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誠龍
敝地弄了一個《邵陽文庫》,若都完成,洋洋二百余本大觀,灰黑色封面,硬殼子裝貼,寬而高,厚而重,我弄了幾十本,方面軍也似,列陣我家柜臺。若是一套肅齊,將是何樣壯觀,將是何等雄偉!
書是那么多,買是買過,何曾讀過?這是病,按明朝謝肇淛探脈,下診斷書,我有病?!案∧綍r名,徒為架上觀美,牙簽錦軸,裝潢炫耀,驪牝之外,一切不知。”我是除了封面之外,也是一切不知,“讀書之人有三病”,這是第一大病吧。謝哥,李兄,馬姐,牛妹,諸位興沖沖書店、網(wǎng)站抱來大捆大書、小書,都掀了紅蓋頭?讀書人誰沒病?讀書人都是有毛病的,病得還是不輕的。
您怎么給書分類,我不曉得。余以為,兵,有打仗兵,有儀仗兵;書,有打仗書,有儀仗書。
閣下以為書是友?蘇軾最懂書,書不是友,是敵,“故愿學者每次作一意求之。如欲求古今興亡治亂、圣賢作用、但作此意求之,勿生余念。又別作一次,求事跡故實典章文物之類,亦如之。他皆仿此。此雖迂鈍,而他日學成,八面受敵,與涉獵者不可同日而語也。”書中每一字,都是一個敵人,不是消滅它,而是消化它。您別以為,書里字,字里的興亡治亂,你摸清了?行間的事跡、故實、典章、文物之類,你攻克了?蘇門弟子黃庭堅,最得蘇老師讀書神韻,他說讀書,有如千里追敵,務必圍而殲之,“并敵一向千里,殺將要須心地收汗馬之功。”讀書要追千年前,作者用典最初何處?讀書要追千年后,作者用意最遠落腳;讀書要深究,要深思,要深入進去,直搗黃龍府,與自己痛飲;讀書可以是一次休閑,要讀出名堂,讀書必須是一次戰(zhàn)斗,與小敵小戰(zhàn),與惡敵惡戰(zhàn)。
書之敵,有哪些?字是敵,詞是敵,段是敵,章節(jié)是敵;事跡是敵,典故是敵,文物是敵;辭章是敵,考據(jù)是敵,義理是敵。敵人那么多,八面來圍攻,要戰(zhàn)勝之,便得八面出擊,各個擊破;把一本書,讀懂,讀通,讀透,兄弟你不如臨大敵?書之含蓄,便是敵之埋伏;書之文采,便是敵之迷彩;書之深刻,便是敵之苛刻——書之每個字,都是一個敵人。
作者著書與讀者讀書,那是一場小戰(zhàn)爭的,作者攻城略地,呼嘯而來,要占領(lǐng)讀者腦子,要占領(lǐng)讀者心房,作者是蠻有侵略性與進攻性的。兄弟,你的腦子愿意成為他人之跑馬場?你要反抗,你要抗戰(zhàn)。不管是最后被作者征服,你輸誠了,還是你與之對陣,打了平手,打了勝仗,你拿了酒杯,澆了自家塊壘,讀書,真的讀書,好的讀書,你都將其當成一場戰(zhàn)斗。有的是,打一槍就走,不再管他;有的是,死纏爛打,隔三岔五,要與之對陣一番。
這般書,也便如打仗兵,是作者勝,還是讀者勝,不管誰勝誰負,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書斗,其樂無窮。常年與書,床頭與戰(zhàn),案頭與戰(zhàn),桌頭與戰(zhàn),戰(zhàn)斗力倒是可以,形象力卻有點難看,帽兒破,鞋兒破,天頭有點爛,地頭有點爛,眉頭有點爛,封面與紙張,不曾破破爛爛,也是陳陳舊舊,這般書,擺在書柜,擺在書桌,如黃臉婆了。
“廣收遠括,畢盡心力,但圖多蓄,不事討論,徒?jīng)鸹覊m,半束高閣?!钡教幉少?,大包大攬,書弄回來,讀沒?沒讀,謝肇淛說,這是讀書人二大病,將書當書肆。讀書人誰不有病呢?魯迅先生說,“生一點病,的確也是一種福氣”,讀書人生點書病,也的確是福氣。
兵,有打仗兵,儀仗兵;書,也是可以有打仗書,有儀仗書的。那感覺,南面王啊。美女愛買衣,美女買衣都穿了不?有的穿了一回,有的一回都沒穿,不妨礙美女當剁手族,又買衣服去了;讀書人買書,也如美女買衣,喜歡的就是那感覺。
《二十四史》,一樣開本,一樣封面,列一排;《世界文明史》四五十本,一樣高矮,一樣膚色,站一隊;經(jīng)一列,史一列,子一列,集一列,各有區(qū)域,各成系列,一溜溜的,一排排的,整整齊齊,壯壯觀觀。兄弟您有錢,可以去T臺閱看滿臺美女走秀;兄弟我有書,可以在自家書屋巡視滿柜書籍列裝。神經(jīng)病發(fā)作,也對著書本揮揮手,高喊一聲“書們好”,書房寂寞得嘩嘩響。書之統(tǒng)帥如我,閱書有如閱兵?!叭俗x等身書,如將兵十萬。兵多行慮嘩,書多語愁蔓?!睍君R齊斬斬,各成系列,各成隊列,站在書柜,如率兵十萬,顧盼而自雄。
納天下好書而擁之。哪是打仗書,哪是儀仗書?說不準的,擺在自家書柜,萬一我讀了呢?“二戰(zhàn)”時候,蘇聯(lián)紅軍廣場閱兵,閱兵畢,直接開赴戰(zhàn)場,儀仗兵當了打仗兵。
我家儀仗書,也可成我家打仗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