,我讓吉普帶擋滑行一段,走右側(cè)車道,中山北路立交上去,左轉(zhuǎn)內(nèi)環(huán)線高架,前面不遠就是滬太路下匝道。
我要去師傅家的老房子那里看看。
當然,沒什么老房子了,一過滬太路,右邊就是一道長而又長的圍墻,好像里面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里面其實就是高高低低一片廢墟,我在內(nèi)環(huán)高架上開車路過看到的,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就這么破磚爛瓦的朝天裸露著,沒看到有施工的動靜,好像大上海實在看不下去這片破爛房子實在忍無可忍了,好像砸了拆了的目的就是為了把廢墟圈起來日曬夜露。我把車貼著圍墻停好,四周看看,沒什么鬼影,行人也沒幾個,都地下工作者似的急匆匆穿過馬路消失在黑暗中。大鐵門在滬太路口那邊,剛才經(jīng)過我注意看了,關(guān)得嚴嚴實實,就算里面有人值班,肯定也不會放我進去。不會有人值班的,要他看守點啥?看守遍地破磚爛瓦不要被人偷走?我踩著前輪站上引擎蓋,抬腿跨到車頂,手就夠到圍墻上頭了。爬墻頭是我長項,童子功多少還在,雙手用力一撐就騎了上去。里面黑乎乎的看不分明,等眼睛適應了,借著高架道路和周圍建筑的燈光,隱隱約約看出了廢墟的大概樣子,真大,人民廣場那么大,大得可以集合全城的孤魂野鬼。
我這個樣子肯定很古怪,假如被哪個行人或是監(jiān)控鏡頭盯住,一個老男人驚悚地騎在圍墻上,人不人鬼不鬼的,幸好他會從口袋里摸出一盒煙,抽一支點上。我是吃不準要不要跳下去,底下七高八低的看不清,一腳踏空不摔個半死。煙抽到半截,聽到動靜了,循著聲響看過去,有個影子在那里搖晃,我眼力可以,不會看錯。
就一個,沒一群,有分量的,不虛幻,就一個老不死,十三點,喝過一點酒。
師傅在廢墟上砥角四方地踩出一圈,說這是房間,晚上睡覺才進來。接著又是一圈,里外一樣大,吃飯間。他不看我,看腳下,說這里灶頭間,我和陽陽兩個人搭的,一天工夫。陽陽是他的獨養(yǎng)兒子,小我好幾歲,以前每次來家都見到,就這么一個,寵慣了,沒什么規(guī)矩。師傅抬起頭來,好像我應該在這里好像陪著他過來的,他說這里是衛(wèi)生間,有淋浴,你們師兄弟幾個忙了好幾天。破磚爛瓦踩得稀里嘩啦,他帶著我走,朝南,說這就是院子了,本來還想有空種點花花草草。不至于吧,師徒兩個黑燈瞎火地在廢墟上量地皮,懷念那個簡陋破舊一去不返的老房子。我遞支煙給他,他接了過去,我掏出一次性打火機點著,火光透過煙霧,照亮了那張我曾經(jīng)再熟悉不過的面孔,火光近的緣故,臉上的紋路更黑更深了,老瘢也更扎眼,師傅這兩年老得厲害。
師傅說不早了,該做的事情總要做了,不然放心不下。他從口袋里掏出一疊紙,黃表紙,說燒給陽陽,回來找不到家,他會心慌。師傅蹲下來,捻開黃表紙,我用打火機替他點燃,聽見他嘰里咕嚕,陽陽,搬家了,忘記告訴你,搬得老遠,你找不到。
陽陽是1983年“嚴打”抓進去的,他跟在幾個吃得開的家伙屁股后頭混,爹娘怎么罵都不聽,結(jié)果被弄到流氓團伙案子里去了。我那時已經(jīng)離開老廠,沒頭沒腦地聽說過,陽陽那點事情要放到今天,判可能會判,不是首犯,兩三年碰頂了。當時“刮臺風”,抓進去不久,一批批地排著隊押上火車車皮,送去大西北勞改,據(jù)說在那里得了急病,死了。公家還算負責,大老遠的用個木盒把骨灰送回來。師傅后來不提兒子,我們師兄弟都認得陽陽,也不問,沒什么好問的。
師傅還在囑咐陽陽,說我和你娘沒幾年好過了,沒力氣再牽記你,你自己走好,這里不要再來了,你去吧。冷風吹過廢墟,黃表紙火旺,一片片黑灰紛紛浮起,影子旋轉(zhuǎn)著掠過四周,真像陽陽感應到了,真像有一群孤魂野鬼湊攏過來,看看不是燒給自己的,又四散而去。
我走到一邊,給師娘打了電話,沒說在哪里,就說沒事了,我馬上送師傅回家。
就這么回事
兩年前的事情了。大寒過后,師弟小寶來看我,也算是提前拜年。他進門抽抽鼻子,皺皺眉頭,牧羊犬似的。我知道,門窗成天關(guān)得嚴實,房間里氣味有點陳舊,當然不如他身后跟進來的空氣,又冰涼又新鮮。不過還是不敢開窗透氣,冷風進來,潮氣也進來了,渾身關(guān)節(jié)酸疼。坐吧,坐下來幾分鐘,習慣就成了自然,狗鼻子也聞不出什么氣味了。
現(xiàn)在不是過去,師兄弟之間其實沒什么禮數(shù),何況我離開老廠好多年了。師傅還在的時候,師兄弟幾個會到他家去碰頭,一年一次,正月初五。師傅走了以后,沒了由頭,也沒了興致。我退休以后,基本上躲在家里,見不得人一樣,就這個師弟小寶,跟我特別要好,每年來看我一次,時間提前了,說師兄混上層建筑的,節(jié)日里應酬多,節(jié)前來拜個早年。應酬個鬼哦,我跟他說,怕煩,怕鬧,不想跟人講話,也不想聽人講話。小寶說你要當心,悶在家里就熟得快了。什么話。
小寶每次來,手里提兩樣東西,老酒和肉丸子。酒是沈永和黃酒,八年陳,壇裝零拷的,一個小加侖桶式樣的塑料壺,裝滿五斤。花雕太甜,香雪淡了,就喝善釀。肉丸子,不是獅子頭,沒那么威武,比鴿蛋大一點,自家做的,面粉少,手工抓捏成型,抓捏的功夫多一點,水煮油氽都不會散。小寶家里拿來的是油氽過的,紅燒可以,放湯也可以,我們省得麻煩,就和油豆腐、線粉和白菜一道燉湯。
我妻子習慣,有外人不上桌,替我們端上飯菜,她躲到里頭房間上網(wǎng)打牌去了。小寶問黃酒要不要燙一下,我說不用,冬天喝黃酒,涼涼的下去發(fā)熱驅(qū)寒,夏天才要溫一溫,喝了消暑敗火。這是我小時候從陳登科的小說《風雷》中看來的,懵懵懂懂就記住了,還記了一輩子。好玩吧,一樣看一本書,人家說的好我都想不起來,記得的就是那點稀奇古怪,看的不是同一本書似的。
頭一杯,意思意思碰一下。小寶懂規(guī)矩,杯口比我低一寸,以下敬上,師弟敬師兄。接下來就自顧自喝,慢慢來,不著急,一口一口咽下去,肚子里果然漸漸溫暖起來,人也不佝頭縮頸地怕冷了。一砂鍋湯是滾燙的,先挾一個肉丸子嘗嘗,畢竟一年才吃到一次。小寶說家里一年也只弄一次,平常沒得心想。兩個人也皇帝青菜地東拉西扯。以前在師傅家碰頭,1980年代,都在崗,師兄弟會給退休的師傅、給離廠的我講講老廠的人事,哪個出工傷了,哪個長病假了,哪個和哪個夫妻過不下去了,哪個出去開公司了,哪個跳槽到民營企業(yè)去做了,哪個多久沒得看見說是人忽然沒了……后來就不講了,老廠沒了,地皮賣了,人作鳥獸散了,廠房和設備賣掉拆掉敲掉炸掉,推土機開過來推推平,商品房就先朝下后朝上地一幢幢造起來了,還講什么講。我忽然惦記起車隊里一輛輛認得的卡車,就問到哪里去了,他們說舊卡車不值錢,三鈿不值兩鈿賣了,其實是賣個牌照價錢。講什么講。喝酒,吃菜,杯子端起來,現(xiàn)在就師兄弟兩個碰頭,更沒什么好講的,老廠故事遠得像古代評書,要么弄把胡琴拿腔拿調(diào)唱起來???
有一次,酒喝得順遂,小寶沒頭沒腦說起進廠后分到運輸隊第一天,跟我們出車,中午小飯店吃飯,他不知道怎么做,我讓他自己點自己的,照一角七分報銷標準,他急得要哭,說沒帶錢出來,我就代他買了。哪個會記得這種雞毛蒜皮,我說你也是的,一件件大事記不得,倒記得三兩米飯一碗番茄肉絲蛋湯。兩個人都有點難為情,各自喝一大口。還有一次,小寶看我咳嗽,問怎么了,我說咽喉炎大概,慢性的,他又想起來了,說老早師兄會去老廠的醫(yī)務室咳嗽幾聲,配一瓶川貝止咳糖漿,早上出車前批在淡饅頭里當果醬面包。有這種事情?有的,你發(fā)明的,還教給我,后來運輸隊里蔚然成風了,反正醫(yī)務室配藥只記賬不收錢?,F(xiàn)在講出來哪個相信啊,兩個人尷尬地搖搖頭,各自喝一大口。
我問起家里老的小的怎么樣。兒子進地鐵工作了,站務員,自食其力,基本上不靠我們。老婆呢?她啊,還不是一天忙三頓,就是話多,老早沒得這么多廢話,像是欠她的,從早上眼睛睜開能說到夜里眼睛合攏。老的還好吧?他不吭氣,舉筷子撈線粉。我等著。從他進門開始,我就覺得他有什么事情要說出來。老半天,他才說,老娘走了。我酒杯放下來了,說你這個人,怎么才講?小寶說不想驚動你,也沒驚動旁人,就老頭子和我送的。兩個人?就兩個。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了,被肉丸子噎住一樣。眼前虛虛實實是以前見過的小寶他老娘。哪里老了,就是模樣小下來了,打個比方,不是鞏俐和史可,是蓋克和張瑜,不當心看不見,看見了會覺得端端正正很耐看。我大概知道,他老娘老早是棉紡廠擋車工,老頭子跟她一個廠,做保全工。1990年代頭上,可以提早辦退休了,內(nèi)退,老娘剛到五十,下崗回家第一批。開頭說得蠻好,雙職工要保證一個在崗,實際上兩年不到,老頭也被買斷下崗了,離六十還差三年。不稀奇,棉紡新村人家雙雙下崗混日子的多了。老兩口子這輩子過得也不怎么稀奇,棉紡廠工人大多這么過來,上世紀五六七八十年代,廠里外頭喊什么口號不去管它,一個大三班,一個就上常日班,一天天過吧??吹贸鰜?,小寶他老娘這輩子被老頭子哄著,下崗回家以后更加了,表面上是嫌她做什么都不像樣,家務收作也好,上灶燒菜也好,老頭子嘰里咕嚕地接過來做,其實是不情愿看她忙,讓她歇歇,她笑笑,就坐下歇歇。我去他家的時候,小寶還沒成家,我看見的,老娘眼光就繞著他轉(zhuǎn),看得眉開眼笑,大概在她眼里兒子是個活寶貝,是個大驚喜,年年驚喜,天天驚喜,越看越驚喜。小寶被老娘看得煩起來,拖我出門抽煙去了。
這么一個小模小樣的老娘現(xiàn)在走了。這酒不能不喝,端起來,悶一口。我問落葬在哪里,小寶說沒買墓地,太貴了,就買個骨灰盒子,老頭子帶回家去了。我說總要用掉一筆錢吧,現(xiàn)在的說法是人死不起。小寶說沒用什么錢,就火葬場一點收費,三四百塊。不可能,我去年送走大哥,算馬馬虎虎了,帽子鞋子,里外衣物,殯儀館租個小廳,寫橫幅對聯(lián),做照片鏡框,還有花籃花圈,哪樣不要錢?光送到太平間,送上殯儀館車子,買路錢就是一百塊一百塊地掏出去。小寶笑得勉強,說都沒弄。沒弄?什么意思?小寶你倒是多講兩句,我一點都聽不懂。小寶說就柜子里她的衣裳,揀新一點的,老頭子早給她換好了,頭前腳后,放到老頭子的小三輪車上,他在前頭踩,我在后頭推,一路送去火葬場。我在畫報社做,不差鏡頭感,這個畫面恍恍惚惚的我想不出來。在家里走的?在家里。什么時候的事情?大前天。你他媽的怎么不跟我說一聲?小寶說根本就沒辦什么告別儀式,就老頭子和我送送,驚動你做什么。又來了,兄弟一場,你老娘走了也該讓我送送吧?小寶說師兄你不要再逼我了,我已經(jīng)后悔過來告訴你了,前后事情我又說不清楚,說它干什么呢。前后事情?什么事情?我不是好奇,死人的事情有什么好奇的,我是看小寶憋得難過,過來就是為了跟師兄說說,又吞吞吐吐地像茶壺里的餛飩倒不出來,不急死人嘛。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說。小寶想想,說大前天是老娘上路,對吧?當然,你才告訴我的。嗯吶,我告訴你的,我沒辦法告訴你她哪天走的,怎么走的,實際情況我統(tǒng)統(tǒng)不曉得。
算了,再復述我和師弟帶點酒氣的對話,我都煩了。大概意思是小寶有個把月沒回去看看了,大前天回去,發(fā)現(xiàn)老娘走了,死了。一直病怏怏的,不過沒什么重病,是大限到了吧,老死的。小寶中午去的,給老頭子帶了一盒叉燒幾塊熏魚,進門看見老頭子已經(jīng)在飯桌上咪起來了,洋河大曲。他問老娘呢,老頭子說你老娘走了。走了?去哪里了?還能去哪里,走了就是走了,不在了。不在了?在哪里?老頭子說你腦袋被門板夾過的啊,老大不小的,聽不懂人話。小寶不跟他講了,進去到里頭房間找,太陽從后墻的氣窗照進來,他看見老娘躺在床上,一條新被子平平地蓋著,頭戴一頂她給自己織的絨線帽子,眼睛閉著,嘴巴也閉著,有點歪,臉色已經(jīng)墨黑,本來就小的面孔縮得更小了,不像了。他站在床邊,一時不知道應該怎么辦,也沒有撲將上去放聲大哭的意思。小寶從里頭走出來,和老頭子對過對坐下,不看,就問,什么時候的事情?老頭子說去年年底吧,一年到頭,人也到頭了。小寶心想算都不要算,有兩個禮拜了。老頭子嘮叨了幾句,說過了元旦派出所來了,鄰居去叫的,來看了看,第二天又上門服務辦了死亡證明。居委會也來過了,說要去社保辦事處,幾個月的養(yǎng)老金,加喪葬補助,加一次性救濟,七七八八,統(tǒng)共萬把塊吧。然后呢,小寶問。老頭子說沒得什么然后,鄰居啊遠親啊都以為送走了,你曉得我不跟他們打交道的,平時也不來往,就我跟你老娘兩個在這里,還不是這么回事。小寶咕噥了一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老頭子喝干杯中酒,小玻璃杯舉在嘴邊空了半天才放下來,說就這么回事,你回來就好,我也不要東想西想了,你我兩個送你老娘上路吧。
小寶進去用那床新被子把老娘裹好,橫抱著出門,重倒是不重,老頭子說走之前已經(jīng)好多天不吃不喝了。大冷天,路面凍得亮光光的,一輛小三輪車,父子兩個,一個在前頭用力踩,一個跟在后面推一把,也不消推的,就是護著吧,車斗里棉被裹成個人形,是老娘。這畫面,不能想。
最后一點酒了??偸沁@樣,開頭喝下去涼,后來熱起來了,喝著喝著,不知不覺,又涼下去了,凍得人抖豁起來。小寶還有話,讓他說,說不出來才叫冤枉。小寶說錢不是問題,老頭子自己有養(yǎng)老金,這萬把塊存銀行,過下去不成問題,兩個人變一個人過,開銷也省下來了。問題是,小寶眼睛充血了,盯住我問,師兄你說這兩個禮拜,老娘就躺在里頭床上,老頭子坐在外頭想,一天天的,他想什么?想什么,你要問他了。問他,都是廢話,老頭子說不曉得怎么辦,沒碰到過,就坐在家里想啊想,就想到其他地方去了,一早開始想這個事情,中晌已經(jīng)不曉得想到哪里去了,就這里,老頭子用手指篤篤太陽穴,散了。
我妻子從里頭房間出來,說你們兄弟倆不要再嘰嘰咕咕,我都困了,小寶你回去吧,不早了,回去不要多想,人送走了,想有什么用啊。小寶聽話,說嫂子那我就家去了,師兄你也早點休息。他站起來朝外走,還蠻穩(wěn)的,喝得不算多。妻子關(guān)上門,說也不比他老頭子有出息,死老頭子,守著老太婆兩個禮拜,想什么呢,怎么不跟著一道去死。咬牙切齒的。
兩年前,2015年,我六十一,小寶五十七,他老頭子整八十,老娘應該是七十五。
以后我可能會明白過來,那兩個禮拜小寶他老頭子到底在想什么。當時,等樓道里下去的腳步聲聽不到了,我到窗口去候著,看小寶走出小區(qū),走得還算正常,沒走出醉醺醺的弧線。他回家大概能睡踏實了,我知道,他不會再來了。
對不起這世道
我們在湖邊等老三。老大是東道主,老早就把摩托艇開過來靠到岸邊系好,走上來等我們。我們?nèi)齻€約好一道來的,老二老四老五,乘專線巴士到巴城,再討價還價叫輛當?shù)氐纳K{出租車,不用導航就直接開到這里了。老三說他自己開車過來,要老大發(fā)給他詳細地址。路線也告訴他了,老大說,找不到就是呆子了。老四說也就比呆子好一點。老五問要不要打個電話問問到哪里了,我說不要,心急慌忙地開車容易闖禍。我們就在湖邊等,四個人,抽抽煙,看看風景。
這地方不是什么碼頭,就是湖邊的野生水岸,一條踩踏出來的小道彎彎地伸下去,近水處有幾級木板搭的踏步,是老大為了接人專門花工夫做的。水邊有一片高過人頭的蘆葦,風吹過來蘆花紛揚,很有點荒涼的意思。岸上大小樹木亂長,看不出有什么人為的整理。不遠處樹冠上露出一片房頂,很破舊了,像是當?shù)厝颂幼吡粝碌膹U棄房屋。想想這里離巴城不算太遠,一路過來兩邊都是新造起來的建筑,商城、商務樓宇、快捷酒店、門前豎著萬國旗的廠房和辦公樓,我們站著的這地方荒涼得有點離奇,荒涼得老五結(jié)巴起來,說也太太太那個從前了。
老大吐掉香煙屁股,說不等了,我先帶你們走,我們上船去喝茶,老三到了我再開出來接他,于是,一個接著一個,腳高腳低沿小道走下去,跨進小艇坐好,老大發(fā)動引擎,摩托艇歪過來劃了不大一個彎,朝陽澄湖上開去。說是小艇,可以坐十個人,圓臺面一桌,老大就用它接送客人。小艇屁股后頭掛著個雅馬哈引擎,動力不小,呼呼地朝前直推,前頭切出兩側(cè)翅膀似的浪花,真有高速快艇的意思。
老大在陽澄湖做水上酒家有幾年了。他是老廠剩余工齡一次性買斷下崗的,拿了一筆錢,就到這個地方來了。他老婆是昆山人,和當?shù)赜悬c什么關(guān)系,讓老大買了條報廢的鐵殼船,里外改造一番,拖到陽澄湖當中拋錨,前后打幾根木樁定位,水上酒家就開張了。一年里就做秋季,冬天太冷,夏天太熱,春天湖鮮養(yǎng)殖才投放,只能玩秋天這三個月。老大和嫂子大多數(shù)時間還是待在上海的老房子里,八月末過來,清理維修,采購備貨,招待認識的朋友,朋友的朋友。不吃力的,老大說,做三個月放假九個月,怎么會吃力?師傅不在了,老大身體不錯,我們多少放心一點。
老遠看到老大的水上酒家了。船背后有幾棵柳樹,好像不是孤零零地泊在湖上,而是靠著一個湖心島什么的。上船,見過嫂子,她在廚房忙碌,不時探出頭來招呼,無非這個胖了好,那個瘦了好,人人氣色好,個個精神好。為了師兄弟這場聚餐,老大和她忙了三天,嫂子說,其他預約的客人改時間吧,自家人來了。老大帶我們艙里艙外參觀一圈。原來船的北邊確實有一個人造島礁,老大說倒了多少船大石頭和泥土下去,再種上樹,兩年下來就像自古以來天然形成的小島礁了,船有個依靠,養(yǎng)著魚蝦螃蟹的網(wǎng)箱放下去深淺也好托底。柳樹近水長得蓬勃,樹蔭已經(jīng)遮蔽大半個船身了,我想老大每年來這里吃住三個月,他再多讀點書,就可以在鄉(xiāng)間野夫、水上隱士的境界里逍遙了。
船艙主體是餐廳,可以擺四張圓臺面,廚房也不小,近十個平方,灶臺、料理臺、水槽和上下櫥柜一樣不缺。破鐵殼子里能弄出這些名堂,了不起。船后部裝修出三個房間,一個自用臥室,兩個雙人客房。空間不夠,衛(wèi)浴只有一個,排放在船后的一個浮筒里,差不多了老大就拖到湖邊用泵浦打到岸上的化糞池去。兩個浮筒,都是報廢的槽車上拆下來改造的,另一個用來收集廚房泔水。陽澄湖這里環(huán)保是大事,三天兩頭巡邏艇過來檢查,老大說,管得緊也好,一開頭好多人水上做湖菜船菜,現(xiàn)在沒幾家了。
我們坐下來喝茶,一張圓臺面坐五個人,空得很,太空了,何況現(xiàn)在只有四個人,缺了一個老三。我們就說說他,一般都這樣,哪個不在就說哪個,誰叫他遲到。老四說老三混得好,開始被人家聘過去駕輕就熟管行政,后來巴結(jié)上了老板,做副總裁,接下來當然是擠走總裁自己做老大了。哦,他還有這一套,我沒想到。老四說國有企業(yè)機關(guān)出來的,人搞人這一套還不會嘛。嗯,我替老三刷糨糊,說也是本事,國企出身,寄人籬下,混出頭來,談何容易,再說師兄弟當中有個總裁,大家面子上有光。老五哼哼,什么意思?我看看老大,他不表態(tài),笑瞇瞇的,好像都知道,只是不想說,就陪我們坐著,抽抽煙喝喝茶。老大脾氣好。
嫂子從廚房出來,說你們兄弟幾個先喝起來吧?老大說再等等,應該快到了,難得聚到陽澄湖上來,等到齊吧。嫂子說好,老三來了再蒸螃蟹。螃蟹是半個月前指定蟹莊老板送過來的,養(yǎng)在船邊網(wǎng)箱里,喂得精,養(yǎng)得壯,大小一樣,四兩以上,嫂子說撈上來一個個像全副武裝的特種兵。這時老大手機響了,他抓起來喂喂喊了兩聲,說就等你了,站在那里不要動,我馬上就到。掛了電話,他吩咐嫂子上冷菜,興沖沖地朝外走,立馬聽到摩托艇突突突地開出去了。
老五接著老四的話題說老三,他那時也是廠部領(lǐng)導,廠辦主任嘛,這么大的一家工廠,多少年下來,說破產(chǎn)就破產(chǎn),他拎起褲子就跑,屁股不揩清爽,好意思。哎哎,講話要公平我說,那么多國企灰飛煙滅了,比老廠名氣大的數(shù)不過來,要算賬,找哪個?老五說當時加拿大的機械制造企業(yè)看中老廠,來談合資經(jīng)營,談了半年,最后談崩了。我問為什么,老五說對方要占股份百分之五十五,管理人員重聘,由他們最后拍板,老廠當官的統(tǒng)統(tǒng)不同意了。我還是問為什么,老五說你要問老三,他就不同意,他自己說的,什么民族工業(yè)什么國家利益,口氣大得嚇死人。不用問了,想也想得出來。一時無話,我只好臨時借幾句,說一家工廠,跟一個人似的,先天不足,后天失調(diào),命里該死,不得不死。老五唔唔,老四接過來說,老早不懂,就曉得做,后來才看懂,做得再好沒得用,要說得好,吹得好,懂了,就看死它了……小茶杯一口一杯,話也有的沒的瞎扯。主要是老四老五跟我說說,我離開老廠好多年,什么都不清楚,道理和情懷倒是不缺。
很快,老大把老三接來船上。老三和我們到底不一樣,兩只手不空,幾個鼓鼓囊囊的塑料馬夾袋。我知道他為什么遲到了,高速公路提前下來彎到昆山城里買禮品去了,馬夾袋上印著商店的名頭呢。禮品是給老大和嫂子的,一個電動剃須刀,一大盒化妝品,幾樣高級水果,老三會做人,說是我們師弟四個送的。留下來擺上桌的是兩瓶五糧液,乖乖。我問老三車子停哪里了,他說就上船的地方,老大說鎖好了,不礙事,那地方?jīng)]人來,頂多晚上再去看看。老四老五倒好,坐著不動,也不站起來招呼一下師兄,媽的。
冷菜已經(jīng)擺好,六盤,花生、皮蛋、黃瓜、烤麩、螺螄、白切羊肉。不要說我記性好,酒水糊涂在后頭。酒盅三錢杯,先敬師傅在天之靈,再敬老大和嫂子。嫂子碰了一杯去廚房了,老大回敬,說師兄弟一場,也是人生緣分,開開心心就好。師弟幾個也敬我的,說是經(jīng)濟基礎(chǔ)敬上層建筑,去,干。干完一輪就隨意了,一小盅一小盅地走,等熱菜上來,兩瓶酒喝掉大半,天也黑了。我就記得嫂子端個大砂鍋上桌,芋艿燉老鴨,其他想不起來了。從這里開始,記憶變得一節(jié)一節(jié)的連接不上,當中被酒化掉好多,空白接二連三。也就是說,螃蟹還沒看到,喝得差不多了。
一鍋白湯里漂上來幾段紅辣椒,有幾句話我還是記得分明,寫下來也不會搞錯——
我問老三,老廠有過一個機會,和外企合資經(jīng)營,聽說你不贊成?
老三說哪一年的事了,不提也罷。
我想知道你現(xiàn)在的看法。
我贊成不贊成不過一票,是廠部辦公會議大家反對。
我只想知道你現(xiàn)在的看法。
老三說我當時是辦公室主任,大小中層干部,好壞也是組織任命,不算數(shù)了,重來過,你要我怎么表態(tài)?
聽好,我問的是你現(xiàn)在的看法。
老三看看老四老五,說工人有工人的計較,干部就不能有自己的考慮?
聽不下去了,我說你們就不管一家大廠的死活,不替幾千個工人、幾千個家庭想想?
老三捏著酒盅,朝我一笑,說師兄是要跟我講講做人的道理?
哪里哪里,我自罰一盅,不過是馬后炮罷了。
——還算心平氣和。想發(fā)作也輪不到我。老四老五身為師弟,不便插嘴,聽到也只當耳旁風,喝酒吃菜。老大也不說話,挑剔似的一樣一樣吃過來,品品味道,還算滿意。沒人勸酒,不要勸的,都喝得很主動,畢竟五糧液不常有。
后來就記不得了,斷開了,空白了,和酒精一起揮發(fā)了。
醒來,天已經(jīng)大亮。師兄弟三個不知道怎么會睡到客房里來的,我和老四各自在單人床上,老五打地鋪。湖上有水鳥嘰哩嘰哩地吹口哨,我起身出去。船頭向陽,亮得睜不開眼睛,老大在甲板上抽煙,看見我不過點點頭。我張望風景,說昨晚喝多了,怎么睡下去的都不曉得。老大嗯。我沒話找話,說老四老五睡得像兩頭豬,在打呼嚕。老大還是嗯。我說老三沒看見嘛,老大說昨晚跌到湖里淹死了。我仔細看看老大,不像是真的,也不像是開玩笑,倒像是一句氣話,就問怎么了。老大說你們?nèi)齻€非要出來朝湖里尿尿,老三跟出來,你們嘻嘻哈哈地把他抬起來丟到湖里去了。不會吧?還不會呢,老三黑咕隆咚在水里亂撲,你們回身進去接著喝酒,還又哭又笑的。這個,好像過分了。你倒也曉得過分。我問人呢,老大說他也喝了不少,撲到船邊,我拖他上來,上來就要我送他走,渾身濕淋淋地走了,好壞老三也是有身份的人,你們也真是。我只有點頭的分。老大說都上歲數(shù)了,還看不穿,不太平。我哪里還有底氣回嘴。老大突然笑了起來,說其實也沒什么啦,就是下次碰頭有點尷尬,有空你打個電話給老三,就說酒喝多了,師兄弟開玩笑的,過分了,對不起。我答應下來,反正懊悔也來不及了。
老大指指船艙窗外掛著的三個塑料袋,說這么好的螃蟹你們不吃新鮮的,帶回去吧,噴口老酒再蒸五分鐘。好的,也對不起這些螃蟹。老大又吩咐,你進去,叫他們兩個爬起來動靜小一點,嫂子天快亮才睡的,昨晚伺候你們幾個大爺?shù)较掳胍埂?/p>
我宿醉未醒,思想半天,一對不起老大和嫂子的辛苦,二對不起老三帶來的五糧液,三對不起這些四兩以上的大閘蟹,四對不起一望無邊波光瀲滟的陽澄湖。
對不起這世道,我們這些渣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