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垣平
漢武帝以“天瑞”命名年號,不斷改變紀元,強迫各諸侯國奉行,皇帝也就一勞永逸地凌駕于諸侯之上了
年號起源于中國,曾盛行于東亞,目前全世界唯有日本還在使用,不過中國人并不陌生,歷史上的知名年號,比如“貞觀”“洪武”“康熙”“乾隆”,哪怕沒太受過教育的國人也可以說出不少。不過年號究竟是什么,有什么意義,并不是一個很容易說清楚的問題。
漢朝之前,在更古老的三代和東周,并沒有年號一說,當時的紀年方式就是以君主的統(tǒng)治年份來計算,以登基后當年或第二年為元年,其后便是二、三、四年……不過這就帶來一個直接的問題,中國人不像歐洲人那樣直接稱呼君主的名諱,君主的通行稱謂即謚號,又必須死后才制定,那么如何稱呼當世君主的統(tǒng)治年份,不和其他人的混淆呢?
漢文帝在統(tǒng)治到第十六年的時候,因為得到了一只刻著“人主延壽”的玉杯,心頭大喜,命令“改元”,也就是第二年不稱“十七年”,而是重新從“元年”開始。歷史上,這被稱為文帝后元,但當時并沒有這個說法,只是再一次寫為“元年”而已。
因為將改元和上天的庇佑以及延年益壽聯(lián)系起來,漢朝的皇帝開始頻繁改元,漢文帝改元一次,漢景帝的時候雪上加霜,過六七年改元一次,一生改了兩次元,稱為“前元”“中元”“后元”;漢武帝干脆徹底常規(guī)化,每過六年就改元一次!可想而知,對于當時的行政官員和史官來說,這會造成多大的混亂,就連皇帝自己,再統(tǒng)治了若干年份后,在回顧當初的某一事件時,也可能會被年份搞糊涂。
在漢武帝統(tǒng)治中的某一時期(具體時間還有爭議),有一個忍無可忍的官員上書,出了一個主意“有司言元宜以天瑞命”(《史記·封禪書》),也就是說以具體的祥瑞命名每一次的改元。武帝采納了這個建議,從此得到了寶鼎,便稱為“元鼎”,封禪泰山,稱為“元封”等等,又將之前沒有起名的諸次改元,一一追贈名號,以至于以自己即位之年為“建元元年”(前140年)。這就是年號的起源。
年號有諸多妙用,最實用的層面上,可以完全確定年份,不至于和其他諸元混淆,當然從這個角度看,不如統(tǒng)治期間只用一個年號,最為方便,不過這不是關鍵。年號是之前頻繁改元的升級版,而之前的改元并非只是迷信,而是確立“天命”與“天子”之間產生持久關聯(lián)的方式,以此方式獲得政治合法性。漢武帝以天瑞命名年號,更集中呈現(xiàn)了這一點。
這里有一點被后世遺忘的具體用意:實現(xiàn)皇帝對于諸侯王的絕對凌駕。在漢武帝時仍然諸侯國林立,雖然已經很少實權,但在各國內仍沿用春秋戰(zhàn)國時的傳統(tǒng),以諸侯王的統(tǒng)治時期來紀年,如“趙王×年”“楚王××年”等,宛然獨立王國。但皇帝通過“天瑞”獲得了獨一無二的改元權,不斷改變紀元,強迫各國奉行,也就一勞永逸地凌駕于諸侯之上了。
西漢時代由于術數觀念的影響,改元有相對固定的間隔,或六年或五年或四年,不過這也是對帝王的一種束縛。后來的年號頒布多因為具體政治調整布局的需要,也就更成為帝王得心應手的工具。不過有些時代,帝王本人成為任人擺布的傀儡,本質上也被剝奪了頒布年號的權力,比如漢獻帝“建安”了二十多年,就是因為政權已經被曹氏攫取的緣故。
宋代以來,由于皇權日益集中,異姓篡位的可能幾乎絕跡,也因為社會理性化的進程,天瑞的意義越來越被懷疑和嘲諷,所以到了明清,便固定為一世一元,一個皇帝只用一個年號,明清的年號,“洪武”“康熙”“光緒”等已經脫離了年號的本來意義,而越來越成為皇帝的另一種稱謂。唯二例外是明英宗(“正統(tǒng)”“天順”)及清太宗(“天聰”“崇德”)。
日本自明治維新以來難得學了一點中國近世的制度,也搞了一世一元。更因為后來君主立憲制度,使得年號與社會實際發(fā)展脫節(jié)。但日本人在心理上仍然以年號來劃分時代,如近來流行的“昭和男兒,平成廢材”的笑談。其實“昭和”從1926年用到1989年,中間幾度滄桑,變化極大,哪里是一個時代?不過平成既然到2019年,共三十一年,還算是一個時代吧。
(作者系學者、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