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英
奶 奶病得很重,時昏時醒,清醒的時候輕 輕地喚我的小名:“雀兒,雀兒,來奶奶這……”
奶奶迷糊時就喊父親,讓他去找七叔公,去討他欠下的花褂子。
父親嘴里每次都“噢噢”地應著,反著手走出門,沿著村口轉(zhuǎn)一圈又反著手回到奶奶床前輕輕說:“娘,七叔公出去給人鑿碑了呢?!?/p>
七叔公七十多歲,一個人住在村口的碑棚里,靠給人撰刻墓碑為生,長年穿一件藍色洗得見白的四兜中山裝,圓框的黑邊大眼鏡,蓋著了他的大半個臉。除了撰字刻碑外,他與村里人甚少交道。奶奶讓父親去討一件查不清年月說不出所以然的褂子,這讓父親很難做,何況奶奶的壽衣一早備好,是娘和姑姑們?nèi)找冠s工做的,五領(lǐng)三件一樣都不少。
奶奶還是時昏時醒,醒的時候叫我雀兒雀兒。我的小名是奶奶取的,奶奶不識字,她那個年代出生的人,沒幾個女孩識字,但奶奶卻會寫“雀兒”這兩個字,寫得方方正正的。
奶奶的婚姻是父母包辦的,指腹為婚。聽說開始的時候奶奶是很歡喜的,但新婚之夜,奶奶卻突然在婚房里大哭,直鬧騰到半夜。但有一件事很奇怪,爺爺英年走后,所有的人都以為會改嫁的奶奶卻留下了,一個人拉扯父親和姑姑們長大。
奶奶再次迷糊的時候又向父親提出討衣服,她說話的樣子很認真,父親聽完后沉思了一會,立即去了村口。
父親如何說的我不得而知,他那天很久才回來。讓人奇怪的是,三天不到,七叔公真的送來了一全套新衣裳,襯褂、棉袍、夾襖、罩裙、罩衫……五領(lǐng)三件全是手工純棉的。
七叔公送衣服來的時候,站在門口咳了一聲,因為長年跟塵粉打交道,他早落下了咳嗽的病根。他咳一下后,立即引來了一連串的咳嗽。屋里的奶奶聽到這串咳嗽,長長地嘆了口氣,外屋的七叔公聽到這聲長嘆,咳得更烈了。當他漲紅著臉離去的時候,眼眶下還掛著一串淚水。
七叔公走后不久,奶奶掙扎著坐了起來,她叫姑姑和娘幫她凈身。穿上新衣后的奶奶,枯槁的面上透出了一絲許久不見的微紅光潤。新衣服青底褂面,繞著藤蔓的一簇簇紫色禾雀花,像極了一群展翅欲飛的紫禾雀,每一只都朝向奶奶,襯得像一幅百雀朝鳳圖。
幾日后,奶奶走了,穿著七叔公送來的禾雀花壽衣走的。但這件事成了我心中一塊不解的謎團。
奶奶歸山后的第七日,父親請來道士給奶奶做頭七。趁著長輩忙碌的間隙,我又去了七叔公的碑棚——在我還小的時候,奶奶時常拉著我的手站在碑棚前,一站半天。
在一片錘鑿交錯的叮咚聲中,我看見七叔公弓著身子正伏在一塊青石碑上鑿字——故顯妣楊門江老孺人之墓。這是奶奶的碑??!可是,在我的記憶中,自奶奶走后,父親和姑姑們并末提起過立碑的事。因為鄉(xiāng)俗,人故去一年后的清明才可以立墓碑的。
棚里傳出一串的咳嗽,七叔公佝僂著腰,花白的頭發(fā)上綴著一層石粉,因為咳嗽,石粉紛紛往下落??韧?,他蹣跚著走去石桌喝了口水,看到棚口的我,摘下滿是塵粉的眼鏡擦了擦,重新戴上后說:“你真的很像年輕時的雀兒?!?/p>
“雀兒?”
“噢……就是……你的奶奶!”而我,卻是第一次知道名叫江淑清的奶奶還有一個名字叫雀兒!
奶奶走后的第二個七日,七叔公也走了!讓我意外的是,父親主動料理了七叔公所有的身后事。
直到很多很多年后,在父親一次欲說還休的敘述中,我知道了奶奶所有的故事。
爺爺與奶奶指腹為婚,爺爺自小因小兒麻痹癥,腿殘了。接親的時候,家里的長輩讓爺爺?shù)奶玫芪业钠呤骞ィ棠虒ζ呤骞灰娭幸?,七叔公對站在禾雀花藤下的奶奶一見動心??砂滋旖佑H還是眉清目秀的七叔公,到了晚上,洞房里卻換作一個瘸腿的男人。奶奶當場哭著鬧著要退婚,七叔公紅著眼睛跪在新房門口,直把洞房里奶奶的哭聲跪得越來越小。
我再也忍不住淚水,難怪七叔公終身沒娶,難怪……此后的清明,再給奶奶上墳時,我都會在七叔公墳前插上一椏禾雀花,輕輕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