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方寶劍
簡介:
穆梓郁這名字,可以說是陪著我成長了,我媽有事沒事就和我談起他,盡管多年未見,我對他卻不陌生。將近二十年過去,那個活在我耳邊的竹馬少年竟回來了。當年的翩翩少年成了畫壇新銳,他顏值高,天賦高,個頭高,心氣高,處處欺負我,處處使喚我,處處跟我作對!
可當我受了委屈,他又處處護著我,處處哄著我,處處罩著我,鬧得全世界的人都以為我是他女朋友。
“你到底為什么要把我畫到畫上?”
“你臉大,直觀,構造簡單,連五官都是隨便長的,不費功夫啊?!?/p>
“你罵我丑?”
“我罵你知人知面不知心,我畫你是因為我喜歡你,這你都看不出來?”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誤會叫——當媽的總以為自己的孩子可以和閨密的孩子成為好朋友。
比如,我媽和穆梓郁他媽。
我和穆梓郁小時候就見過一次,在他移民到美國那天,我媽非抓著我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送別穆氏一家。
那年我才五歲,穆梓郁九歲。
這么多年過去,我再也沒有見過穆梓郁,可我對他并不陌生,因為我媽得了一種叫“親閨密的兒子也是親兒子”的怪病,她談論起穆梓郁的次數(shù)實在太多了,我聽得多了,也就習慣了。
一個我五歲后從未走進過我生活的人,卻以極高的存在感存在于我的生活里,這種感覺相當微妙。當年匆匆一瞥的那個少年,猶如一道閃電突如其來地闖進我的人生,從此經(jīng)年不去,一直定格在我的天空。
在我升上大四這年,穆梓郁重回故土,據(jù)說是回來度假。
我媽把一串鑰匙交給我,要我每周六去穆梓郁的家打掃一下,因為穆梓郁是任性的藝術家,每天沉浸在藝術的海洋里無法自拔,生活得過且過,從不按時吃飯,晝夜顛倒。
一開始我是拒絕的,但我媽說,勞動的人民最光榮,于是,我又答應了,因為她說時薪有兩百元。
最近,我特別缺錢。
這個周六,我在下午三點準時來到穆梓郁的公寓,頓時驚呆了。上周,我特地在某人回國之前,貼心地為他打掃過房子,才過去一周,原本空得可以跳探戈的客廳此刻鋪了滿地畫稿……
想必,是房子的少主人回來了,我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的,原本是想一幅幅拾起,可仔細看了一下畫稿后,我就像跳進一部黑白電影里,移不開眼地端詳著畫中人,仿佛能從他們的臉上讀盡他們滄桑的一生。
我竟有一瞬的失神。
我就這樣蹲著走了一路,沿途拾起不少畫稿,每拾起一幅便細細品味,看夠了才接著去看下一幅。
突然,一雙男人的腳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似是為了與我較勁,那腳丫死死地踩住了那幅我正要拾起的畫稿。
我抬頭,一張冷漠的臉映入眼簾,對方五官精致,大概善于刻畫他人的畫者,也能精彩地刻畫自己吧。
這就是穆梓郁了,當代年輕的偶像派畫家。
“哦?你就是保姆?”他的語氣略顯清冷。
我咬咬牙,在他面前站直了腰,挺了挺胸,不甘示弱地道:“我不是,我是雷鋒,以后每周六都會來你家積德行善,你得學會感恩啊,小伙子?!?/p>
穆梓郁嘴角抽搐:“我的畫很好看?”
我坦白地點頭。
他得意地笑了:“有多好看?”
我抬眸,仔細端詳他的臉,煞有介事地道:“舉個生動的例子吧,你的畫比你的臉還好看。”
不知是我哪句話踩中雷區(qū),某人瞬間拉下臉:“顯而易見,你并不怎么擅長夸人。”
平日,穆梓郁大概習慣在客廳里創(chuàng)作,所以,客廳也是他的畫室??蛷d中央擺放著一個畫架,畫架前有一張座椅,畫架旁擺放著工具車,上面被各種畫具堆滿了,除此之外,整個客廳再無多余的家具,連一張可以靠著打盹的沙發(fā)都沒有,由此可見,他在這座城市里沒多少朋友。
穆梓郁走到畫架前坐下,儼然一副大財團公子考驗菜鳥助理的架勢,雙臂抱胸打量我片刻,煞有介事地道:“我的作畫時間是每天醒來之后到犯困之前,而我對你只有一個要求,要保持安靜,絕對安靜,否則,時薪兩百的事……”
“如果我一不小心影響到你,你打算扣我工資?”
“不?!蹦妈饔裟抗饨器铮呱钅獪y地搖搖頭,語氣里透著明顯的威脅,“如果你影響到我,我會給你漲工資,然后,讓你當我的模特,讓你杵在我的面前,一整天不能動彈,異常深刻地體驗一回我直接而冷酷的目光。”
太暴力了!
以上,就是我和穆梓郁多年之后重逢的情景,實在太不溫馨了。
我很不喜歡他。而我相信,作為回報,他也很不喜歡我,只是礙于中間夾著我媽,我和他都不得不忍耐彼此。反正只有四個月,四個月以后他便會回美國,而我也將終結這段短暫且不甚愉悅的清潔工生涯。
我姑且忍一忍吧,為了錢。
這夜,我再度失眠。和之前的每一晚不同,這一次,我失眠不是因為我缺錢,而是因為我敏銳地嗅到一個商機,我的思緒不禁又回到穆梓郁那張動人心魄的臉龐和他扣人心弦的畫稿上……
我絕對不能錯失這個機會!
我有四個月的時間,如果未來四個月我經(jīng)營得當,說不定能賺到我的第一桶金,更何況我還有穆梓郁的顏值做經(jīng)營保障……
這筆小買賣絕對虧不了。
如果計劃得以順利實現(xiàn),那我就不必再緊巴巴地過日子,把每分零用錢都節(jié)省下來還信用卡了。這段時間我心理壓力空前大,怪只怪我當初犯了個不該犯的錯誤,才導致現(xiàn)在債務纏身。
翌日上午,我在家煮了方便面隨便將午飯應付過去,趕在十一點前出了家門。我在穆梓郁家附近買了一份鰻魚便當和一杯檸檬可樂,然后壯著膽子上門,對那個不怎么會聊天的人進行二度拜訪。
盡管我有穆梓郁家的鑰匙,但這次我選擇了按門鈴。
第一次門鈴響起,遲遲沒人應門,我不禁有些納悶,難道穆梓郁外出了?不可能,他是個死宅。我咬咬牙再次出手,就這樣與門鈴膠著十多分鐘,總算皇天不負有心人,門開了。
穆梓郁鐵青著臉,一副殺氣騰騰的樣子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他穿著白色T恤、黑色休閑褲,頭發(fā)凌亂,明顯是勉強從床上爬起來給我開門。
“洛、祈、然。”某人欠奉地瞅我一眼后,一字一頓地喊出我的名字,恨不得將我咬死在那一個個發(fā)音之間。
我咽了咽唾沫,挺了挺小胸脯,強自鎮(zhèn)定晃了晃手里的便當,企圖以燦爛的笑容瓦解他差到不行的起床氣:“藝術家,到點吃午飯了,你的健康很讓我擔心?!?/p>
“……”
某人嘴角抽搐了幾下,極力按捺住滿腔怒火,陰沉著臉問:“我記得你有我家的鑰匙?”
“你沒記錯,我確實有。”
某人頓了頓,忍住沒給我翻白眼:“洛祈然,之所以特地給你配一把我家的鑰匙,就是為了給你用?!?/p>
“可我今天不能用?!?/p>
“原因?”
“我想矜持一點?!?/p>
“……”
我頂著迎面襲來的逼人氣息,硬著頭皮解釋道:“我喜歡公私分明。周六才是我給你打掃的日子,今天不是我的工作日,所以,我不該利用職務之便在非工作日隨意進出你家,我不是那種……濫用職權的人?!?/p>
“……”
一陣涼風從客廳忘記關上的某扇窗戶吹到了樓道,將穆梓郁渾身散發(fā)的危險氣息吹向了我,我止不住打了一激靈,眨巴著無辜的眼面向他,猶如犯錯的仆從向國王乞求赦免。他背光而站,臉色陰晴不定。
他瞥一眼我手里的便當,終于松懈了下來,倚著門框懶洋洋地問:“是干媽要你給我送飯?”
“是的?!蔽覍㈠e就錯地點點頭,“你干媽再三叮囑我,要我愛護好你,照顧好你和你的胃,所以,我可以進去了嗎?”
不等穆梓郁應允,我便一側身,擦過他的肩膀閃進了屋,徑直朝廚房走去。我將便當放在一張四方桌上,笑容可掬地回頭招呼他:“你先吃午飯?”
穆梓郁尾隨我走進廚房,沉住氣到飯桌前坐下,皮笑肉不笑道:“便當我已經(jīng)收到,我保證一定會吃完,你今日的光榮使命已經(jīng)完成,是不是可以走了?”
我一時語塞,沒想到他會這么快給我下逐客令。
我咬咬牙,原地不動。
穆梓郁忽然笑了:“不然呢?你這樣直勾勾地盯著我,要我怎么吃得下去?我知道我很好看,但你能不能收斂一下?你這樣看著我,讓我有一種你下一秒就要撲過來強吻我的危機感?!?/p>
“……”
我連忙斂了視線:“穆梓郁,我表面上在打量你,實際上是在執(zhí)行任務。我媽說你有一頓沒一頓的,要我務必確認你把便當全部吃光才能放過你。既然我的目光對你殺傷力這么大,那我先到客廳看畫,你在這兒慢慢吃,不要急,別噎著了?!?/p>
我忍不住賊兮兮地笑了,連忙轉(zhuǎn)身向客廳走去,穆梓郁的畫對我來說都是錢啊,我要再去看看它們!
我剛剛邁開步子,手腕便突然一緊,我迅猛地回頭,便撞上了穆梓郁那雙犀利的眼睛,他詭譎地一笑,分明一副早把我看穿的模樣:“洛祈然,我看你還是回廚房圍觀我吃飯好了,我總感覺你不太老實,你一離開我的視線,我心里就一陣不安?!?/p>
“不?!蔽宜﹂_他,“你的吃相也沒那么好看,我想看畫?!?/p>
穆梓郁再次扣住我:“你為什么想要看我的畫?”
“因為……我喜歡?!?/p>
穆梓郁面色一沉:“這才是你今天來找我的原因?說吧,你想對我的畫做什么?”
“不做什么,你先放開我?!?/p>
“不放,除非你招了。”他握住我的手越發(fā)用力,“否則,今天你別想走出我的家門,也別想擺脫我的手。再說了,我腸胃不好,你的心機便當我可不敢隨便亂吃,我怕拉肚子。”
豈有此理……
“我招!我招還不行嗎!”我手腕快要被他擰下來了,但還是極力保持微笑,故作輕松地道,“你看,穆梓郁,你每天這樣不要命地創(chuàng)作,通宵達旦,整夜整夜地不睡覺,我認為,這樣辛勤的付出理應得到回報,你覺得呢?”
穆梓郁默默地聽著我的話,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不肯輕易表態(tài)。
我環(huán)視四周凌亂的畫稿,循序漸進道:“我覺得你的創(chuàng)作就這樣被你胡亂地堆放在客廳,太可惜了,它們值得被欣賞,值得人們駐足,仔細觀看,并深刻地記住。我打算為你辦一個專屬的個人畫展,憑我特殊的銷售技巧把你的畫作推廣出去,你覺得怎么樣?”
穆梓郁怔了怔,并沒有急于反駁,皺眉打量我半晌,像一個被戳破的氣球,再也繃不住嚴肅的臉,止不住笑了幾聲:“洛祈然,我沒聽錯吧?你要為我辦個人畫展?你何德何能?。俊?/p>
“……”
我無視某人透著鄙夷的目光,耐著性子道:“我個人,非常喜歡你的畫作。恰好客廳里沒有多余的家具,要布置起來方便簡單、容易入手。再者,藝術品嘛,三分畫七分裱,咱們只需要選購一些不錯的畫框,裱起來就可以抬價出售了,怎么樣,你有沒有覺得我的主意特別棒?”
我分明注意到某人的嘴角和眼角都在抽搐:“洛祈然,你的意思是要我開放我的家,讓人隨意進出?”
“當然不是?!蔽颐虼叫α诵?,豎起食指搖動兩下,“我剛才說過,這是你個人的專屬畫展,當然只有你一個人獨享。”
我越講越起勁,話音未落便雙手拉著穆梓郁走進洗手間,示意他抬頭挺胸收腹,好好看一看鏡子里的自己,自信得猶如他的臉就長在了我的臉上一樣:“你完全沒必要開放你的家,你這么好看,很容易被強悍的女同胞胡攪蠻纏。我尋思著為你辦一個專屬畫展,然后再給你開一個直播間,直播內(nèi)容就是你的創(chuàng)作過程,讓你有機會借著直播平臺展現(xiàn)自己,也讓全網(wǎng)的觀眾都有機會發(fā)現(xiàn)你的才華。怎么樣,意不意外,驚不驚喜?”
穆梓郁透過面前的鏡子飛我一記眼刀,嘴角再次控制不住地抽搐兩下:“你還想給我搞個直播間?你到底是要賣畫,還是賣我的臉?”
我都想賣……
我抬手搭上穆梓郁的肩膀,像好兄弟一樣拍了拍他,語重心長道:“穆梓郁啊,如今這世道競爭壓力大,生意不像從前那么好做了。我呢,主要想賣的還是你的作品,你的顏值只是一個噱頭,你放心,直播期間不會影響你的創(chuàng)作,你可以照常在客廳里作畫。而我呢,會在每次直播結束之前,趁機推出幾幅你的作品。我對你的畫功和顏值都很有信心,憑你與生俱來的吸粉能力,要把畫推銷出去那是相當容易?!?
穆梓郁聽得出神,顯然是被我聰明機智的謀生之道深深打動了,他情不自禁地點點頭:“這個主意倒是不錯,把客廳變成展廳,我怎么就沒想到呢?”
我喜出望外,沒想到我的口才竟這么好,連穆梓郁這么不愛配合的人都被我成功地說服了!
“所以……你喜歡我的點子?”
“挺喜歡?!?/p>
我喜出望外,高興地拍拍手:“那咱們就這么定了?我這幾天逛逛網(wǎng)店,給你選購畫框,下周末過來打掃的時候,咱們齊心協(xié)力地把展廳布置好,可以嗎?”
“可以。”穆梓郁爽快地應允。
難得他這般聽話懂事,我頓時充滿斗志。
要問我為什么想給穆梓郁辦一個直播平臺撈錢,自然是因為缺錢,至于我為什么這么缺錢,得從三個月前說起。
三個月前,我外公因肺癌晚期去世。在為外公整理遺物時,我在他的臥室里找到了一個精致的老式皮箱。
我外公一直很疼愛我,所有屬于他的東西,他都愿意給我,所有關于他的秘密,他都毫不隱瞞地與我分享,比如,他的存折里有多少錢,他的銀行卡密碼是什么,他曾經(jīng)背著外婆抽了多少根煙。
但他從沒告訴過我,他有一個這樣精致的皮箱,當然也沒有告訴我皮箱里究竟裝著什么。我知道,這個皮箱一定對外公特別重要,所以,他才連我都不愿意分享。
小心翼翼地打開皮箱以后,我發(fā)現(xiàn)里頭存放著外公和外婆在年輕時來往的信件。我想起來了,我曾在更早的時候見到過這些信件。
那年我剛上初一,由于外公家離我的中學僅十分鐘步行路程,所以,我就索性住在了外公家。同是那年,外婆去世了。
在外婆去世后的第八天,我放學回家,便看見外公在整理這些書信。我饒有興味地湊到書桌前,探頭探腦地問外公,哪里來這么多信件。
那是外婆去世后,外公憂郁的臉龐上第一次流露出淡淡的笑意,也許是因為幸福的往事涌上心頭,他才會喜上眉梢。
外公緩聲道:“這些書信對我來說比金子都重要,所以,我要把它們逐一封口,然后完完整整地珍藏起來?!?/p>
我問外公,我可以讀一讀外婆和他來往的書信嗎?
外公搖搖頭,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道:“我和你做一個小游戲好不好?我把這些信件都藏起來,等以后你再也沒機會見到我了,你再想方設法地翻出來仔細閱讀。”
我追問外公:“為什么現(xiàn)在不可以呢?”
外公說,因為曾經(jīng)快樂的事變成了現(xiàn)在傷心的事,他不希望自己過于沉浸在過去,他想快快樂樂地陪我成長,他希望我青春回憶里的他,是愛笑的,而不是陰郁的。
那天,我靜靜地陪著外公,看著他將書信一封接一封地封上了口。我知道他沒有交談或分享往昔的欲望,便不敢打擾他,我知道外公有多難過。他一定比我更難過。
后來,我不知不覺趴在書桌上睡了過去。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再也沒有看到過這些信件,也不曾想起過它們。它們就這樣靜悄悄地躲在我回憶的角落里,似乎是因為特殊的使命,它們從不曾喚醒我,直到我為外公整理遺物的當天。
我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心,恨不得花上一年的時間將外公和外婆的書信反復閱讀。我用微涼的手隨意拿起一個信封,可我太過心急了,在撕開信封時,一不小心撕毀了貼在信封上的郵票。
我氣惱極了,我恨我自己,我為什么就不能謹慎一點?我就不應該徒手打開信封!
外公說過,這些信件比金子都重要,他希望完完整整地珍藏起來。
這些信件比金子都重要,它們已經(jīng)被完完整整地珍藏了將近十年之久,可我笨手笨腳,魯莽地撕毀了信峰上的郵票,我悔得腸子都青了!
因為過分自責,我整整一周睡不安穩(wěn),睡夢中我總是看見外公,他不再慈祥,而是充滿責備地看著我。我知道自己必須要做點什么來挽回這一切,于是,某天起來,我?guī)е欧馇巴]票交易中心,那信封上還貼著被我撕開成兩半的郵票。
郵票上的圖案是一個穿著軍服的年輕男子在向迎風招展的五星紅旗敬禮,他的眼神堅定而沉著,他的臉上洋溢著青春特有的氣息。那是碩都在六十年代推出的一套主題為“光榮使命”的郵票。
當年我外公在部隊服役,每個月都能領到四張這樣的郵票給我外婆寄家書。沒想到幾十年后的今天,這叫“光榮使命”的郵票價格翻了無數(shù)倍,即便是單張銷售價格也達到了一萬一千元。
“這些書信對我來說比金子還重要?!?/p>
外公的話言猶在耳,無數(shù)次在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我咬咬牙,把心一橫,拿著身份證和儲蓄卡到銀行申請了一張信用卡。因為我是學生,信用卡的額度只有一萬,加上我過年存起來的壓歲錢也夠用了。隨后,我回到郵票交易中心,毫不猶豫地買了一張“光榮使命”。
回家后,我小心謹慎地將郵票貼在信封上,連日以來積壓在心頭的厚重的自責感好不容易減輕了幾分,那晚,我久違地睡了一個好覺。
我將信用卡刷下的一萬元分十二期還款,加上手續(xù)費和銀行利息,我每個月要還九百多塊,這對于一個沒有工作的大學生來說,還是有些沉重了。
我不敢告訴我媽有關郵票的事,正如過去我從不曾將外公告訴我的小秘密透露給她一樣。
“光榮使命”,是我和外公共同保守的最后一個秘密。
每個月我總能從媽媽那里拿到一千二百塊零用錢,可扣除信用卡的還款后,剩下的那點錢根本不足以支撐我一個月的開銷,好在我還存了一點壓歲錢,否則,過去三個月我恐怕連溫飽都成問題。
當然,外公給我留了一筆錢,那是外公最后的積蓄,我舍不得隨意揮霍,更不能利用它們來彌補我的過失。
那天,我意外地看到穆梓郁的畫稿,便敏銳地察覺到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商機。既然穆梓郁能那么隨意地將畫作扔在客廳,大抵不看重它們的價值,但我看重,我是真心喜歡那些畫稿,如果它們能變成人民幣的樣子,我就更喜歡了。
這兩天,我一下課便沉浸在萬物皆有的淘寶汪洋里。我挑選了一批我認為很不錯的畫框。晚上倒在上鋪入睡前,我給穆梓郁發(fā)去了一條短信,告訴他畫框挑選好了,并附上銀行賬戶信息。
十分鐘后,穆梓郁財大氣粗地回復我說,已經(jīng)給我打錢了,讓我注意查收,不夠再問他要。我登錄手機銀行查賬,果然,這位藝術家真是個慷慨之人,他甚至給我多打了一千塊錢。
我尋思著,反正自己又盡心又出力,剛好還扛著信用卡的債務,要不先向財團惡勢力低頭,問穆梓郁借點錢?
拿定主意后,我措辭溫婉地向穆梓郁扼要地陳述了個人財務狀況及應急需求,短信發(fā)出去不到一分鐘,我便收到財團惡勢力簡單粗暴的回復:錢打回來,敢多花我一分錢,我就告訴你媽。
我倒床痛哭。
我也很絕望??!
我趕在周三前下了訂單,周六這天應該已經(jīng)到貨了,送貨地址我預留的是穆梓郁家的住址。
我?guī)е鴿M腔熱情再次來到穆梓郁家,從今天起,這里便是我發(fā)家致富的福地,我的第一桶金便是在這里賺到的,我要永遠心懷感激。
我掏出鑰匙開了門,驚奇地發(fā)現(xiàn)向來白天睡覺、晚上畫畫的某人,此刻正精神抖擻地在客廳里忙活。
我不敢置信,愣怔在門外,看著屋里那勤勞的身影目瞪口呆。
穆梓郁雙手戴著白色手套,正忙著往墻上釘住畫框,聽見開鎖的聲音后,回頭張望一眼,歪著腦袋朝我微微一笑,簡直不要太風情萬種:“你來了。”
我遲鈍地點點頭,緩慢踱步進屋,我懷疑自己見到了一個假的穆梓郁。
客廳里仍然散落著一地速寫畫稿,部分畫稿已經(jīng)被穆梓郁裱進了畫框,那些畫框整齊地靠壁斜立,就等著穆梓郁逐個裝上墻壁。
“沒想到你會這么積極?!蔽一剡^神來,驚詫地說道。
“嗯,我當然得積極。”穆梓郁狡黠地笑道,“畢竟這是我家,再說了,釘畫框這種事是男人該做的事,你做不來。你那么公私分明,我也不會輸給你,我雇傭你,是為了讓你給我收拾房子,我當然不會對你提出過分的要求,去打掃吧,小財迷?!?/p>
“……”
我心里隱隱升起不祥之感,穆梓郁過于自覺、有擔當,我察覺到事情已經(jīng)完全脫離了我的掌控。
他真的會老老實實地按照我的意思銷售畫稿嗎?我怎么有種自己被他反操控的感覺……
我異常的沉默很快引起了穆梓郁的注意,他在墻上釘好第二個畫框后,抽空回頭對我說道:“你在想什么呢?”
“呃……沒事,我什么都沒想?!?/p>
“呵呵,別逞強了?!蹦橙擞质墙圃p地一笑,然后放下手里的工具,氣定神閑地取下手套,大搖大擺地走進書房,再次回到我的面前時,他的手里多了一張字條,“收好了,這可是給你的特別獎勵?!?/p>
特別獎勵?
我低頭瞥一眼字條上的內(nèi)容,上面寫著某個直播平臺的登錄賬號和一串登錄密碼。
我茫然:“這是什么?”
穆梓郁故意賣了個關子,微瞇著眼朝我勾了勾食指,故作高深地道:“你跟我來,我演示一遍給你看。”
我滿腹疑惑,尾隨穆梓郁進了書房。
他在書桌前坐下,在筆記本電腦上打開了直播間的主頁,飛快地輸入了用戶名和登錄密碼,電腦屏幕便切換到另一個界面。
穆梓郁道:“你不是想為我開一個直播間,我自己搞定了,而作為對你提出有效建議的獎勵,我特意為你注冊了一個賬號,以后你登錄這個賬號,在搜索欄上輸入我的名字,就能找到我的直播間?!?/p>
我不安地看了看手上的字條,又看了看網(wǎng)頁,再看看穆梓郁,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某人伸手捏了捏我的臉頰:“怎么,受寵若驚?這是你應得的?!彼钢肝沂掷锏淖謼l,語重心長地叮囑道,“這可是你進入直播間的通行證,你可要保管好了,失去這個賬號,你就再也無法看到我的激情直播了?!?/p>
我似乎有些懂了,艱難地咽咽唾沫:“難道……只有特定用戶才能進入你的直播間?”
“對,只有你可以進入我的直播間。”
什么?!
如果只有我才可以進入他的直播間,那我還怎么靠他的顏值找到目標客戶,怎么賣畫,怎么飛黃騰達?!
穆梓郁背靠座椅,雙臂抱前,不動聲色地欣賞我措手不及的表情,若無其事地道:“想賺錢的洛小姐,我負責任地告訴你,我的直播時間為每周六晚上九點到十二點,風雨不改,你可千萬不要錯過。從此以后,我只為你一人直播,我的顏值只給你一人養(yǎng)眼,怎么樣,意不意外,驚不驚喜?”
驚喜個頭!意外個鬼!
誰、誰要利用他的顏值養(yǎng)眼??!我只想賣、賣、賣!
我按捺住氣憤,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道:“穆梓郁,我上周明明說得很清楚,我之所以打算為你開個直播間,是為了找到一個合適的平臺將畫稿銷售出去?!?/p>
“我知道,可我沒答應?!?/p>
“不,你明明答應了,你說你很喜歡我的點子!”
“是,我認為把客廳變成展廳是個不錯的主意,可我不記得我有答應你的銷售計劃。我的畫稿和我的顏值一樣,都是非賣品,不過……”某人刻意停頓兩秒,意猶未盡地欣賞我抓狂的表情,仿佛惹怒我能夠帶給他特殊的成就感。
他伸手拍拍我的肩膀,就像曾經(jīng)我站在鏡子前如好兄弟一樣拍過他的肩膀,假惺惺地安慰道:“會賺錢的洛小姐,你沒必要太失望,現(xiàn)在,我擁有了我的個人專屬展廳,而你也擁有我的專屬直播,這是雙贏的局面,簡直皆大歡喜。”
雙贏個頭,歡喜個鬼!
此時此刻,我的臉色必定像多變的霓虹一般,青一陣、白一陣。
我總算看出來了,穆梓郁捉弄我呢!
我不甘心地道:“穆梓郁,你的畫作放著也是放著,為什么不利用你的顏值優(yōu)勢銷售出去呢?”
“嗬。”某人斂了笑意,犀利的眼睛瞪了我一眼,“我的畫稿如果要賣,就要放到最有名的畫廊上賣,怎么能放到直播平臺上賤價出售,這么有損風骨的事,我是不會做的。不過,既然你這么喜歡利用我的顏值優(yōu)勢,那我就利用一下又何妨?反正我的臉長在我的身上,不用白不用。以后,我的臉隨便你看,只給你看,周六晚上,我干脆通宵直播,為你二十四小時不打烊好不好?而作為回報,以后你給我無償打掃,嗯?我這顏值優(yōu)勢是不是發(fā)揮得很是時候?”
“才不是!”我頓時蔫了。我本謀劃著賣畫賺外快,再這么折騰下去,那我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穆梓郁,一碼歸一碼,你的顏值優(yōu)勢在我這里發(fā)揮不出作用,我不吃這一套。就算我吃,你的臉對我也毫無震懾力!”
我話音未落,某人便瞬間拉下臉,渾身上下殺氣騰騰。
“穆梓郁,我去打掃了,我、我忙著呢!你好好記住,我的工錢一分都不能少!”我伺機而逃。
身后,某人冷冰冰的聲音傳來:“大米,你也好好記住,每周六晚上九點,我在直播間等你?!?/p>
“別等了,我才不會去呢,你直播又不脫衣服!”
不對!
我及時剎住步子,錯愕地回頭:“那個……穆梓郁,你剛剛叫我什么?”
“大米,這是你的小名,我當然知道?!?/p>
“我不喜歡別人這么叫我?!?/p>
“好的,大米?!?/p>
“別這么叫我?!?/p>
“我就這么叫你,你敢不答應一聲嗎?”
你……可惡!
我媽的公司主要經(jīng)營大米進出口貿(mào)易,景陽大米是我媽一手打造的品牌。這些年以來,我媽一直認為是大米養(yǎng)活了她和我,認為大米對我們有養(yǎng)育之恩,所以,我和她都應該對大米心懷感激,所以,從我出生那天起,我媽就喜歡稱呼我為大米。
她不僅喜歡稱呼我為大米,還逼著她的親朋好友稱呼我為大米,于是,所有與我家有密切來往的親戚、我媽的好友、我媽的老客戶,便都知道她有一個叫大米的女兒。
而穆梓郁的媽和我媽又是閨密關系,穆梓郁知道我這個討嫌的小名不足為奇。
從穆梓郁家灰溜溜地離開以后,我憋著一口氣無處發(fā)泄,作為報復,下個周六我打算缺席。我必須要讓他深刻地意識到,就算我是鐘點工,也是有尊嚴的,我也需要被善待!
接下來的一周,我非常忙碌,周日晚上我剛回到學校,就被學生會藝術部部長抓去開會了。每年九月底,碩都大學都會舉辦一年一度的藝術文化交流節(jié),由本校藝術部的學生負責統(tǒng)籌、組織、策劃、安排。身為藝術部的一員,我自然無法逃脫責任。
藝術文化交流節(jié)是碩都大學最重要也是最盛大的校園活動,沒有之一。我們大學曾經(jīng)培育出不少頗有名氣的藝術家,每逢藝術節(jié),這些藝術家都會回到母校探望恩師,與學弟學妹分享他們的心路歷程。正因為如此,他們的仰慕者都會慕名到碩都大學,所以,藝術文化交流節(jié)除了本校學生參加之外,還有不少其他高校的學生會前來。
“今年,學姐殷絢也會帶著她的最新作品回來參加藝術文化交流節(jié)?!彼囆g部部長袁滔滔站在講臺上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
他是一個身材中等的男生,戴著一副黑框眼鏡,平日里該笑的時候,他能放聲大笑,像現(xiàn)在這種應當嚴肅的場合,他也能板起臉,犀利的目光飛快地掃過講臺下正在做筆記的每一個人,最后落在我的臉上。
“洛祈然,今年還是由你負責協(xié)助我統(tǒng)籌這次的藝術交流節(jié),有問題嗎?”
“沒問題?!蔽覙O力壓抑著打哈欠的沖動,禮節(jié)性地回敬對方一個肯定的笑容。
“部長!”一位女同學高舉著手,得到袁滔滔的首肯后,她再也壓抑不住激動萬分的心情,猛地跳起,心潮澎湃地道,“殷學姐會在座談會上發(fā)言嗎?”
“座談會期間會有殷學姐的專訪。”袁滔滔緩聲答道。他的答復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引得驚呼聲此起彼伏。
“太好了!終于可以見到殷學姐本人,聽說她可漂亮了!”
“沒想到殷學姐會從美國回來,她可是咱們碩都大學培育出來的、最有影響力的藝術家!”
“她簡直就是大神中的大神,是無數(shù)男神心目中的女神!”
……
我坐在座位上,茫然地看著身邊每一張因為殷絢的到來而欣喜萬分的臉龐。藝術部大多是美術系的學生,而我是外語系的,也許這就是為什么我激動不起來的原因。我的藝術造詣不高,我對藝術知之甚少。我之所以進入藝術部,是因為本部部長袁滔滔是我的好朋友。
是他逼我加入的,因為他需要跑腿的。平日在學校里,課外時間我除了待在圖書館里看小說,幾乎無所事事。
袁滔滔不僅是我的好朋友,他的女朋友還是我最好的閨密,當年正是我牽線撮合,才幫他擺脫了單身的痛苦,所以,我和他的關系非常鐵。而最重要的一點是,袁滔滔看重我不怕得罪人這一點,他需要有人為他唱黑臉,而我就是那個黑臉擔當。
今年是我參與策劃藝術節(jié)的第三年,我自然處理得得心應手,一切都在我的計劃和意料之中。而袁滔滔和我默契配合,他負責與學生會各部門接洽,我負責落實具體工作。半個月不到,我們便將藝術節(jié)的一切事宜安排妥當。
其間,穆梓郁沒有主動聯(lián)系過我,他當然不會向我求救,至于他家現(xiàn)在亂成什么樣子,我也可以想象,而我雖然缺錢,但我也是很有脾氣的,我才不會在這時候服軟。
這個周五,我在回家前特地到校園展廳做最后的排查工作。每年藝術節(jié),總會有不少學生向藝術部投稿,我們會從中選出最優(yōu)秀的作品用于展覽。
校園展廳就在圖書館一樓,我走進圖書館時,我家部長袁滔滔也在,他正和一個穿著時髦的短發(fā)女子交談,我便沒有打擾他,獨自圍著展廳默默地轉(zhuǎn)了一圈。
我緩步走過每幅畫稿,這些畫作在我看來都很好,只是與穆梓郁相比,我總覺得它們?nèi)鄙倭艘恍┦裁础?/p>
我不能否認,盡管我無法給出專業(yè)評價,但我喜愛穆梓郁的畫,大概是因為我知道刻畫它們的人有多認真。穆梓郁只要投入創(chuàng)作,便廢寢忘食,我媽總擔心他會猝死,所以總叮囑我要看好他。
一幅叫《月亮之眼》的油畫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在油畫前駐足,傾身探前,仔細盯著圓月上的灰點看了足足五分鐘,然后又低頭瞥一眼油畫的右下角。由于作者的簽名太像醫(yī)生開處方的字,我無法看懂。
但我得出了一個結論,這幅《月亮之眼》一定是在搬運過程中被哪個學生不小心在圓月上留下了污漬,月亮上的灰點就是最好的證明。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試圖用指甲刮去圓月上的灰點,終是徒勞。我咬咬牙,算是跟這灰點杠上了。我從背包里拿出礦泉水沾濕食指,不停地在油畫上抹擦,直到指尖發(fā)麻發(fā)痛,才成功地將之摳走,也許是我太過專注于灰點本身,便忘了整幅油畫的整體觀感和美感。
我正沉浸在成功清除掉污漬的成就感中無法自拔,身后忽而響起了一聲殺豬似的驚呼聲,我回過神來,猛然回頭,迎面撞上了袁滔滔。他緊張萬分,與他一同朝我走來的,還有那名之前與他聊天的時髦女子。
袁滔滔神色凝重,憂心忡忡地與我對視一眼,然后回頭,看向他身旁的時髦女子。
她鐵青著臉,因為憤怒而愈發(fā)面目猙獰,我尚未來得及開口,她便一個箭步撲上來,揪住我的衣領劈頭蓋臉地罵道:“你是哪個系的學生?你連我的畫也敢碰?!你有多大的本事敢毀掉我的畫!你賠償?shù)闷饐幔 ?/p>
我一時被嚇住了,遲鈍地看了看袁滔滔。他立即上前,一把將我從那時髦女子的手上解救下來,擋在我面前,賠著笑臉說道:“殷學姐,我相信其中一定有什么誤會,洛祈然不是那種不守規(guī)矩的女生,不如我們先給她一個解釋的機會?”
原來她就是傳說中的殷學姐殷絢。
“她能給出什么解釋?!”殷絢一只手叉著腰,另一只手指著她的畫,因難以泄憤而跺了跺腳,由于袁滔滔擋在我的前面,便正好撞上她的槍口,殷絢免不了遷怒于他,“你瞪大狗眼看清楚了,我的《月亮之眼》被她用口水破壞了!”
為了籌備藝術節(jié),我們需要在圖書館布置場地,所以,這三天圖書館閉館,只對藝術部的學生開放,此時圖書館里除了寥寥幾個藝術部的學生之外再無他人,殷絢那狂放的吼聲在空氣中肆虐,猶如十號風球擦過我的耳朵,我感覺耳膜都快要被震破了。
殷絢從我面前拉開了袁滔滔,咄咄逼人地質(zhì)問道:“別說我欺負學妹,你倒是說說看,你為什么要用口水玷污我的畫!?”
我已經(jīng)恢復了理智,平復了心情,也理清楚這是怎么一回事,便冷靜地答道:“殷學姐,我剛才破壞掉的不是什么月亮之眼,很抱歉,我并沒有從圓月上找到屬于它的眼睛,我清潔掉的是一個沾在圓月上非常有礙觀瞻的灰點。另外,我并沒有用口水玷污你的作品,我用的是礦泉水,但我不否認,那瓶礦泉水我喝過?!?/p>
我不卑不亢的態(tài)度并沒有流露出對殷絢應有的敬畏和應景的悔意,殷絢氣急敗壞、氣血上涌,忍不住再次對我動手,抓住我的衣領將我拖到面前:“你這個白癡,那個灰點是雨點,它剛好擦過月亮中央,所以這幅畫才叫《月亮之眼》!你到底是怎么進入藝術部的?!”
我錯愕地瞪了瞪眼,我千算萬算,沒算到自己竟然如此沒有眼力,我實在沒看出來那是雨點??!
所以,我真的做錯了……
我做錯了……
我錯了……
我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倒不是因為我得罪了暴走女神殷絢,而是因為我連累好友袁滔滔陪我一同挨罵。
我咽了咽唾沫,硬著頭皮道:“殷學姐,您先別急,事情也許還有回旋的余地,我感到很抱歉,對不……”
“你覺得還能有什么回旋的余地,嗯?”殷絢冷聲冷氣地道,“這位天才,依我看你才是那個必須去掉的污點,你可知道我一幅油畫值多少錢?!兩個月后,我這幅《月亮之眼》還要拿到別處展覽,你打算怎么賠償,怎么替我向合作方解釋?你能做什么!我不稀罕你的道歉,一個蠢貨的道歉根本一文不值!還有你!”
殷絢扭頭瞪著袁滔滔:“你怎么能讓這種人進入藝術部?你這部長是怎么當?shù)模俊?/p>
我一言不發(fā),任由她對我責難、奚落、人身攻擊,是我犯下的錯,怎么挨罵,我都能忍,可我忍不了她遷怒于無辜的人。
殷絢在我和袁滔滔之間輪番謾罵不帶換氣,其措辭難聽得不可言喻,我委實聽不下去了,斗膽冷聲喝止:“殷小姐,你這樣罵罵咧咧根本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頂多也就是讓你出口惡氣,再者,錯是我一個人犯的,你責怪我就好了,別逮誰罵誰?!?/p>
殷絢感覺自己的權威再次受到挑釁,頓時青筋暴起,扯著嗓子便要對我發(fā)動下一輪炮轟,我索性掉頭走開,不愿再領她的罰。
出了圖書館門口,我掏出手機撥了一通電話。那一頭響了許久,穆梓郁才懶洋洋地接聽了。
“大米?!?/p>
我忍。
“穆梓郁,我這邊遇到了一個突發(fā)狀況,跟油畫有關?!蔽疫煅柿艘幌?,強自鎮(zhèn)定接著道,“對方把我罵得狗血淋頭,如果今天處理不好,她一定不會放過我。我特別需要你,你能不能現(xiàn)馬上、立刻、現(xiàn)在就坐出租車來我學校一趟?攤上這種事,除了你,我實在想不到別人了,我不知道要怎么辦,快來救我?!?/p>
不知道究竟是那句“我需要你”還是“除了你,我想不到別人了,快來救我”更具震撼力,電話那端的人聽后硬是沉默了半分鐘,才沉聲開口道:“我不需要坐出租車,我有車,我是富二代?!?/p>
然后,他掛斷了電話。
感覺到身后超強的氣壓,我下意識地回頭,殷絢竟追了出來:“想跑?”
我按捺住朝她翻白眼的沖動,保持客氣地說道:“殷小姐,請你別太急躁,我是沒有辦法也沒有能力解決這種事情,但有的是神通廣大的人可以解決,請給我一個小時的時間。”
“呵,就憑你,能找到什么神通廣大的人處理這種事情?”
我氣結,冷冷地說道:“反正,是比你更神通廣大的人?!?/p>
我不屑再與殷絢爭辯,甚至不愿再與她待在同一個空間,我走下圖書館的臺階,在某棵樹下席地而坐,煎熬地等著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流走。
十分鐘后,手機響起,是穆梓郁的來電,我馬上接聽。
“我已經(jīng)在路上。”他篤定地說道,“你那邊……能堅持多久?”
此時此刻,他平穩(wěn)而低沉的聲音竟對我起到了安撫的作用。
“我能堅持一個小時,你小心駕駛?!?/p>
“那你先自己找個地方躲一躲?實在不行就找個坑把自己埋起來?等我到了,再把你挖出來?”
也許是穆梓郁調(diào)侃的話語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切之意,我止不住撲哧笑了,情緒也不再那么低落了。
我簡明扼要地向穆梓郁敘述了事情的經(jīng)過,隨之又回想起殷絢對我的百般謾罵,情緒又掉入低谷,生怕自己的負能量會影響到無辜的人,我不再多言,干脆掛斷了電話。
如果說,此時此刻有什么事能讓我感到振奮,讓我不至于在面臨大敵時畏縮膽怯的話,那大概就是穆梓郁對我伸出的援手。剛才,他那一句自然而然、發(fā)自內(nèi)心的傲嬌的話使我每每想起都能笑出聲來——
“我不需要坐出租車,我有車,我是富二代?!?/p>
想他這樣一個千年死宅,今天竟被我隨傳隨到,為我從家里開一個小時的車趕到碩都大學,我突然就沒有辦法再討厭他了,至少,做不到像昨天、像上周、像第一次見面那樣討厭他。
原來,他也會關心人呢。
穆梓郁必定加大馬力趕來,否則,他不可能在短短四十分鐘內(nèi)就趕到。
見到他時,我就像見到錢一樣瘋狂地朝他飛奔過去,過度的熱情明顯嚇了他一跳,他連忙后退一步,沒好氣地道:“果然,你真的很需要我,要是我再晚到五分鐘,你可能就要撲進我的懷里了。”
“不會。”我連忙剎住步子,穩(wěn)住氣息,擺擺手道,“我是個正直的人,如果我想擁抱你,會直截了當?shù)馗嬖V你,不會使用這種卑鄙的手段?!?/p>
“……”
我將穆梓郁帶進圖書館,殷絢果然還在這里等我,而袁滔滔還在極力為我辯護、圓場,企圖通過真心實意的道歉換來高不可攀的原諒。
見好友為我這般忍氣吞聲,我一秒都不敢再耽擱,抓著穆梓郁向他們走去。
殷絢不屑地睨我一眼,遙遠的目光越過我在穆梓郁的臉上飛快地掃過,我猜,她九成九是被穆梓郁的高顏值震懾住了。
我看了看身旁的穆梓郁,審時度勢一番,他和她似乎認識?
在這里遇見她,他似乎也很意外。
我禁不住浮想聯(lián)翩,想象著他倆之間是不是有過一段不可描述的感情糾葛?
我眨巴著眼睛試探道:“你和那女的認識?”
穆梓郁點點頭,告訴我,殷絢曾在美國瓦盧瓦大學 攻讀研究生,比他低一屆。這么看來,在殷絢留學期間,他還是她的學長?
下一秒,我就調(diào)整了作戰(zhàn)方針。
我有意與穆梓郁走得更近,抓著他的手也比剛才更用力。
穆梓郁眼神犀利地瞪我一眼,似乎看出了我的小心思,冷聲冷氣地警告道:“洛祈然,不要借機跟我套近乎,不要以為把我抓緊了,我就舍不得甩開了?!?/p>
哈哈。
我邪惡地笑了,壓低聲音威脅道:“你最好別甩開我,大敵當前,我很難保證自己不會欺男霸女,不要逼我采取強吻措施,你來都來了,就不要再做無謂的掙扎?!?/p>
一定是我的威脅起到了作用,某人不敢輕舉妄動,果然沒有甩開我。
我牽著穆梓郁走到殷絢的面前,很硬氣地說:“殷小姐,咱們又可以愉快地聊天了,我先帶我的朋友圍觀一下你的《月亮之眼》?!?/p>
不等殷絢開口,我便將穆梓郁帶到《月亮之眼》前,那輪圓月上的灰點已被我費盡心機地除掉了,也許是心理作用,我總感覺我的指印若隱若現(xiàn)地留在了畫上。
我指著那輪圓月,小心避免觸碰畫面,沉住氣對穆梓郁解釋道:“當時,我真的認為它是一個必須被除掉的污點,我這么做,只是出于好心,最后好心辦壞事。有一點,我覺得很有必要提醒你,請你不要因為這件事,而對我的智商留下不好的印象……”
某人呵呵地笑了,探頭湊到我的耳邊,不懷好意地道:“洛祈然,沒想到你真的這么熱愛清潔,是不是因為上周沒給我打掃,職業(yè)病犯了?”
我暈!
算了,我忍,誰讓我有求于他呢!
“所以……這幅油畫能不能麻煩你幫忙處理一下?”我試探地道,“你只需要為月亮重新上色就好,應該難不倒你,對吧,大藝術家?!?/p>
穆梓郁抬手敲敲我的腦袋,沒好氣地道:“你以為這是容易的事?首先,要確認油畫用的顏料是哪個品牌,每個品牌的顏料都很可能有色差,再者,重新上色的色塊要和其他色塊盡可能保持厚度一致,總之,這是件相當麻煩的事,不然,別人還用得著吼你?”
我聽著只覺一頭霧水,不由羞愧地低下頭,埋怨地瞪穆梓郁一眼,湊到他的耳邊惡狠狠地道:“別忘了你現(xiàn)在是誰的人,現(xiàn)在是訓我的時候嗎?再說了,我已經(jīng)被狠狠地罵過了!”
“呵?!币蠼k不知何時走近了,說道,“門外漢就是門外漢,頭腦簡單、愚不可及。不過……”
殷絢換上一張嫵媚的笑臉,對穆梓郁道:“學長是我很敬仰的人,如果他愿意為我加上幾筆,那是我的無上榮光,那我反而要謝謝你了?!?/p>
穆梓郁擺了擺手,直截了當?shù)氐溃骸斑@幅油畫要多少錢,我不想費事,干脆買下來好了。殷小姐,你盡管出價?!?/p>
“你要買我的畫?!”殷絢雙眸難掩喜色,“學長,你要買走我的畫,你確定?”
“十分確定,如果你愿意的話?!?/p>
“我當然愿意!”殷絢那激動的心情猶如答應了某人的求婚似的,之前猙獰的怒容早已蕩然無存,此刻的她連眼睛都在笑,“學長,沒想到你會喜歡我的作品,如果你真的喜歡,我送給你都可以,不過,這幅油畫存在瑕疵,不如,你再給我一點時間,我給你畫一幅更好的?我無法接受我的油畫上有污點?!?/p>
“沒關系,我不嫌臟?!蹦妈饔裘鏌o表情,讓人難以從他那波瀾不驚的神態(tài)上判斷出他究竟有多喜歡這幅《月亮之眼》,他抬手指著圓月中央那道被摳下的痕跡,道,“我就要這幅,這個下午就帶走,沒問題吧?”
殷絢略顯困惑:“當然沒問題,只是……學長,你在藝術上那么追求完美,要你收下這幅殘次品,未免太委屈你了?!?/p>
“不委屈。”穆梓郁干脆地答道:“我覺得這道作案痕跡挺可愛的。”
作案痕跡……
我又羞愧地低頭。
殷絢似乎意識到穆梓郁買下她的油畫并不是出于單純的喜歡,愈發(fā)不是滋味,拉下臉問道:“學長,這女生和你是什么關系?你為了她甚至愿意買下這殘次品?”
某人坦蕩蕩地點頭:“我和她的關系很復雜,兩三句話說不清楚。”
“……”
我想開口澄清,可仔細一想,穆梓郁好像也沒有說錯。
我和他是什么關系?發(fā)???青梅竹馬?是,好像又不是。
殷絢想入非非,穆梓郁的話成功地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她追問道:“學長,你在美國長大,怎么會有在中國的朋友,你是什么時候回國的?這個女生該不會是你的親戚吧?”
如果我說是,殷絢是不是會放我一馬,這幅油畫也用不著穆梓郁花錢買了?
我動了動唇,穆梓郁似乎感受到我激流暗涌的內(nèi)心世界,及時甩了我一記眼刀,冷冷地對殷絢說道:“殷小姐似乎對我的生活很感興趣?不過,我沒有向別人解釋的習慣,有一點我倒是可以清楚地告訴你,我不喜歡看她被欺負?!?/p>
他不喜歡看我被欺負……
他為什么總要說一些惹人誤會的話……
我向某人使了個眼色,警告他注意自己的措辭。
某人佯裝沒看見,自顧自地道:“如果殷小姐實在不好意思開價,那我就自己看著辦了。我還有事,恕不奉陪了。”說著,他指了指我,“這女人我要帶走,應該沒人有意見吧?”
穆梓郁徑自將油畫從畫架上取下,霸道得猶如在索取自己的物品,他對殷絢交代一句“回頭我讓洛祈然把錢給你”,然后不客氣地扣住我的后脖頸,推著我很有氣勢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