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家駒
如今,文筆街6號原先大朝門位置,新建了一座朱門高墻圍蔽的兩層小樓,門外豎一石碑,標明這是省級文物保護單位。高家花園原先的地盤已被民居樓吞沒,高家大院已不復(fù)存在,我在高家大院成長的歲月也一去不復(fù)返,留下的,是刻骨的銘記。
銀行宿舍
貴陽東門,有一條僻靜的小街叫文筆街。街道不長,也就200來米,寬不過10來米。文筆街南面是貴陽二中(原貴陽女中),東面是有名的華家閣樓,也就是貴州省文物保護單位大覺精舍。和二中隔街相對的一座黑色大朝門,便是貴州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高家大院。這就是貴陽赫赫有名的望族高家的豪宅,叫高家公館或高家花園。
解放初,高家將此宅院賣給貴州人民銀行作家屬宿舍,陸陸續(xù)續(xù)遷入了56家人,自此改叫高家大院或叫做文筆街6號銀行宿舍。高家大院進大朝門,是前院壩,沿9級臺階上行,逐級有4個院壩。右邊一條長巷子,似乎是高家大院的中軸線,巷子右邊又是和左邊對稱的4個院壩,長巷子盡頭有12級臺階,登上12級臺階是大院的精華——后花園。高家大院呈梯田狀,由低向高抬升。剛搬進高家大院,我家住第二進院壩,院子里有棵石榴樹,還有顆歪脖子棗樹。1953年,我家從大西門搬到文筆街6號,我的童年生活便在這里開始了。
高家這座豪宅共4進,坐北朝南,前為文筆街,后抵忠烈街。此宅建于1787年,先叫解元府,后俗稱高家花園。大門兩邊是門房,負責守衛(wèi)和傳達。進了大門之后是個大院壩,左右是轎房、馬房。院壩兩側(cè)各有一個大石缸,石缸后是兩棵紫荊樹,正面即大廳,是專門接待貴賓之處。此為第一進。第二進的天井中種有花草,正房為中廳,接待一般客人均在此。第三進正房是堂屋,供奉著高氏祖宗的牌位,是高家花園的靈魂。第四進正房為觀音堂,是高氏尊輩修身養(yǎng)性之處。每進左右都有廂房,各有所用。第四進之后才是花園,園內(nèi)有池塘,塘邊有船屋即樓外樓,有怡怡樓即藏書樓,還有一個孔雀亭,喂有孔雀一對。高家花園共有房舍六七十間,可謂貴州的“大宅門”。解放后高家花園改作銀行宿舍。1981年,因高家花園曾作為中共貴州地下工委活動地點,被明確為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貴陽市撥款在原高家花園大廳處重修部分建筑,留下了高家花園的影子。
1955年,我家又添口了,媽媽給我們帶來了五妹,那年月還不興計劃生育,高家大院一家五六個娃娃是很普通的,鄧媽媽家還有9個小孩呢!本來我家只有一室一廚,這一下更窘迫了。正巧后花園的殷家搬小十字銀行居住,空出后花園書房二樓的房子。經(jīng)宿舍委員會商量,就讓我家搬到后花園住。從此我的少年時代揭開了新的一頁。高家大院后花園書房舊稱繡樓,上下兩層,居住3戶人家。樓下是丁媽媽家和劉公公家,樓上是我家。
后花園
高家大院,最美麗的就數(shù)后花園。
從前院壩穿過一條深深的幽暗的長巷子,登上12級臺階,就是后花園。迎面而立的是一棵粗壯的構(gòu)皮樹,構(gòu)皮樹屬闊葉林,亞熱帶樹種,北方很少看到,它常年翠綠,夏天長許多鮮艷欲滴的紅色果實。
右前方靠近青磚高墻的林地上一片松柏樹,無論冬夏總給后花園增添不少古樸、典雅的氛圍。
石攔桿圍出兩個石板鋪地的院壩,放置石桌子、石墩子,周圍種植著毛桃、石榴、紫荊,每到中秋佳節(jié),石桌子上放著香蠟紙燭,擺著瓜果、梨桃,這是我小時記憶中的賞月圖。
穿過沿圍墻修筑的二層樓房的走廊,有一扇月牙門,推開又是一番景象:騎樓下,木橋旁,長條石砌成的臺階沿高墻拾級而下,直通后花園的主建筑物二層書房的底部,太湖石、吸水石堆砌一座假山,占據(jù)了書房整個背陰面,假山頂端,一座木橋懸空跨過,將書房二樓與騎樓下的外走廊連接起來,這里每天都會響起我咚咚的腳步聲。
木橋旁,一棵造型別致的冬青樹映入眼簾,它是我見過的樹木中最獨特的樹,粗壯的樹干幾乎是平伸出去,從假山上探出頭來,約模兩米長,繼而又傾斜著軀干向上伸,分岔出青枝綠葉的樹枝、樹冠。常年深綠的冬青樹將書房陰面全籠罩在它的的樹蔭下,秋天,冬青樹結(jié)出一叢叢紅色的小果實,將綠色的樹叢點綴得煞是好看。這棵冬青樹是我幼年同學(xué)最喜歡的地方,我們學(xué)習(xí)小組的男孩子們會攀上冬青樹,在枝椏間尋一個舒適的地方坐下來背書,唯有女同學(xué)不敢上去,只得羨慕地看著我們居高臨下。
高家書房是二層木結(jié)構(gòu),俗稱繡樓。繡樓的前端直伸入一個碧綠的小池塘,池塘邊并排聳立著兩棵巨柳,每棵柳樹都要兩個大人才能合圍。在孩子們看來,這柳樹是所有樹木的爺爺輩、奶奶輩了,離池塘一步之遙,還有一座亭子,年久失修,亭子頂已經(jīng)垮了。
打開一樓臨塘的窗戶,微風吹拂,無數(shù)柳枝在風中搖曳,墜落在塘中的柳樹葉,被一群群小魚東叮一口、西叮一口,滴溜溜轉(zhuǎn)。坐在塘邊的麻石塘沿上,把腳伸下去,偶爾會有小魚兒來觸碰一下,又急匆匆地逃開去,那種癢癢的、麻麻的感覺,真是舒服。
書房東面的臺階上,有一棵臘梅,冬天別的花都消失了,唯有淡黃色的臘梅花迎著寒風綻放,打開二樓的窗子,梅花幾乎伸進窗來,滿枝滿椏,陣陣暗香襲來,讓人神清氣爽。書房前的斜坡上長有兩棵高大的構(gòu)皮樹,一棵黃梨樹,一棵青梨樹,黃梨皮厚味道甜中帶酸,青梨皮薄味甜,均是梨中精品。
書房依明清建筑風格建造,飛檐青瓦,一色的木地板,木隔板,二樓房間天花板按船型圓拱制作,左右兩扇園門頗具江南園林風范。
窗戶的隔條都飾有造型各異的木刻花紋。整個建筑都用傳統(tǒng)的醬紅色漆作主色調(diào)。
書房旁邊的木橋一端,還有一座沿墻修建的小閣樓。小閣樓很普通,它是解放前中共貴州省地下工委的機關(guān)駐地。在大宅深院中開展地下工作,真可謂神不知鬼不覺。
而今,幾十年的歷史變遷已經(jīng)改變了高家大院的面貌。我客居河北幾十年后退休回到筑城,最想看的就是我最懷念的故居——高家后花園。然而,滄海桑田,一點幼時的蹤跡都沒有了。那巨柳、冬青,那構(gòu)皮樹、臘梅花,那假山、書房,都湮滅在單調(diào)、高大但全無生氣的樓房中,膨脹的城市,消滅了富有中國特色、民族特色的園林建筑,是福是禍?我迷惑于現(xiàn)實與歷史之中。endprint
養(yǎng) 豬
在困難的1960年,住在高家大院后花園的我家甚至還喂了一只小豬。那時每月每人只供應(yīng)2兩豬肉,我家所有的肉票加起來才能買一斤四兩肉,全家7口人,那點肉塞牙縫都不夠。
某個星期天,爸爸托人從羅灣農(nóng)場買來一頭小白豬,小豬體重五六斤,全身白色透著粉紅,我們叫它小白,據(jù)說是改良長白豬,可以長到兩百斤重。天哪,兩百斤豬肉!我眼睛都瞪圓了,腦海中飄來飄去,全是一碗碗誘人的紅燒肉、回鍋肉,饞得人口水都快流下來了。媽媽把樓房前那塊空走廊收拾出來作豬圈,還用木板釘了個豬槽,算是小豬的大飯碗。在人都吃不飽的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期,用糧食喂豬想都不用想,淘米水加菜葉子、野菜就是小豬的食譜。我主動向媽媽請纓打豬草,為了吃上豬肉,犧牲課余玩耍的時間,我覺得很合算。每天下午放了學(xué)就到處打豬草,東山、螺絲山、甲秀樓、城東的野地我跑了個遍,什么野汗菜、野韭菜……我一股腦往布袋子里裝,回家后媽媽再仔細挑揀,有毒的野菜絕對不能混進小豬的飯里,那可是關(guān)系到小豬性命的大事哦!我最愛看小豬吃飯了,媽媽一往食槽里倒豬食,小豬就急匆匆地奔過來,它吧嘰著嘴,拱著食槽邊吃邊哼哼,在清湯寡水中竭力搜尋干一點的菜葉、菜根,邊吃邊搖晃它那根小尾巴。
漸漸地,小豬長個了,媽媽每天用水沖洗豬圈,一點臭味都聞不到,雜亂的豬毛被媽媽梳理得干干凈凈,小豬原來長長的尖嘴逐漸長圓了,只是吃豬食時的聲音大了許多,老遠就能聽到它嘈雜的進食聲。
幾個月下來,我和小豬成了朋友,我1947年出生,屬相是豬,大概豬和豬挺投緣吧!看到小白在豬圈的稻草堆上睡覺,在豬圈里來回奔跑,在食槽里大口吞吃它那簡陋的飯菜,我真開心,我再也不去想小白的肉變成我口中的美味了。
可惜,這樣的好日子沒能繼續(xù)延續(xù)下去。
那天下午,我興沖沖打了豬草,回家看我的小白。三妹老遠就喊“哥、哥,小白被人毒死了?!蔽殷@愕萬分,扔下布口袋向豬圈跑去,小白豬倒在豬圈里已經(jīng)沒有了生命跡象,唯有它嘴邊的白色泡沫在訴說它曾經(jīng)遭受人的毒害。我俯身下去,摸著小白冰冷的身體哇哇大哭,我再也看不到小白吧嘰著嘴拱食吃,我原來還嘲笑它吃相不雅,沒有一點紳士樣,我也看不到它搖晃那根小圓尾巴了。
唯一讓我感到寬慰的是,小白是被人用耗子藥毒死的,沒有人敢吃它的肉。它被埋在后花園的菜地里,沒有成為我們餐桌上的美味佳肴。
昆蟲王國
黃昏時節(jié),城市的民居飄浮著炊煙。我站在我家走廊的拐角向遠處望去,省府路南面郵電局大院那棵巨大的皂角樹熱鬧非凡,一群群老鴉從遠處飛來,在樹梢上盤旋,喧鬧聲遠遠傳來,像趕場一樣,那是老鴉們歸巢了。北面忠列街小學(xué)那十幾棵古老的白果樹,也有許多小鳥在枝葉間竄上竄下。這些白果樹很有點來歷,明清時,忠烈街小學(xué)的所在是文廟,后改作寺廟,恐怕有幾百年歷史了吧。唯有我們后花園的這么多樹木,卻鮮有鳥兒駐足,偶爾有一兩只麻雀一掠而過,也顯得十分驚慌,這是怎么回事呢?媽媽看我十分納悶,告訴我說:“兒子,你看,這兩棵柳樹上面是鷹巢,有老鷹在這里筑巢,鳥兒還敢來么?”我有些掃興,鳥兒都不敢來,后花園不太冷清嗎?不過,幸虧有老鷹在這里護盤,昆蟲們沒有小鳥襲擾,反而十分興旺發(fā)達。和昆蟲玩耍是我少年時的主要娛樂。
夏天,寂靜的后花園逐漸熱鬧起來,構(gòu)皮樹繁茂的綠葉間隱藏了許多不知疲倦的知了,清脆、悅耳的蟬音在空中飄蕩,有時是一只單獨吟唱,間或又響起了眾多追隨者的合唱,此起彼伏、時高時低,構(gòu)成了昆蟲王國最美妙的音樂世界。
貴州黔東南侗族的無伴奏合唱侗族大歌,其中有一首“蟬唱”,其靈感就源于大自然中這種富有音樂感染力的小昆蟲的鳴唱。
知了的歌聲,吸引了我們一幫愛熱鬧的小伙伴,誰都想抓一只會唱歌的知了,但光溜溜的構(gòu)皮樹可不是輕易能爬上去的。我們把鞋脫了,赤著腳,雙手摟著樹干,吭哧吭哧往上爬,爬了一米多兩米,手一松,哧溜哧溜又滑下來,樹干的晃動驚擾了這些唱歌的小精靈,一下子所有的歌聲齊刷刷停止了,仿佛有一位指揮家用指揮棒叫停了它的樂隊。在記憶中,我們這些孩子誰也沒有抓到過會唱歌的知了,只是在知了蛻皮時,在構(gòu)皮樹下?lián)斓竭^許多透明的蟬衣,這大概是知了演唱會后給我們留下的演出服吧!
夏天,構(gòu)皮樹結(jié)了許多鮮艷欲滴的紅色果實,這些漿果吸引了許多昆蟲,有天牛、各種甲殼蟲、螳螂、知了。我們最喜歡的是“金貓貓”,是一種綠色的甲殼蟲,綠色中泛著許多金色,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官名大概叫金龜子吧;還有“銀耗子”,酷似“金貓貓”,但顏色是深綠色的,個頭也小得多。中午,我們幾位小伙伴聚集在構(gòu)皮樹下,仔細傾聽空中的聲音,一會就聽見嗡嗡聲傳來,那是“金貓貓”飛行時翅膀扇動的聲音。循聲望去,“金貓貓”停在樹干上,可能是先休息一下再吃漿果吧,手疾眼快的我們可不管這些,一伸手就把小家伙給按住了?;丶夷酶L棉線拴住它放飛,飛不多遠又被我們拉回來,這些“金貓貓”成了我們自制的航模,伴著我們度過了一個個愉快的暑假。
夏天無疑是我們這些孩子的盛大節(jié)日,各種樹木繁茂生長,各種花朵競相綻放,萬物都在這個季節(jié)欣欣向榮,我們這些患了多動癥的孩子們精力旺盛地投入大自然中,尋找童年的樂趣。
蛐蛐,貴陽方言中沒有u輔音發(fā)音,貴陽話中蛐蛐發(fā)音是qīqī。唧……唧……唧——單調(diào)的蛐蛐聲在夜空中回蕩。我們躡手躡腳在后花園梁公公家后墻的一片廢墟中搜索,翻開散落一地的破瓦片、爛磚頭,突然,一只蛐蛐從瓦片下蹦出來利索地向空曠處奔逃,在手電筒的光照下,它新的藏身之地很快又被我們包圍了。鄧家老六眼疾手快撲上去,蛐蛐落入了他的手掌,可惜這只蛐蛐屁股上有三根刺,是只母的。母蛐蛐不會打架,于是很快就被放生了。這些蛐蛐像是在挑逗我們一樣,水溝邊的石縫傳來幾聲唧唧聲,聲音急促、洪亮,這肯定是一只上品蛐蛐,我們舍棄了廢墟,一起向水溝跑去??墒球序性谑p里怎么抓呢?還是江世權(quán)大哥有辦法,他用一根長長的斗雞草向石縫中插進去,三下兩下,一只蛐蛐就從石縫里跑了出來,當然很快就落入了我們的魔爪。這只蛐蛐真漂亮,黑油油的背脊、屁股上兩根尖刺,透明的雙翅扇動起來那唧唧聲傳得老遠,我們管它叫黑袍大將軍。黑袍被放進早已準備好的蛐蛐籠,籠里有它最喜歡吃的南瓜花,還有據(jù)說能激發(fā)它打架的新鮮朝天辣角。endprint
黑袍果然不負眾望,第二天我們拿它和一號院的龍頭蛐蛐決斗,黑袍兇猛異常,又撕又咬,三兩下就把龍頭蛐蛐的腿咬斷了,我們大獲全勝,小心翼翼地捧著黑袍大將軍的籠子凱旋。暑假里我們捉了不少蛐蛐,但真正能稱得上常勝將軍的只有黑袍。
集體食堂
1960年,我讀貴陽十中初一。初中生有啥待遇?似乎就是糧食定量高。那時為應(yīng)付糧食供應(yīng)不足的窘?jīng)r,普通老百姓一律實行定量供應(yīng)。其實,不僅僅是糧食,幾乎所有與生活有關(guān)的物品都納入了配給制的軌道。菜油每人每月半斤,豬肉每人每月二兩,布票每人每年五尺,肥皂、白糖、雞蛋,統(tǒng)統(tǒng)憑票證購買,就連棉線、醬油也照此辦理。國家當年也是考慮到少年正是長身體的階段,本來營養(yǎng)就跟不上,再餓肚子就耽誤了。于是,糧食定量初中生每月31斤,小學(xué)生分21斤23斤兩種。兒童19斤。居民27斤。今天看來,一個月30斤糧食不少,一般人吃不完。但當年副食不足,肚子里沒油水,清湯寡水的,餓得特別快。早上喝一碗稀飯根本扛不到中午,上課間操才9點半,肚兒就嘰里呱啦吼開了。第三四節(jié)課,直餓得清口水長淌,頭冒虛汗,哪有心思聽老師講課。放學(xué)鈴聲一響,我們拔腳就跑,恨不得一步到家找吃的。
那時全國推行人民公社制,高家大院銀行宿舍也奉指示辦起了集體食堂。食堂就設(shè)在中院壩江媽媽家隔壁,宗媽媽擔任食堂主任,集體食堂是自愿搭伙,你只要把糧票和錢交給食堂,食堂就發(fā)給飯票和菜票,定量供應(yīng)。
現(xiàn)在煮飯是很簡單的事,1斤米放1斤多水,電飯鍋按鈕一開,到點飯就熟了,1斤米大約可以出兩斤飯。困難時期,我們食堂可是創(chuàng)出了奇跡,1斤米硬是煮出了5斤飯。據(jù)說先是隔夜把米放在大盆中泡上一晚上,第二天早上上蒸籠蒸,蒸熟了倒到笤箕里晾,晾涼了再放回蒸籠里蒸。如此三蒸、三晾,才算大功告成。待到將飯盛到飯盆里時,你仔細一看,呵,顆顆米都滾瓜溜圓的,長胖了。米粒里充滿了水,透明透亮的,活像我們常說的大頭稀飯。這飯是出斤數(shù)了,就是不抗餓。兩泡尿一撒,肚子又鬧起了饑荒。
食堂賣罐罐飯以后,我媽媽也買了5個白搪瓷缸子用來煮飯,缸子一模一樣大,誰也挑不出毛病來。但媽媽在內(nèi)容上做了手腳,我那個缸子多放了點米,少放了點水,蒸熟了看上去一樣多,但飯要硬點,比較扛餓。這秘密連我都蒙在鼓里,卻不知怎么會讓五妹知道了其中的奧妙。放學(xué)回家,媽媽把5個白搪瓷缸子端到桌子上,五妹搶先第一個爬到椅子上。那年五妹才5歲,個兒矮,坐在椅子上都夠不到飯。五妹拿起筷子挨個往搪瓷缸里插,筷子站住腳、不倒的那缸,她抱住就不松手了,說:“這缸是我挑的,誰也不給?!眿寢尶丛谘劾铮嘈σ幌?,默不作聲。以后,媽媽再也不打埋伏了,仍然實行平均主義,全家共度艱辛。
除“四害”
中國歷來喜歡搞群眾運動。上小學(xué)時,我也碰到一次群眾運動——愛國衛(wèi)生運動。愛國衛(wèi)生運動,主攻方向就是除“四害”。哪“四害”?蒼蠅、蚊子、老鼠和麻雀。蒼蠅、蚊子是傳染疾病的罪魁禍首,老鼠也有傳染鼠役的原罪,應(yīng)該除之。唯有這麻雀卻讓人百思不得其解,據(jù)說某位專家考證,一只小麻雀年消耗糧食幾十斤,與人爭食,其罪可誅。初想倒也是,自己不勞動,偷吃人類的勞動果實,頗有點寄生蟲的味道,該殺。后來仔細一推敲,又覺得有點對不住這麻雀老弟。天上飛的鳥類何止幾千種,誰不偷拿偷吃點人類種的糧食呢?他們都是善類,唯獨拿小麻雀來頂缸,似乎有些太過。不管怎樣吧,既然把你列入“四害”之列,也唯有引頸就戳了。既是群眾運動,我等小學(xué)生也是有任務(wù)的。家里用老鼠夾夾住了老鼠,將其干掉,那條老鼠尾巴就是消滅老鼠的鐵證,撿回學(xué)校算滅鼠成績。蒼蠅、蚊子打死就用瓶子裝上,帶回學(xué)校點數(shù),學(xué)校匯集數(shù)據(jù)上報區(qū)教育局。麻雀就有點難辦了,那家伙帶翅膀、會飛、又機靈,小學(xué)生哪逮得著。除了用汽槍打,我們是一籌莫展,只有等大人們展神威了。大人下班飯罷,集體展開行動,有的搬梯子掏麻雀窩取麻雀蛋,有的熬膠水粘,更有甚者,滿院子敲鑼打鼓,嚇得麻雀到處亂竄。飛累了,想歇腳,哪知道人們早張網(wǎng)以待,逮個正著。一時之間麻雀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有的飛來飛去,干脆一個筋斗從空中掉下來,累死了。
我們高家大院的房子大都年代久遠,房梁下面、圍墻高處麻雀窩頗多。某天夜晚,在清剿麻雀窩的行動中,前院的申叔叔站在梯子上掏鳥窩,伸手進去非但沒有掏到鳥蛋,反而抓住一條老蛇,把眾人嚇了一跳。幸虧僅僅是條菜花蛇而已,沒有毒,算是虛驚一場。深夜,大人們的辛勤勞動告一段落,忽覺腹中饑餓難耐,遂打起那條菜花蛇的主意。在空曠處架篝火,用瓦罐盛水煮之。據(jù)說房檐灰掉進煮蛇的湯里有劇毒,故而選一空場子熬蛇湯以保險。蛇湯煮好已是半夜,我在睡夢中迷迷糊糊被叫醒,喝了一碗蛇湯。有人說,這蛇湯小孩喝了不尿床,靈驗不靈驗不曉得,但似乎我打小就不尿床。
“文革”
就在山城貴陽陷入“文革”歇斯底里的喧囂時,那是我已經(jīng)進了煤礦學(xué)校。學(xué)校里和全國一樣,不讀書鬧革命,己經(jīng)有半個月沒有回家了。轟轟烈烈的氣氛中,突然想起回家看望爸爸媽媽。
大街上幾乎都是大字報專欄,匆勿瀏覽一下標題,穿過中華路、噴水池,拐進王家巷、省府北街,這里已屬背街小巷,和剛才大街上的喧囂不同。小巷路燈暗淡,幾無人跡,靜肅如荒郊野外。聽說,近來紅衛(wèi)兵已經(jīng)將觸角伸向街頭巷尾,過去人民民主專政對象是“地富反壞右”,現(xiàn)在已經(jīng)延伸到走資派、叛徒、內(nèi)奸、臭老九。臭老九是那時知識分子的統(tǒng)稱,這9種人是不允許參加群眾組織的,只準規(guī)規(guī)矩矩,不準亂說亂動。一到晚上,造反派、支紅派都云集在大街上搞大鳴大放大字報,小街小巷反倒鴉雀無聲。
急匆匆走進高家大院黑朝門,偌大的院落空空蕩蕩,偶爾遇到個把鄰居、童伴,都避而遠之。我脊背一絲涼意,莫非家里出了啥事?
三腳兩步跑上后花園臺階,抬眼望去,后花園靜悄悄的,一點響動都沒有。靠后院墻的一排房子透出些許昏暗的燈光,卻清風雅靜。往日里夜晚回來,遠遠就看見家中那盞15支光的白熾燈,從窗戶里透出溫暖,燈光就是家的味道,媽媽的味道。今晚上怎么啦?家里黑咕隆咚的,一絲光亮都沒有?我三步并作兩步跨上走廊,啊喲,連窗戶帶大門全貼滿了大字報,難怪透不出燈光。這些大字報就是在舊報紙上畫滿拙劣的毛筆字,從筆跡上看頂多小學(xué)文化程度,內(nèi)容荒誕離奇,什么打倒國民黨憲兵馬輝玉,揪出逃亡地主唐國秀,砸爛他們開的黑店……云云。父親有歷史問題,早就交代清楚,否則也過不了“三反”、“五反”的關(guān);媽媽是貧雇農(nóng)出身,從小當童工,為資本家織襪子,解放后以革命軍人家屬的身份當居民委員,一下子怎么變成逃亡地主了?這里面肯定藏了什么貓膩,此刻己顧不得深究了。門和窗戶都封死了,我繞到廚房后門,幸好這扇門還沒貼大字報。打開廚房門,走進房間,四妹、五妹蜷縮在床上,驚恐的眼睛望著我,似乎驚奇,哥哥今晚怎么回家來了?那段時間,爸爸到郊區(qū)農(nóng)場勞動,家里是媽媽帶3個妹妹看家。我問妹妹:“媽媽怎么不在家?”四妹說:“媽媽前天被紅衛(wèi)兵揪去批斗,家里被貼了許多大字報。今晚上居委會把地、富、反、壞、右都弄去集中學(xué)習(xí),這會也不知道關(guān)在哪里?三姐去學(xué)校鬧革命了,只剩我和五妹在家?!蔽也桓业÷?,囑咐四妹、五妹別出門,在家待著,我趕緊出去找媽媽。
文筆街、文明路、電臺街、蔡家街、忠烈街,轉(zhuǎn)了一圈,路上人跡稀少,消息全無,也不知這些人集中在什么地方關(guān)押?己經(jīng)深夜12點多鐘,我疲憊地坐在大門臺階上,焦慮不安地向遠處張望。
終于,媽媽瘦弱的身影急匆勿地在街口出現(xiàn),邊走邊向后張望,似乎害怕被人追趕。我迎上前去拉住媽媽的手,媽媽慌慌忙忙對我說:“快回家,被紅衛(wèi)兵抓到要遭剪頭發(fā)。”回到被大字報封鎖的家,媽媽才放下心來,給我講述被揪斗的經(jīng)過。
幾十年光陰轉(zhuǎn)瞬即逝,但這個烏云密布的夜晚卻讓我終生難忘。深夜,窗戶被大字報糊得嚴嚴實實的,外面的光線透不進來,熄燈后的房間更顯得幽暗而靜肅。四妹、五妹安心地沉入了夢鄉(xiāng)。在她們幼小的心靈中,媽媽就是生命的守護神,只要媽媽在身邊,那怕是天塌地陷了,也有媽媽用她堅如磐石般的肩膀去扛。此刻,她們哪里知道,我們家的頂梁柱、慈愛的母親,正在黑暗中拼命掙扎。多年的疾病煎熬,早已把她的精力耗盡,這回從天而降的災(zāi)禍,從精神上徹底砸碎了她在塵世中支撐下去的僅存的自尊。
半個月后,復(fù)員回湖南永順工作的舅舅,專程到老家長沙打了家庭出身雇農(nóng)的證明寄回貴陽。但一切都于事無補,傷害己經(jīng)造成,一紙證明又怎能挽回精神上的侮辱?那鋪天蓋地的大字報、被不明真相群眾揪斗的場景,讓媽媽不眠于無數(shù)個長夜。
1970年,媽媽拋下眾兒女不幸逝世,那年媽媽才49歲。彌留之際,她從夢中無數(shù)次驚醒,口中喃喃哀求:“快跑!紅衛(wèi)兵來了,我不是逃亡地主,求求你們,不要剪我的頭發(fā)?!碑斈甑捏@嚇,深深地在媽媽的腦海中留下了痛苦的烙印。
如今,文筆街6號原先大朝門位置,新建了一座朱門高墻圍蔽的兩層小樓,門外豎一石碑,標明這是省級文物保護單位。高家花園原先的地盤已被民居樓吞沒,高家大院已不復(fù)存在,我在高家大院成長的歲月也一去不復(fù)返,留下的,是刻骨的銘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