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迪

（臺州學(xué)院，浙江 臨海 317000）

百年中國新詩的創(chuàng)作業(yè)績，平心靜氣地說，遠(yuǎn)超過迄今詩壇學(xué)界內(nèi)外的評價。輝煌繁盛的唐詩宋詞的確比不上，而較之元明清及近代的古體詩詞，并不見幾多遜色。如果將新詩出現(xiàn)的前20年算作早期，那末新詩早期的天邊，即顯現(xiàn)璀璨的朝霞。應(yīng)響著新詩最先嘗試者胡適的倡導(dǎo)，他們是略顯先后的新詩早期開創(chuàng)者，中國新詩實際的締造者，他們各顯特色，各有自己獨特的經(jīng)典性創(chuàng)作，各自引領(lǐng)一個維度的新詩創(chuàng)造。他們的不朽名字是：郭沫若，魯迅，聞一多，馮至，何其芳。

天狗放號：郭沫若（1892-1978）

中國新詩最先的嘗試者固然是功不可抹的胡適，但中國新詩真正的開創(chuàng)者是郭沫若和魯迅。

天才詩人郭沫若是中國新詩草創(chuàng)期的天狗，他立在地球邊上放號?！短旃贰返耐烫爨平?，雖略顯直白粗糙，但“我是一條天狗呀！/我把月來吞了，/我把日來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來吞了，/我把全宇宙來吞了。/我便是我了”的豪放與縱情，轟響著五四精神的強音，更放射著初起的中國新詩的嶄新光芒?！读⒃诘厍蜻吷戏盘枴罚?/p>

無數(shù)的白云正在空中怒涌，

啊??！好幅壯麗的北冰洋的情景呦！

無限的太平洋提起他全身的力量來要把地球推倒。

啊??！力喲！力喲！

力的繪畫，力的舞蹈，力的音樂，力的詩歌，力的Rhythm喲！

一曲“要把地球推倒”的力的頌歌。無怪聞一多贊嘆：“若講新詩，郭沫若君的詩才配稱新呢，不獨藝術(shù)上他的作品與舊詩詞相去最遠(yuǎn)，最要緊的是他的精神完全是時代的精神——二十世紀(jì)的時代的精神。有人講文藝作品是時代的產(chǎn)兒?！杜瘛氛娌焕闀r代的一個肖子?！保?］

《女神》第一輯的《女神之再生》、《湘累》、《棠棣之花》三首劇詩，開拓了新詩的文體領(lǐng)域?！而P凰涅》這首代表作，思想上的深廣與開明蔚為當(dāng)時的前茅；而對于中國古典文化與詩歌的汲取融和亦頗顯匠心。他詩如《爐中煤》、《日出》、《晨安》、《筆立山頭展望》、《地球，我的母親！》、《梅花樹下醉歌》、《我是個偶像崇拜者》、《太陽禮贊》、《日暮的婚筵》等，皆為《女神》中之佼佼者?！兑共绞锼稍罚骸耙挂寻裁吡?。/遠(yuǎn)望去，只看見白茫茫一片幽光，/聽不出絲毫的濤聲波語。/哦，太空！怎么那樣地高超，自由，雄渾，清寥！/無數(shù)的明星正圓睜著他們的眼兒，/在眺望這美麗的夜景。/十里松原中無數(shù)的古松，/都高擎著他們的手兒沈默著在贊美天宇。/他們一枝枝的手兒在空中戰(zhàn)栗，/我的一枝枝的神經(jīng)纖維在身中戰(zhàn)栗?！焙靡黄逵撵o謐境界，詩人與濱海松原與白茫茫一片幽光的太空之間，有一種靈魂微顫而輕芬的融合。而《鳴蟬》：

聲聲不息的鳴蟬呀！秋呦！時浪的波音呦！一聲聲長此逝了……

惜時悲秋的情懷隨著不息聲聲的蟬鳴長此難逝?？侦`，體貼入微，韻味永長，是大詩人諧合于雄渾豪放的另一幅面孔。

《女神》之后有《星空》、《瓶》、《前茅》、《恢復(fù)》等集，總體上詩美含量有所降低，然亦間有好詩?！缎强铡分?，《洪水時代》表現(xiàn)大禹治水精神，《南風(fēng)》、《白云》、《新月》、《雨后》、《夕暮》與《兩個大星》都頗有聯(lián)想與想象的情趣，最膾炙人口的則為《天上的市街》。《孤竹君之二子》、《廣寒宮》二首故事題材的劇詩亦堪作《女神之再生》那三首的賡續(xù)?！镀俊肥菍懹?925年2月18日晨至30日晨的11天中的42首愛情詩，寫了中年的“我”對一位美麗女學(xué)生苦苦追求而未果的失戀故事。其中最好的是《第十六首·春鶯曲》。這是《瓶》的核心。作為這核中之心的《鶯之歌》說：“前幾年有位姑娘/興來時到靈峰去過，/靈峰上開滿了梅花，/她摘了花兒五朵。//她把花穿在針上，/寄給了一位詩人，/那詩人真是癡心，/吞了花便丟了性命。//自那詩人死后，/經(jīng)過了幾度春秋，/他尸骸葬在靈峰，/又迸成一座梅藪。//那姑娘到了春來，/來到他墓前吊掃,梅上綴著花苞，/墓上還未生春草。//那姑娘站在墓前，/把提琴彈了幾聲，/剛好彈了幾聲，/梅花兒都已破綻。//清香在樹上飄揚，/琴弦在樹下鏗鏘，/忽然間一陣狂風(fēng)，/不見了彈琴的姑娘。//風(fēng)過后一片殘紅，/把孤墳化為了花冢,/不見了彈琴的姑娘，/琴卻在冢中彈弄?！眱H此浪漫主義的一曲悲歌，便足以標(biāo)志《瓶》的價值了。

《前茅》、《恢復(fù)》中也有較好的，例如《上海的清晨》、《哀時古調(diào)》、《血的幻影》等。此后尚有《戰(zhàn)聲集》、《蜩螗集》、《潮汐集》、《新華頌》、《百花齊放》和《東風(fēng)集》等，多為應(yīng)時應(yīng)景之作，然亦間或有較好的，如《戰(zhàn)聲》、《水牛贊》等?？v觀郭沫若一生的詩創(chuàng)作，我們既震驚于他輝煌著中國新詩開局時的老虎頭，又惋惜于他拖了一條長長的大蛇尾，這是百年中國新詩本身的遺憾，也是時代造成的遺憾，不必對詩人個人多所議。詩人之所以立身，主要在于他所貢獻(xiàn)的詩文本。

墓碣投槍：魯迅（1881-1936）

魯迅是公認(rèn)的偉大的文學(xué)家、思想家，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的奠基者，卻從未有人認(rèn)定他是中國新詩開創(chuàng)期的大詩人。這件大怪事的原因何在？可能有這樣四點：一是新詩文本看來太少；二是散文詩不算“新詩”；三是詩名為文名所蓋，甚至新詩名也為舊詩名所蓋；四是對魯迅新詩解讀領(lǐng)悟頗欠新而且深。這四點又互為因果，在否認(rèn)魯迅是新詩大家上共振放大。認(rèn)識新詩人魯迅，首先要劃定他的新詩文本疆域。散文詩是雜交種，它同新詩有頗大的交集。其中詩美含量高的是新詩，不高的便是散文。魯迅的散文詩統(tǒng)統(tǒng)是新詩，是不分行的新詩。肯定了這一點，魯迅新詩疆域便可劃出來了。它由三個板塊組成：一，周振甫編注《魯迅作品全編·詩歌卷》所收的《新詩》、《民歌體詩》與《軼詩》［2］；二，《野草》；三，魯迅雜文集中可算作散文詩的因而即為新詩的一些短章。細(xì)檢大體可得：《五十七 現(xiàn)在的屠殺者》，《六十二 恨恨而死》，《六十五 暴君的臣民》，《六十六 生命的路》，《即小見大》，《戰(zhàn)士和蒼蠅》，《夏三蟲》，《導(dǎo)師》，《長城》，《可惡罪》，《小雜感》，《〈塵影〉題辭》，《柔石作〈二月〉小引》，《誰的矛盾》，《觀斗》，《夜頌》，《別一個竊火者》，《秋夜紀(jì)游》，《拿破侖與隋那》，《自言自語》，《無題》，《死所》等20多篇，足可輯成《野草》姐妹集。因而，這三個板塊合起來，亦可得59首。若同郭沫若的巨量詩作自然無法相比，而僅與《女神》57首相較則正好相當(dāng)。而郭沫若之所以為大詩人，正在于《女神》。

魯迅新詩的詩美含量高得出奇，而且是魯迅式的風(fēng)格獨特。1918年5月《新青年》第4卷第5號上發(fā)表了他的《夢》、《愛之神》、《桃花》三首詩。不久又發(fā)表了《他們的花》、《人與時》與《他》，都署名唐俟。且看《人與時》：

一人說，將來勝過現(xiàn)在。

一人說，現(xiàn)在遠(yuǎn)不及從前。

一人說，什么？

時道，你們都侮辱我的現(xiàn)在。

從前好的，自己回去。

將來好的，跟我前去。

這說什么的，

我不和你說什么。

藉抽象敘述，以思想上的靜冷深刻與言語上的吊詭反諷取勝。這六首詩全可以放到后來的《野草》集中去的。

《野草》，魯迅在《南腔北調(diào)集·〈自選集〉自序》中說：“有了小感觸，就寫寫短文，夸大點說，就是散文詩?！边€在《〈野草〉英文譯本序》中點到：“因為諷刺當(dāng)時盛行的失戀詩，作《我的失戀》，因為憎惡社會上旁觀者之多，作《復(fù)仇》第一篇，又因為驚異于青年之消沉，作《希望》?！哆@樣的戰(zhàn)士》，是有感于文人學(xué)士們幫助軍閥而作。《臘葉》，是為愛我者的想要保存我而作的。段祺瑞政府槍擊徒手民眾后，作《淡淡的血痕中》，其時我已避居別處；奉天派和直隸派軍閥戰(zhàn)爭的時候，作《一覺》，此后我就不能住在北京了。所以，這也可以說，大半是廢弛的地獄邊沿的慘白色小花，當(dāng)然不會美麗。但這地獄也必須失掉。這是由幾個有雄辯和辣手，而那時還未得志的英雄們的臉色和語言所告訴我的。我于是作《失掉的好地獄》?！币豢跉恻c了8首的作意。而除了《雪》，《風(fēng)箏》等早年暖色的回憶外，“《野草》中有半數(shù)以上的篇章都是在‘畫夢’”［3］?！兑安荨肥囚斞府媺羰降挠迷姽P畫成的自畫像。詩可以是散文式的，比如法國蓬熱，“這位詩人全部用散文寫作?！保?］

《題辭》是闡明全部《野草》的作意的。其思與詩的高度審美融合，令人嘆為觀止：

當(dāng)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

過去的生命已經(jīng)死亡，我對于這死亡有大歡喜，因為我藉此知道它曾經(jīng)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經(jīng)朽腐。我對于這朽腐有大歡喜，因為我藉此知道它還非空虛。

一開頭，就將人鎮(zhèn)住了。只有這樣高度詩化的矛盾語法，才能凸顯深入無底的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思想。唯有如此吊詭的真切表現(xiàn)，才能最切中如此荒謬的現(xiàn)實社會人生。也唯有如此不分行的形式突破，才能與其詩美蘊涵相得益彰?！兑安荨返男问蕉鄻?，敢于闖蕩的跨文體，正表征著新詩倡導(dǎo)者力的雄強。

《墓碣文》就其奇特與深刻當(dāng)為壓卷之作：

我夢見自己正和墓碣對立，讀著上面的刻辭。那墓碣似是沙石所制，剝落很多，又有苔蘚叢生，僅存有限的文句——

“……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p>

“……有一游魂，化為長蛇，口有毒牙。不以嚙人，自嚙其身，終以殞顛……

“……離開！……”

我繞到碣后，才見孤墳，上無草木，且已頹壞。即從大闕口中，窺見死尸，胸腹俱破，中無心肝。而臉上卻絕不顯哀樂之狀，但蒙蒙如煙然。

我在疑懼中不及身，然而已看見墓碣陰面的殘存的文句——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chuàng)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陳舊，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否則，離開！……”

我就要離開。而死尸已在墳中坐起，口唇不動，然而說——

“待我成塵時，你將見我的微笑！”

我疾走，不敢反顧，生怕看見他的追隨。

此詩也在說夢，創(chuàng)造了一個夢中的特異的境界氛圍，藉此凸顯了墓碣陰陽面的文句，以及死尸坐起，“口唇不動”地說話，驚得我不敢反顧地疾走。這兩面殘存的墓碣文，以極大張力與高度平衡的詩句，恐怖而刺心地揭示了人的本心本味的永遠(yuǎn)無由得知，標(biāo)志著大詩人魯迅詩性思想的一個主焦點。僅此一首詩，便足以使魯迅作為新詩人而永不磨滅。而《這樣的戰(zhàn)士》更其為這位新詩大家畫夢式的自畫像?！八哌M(jìn)無物之陣，所遇見的都對他一式點頭”?！暗e起了投槍。/他微笑，偏側(cè)一擲，卻正中了他們的心窩。”“他終于在無物之陣中老衰，壽終。他終于不是戰(zhàn)士，但無物之物則是勝者。/在這樣的境地里，誰也不聞戰(zhàn)叫：太平。/太平……。/但他舉起了投槍”。這就是骨頭最硬的永遠(yuǎn)的魯迅精神，這也是魯迅新詩不朽的魂魄所在。

在可輯成的《野草》姐妹篇中，散文式雜文式的杰出新詩，同樣不少，例如《長城》：

偉大的長城！

這工程，雖在地圖上也還有它的小像，凡是世界上稍有知識的人們，大概都知道的罷。

其實，從來不過徒然役死許多工人而已，胡人何嘗擋得住?，F(xiàn)在不過一種古跡了，但一時也不會滅盡，或者還要保存它。

我總覺得周圍有長城圍繞。這長城的構(gòu)成材料，是舊有的古磚和補添的新磚。兩種東西聯(lián)為一氣造成了城壁，將人們包圍。

何時才不給長城添新磚呢？這偉大而可詛咒的長城！

以高度象征主義手法凸顯詩性的開放變革思想。

在中國新詩由胡適首先嘗試的開創(chuàng)期，魯迅《野草》與郭沫若《女神》足以成為兩座并峙的高峰?！杜瘛沸酆辣挤诺睦寺髁x精神與《野草》冷峻深刻的象征主義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沉思，正好并耀新詩鴻蒙初開復(fù)調(diào)式的眩目光輝。

還創(chuàng)造了散文式新詩的墓碣投槍的魯迅以中國新詩大家的歷史地位。

死水紅燭：聞一多（1899-1946）

聞一多點起紅燭照見一潭死水。以《紅燭》、《死水》為主體的聞一多詩歌是《女神》與《野草》之間開闊地上的突兀峰巒?！都t燭》印行于1923年9月。分為李白、雨夜、青春、孤雁和紅豆等五篇?！都t燭》是詩集的序詩?！凹t燭??！/既制了便燒著！/燒吧！燒吧！/燒破世人底血——/也救出他們的靈魂，/也搗破他們的監(jiān)獄！”這是他獻(xiàn)身詩美創(chuàng)造的初衷?！独畎灼肥恰独畎字馈?、《劍匣》、《西岸》三首各有千秋的長詩?！队暌蛊分械摹端馈氛f：“啊！我的靈魂底靈魂！/我的生命底生命，/我一生底失敗，一生底虧欠，/如今要都在你身上補足追償，/但是我有什么/可以求于你的呢？”“不然，就讓你的尊嚴(yán)羞死我！/讓你的酷冷凍死我！/讓你那無情的牙齒咬死我！/讓那寡恩的毒劍螫死我！”一種志士的情懷幾乎可作后來捐軀的讖語?！豆卵闫分械摹豆卵恪?、《太陽吟》、《憶菊》等頗富于游子的愛國情懷。而《秋色》的“紫得象葡萄似的澗水/翻起了一層層金色的鯉魚鱗。//幾片剪形的楓葉，/仿佛朱砂色的燕子，/顛斜地在水面上，/旋著，掠著，翻著，低昂著……”云云，正是畫家詩人倡導(dǎo)的繪畫美的出色呈現(xiàn)?！都t豆篇》中的42首情詩，是寫給妻子的相思話。其二說：“相思著了火，/有淚雨灑著，還好一點；/最難禁的，/是突如其來，/來不及哭的干相思。”其六云：“相思是不作聲的蚊子，/偷偷地咬了一口，/陡然痛了一下，/以后便是一陣底奇癢?！逼湟哗柕溃骸拔覀z是一體了！/我們的結(jié)合，/至少也和地球一般圓滿。/但你是東半球，/我是西半球，/我們又自己放著眼淚，/做成了這蒼莽的太平洋，/隔斷了我們自己?！比绱说鹊?，純情，體貼入微，又頗多巧思。

在《紅燭》之后，有一本由編者輯成的《大江》。聞一多曾在給朋友的信中說：論者認(rèn)為“大江”時代的聞一多遠(yuǎn)勝于《紅燭》時代的聞一多。開首《園內(nèi)》，300多行是聞最長的詩。序曲3節(jié)，說詩中要唱到園內(nèi)之“昨日”、“今日”與“明日”，先“請唱得像玉杯跌得粉碎”，再“當(dāng)唱得像似一溪活水”，最末“你便唱出風(fēng)旗飄舞底節(jié)奏”。果然，全詩8章，正像一首律詩的放大，布局嚴(yán)謹(jǐn)完整，起承轉(zhuǎn)合得體。描寫清華學(xué)生在五四前后向黑暗勢力的戰(zhàn)斗，激情昂揚，生氣勃勃，洋溢愛國熱枕?！稘O陽曲》這首敘事長詩，寫一位與眾不同的鼓手，“懲斥了國賊，庭辱了梟雄”，當(dāng)為彌衡擊鼓罵曹本事的詩化。全詩13節(jié)，每節(jié)末尾有“叮東，叮東”大體的復(fù)沓，形式與內(nèi)容相互激蕩?！镀咦又琛穼懓拈T、香港、臺灣、威海衛(wèi)、廣州灣、九龍、旅順大連等七個當(dāng)時被割離的“七子”要回歸祖國懷抱的訴哭。而《南海之神》則是對孫中山的贊歌，雄豪奔放，明麗蒼勁，是一首難得的英雄頌。

《死水》是聞一多詩歌的高峰。朱自清指出：“徐（志摩）氏說他們幾個寫詩的朋友多少都受到《死水》作者的影響，《死水》前還有《紅燭》，講究用比喻，又喜歡用別的新詩人用不到的中國典故，最為繁麗，真教人有藝術(shù)至上之感?！端浪忿D(zhuǎn)問幽玄，更為嚴(yán)謹(jǐn)；他作詩有點像李賀的雕鏤而出，是靠理智的控制比情感的驅(qū)遣多些，但他的詩不失其為情詩。另一方面他又是個愛國詩人，而且?guī)缀蹩梢哉f是唯一的愛國詩人。”［5］《死水》中的愛國詩篇，是踏進(jìn)中國現(xiàn)實的一種愛恨交加，悲喜叢集?！栋l(fā)現(xiàn)》說：

我來了，我喊一聲，迸著血淚，/“這不是我的中華，不對，不對！”/我來了，因為我聽見你叫我;/鞭著時間的罡風(fēng)，擎一把火。/我來了，不知道是一場空喜。/我會見的是噩夢，哪里是你?/那是恐怖，是噩夢掛著懸崖，/那不是你，那不是我的心愛！/我追問青天，逼迫八面的風(fēng)，/我問，（拳頭擂著大地的赤胸,）/總問不出消息;我哭著叫你，/嘔出一顆心來——在我心里！

這時的愛國情懷，飽蘊更多的現(xiàn)實血肉，諸如《一個觀念》、《祈禱》、《洗衣歌》等。詩人燭照現(xiàn)實，詩便轉(zhuǎn)向冷峻幽玄，沉著荒謬?！犊诠穼崬椤端浪吩娂男蛟?。《什么夢？》、《狼狽》、《你看》、《末日》、《春光》、《夜歌》、《靜夜》、《荒村》、《罪過》、《天安門》、《飛毛腿》等都是不同現(xiàn)實的詩化，而以《死水》為最?！斑@是一溝絕望的死水，/清風(fēng)吹不起半點漪淪。/不如多扔些破銅爛鐵，/爽性潑你的剩菜殘羹?！薄斑@是一溝絕望的死水，/這里斷不是美的所在，/不如讓給丑惡來開墾，/看它造出個什么世界?！边@些憤極痛極之語，正是荒謬現(xiàn)實綻放的惡之花。

聞一多詩歌還有為當(dāng)時和歷史矚目的璀璨的另一面，便是對新詩格律化的倡導(dǎo)。他主張：“格律就是form，試問取消了form，還有沒有藝術(shù)？”“越有魄力的作家，越是要戴著腳鐐跳舞才跳得痛快，跳得好?！薄皩儆谝曈X方面的格律有節(jié)的勻稱，有句的均齊；屬于聽覺方面的有格式，有音尺，有平仄，有韻腳。但是沒有格式，也就沒有節(jié)的勻稱，沒有音尺，也沒有句的均齊?！保?］很有見地，限而不死，切實可行。他本人的一些實驗也是成功的。除了《死水》、《什么夢？》等，更有《你莫怨我》、《也許》、《黃昏》、《我要回來》等等。而對愛女的悼詩《忘掉她》：

忘掉她，象一朵忘掉的花，

那朝霞在花瓣上，

那花心的一縷香

忘掉她，象一朵忘掉的花！

這是開頭一節(jié)；中間同樣格式的五節(jié)，變化的是中間三節(jié)；而結(jié)末為：

忘掉她，象一朵忘掉的花！

象春風(fēng)里一出夢，

象夢里的一聲鐘，

忘掉她，象一朵忘掉的花！

哭女的悲痛出之以如此格律新詩，使得內(nèi)涵與形式相得益彰。

詩即是人這句老話，在學(xué)者、畫家、詩人、志士聞一多身上得到最好的印證。他的最后也是最好的新詩不在《紅燭》《死水》之中，乃在追悼李公樸的絕命會場上，他以一生的精華噴發(fā)為詩的燭天火山，詩之人終成不朽的人之詩。

沉鐘清響：馮至（1905-1993）

馮至，不僅在1935年為魯迅贊許“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且更在思與詩的融合上以1940年代的《十四行集》的溫煦開閎與魯迅《野草》的冷峻深刻各顯千秋。他1921年入北京大學(xué)，開始新詩創(chuàng)作。第一首是《綠衣人》：“一個綠衣的郵夫，/低著頭兒走路；/——也有時看看路旁。/他的面貌很平常，/大半安于他的生活，/不帶著一點悲傷。/誰來注意他/日日的來來往往！/但他小小的手中，/拿了些夢中人的運命。/當(dāng)他正在敲這個人的門，/誰又留神或想——‘這個人可怕的時候到了！’”在平常的不平常中呈現(xiàn)耐人的詩味。1925年參與發(fā)起沉鐘社。1927年出了《昨日之歌》。爾后有《北游及其他》、《十四行集》、《十年詩抄》等。

《昨日之歌》佳作頻頻。短詩除《我是一條小河》、《蛇》等名篇外，《暮雨》、《歸去》、《小艇》、《瞽者的暗示》、《秋千架上》、《孤云》、《遙遙》、《你倚著樓窗》、《默》、《風(fēng)夜》等，皆清新婉麗，耐人尋味?！兑共健罚?/p>

一支燭光蒼蒼地/在那寂寞的窗內(nèi)——/既不照盛筵綺席，/更不照戀人幽會。//幾粒星光茫茫地/映在這死靜的河內(nèi)——/既無人當(dāng)作珍珠串起，/更無人當(dāng)作滴滴清淚。//燭光啊，你永久蒼蒼，/星光啊，你永久茫茫；/我永久從這夜色中/拾來些空虛的惆悵！

瑰麗而沉靜，內(nèi)斂而有味，顯出善節(jié)制的品格。長敘事詩《吹簫人》、《帷幔》、《蠶馬》與《寺門之前》，寄情哀婉，敘事優(yōu)游，結(jié)構(gòu)圓成，是新詩早期敘事詩的范本。

馮至新詩格律化的傾向時時突現(xiàn)。比如《殘年》：

朋友啊，

酒冷，茶殘！

我們默默，

噤若寒蟬。

無可詛咒，

無可贊美：

百般的花朵，

一樣的枯萎！

我們默默，

噤若寒蟬——

朋友啊，

酒冷，茶殘！

三節(jié)詩，首尾是顛倒了的復(fù)沓，一字未改，造成一個小小的蛇環(huán)。中間一節(jié)，上段四字句排比，下段五字句對稱，其意相反，一同哀嘆時序的無情。新格律詩一首自定一種格式的路子是暢通可行的。1985年他還寫過《新絕句四首》。其《潭柘寺的千年銀杏》：“乾隆封你為帝王樹，/這對你是個侮辱，/千余年你看過了許多/霸主和昏君的末路?！泵啃锌勺x作三頓，且合絕句韻式。其涵蘊則有新意。

《十四行集》干脆27首一色十四行詩，戴著腳鐐跳的舞跳得格外痛快格外佳妙，不由得不令人嘆為觀止。其二（《什么能從我們身上脫落》）云：

什么能從我們身上脫落，/我們都讓它化作塵埃：/我們安排我們在這個時代/像秋日的樹木，一棵棵//把樹葉和些過遲的花朵/都交給秋風(fēng)，好舒開樹身/伸入嚴(yán)冬；我們安排我們/在自然里，像蛻化的蟬蛾//把殘殼都丟在泥里土里；/我們把我們安排給那個/未來的死亡，像一段歌曲，//歌聲從音樂的身上脫落，/歸終剩下了音樂的身軀/化作一脈的青山默默。

將宇宙人生該做的減法，說得如此生動而深刻。

其四（《鼠曲草》）：

我常常想到人的一生，/便不由得要向你祈禱。/你一叢白茸茸的小草,/不曾辜負(fù)了一個名稱;//但你躲避著一切名稱,/過一個渺小的生活,不辜負(fù)高貴和潔白,/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一切的形容、一切喧囂/到你身邊，有的就凋落/有的化成了你的靜默。/這是你偉大的驕傲/卻在你的否定里完成。/我向你祈禱，為了人生。

從小小的鼠曲草身上發(fā)現(xiàn)，將一切形容、喧囂化成“不辜負(fù)高貴和潔白”的“靜默”的偉大驕傲。

其二十二（《深夜又是深山》）：

深夜又是深山，/聽著夜雨沉沉。/十里外的山村、念里外的市廛，//它們可還存在？/十年前的山川、/念年前的夢幻，/都在雨里沉埋。//四圍這樣狹窄,/好像回到母胎;/神,我在深夜祈求//像古代的人：/“給我狹窄的心/一個大的宇宙！”

深夜深山，沉沉夜雨中沉思，從空間到時間，而歸于蝸居的狹窄；而大詩家終歸是大詩家，祈求著“給我狹窄的心/一個大的宇宙！”而通觀《十四行集》全部27首，或詠物，或狀人，或遠(yuǎn)眺，或沉思，統(tǒng)歸于對宇宙人生的必然與應(yīng)然的宏遠(yuǎn)沉思，以內(nèi)潛式詩學(xué)思維方式，為生命存在的詩學(xué)主題的中國新詩，樹立了純潔、深沉而善節(jié)制的獨特風(fēng)范。

月下花環(huán)：何其芳（1912-1977）

一本薄薄的《預(yù)言》是何其芳的處女作，也是其登峰的代表作。后來他還出了《夜歌和白天的歌》等。由于爾后四、五倍于前的詩歌，質(zhì)量與風(fēng)格上的落差頗大，招來了“何其芳后期現(xiàn)象”或“半個詩人”的議，比對郭沫若的更嚴(yán)苛。何其芳早期文學(xué)創(chuàng)作，還有散文集《畫夢錄》，可與《預(yù)言》并耀為雙子星座。其中最好的一些短篇，簡直可歸入散文式的新詩。不過，平心而論，《預(yù)言》以后也不是絕無好詩和較好的詩，諸如《成都，讓我把你搖醒》、《夜歌（三）》、《我為少男少女們歌唱》、《生活是多么廣闊》、《我看見一匹小小的驢子》、《回答》等。比如《河》：“我散步時的侶伴，我的河，/你在歌唱著什么？/我這是多么無意識的話呵。/但是我知道沒有水的地方就是沙漠。/你從我們居住的小市鎮(zhèn)流過。/我們在你的水里洗衣服,洗腳。/我們在沉默的群山中間聽著你/像聽著大地的脈搏。/我愛人的歌，也愛自然的歌，/我知道沒有聲音的地方就是寂寞。”簡明地娓娓道來，小河似地流淌，清亮而依人，尤其是中間與結(jié)末煞上兩個警句，真不失為好詩，雖然還夠不上《預(yù)言》。對于自身詩美質(zhì)量前后期的落差，詩人是有過自嘆的。1964年舊體詩《效杜甫戲為六絕句》其六云：“少年哀樂過于人，借得聲聲天籟新。/爭奈夢中還彩筆，一花一葉不成春。”他的夢中彩筆怎樣還的呢，既有時代外因的侵迫，更有自身詩觀不恰當(dāng)?shù)拇笞兏?。他已無心更無力去作詩美追求上的精雕細(xì)刻。

《預(yù)言》首首是精品，在百年中國新詩中的確不可多得。開篇《預(yù)言》可看作序言，為詩集定基調(diào)。

這一個心跳的日子終于來臨！/你夜的嘆息似的漸近的足音。/我聽得清不是林葉和夜風(fēng)私語，/麋鹿馳過苔徑的細(xì)碎的蹄聲！/告訴我，用你銀鈴的歌聲告訴我，/你是不是預(yù)言中的年輕的神？ //你一定來自溫郁的南方，/告訴我那兒的月色，那兒的日光,/告訴我春風(fēng)是怎樣吹開百花，燕子是怎樣癡戀著綠楊。/我將合眼睡在你如夢的歌聲里，/那溫暖我似乎記得，又似乎遺忘。//請停下，停下你長途的奔波，/進(jìn)來，這兒有虎皮的褥你坐！/讓我燒起每一個秋天拾來的落葉，/聽我低低唱起我自己的歌。/那歌聲像火光一樣沉郁又高揚，/火光一樣將我的一生訴說。//不要前行，前面是無邊的森林，/古老的樹現(xiàn)著野獸身上的斑紋。/半生半死的藤蟒一樣交纏著,/密葉里漏不下一顆星星。/你將怯怯地不敢放下第二步，/當(dāng)你聽到第一步空寥的回聲。//一定要走嗎？請等我和你同行！/我的足知道每條平安的路徑，/我可以不停地唱著忘倦的歌，/再給你，再給你手的溫存。/當(dāng)夜的濃黑遮斷了我們，/你可以不轉(zhuǎn)眼地望著我的眼睛。//我激動的歌聲你竟不聽，/你的腳竟不為我的顫抖暫停！/像靜穆的微風(fēng)飄過這黃昏里，/消失了，消失了你驕傲的足音！/呵，你終于如預(yù)言所說的無語而來,/無語而去了嗎，年輕的神？

這位“無語而來，/無語而去”的“預(yù)言中的年輕的神”是誰？是年輕人的愛情、青春與人生憧憬，是絢麗瑩亮的夢一般的美玉花瓶，是詩一般畫夢的預(yù)言本身。詩正是寫神的來臨，祈愿，請坐下聽“我的一生訴說”；千萬，“不要前行”；否則，“請等我和你同行”！然而，你竟“消失了，消失了你驕傲的足音”！這是年輕詩人情路歷程的詩美呈現(xiàn)，溫婉、絢麗，細(xì)流般裊娜多姿，輕漾著莫名的淡淡哀愁。

這正是寫于1931年秋至1937年春的詩集《預(yù)言》的品性、風(fēng)格與色調(diào)。在此期間的詩歌似乎有一種由內(nèi)向外、窄趨寬、細(xì)變粗、柔化剛的既分且合的緩緩?fù)懽儭Ｉ习敫峒?xì)，如《腳步》、《歡樂》、《花環(huán)》、《月下》等等。《休洗紅》：

寂寞的砧聲撒滿寒塘，/澄清的古波如被搗而輕顫。/我慵慵的手臂欲垂下了。/能從這金碧里拾起什么呢？//春的蹤跡，歡笑的影子，/在羅衣的變色里無聲偷逝。/頻浣洗于日光與風(fēng)雨，/粉紅的夢不一樣淺褪嗎？//我杵我石，冷的秋光來了。/它的足濯在冰樣的水里，/而又踐履著板橋上的白霜。/我的影子照得打寒噤了。

寫的是洗衣女，骨子里則是詩人青春流逝的惋惜與概嘆，頗有晚唐五代詩詞風(fēng)味，卻是近格律的地道新詩。下半則漸顯外向的寬而趨剛，如《古城》、《失眠夜》、《送葬》、《于猶烈先生》等?！兑咕埃ǘ罚?/p>

下弦夜的藍(lán)霧里。/（假若你不是這城中的陌生客，/會在街上招呼錯人。）//馬蹄聲凄寂欲絕。/在剝落的朱門前，/在半輪黃色的燈光下，/有怯弱的手自啟車門，/放下一只黑影子，/又摸到門上的銅環(huán)。/兩聲怯弱的扣響。/（你猜想他是一個浪子，/虛擲了半生歲月，/乃回到衰落的門庭，/或者垂老無歸，/乃遠(yuǎn)道投奔他僅存的親人？）/又兩聲銅環(huán)的扣響，/追向門內(nèi)凄異的沉默。/（猜想他未定的命運吧！）/剝落的朱門開了半扇，/放進(jìn)那只黑影子又關(guān)上了。/（把你關(guān)到世界以外了。）/馬蹄聲凄寂遂遠(yuǎn)。//（所以黃昏時候/鳥雀就開始飛，/是怕天黑盡了/在樹林里找錯了它們的巢。）

說話人是夜景的偷窺者與報導(dǎo)者，詩味盎然地作了一篇戲劇性小說化的報導(dǎo)。其間括號內(nèi)都格外有味，尤其是結(jié)末似乎與正題無關(guān)的評說。

看似底色純一的《預(yù)言》，實際上自有其春花的姿彩斑斕?！额A(yù)言》精雕細(xì)刻的融和著古典主義、浪漫主義、象征主義與意象主義的何其芳式的詩美呈現(xiàn)，有力地證明著其作者是早慧早歇的獨樹一幟的圓成的新詩大家。

看來，中國新詩的開局是比較幸運的，撥開初期一些直白稚拙的白話詩輕翳，便顯現(xiàn)一天朝霞。郭沫若以積極浪漫主義的豪情，轟響著五四精神的強音。魯迅以超前的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的冷峻與深刻，在舊中國的墓碣間，舉起了銳利無比的投槍。聞一多融合了愛國的現(xiàn)實主義與批判的現(xiàn)代主義，在絕望的死水畔點起煌煌紅燭。馮至則以格律嚴(yán)謹(jǐn)?shù)氖男性?，吟唱直抵人生人性的沉思。而何其芳新化晚唐詩風(fēng)的溫婉雅麗，牙板輕敲現(xiàn)代青年的深情輕嘆。新詩早期的五位大詩人伸出五個指頭，標(biāo)示五個維度的藝術(shù)方向；又緊捏成一只拳頭，擂響橫空出世的中國新詩轟然誕生。

參考文獻(xiàn)：

［1］聞一多.《女神》云時代精神［M］//聞一多.唐詩雜談詩與批評.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9：123.

［2］周振甫.魯迅作品全編·詩歌卷［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8.

［3］張浩宇.獨醒者與他的燈——魯迅《野草》細(xì)讀與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3：3.

［4］卡爾維諾.費朗索瓦·蓬熱.為什么讀經(jīng)典［M］//黃燦然，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217.

［5］朱自清.《中國新文學(xué)大系·詩集》導(dǎo)言［M］//鄒建軍選編.二十世紀(jì)中國文學(xué)史文論精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144.

［6］聞一多.詩的格律［M］//聞一多.唐詩雜談 詩與批評.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9：165-1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