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大鳴,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學創(chuàng)作二級。先后在《散文》《山花》《芙蓉》《文學界》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和散文。部分作品被《散文選刊》轉(zhuǎn)載并入選《散文精選集》等選本。出版散文集《盤點四十年》,中短篇小說集《痛徹肺腑的魚》。
不經(jīng)意的一小點
雄雞狀的版圖上,那雞冠就是大興安嶺,不經(jīng)意的一個小點。
飛機把我丟在阿爾山機場時,以為走進了另一個大興安嶺。不知是哪年知道有個叫大興安嶺的地理名詞,便像畫家畫畫一樣,一筆一筆地在腦子里畫了一個僅僅屬于自己的大興安嶺,一個南方人的大興安嶺。
我以為大興安嶺山高林厚,山高高過湖南的張家界,林厚厚過湖北的神農(nóng)架,還有獨霸山林的林間主人虎獅熊豹。聽說成吉思汗的先祖?zhèn)?,就是從大興安嶺走向無際的草原,無數(shù)人無數(shù)代的拼殺,才從鮮血里踩出一條征服之路。我固執(zhí)地作如是想,這個民族血液里那不屈不撓,拼死也不服輸?shù)木?,就是神秘的大興安嶺賦予的。大興安嶺在我的腦袋里是巍峨的,是神的象征。
興安,蒙古語是丘陵的意思。當我增長了這一層見識后,我覺得老天爺(蒙古人叫長生天)和我開了一個玩笑。要是剛知道這個地理名詞就讀懂興安的意思,也就不會自作主張在腦殼里多出一個僅僅只屬于自個兒的大興安嶺。小面包車出了機場,眼前飛過一座座小山頭,我誤以為又回到了湖南中部我的家鄉(xiāng)丘陵山區(qū)。山頭上的植被,是一幅我從未見過的技藝高超而又內(nèi)涵深厚的畫。此時我才相信,這確實是大興安嶺,只不過不是我想象中的大興安嶺。
阿爾山市在大興安嶺的西坡,市區(qū)僅有7000居民,都是伐木者的后代。看到兩側(cè)直線般的丘陵,把阿爾山市夾在其中,誤以為仍置身在南方的故鄉(xiāng)。山頭嗷嗷待哺的樹林,是伐木者的后代替祖先們埋的單。他們勤勞吃苦的先祖?zhèn)?,早已讓山頭上的樹木背井離鄉(xiāng)了。
我們的祖先從大森林走出來后,森林就成了我們最原始的故鄉(xiāng),一種永遠的懷念。人類對文明的向往和追求,最后把自己回故鄉(xiāng)的路也斷了,不但自己沒了回故鄉(xiāng)的路,連虎獅熊豹也找不到生存之路了。
從南到北,數(shù)千里行程,我為什么而來?飛機降落阿爾山前,我還不甚清晰,剛吸入一口阿爾山甜潤的空氣,豁然明朗,我千里追尋的是泥土和木質(zhì)的芳香,甚至還想和獨霸森林的虎獅熊豹們來一個友好或不太友好的會面。出乎我意料的是,從第一批伐木者進入大興安嶺后,虎獅熊豹們就不敢再在這森林里稱霸王了;阿爾山像南方一樣成了一座世俗而又充滿文明氣息的小城。
所幸,阿爾山仍不失為一個世外桃源,一年中,除四個月的喧嘩,三分之二的時間,把人們的欲望都封存在冰雪里。伐木者的后代們,追趕文明的步伐還像嬰兒學步,昔日的伐木場,雖灑滿了祖輩的汗水,但那泥土里仍有木質(zhì)的芳香。唯有木質(zhì)的芳香和想象中的大興安嶺是統(tǒng)一的。伐木者的后代是聰明人,他們向往文明,但拒絕了工業(yè)文明的欲望,工業(yè)文明是殺滅泥土和木質(zhì)芳香的利劍,是天敵。他們?nèi)匝刂孑吜粼谀嗤林械哪_印,修補和泥土、山林的友誼,并得到友好的回報。
有了泥土的芳香,伐木者的后代,才保住了祖輩們留下的一份寶貴遺產(chǎn)——頭頂上那一片蔚藍的天空。蔚藍而深遠的天空,將我們的視野引向無限極;純潔的白云是藍天的伴侶,只有蔚藍的天空才配得上純潔無污的白云。阿爾山的白云,那份純樸毫無遮掩,不保留,仿佛要把那潔白的心剖給天下人看。
想象飛不出那根鐵索
邊防哨所前都有一根看不見的鐵索。三角山哨所,是鐵索上的一雙眼睛。雨霧是一扇門,把對面的世界關(guān)到了外面。站在三角山哨所的瞭望臺上,哨兵介紹,山下草原有一條七彎八拐的河,河對岸是蒙古國。那條叫木爾根河的流水,把成吉思汗的子孫一分為二。木爾根河分割了成吉思汗的子孫,捆住了人們的雙腿,也捆住了人們的精神。一片遼闊的興安草原,我們的想象飛不出那根鐵索。
阿爾山一年有三分之二被茫茫的雪海統(tǒng)治。據(jù)當?shù)厝私榻B,到十月底,阿爾山室內(nèi)開始供暖,室外室內(nèi)成了冷暖不均的兩極,一直延續(xù)至來年五六月。我仿佛看到一棟八角形的二層樓房,如鐵殼蟲在千里雪原上爬;三角山哨兵們留在茫茫雪海上的一行行腳印,是他們在漫漫雪原中排解寂寞的伙伴。我不知這是人類的偉大還是悲哀,也許是因為悲哀才偉大。我想在“偉大”的后面,尋找某個具體的物象,最后只能放棄,“偉大”是一個模糊而巨大的話語,具體的物象在“偉大”面前是微塵,不能入法眼。我站在三角山哨所,浮現(xiàn)了一幅幅雪人的畫面,我突然就看到了“偉大”后面,有臺龐然的機器。
一位雜志社的美女編輯,天生麗質(zhì),懷有一腔悲憫之情,聽一個90后哨兵敘說雪國生活的艱辛和漫長的孤寂,哈拉哈河突然拐了一個彎,嘩啦啦的河水化成眼淚,從美女編輯的眼鏡片后傾泄而出,美女編輯回到我們乘座的大面包車上時,淚水還止不住往車廂里流。
我經(jīng)歷了兩場雨水洗禮。第一場是大自然的,頭發(fā)像在水里泡過,衣服里到底含了多少水分子,我的皮膚無法作出準確的判定,不是皮膚的感觸系統(tǒng)不敏銳,而是皮膚受到寒冷的侵襲,失去了判斷能力。三十個小時前,我剛從南方的火爐里飛出來,這也算是間接地體驗了雪國統(tǒng)治下的艱辛。這場雨水,讓我避開意識形態(tài),和哨兵的靈魂相遇,讓靈魂對靈魂傳遞。第二場洗禮是美女編輯的眼淚。淚水不因“偉大”而流,而是為一個個生命體在極限中煎熬而悲慟,那清澈的淚水里映照出一個沒被污染的靈魂。一個被世俗污染的靈魂,也許淚水中摻雜了崇高或敬仰,但往往忽視了生命,生命高于一切的神圣!在混濁的世界里能遭遇一場清澈淚水,這無疑是對靈魂的又一次洗滌。
心靈的祭壇
雨中踏著石級,一步步爬上敖包。風特別關(guān)照我們一行中的陜西朋友,鉆到他的雨傘下,仿佛要連人帶傘提起來,雨也在一旁斜著助陣。一級一級的石板路,是蒙古民族踏出來的希望之路,敖包也成了一個民族的希望之包,他們在敖包祭拜長生天(老天爺),乞求雨順風調(diào)。蒙古民族的先祖?zhèn)?,從大興安嶺茫茫林海,走向遼闊的草原,那一眼望不盡的青綠,對剛從森林中走出來的先祖?zhèn)儯嵌嗝瓷衩?!面對一個未知世界又是多么無奈!老天爺又常常出刁鉆古怪的難題考驗人類的耐心,培養(yǎng)人類應變?yōu)暮Φ哪芰?。最初,人類無法明白老天爺?shù)囊馑?,便設(shè)立祭壇向老天爺求情,求個風調(diào)雨順。我沒有研究過蒙古族的長生天和漢族的老天爺中間能不能畫等號,抑或畫約等號,就我的感覺至少是同一個方向的神,他們都是給人類以希望的神。任何民族,面對生存中的無奈,便要設(shè)立一個祭壇,所不同的是,有的設(shè)在山包上,有的設(shè)在心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