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喜萍
一
老商向來不敬鬼神,年近六十而從不拈香叩頭,也算是鐵桿的無神論者了。但是,這些日子以來,他頂不住了。八十六歲的老娘于一個月前咽氣升天,總以為甩了老包袱一身輕松,誰知從此家里怪事連連,厄運不斷?!邦^七”剛過,家中便遭竊賊光顧,老商的婆娘阿飛藏在柜子角落的玉鐲、金項鏈以及數(shù)千現(xiàn)金被全數(shù)偷走。兒媳婦騎電瓶車撞了人,賠了人家上萬元醫(yī)藥費。前兩天,小孫子逗狗玩,冷不防被狗咬了屁股,齒印很深,都滲出血珠子來了。當時老商嚇得腿都軟了,抱了孫子直奔防疫站打狂犬疫苗。孫子哭鬧不休,老商也一路老淚縱橫。
老商把這一切不順心的事情歸咎于老娘陰魂不散。他有些精神恍惚,煩躁不安。他想去找三叔婆說說自己的疑慮。老娘活著時與三叔婆是老鄰居,互相照應著像一對老姐妹。老商的婆娘阿飛自打進門起就不把寡居數(shù)十年的婆婆放在眼里,指桑罵槐的腔調(diào)傷透了老娘的心,老娘活著時唯一可以倒倒苦水的就是三叔婆,也只有三叔婆可以戳著老商的鼻子罵老商是個不肖子孫。
老商敬畏神明一樣地敬畏三叔婆,不僅僅是因為三叔婆與老娘的交情,這個老太婆救過他的命。沒有她,老商在五歲時就應該溺死在村前的池塘里了?,F(xiàn)在他狼狽地縮在三叔婆的灶間抽著悶煙,腦殼上的板寸頭發(fā)灰白相間,頭皮泛著青光。老娘活著時,老商總是挺著腰板,擺著一副趾高氣揚的架勢?,F(xiàn)在不同了,老娘去世一個月,倒霉事接二連三找上門來,他總覺得人們看他的眼神都有些不對,他甚至聽到有人罵他現(xiàn)世報。
三叔婆滿臉刀刻般的皺紋,眼窩深陷。她用有些渾濁的眼珠子盯著老商說,商德啊,遭報應了吧?;钊丝共贿^死人,趕緊給你娘上墳去吧,多燒些紙錢,求求老娘保佑你平安過日子吧。
老商一言不發(fā)地將煙頭踩滅在腳下,狠狠地碾碎。
買來香燭、錫箔和幾樣糕點后,老商上了離村子不遠的后門山。老娘的墳在后門山北坡的一處坳口里,遠遠望去,山上有幾棵稀松低矮的松樹,荒草沒膝。老娘的墓穴幾十年前就有了。老商三歲喪父,父親死時,老娘只有二十六歲,面容姣好,腹中還懷著五個月大的小妹。據(jù)說,父親是個做山貨生意的山里人,不幸遇到土匪攔路搶劫,被打成重傷,抬回家后不幾日便吐血而死,年僅三十二歲。丈夫入土為安時,也給年輕的寡婦留了一孔墓穴。前些年,老娘老得快走不動時,經(jīng)常在這堆冷清而敗落的墳前呆坐,撿來的柴禾放在墳前,卻總是忘了背回去。去年,小妹出資重修了老墳,總算趕在老娘去世前使這座差點埋沒在荒野中的土堆有了墳墓的樣子。
老商把香燭、錫箔和水果糕餅從布包里抖出來,放在墳前的石條上。糕點有些被揉碎了,他想把它們捏得平整些,結(jié)果碎得更多。老商摸出上衣口袋里的打火機,點了香燭。青煙裊裊而出,在墳前纏綿盤旋,仿佛在接應老娘的靈魂。一時間,老商有些迷頓,他呆立在墳臺邊,忘了該對老娘說些什么話。
說實話,老商對老娘二十六歲守寡而至死不嫁人不以為然,他甚至沒有感到一絲憐惜。他也不屑回憶老娘是如何以一個女人之身獨自撫養(yǎng)一雙兒女長大成人。他以為天意如此,老娘的命便是如此。當年父親亡故之后,經(jīng)常會有山野漢子不懷好意地來窺視老娘,老娘衣不解帶十幾年,天黑前每次都要用八仙桌頂住房門才能睡個安穩(wěn)覺。老娘真是命硬啊,苦撐了一輩子。
老商想起這一個月來家里發(fā)生的件件倒霉事,積聚在心里的怨氣又沖上腦門。他盯著墓碑上老娘的名字和另一個沒有任何父親概念的名字胡亂地作了幾個揖,口中念念有詞:老娘哎,求求你消停一下吧,別再折騰一家子了,我再不孝,總歸是你的兒子吧。
風吹過,荒草發(fā)出瑟瑟的響聲,仿佛是老娘的嘆息聲。老商感到背脊處涼意陣陣,腹腔內(nèi)又閃過一絲疼痛,不禁連打了幾個寒噤。他用手扇滅了蠟燭,又拔起燃了一半的三炷香插到墳頭上。他不知道是不是該這么做,也從來沒有這么做過,青煙在墳尖忽左忽右,絲絲縷縷地彌散開去,像老娘散亂的靈魂在空中發(fā)抖。
二
“死老太婆,討債鬼,上了天還要來禍害子孫后代,有沒有天理啊……”,阿飛又依著墻門在罵老商死去的老娘,兇巴巴的樣子讓老商很氣憤。鄰居們對這個蠻不講理的女人特別反感,一個對自己的婆婆生前不孝、死后不敬的人,怕是要落個天理難容的下場吧,所以阿飛一開罵,大家就關門,對其唯恐避之而不及。
老商沖阿飛罵了聲“神經(jīng)病”,一把將她拖進屋子里。屋子里傳來塑料臉盆被用力摔在地上的“呯彭”聲和阿飛歇斯底里的嚎哭聲。這女人最近變得不太正常,自從丟了她的寶貝玉鐲金項鏈之后動不動就發(fā)脾氣罵人,連老太太的靈魂都敢冒犯,真要命。老商恨不得抓住阿飛的頭發(fā)把她的腦袋撞碎在墻上。
其實自上墳回來后,老商也一直有些失魂落魄,老娘墳尖上的那幾縷青煙老是在腦子里繞來繞去,揮散不去。他總覺得老娘的魂沒有走遠,她那雙混濁而哀怨的眼睛時常在盯著自己,責問他為什么不讓娘去醫(yī)院看病,為什么任憑娘疼得死去活來也不肯給娘掛一瓶葡萄糖藥水?
在老商和婆娘阿飛的眼里,暮年的老娘就是家里多余的物件,擱哪兒都不順眼。阿飛天生一張冰霜臉,歪嘴巴子,一雙牛眼咄咄逼人。從新嫁娘到變成老太婆,甚至兒媳婦都娶進了門,阿飛始終沒對老太太叫過一聲娘。她覺得老商的娘給他們操持家務,養(yǎng)大一雙兒孫,這都是理所當然的事。她就是要用蠻不講理的氣勢來鎮(zhèn)住這個老寡婦。老娘含辛茹苦,忍氣吞聲,直到垂垂暮年,婆媳情分始終薄如片紙。而老商娶了老婆忘記了娘,再也不懂什么叫孝順。想起自己對老娘多年的冷酷無情,老商有些后悔。
墻角堆著柴禾的地方是老娘曾經(jīng)的廚房。說是廚房其實就是用廢舊木板和茅草搭成的一個窩,里面有一只廢棄的柴油桶當成灶臺,一張桌子,一把竹椅,幾個罐幾只碗,再也找不出更像樣點的東西。窩里不通風,也沒有燈,老娘用撿來的木片和茅草做飯,在一窩的煙霧里劇烈咳嗽。夜里打麻將的男人還常常把老娘的廚房誤當成茅房,內(nèi)急了就沖著它撒尿,搞得它里里外外一股尿騷味。而三米之外就是老商家獨立在院子里的寬敞明亮的大廚房,地面、灶臺貼著潔白的瓷磚,有脫排油煙機,有大吊扇,棕紅色的實木餐桌和高背木椅子氣派地擺在中間。老娘從來沒有在餐桌邊坐下過,她知道阿飛不會讓她踏進她的廚房一步。每當老商夫妻倆和一兒一女在廚房里說說笑笑地吃飯的時候,老娘端著碗在幽暗窄小的草屋里扒拉著泡飯或粥,桌上從來沒有葷菜。孫女佳佳要把好吃的魚肉端去給奶奶吃,阿飛總是惡狠狠地一把奪下,再一巴掌拍在佳佳的后腦勺上。當然,老娘一死,老商就忙不迭地拆掉了那個丑陋得像茅房一樣的廚房,它實在是太礙眼了,與他家裝飾著彩色瓷磚的二層小樓房格格不入。endprint
老商的腸胃炎又發(fā)作了,腹痛,想拉稀又拉不爽快,這番折騰把老商搞得心煩意亂,有氣無力。老商去衛(wèi)生院做了腸胃檢查,醫(yī)生說,沒什么可大驚小怪的,腸胃炎而已,多注意飲食衛(wèi)生,吃點消炎藥就可以了。但是消炎藥對老商的腸胃炎似乎沒有什么效果,老商依舊經(jīng)常腹痛便秘。阿飛看不慣老商蔫兒巴幾的樣子,罵他拉個肚子就裝得死了老娘似的,真晦氣。她嫌不夠解氣,又加了一句:我屁股骨頭痛得走不動路都沒告訴你呢!
三叔婆走過來問老商,商德你怎么越來越?jīng)]精神了?老商捂著肚子垂頭喪氣地說,我娘不肯放過我,她變著法子老折磨我,她來找我算賬呢。三叔婆狠狠地回了老商一句話:你給我閉嘴!你娘活著時給你當牛做馬,掏心掏肺地對你好,死了還能害你?你自己心里有鬼吧。她用力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伸出雞爪一樣干枯的手,撥了一下老商的腦殼。
老商的心里當然有鬼,老娘活到八十六歲,腸子里長了個瘤子,醫(yī)生說可以手術(shù)摘除,否則老人會因為無法排便而死亡??墒抢仙膛c阿飛堅決不肯讓老娘動這個手術(shù),他們認為這是上天安排了老娘的壽數(shù),還動什么手術(shù),手術(shù)不用花錢嗎?他們對老娘的病痛無動于衷,任由老娘蜷縮在床上痛苦煎熬,直至粒米不進,油盡燈滅。
三
阿飛正在廚房里做早飯,一條腿突然又酸又麻,她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上。她本想快點站起來,但是屁股骨頭處撕心裂肺的鈍痛讓她動彈不得,她開始“啊喲啊喲”地呻吟起來,很快呻吟變成歇斯底里的嚎叫。
兒子商亮正與媳婦小芬睡床上,這對活寶睡覺不分白天黑夜,想睡便睡,沒人管得著。見外面動靜大,小芬穿著睡衣開了門。婆婆在地上哭叫的樣子把她嚇了一跳,她連忙關了門,一把將商亮的被子掀開。“喂,老太婆摔倒了,好像爬不起來了?!?/p>
“慌個屁,多大個事,不是有老頭子在嘛?!?/p>
話音剛落,老商就在叫門了,“阿亮你快出來。你媽腿不會動了,得去醫(yī)院?!?/p>
商亮連忙穿上衣服,跑了出去。才一會兒又跑進來對小芬說,“小芬你快把包里的錢給我,就是我昨晚剛交給你的三千元??禳c,去醫(yī)院要用錢?!?/p>
小芬臉一黑,“不給,錢的事不用跟我講?!?/p>
商亮氣得兩眼冒火,一巴掌打過去,兩個人就在床上扭打起來。商亮去搶小芬放在床頭柜上的包,小芬不肯,兩人在房間里大打出手。等兩人氣急敗壞地開門出來的時候,老商已經(jīng)在鄰里幫助下把阿飛送去醫(yī)院了。在圍觀者的眼里,小芬這個惡兒媳就是阿飛的翻版,老商娘一生受盡阿飛的虐待,阿飛也必將遭受小芬的種種刁難,活靈活現(xiàn)的現(xiàn)世報。
阿飛的情況很不妙,屁股骨頭里長了增生物。女兒佳佳在市醫(yī)院當護士,她費盡周折請了上海的專家醫(yī)生來給阿飛動手術(shù)。醫(yī)生把阿飛的屁股骨頭鋸開來,取出增生物,再用鋼筋把骨頭固定住。佳佳默默地付清了母親住院動手術(shù)的所有費用,日夜陪護。佳佳的老公對佳佳娘家的情況了如指掌,他體貼地對佳佳說:老婆,媽的身體最要緊,錢就我們出吧。
佳佳很清楚母親對奶奶的不敬不孝,現(xiàn)在母親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地躺在病床上,那張慣于罵人的嘴緊閉著,平日里總顯出兇相的臉偶爾因為痛楚而下意識地抽搐幾下。這就是我的母親嗎?即使睡著了,她的臉上也找不到一絲溫柔善良的痕跡,佳佳的內(nèi)心五味雜陳,酸楚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從記事起佳佳就覺得奶奶很可憐,在母親的白眼和辱罵中,奶奶忍氣吞聲地帶大了自己和弟弟。鄰居們都說,在悶熱的夏夜,奶奶又是手忙腳亂地給兩個孩子洗澡,又得把全家的碗筷衣物都洗干凈,累得直不起腰來。而母親則躺在院子中的躺椅上搖著扇子納著涼,她一定很享受那繁星滿天的夜空和微風輕撫的夏夜吧,反正家里有一個累不死的老婆子替自己忙里忙外。
家里明明有那么多間房子,奶奶卻住在低矮窄小又密不透風的樓梯間里。奶奶年邁時還得自己燒飯吃,搭在墻角的茅草屋竟然是奶奶的廚房。有人半夜里往那里撒了尿,父親與母親反而覺得很有趣而嬉笑不已。他們毫無廉恥地奴役著一輩子含辛茹苦無依無靠的奶奶,沒有一點良知。佳佳出嫁時,奶奶拿出了姑姑給她的所有零花錢,媽媽還嫌奶奶錢少而當眾奚落了她。佳佳出嫁時嚎啕大哭,淚流滿面,她不為父母哭,而是為可憐的奶奶哭。
現(xiàn)在阿飛就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她不能動彈,吃喝拉撒都得有人照顧。而兒媳婦小芬從來沒有來醫(yī)院看望過婆婆。阿飛很生氣,有氣無力地罵小芬是個沒良心的妖精,連兒子商亮都被教唆成了不孝之子。佳佳說,媽,你省點力氣吧,這些年你怎么對待奶奶,小芬早就學會了。阿飛兩眼干瞪著佳佳,氣得說不出話來。
“媽,我覺得我們很對不起奶奶……”佳佳紅著眼圈說,“為什么不告訴我奶奶腸子里長了個大瘤子?我能給奶奶摘掉瘤子,你知道我可以做到的。就因為我剛剛生下女兒還在坐月子就瞞著我,還是你們根本不想給奶奶留活路???”
面對佳佳的責問,阿飛無動于衷。從知道老太婆腸子里有個比雞蛋還大的瘤子起,她就知道,這個病只要不去看,用不了幾天,老東西就可以歸天了。所以她惡狠狠地阻攔老商妹妹的哭鬧,對三叔婆以及眾鄰居的勸說惡語相向,也根本沒把這么大的事情告訴剛生孩子的女兒佳佳。
可憐的老娘流下最后一滴絕望的眼淚之后,不再呻吟,也不再進食,面向墻壁側(cè)身而睡,到死也沒有轉(zhuǎn)過身來。她用了整整七天來承受難以想象的疼痛和饑餓,讓自己活活疼死、餓死。
四
老商越來越覺得他的腹痛沒有普通腸胃炎那么簡單。因為他在自己的腹部隱隱地摸到了一個腫塊。一種不祥之感慢慢充塞在腦際,令他十分恐慌。果然,醫(yī)院的檢查報告顯示,老商的腸子里長了個腫瘤,已阻塞了部分腸道,所以才會腹痛與排泄不暢。醫(yī)生說,現(xiàn)在當務之急就是手術(shù)摘除腫瘤,并切片做進一步的化驗。
該來的報應終于還是來了!老商回到家里僵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醫(yī)生說的什么良性腫瘤或者惡性腫瘤他都不再關心,人總有一死,但老商的死要落下“不孝之子遭報應”的臭名。他突然作出一個讓自己無法拒絕的決定,他要向所有人隱瞞病情,他要嘗盡老娘死去前的疼痛與饑餓,讓老娘的靈魂狠狠地教訓自己。也許只有以死相抵,才能洗清這輩子所犯下的罪孽。。
他的婆娘阿飛出院后一直躺在床上半死不活,時不時的呻吟和喋喋不休的責罵聲吵得他心煩不已。這個天理不容的婆娘,這輩子她還會承認她犯下的錯嗎?他瞥了一眼這個婆娘的嘴臉,從來沒有過的厭惡感讓老商一陣反胃。三叔婆說的對,商德夫妻這輩子作孽太深了。
小芬與商亮大吵了一架之后回了娘家,吵著要離婚分家產(chǎn),根本沒把躺在床上需要伺候的婆婆放在眼里。家里倒也太平許多,只要阿飛不叫喚,院子里死一樣的寂靜。
老商試著在老娘住過的樓梯間里睡覺,他躺在竹床上,摸著肚子里鼓起的疙瘩,滿腦子都是老娘的影子。迷迷瞪瞪時,他又看到了老娘墳頭的青煙,散亂著,顫抖著,徘徊不去,似乎在等待著什么。
老商也慢慢習慣了坐在墻門外的石凳子上抽悶煙,一坐就是半天。他透過煙霧可以看見年邁的老娘也曾經(jīng)坐在這里,稀疏的白發(fā)在腦后梳成一個小發(fā)髻,牛角簪子斜戳著。老娘一成不變地穿著月白色或者青灰色的對襟衣衫,干凈、清爽,臉上總是掛著讓人親近的微笑,笑瞇瞇的眼神里仿佛永遠都有一個她無法忘卻的舊時光。也許,年輕時的父親就在那里吧。
(小說《青煙》原載《雪竇山》2017年秋季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