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滿天心
千年前的一個夜晚,蘇軾口渴,于是有了《汲江煎茶》:“活水還須活火烹,自臨釣石取深清。大瓢貯月歸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雪乳已翻煎處腳,松風(fēng)忽作瀉時聲??菽c未易禁三碗,生聽荒城長短更?!?/p>
在這樣一個晚上,酒后,月圓,無眠,寂寞與荒寒頓生,這情境,只有茶可清心。但是,烹茶須活水才美。于是,大詩人提了容器,親自到江邊取活水。夜半,江邊寂寥空曠,并無人語。月色、江聲、人影,組成一幅清冷簡約的畫面。
他彎腰取水,腳踏釣石,手握水瓢,舀江水灌進(jìn)容器。月影碎了,又瞬間合攏。取完江水,踏著月色回家,生爐子,煮茶,看著那茶翻騰起白色的泡沫,熱氣氤氳而起,香氣彌漫滿室,便神清氣爽起來。孤窗、孤影,有了這茶相伴,夜也柔和了許多,連遠(yuǎn)處傳來的空曠的更鼓聲,也似乎有了韻味。
清代的吳喬在他的《圍爐詩話》中則評價稱,子瞻的煎茶詩“活水還須活火烹”,可謂之茶經(jīng),非詩也。
鄭板橋也有同感:“汲來江水烹新茗,買盡青山當(dāng)畫屏?!币嗍羌辰笮虏瑁槐K入口,精氣神兒都提上來了,好像一下子擁有了全世界。
茶與泉是密不可分的。更多時候,喝茶是一種心境,所以,水隨心境變,你覺得在虎跑泉喝到了天下獨(dú)一無二的茶,他卻在揚(yáng)子江感受到疏朗人生之境。同樣的甘醇滿口,余香繚繞,同樣的心隨天地遠(yuǎn),身如曉風(fēng)輕。
文人對茶與水的講究,停留在對天然水質(zhì)的取舍上,還有一些更文藝、更雅的,對煮茶之水的要求,已經(jīng)從自然水質(zhì),上升到詩化的程度。一甕好水,半盞茶,其中最讓人印象深刻的,就是荷葉上的露與梅花上的雪。
曹雪芹借妙玉之口,寫雪水煮茶之精妙?!都t樓夢》中,賈母帶劉姥姥等人到妙玉處吃茶,確定了茶葉之后,又問妙玉用的什么水,妙玉回答:是舊年蠲的雨水。
接著,妙玉輕輕拽了寶釵和黛玉進(jìn)內(nèi)室吃茶,寶玉也跟了進(jìn)去。
妙玉執(zhí)壺,只向海內(nèi)斟了約一杯,寶玉細(xì)細(xì)吃了,果覺清醇無比,贊賞不絕。后來,黛玉問了一句:“這也是舊年的雨水?”
妙玉冷笑道:“你這么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甕一甕,總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只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
妙玉是大觀園里第一潔凈之人,用雨水、雪水煮茶,取的是干凈清潔之意。古人將雨水和雪水稱為天水、無根水,意思是不染凡塵俗世。一段時光,因為一盞茶,一杯水而悠然自在,沒有塵世煩惱入心,世間萬物也空靈、美好起來。
梅上雪、荷中露、竹瀝水,名泉輸給雅意。
遇見茶,水還是那水,卻又似乎不是那水。水與茶,茶和水,如春花秋月,如夏夜微風(fēng),如冬晨積雪,自然依存,互相成全依托。
無論是蘇軾的活水,還是曹雪芹的梅花雪,不過都是求一盞好茶好水,享一刻疏淡情懷,成一段清朗大氣之時光。閱世抒懷,既豐富著煙火人生,也詩化著茫茫歲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