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堯
她,竟然闖入了他的眼,竟然在同學的婚禮上,竟然還是那樣的清純。那段酸澀的記憶,竟然開始瞬間發(fā)酵,開始四處莽撞地沖撞著已近干涸的心湖。
十年前。高二。南方。剛?cè)肭铩?/p>
他是一個有禮貌的“小刺頭”,不會頂撞老師,但擁有典型現(xiàn)時代慵懶青年的所有完美特征,一到班級,他就像沒有骨頭的狗,死趴著,偶爾賞臉給自己喜歡的科目,抬頭搖搖身子,低頭舔舔筆記,然后仍是趴著不動。腦中讓他牽掛最多的是怎樣到網(wǎng)吧打單機和如何巧妙賒賬而不會被轟走。實在賒不了了,他一下課就飛到教學樓邊上的籃球場,肆意揮霍自己的精力和汗水,一次次跳起投擲讓他酣暢淋漓,日復一日,以至于他的二分球百發(fā)百中。很多次,他都覺得有一雙眼睛正隨著他矯健的步伐和漂亮的弧線而移動,停下球,四處張望時卻總是遇到政教處“張三嚴”老師的死神眼,但他們都很默契。他會乖順地讓老師揪著衣領拖到辦公室,推到自己的班主任面前,結(jié)局還不算太差,或被責罵一頓,或在辦公室門口罰站。只是對于他而言,被罵被罰站又如何,他依舊如一匹桀驁不馴的野馬,頑劣異常。
每每此時,他總是在老師恨鐵不成鋼的訓斥中轉(zhuǎn)身,并留下自己灑脫的一弧沒用的傻笑!
直到一天傍晚,他又被揪到了辦公室門口罰站,無聊地四處張望時,猛地看到了一個女孩。那個女孩背著羽毛球拍,汗流浹背,一副剛打完球的模樣。T-shirt黏在身上,勾勒出她窈窕的身材;運動短裙,彰顯著她青春與活力。她秀氣的臉龐在淋漓汗水的襯托下透著一股英氣,在傍晚霞光的映照下顯得更加明艷動人。他定定地看著她,看著她和走在身旁的同學說笑著,發(fā)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走進了辦公室旁的那個班級。
晃過神,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似在籃球場上一般熱血沸騰。那一夜,星光很美,他暗下誓言——要去找老師問問題,這樣就有機會經(jīng)過她的班級。這天下午,他沒去網(wǎng)吧,沒去籃球場,而是早早回家。當月亮的銀輝與房間里明亮的燈光遙相輝映著約莫兩個小時后,看著桌上那堆如小山般已做完的作業(yè),他燦爛地笑了。在笑聲中,他恍恍惚惚有種青春失而復得的震撼,如國人看《戰(zhàn)狼2》的沸騰:這個秋天會是收獲的季節(jié)嗎?
要常去向老師請教!下午放學他總是給自己下這道命令,然后,在她的班級前緩緩放慢腳步,假裝喘氣時往窗戶里瞟了一眼,就在假裝的眼神往里瞟時,那個她也正看著他,他甚至產(chǎn)生了極其美妙的感覺,仿佛他們正貼著兩塊純透明的玻璃相互凝視。畢竟是第一次,他的臉燙得都要燒起來了,忙別過臉去,隨即昂首挺胸走進辦公室。
“老師,這道關(guān)于滑輪的物理題,我不太明白……”老師晃了幾次頭,望著門內(nèi)的他,才一臉愕然地講解起來。
日復一日,雨水曾打濕他的校服,熱風曾迷糊他的雙眼,但他仍往辦公室跑,問的問題也一次比一次深刻,以至于老師們一見他如秋風掃落葉般走到他們的眼前就皺緊了眉頭——吃飯時間一次次被推遲。只不過不再是因為他的斑斑劣跡,而是因為他問出的令人頭疼的學習問題。他一次次向辦公室跑著,卻再沒有轉(zhuǎn)頭看向窗內(nèi),他有些害怕,害怕面對她那雙說不出所以然的眼睛。聽說,她讀得不錯,話不多不少。
可該死的是,他讀書竟然讀上癮了,還讀出名堂。但他依然會小心回視那片玻璃,并多了一份自信。
高二下的期末考,他“出乎意料”地成了年段第九。
他享受著比年段第一更高的待遇,成為校園傳奇。
表彰大會上。他站上那個不曾站到過的高度,傻笑著接過獎狀,往臺下望去,大家都在為他鼓掌,包括他一眼就看到的那個令他心動的女孩。只是,她邊拍著手邊和旁邊的同學說笑著,漠不關(guān)心在臺上的他。他想了想,也是,自己以前何嘗注意過在臺上的人是誰,一種莫名的黯然在他周身爬著。他甚至忘了,自己什么時候走下了舞臺,什么時候回到了家。
也許,自作多情了。
從那開始,他沒再跑過辦公室,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所謂高深的問題在他眼中早似投一個二分球一樣簡單。他只希望那個女孩能注意到他,真心地為他的成績鼓掌,向旁人打聽自己就像自己曾經(jīng)打聽她一樣,可惜卻落空了。
兩天后的周末放學時段,一個殘陽下的校園,他再次見到那個女孩是在校門口,似在等人,他猶豫再三,念了無數(shù)遍的“勇敢點”后,終于要邁開一步準備和她搭話,卻見一位帥氣的男孩騎著自行車停在她的面前,她嫣然一笑,斜坐在自行車后座上,小心地用書包壓住自己飄飛的雪白的連衣裙。男孩轉(zhuǎn)頭看著她,騰出一只手來揉一揉她額前細碎的劉海,她也笑著,發(fā)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心,突然涼了,也許冬天都沒有這樣殘酷的冷。他終于明白,原來她走得那么快,快到他怎么追也追不到,快到他連打一聲招呼都來不及。
后來,他憑借著自己的好成績考上了T大,在T大,他遇到了各種各樣的女孩,有可愛單純的,有潑辣的,有美麗中透著一股媚勁的,卻再也找不回當初那種怦然心動的感覺。無聊時,他會趴在課桌上畫畫,畫了一個個穿著裙子、笑靨如花的她,看了許久,他會莫名惱怒起來,將紙張撕碎,揉作一團扔進角落的垃圾桶中。
但,她的他?答案?卻緊緊地勒著他……
十年后,同學的婚禮上。觥籌交錯間,他喝得雙眼迷離,朦朧中,他看到一襲時下流行的連衣裙,他愣住了,抬頭,果然是她。鬼使神差般,他拿起酒杯朝她所在的那一桌走去。他敬著酒說著客套話,邊細細打量她。歲月并沒有帶走她的美麗,和同桌的那些化著濃妝,看不出“本來面目”的曾經(jīng)的朋友比,她只化了淡淡的一層妝,顯得十分樸素,如以前一樣清純可人。她的臉頰不知是因為喝了酒還是涂了胭脂,在柔和的燈光下顯得紅潤可愛。他偷偷瞥了一眼她的無名指,和十年前一般白皙的手指上并沒有任何勒過的痕跡,難道……我還有機會。
散席的禮炮響過后,他走到她的身邊輕輕拍了她,她先是一愣,隨即笑道“是你呀!”不錯,那淺笑是當年那個她,關(guān)于她的記憶開始流淌起來。
“你……你好?!彼蝗唤Y(jié)巴了,明明這句話已經(jīng)堵在他心口多年,他卻在這關(guān)鍵的時刻結(jié)巴了。她怎么能這么簡單的說“是你呀”,她難道真不曾留意過我嗎?又或者只是對剛剛?cè)ゾ淳频奈矣杏∠螅?/p>
她似乎看出他心里所想,笑著說道:“我知道,你就是我們當年的傳奇,考上了T大,是吧!”
考上T大的確實只有他一個,他尷尬地對他笑了笑:“是我,可我,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她發(fā)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如十年前一樣,正要回答,她的手機響了。他隱約地聽到了電話里稚嫩的聲音,心中陡然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將電話掛斷,她抱歉地對他笑道:“不好意思,孩子想我了?!彼×耍又f,“還記得你十一年前常跑辦公室,我真希望你能轉(zhuǎn)過頭來看我一眼,可惜除了第一次,便再也不見你轉(zhuǎn)頭……后來,你成了傳奇,又不往辦公室跑了。我……我其實一直在看著你問問題!嗯,還有你打籃球真的很酷。”她說著,低下了頭,雙頰緋紅,如同十七歲的少女一般。
當年,真的有一雙眼在注視著籃球場上的我,那不是幻覺,他心中一陣哽咽。
“那……那輛自行車上的男孩?”他顫聲問道。
“自行車?男孩?”她歪頭想了想,“你是說我哥哥嗎?他就來看過我一次,你也在?我哥哥上大學了,好不容易放假回來一趟,看來,竟被你碰上了。他……”后面的話,他已聽不下去,原來,放棄他的一直是他自己呀!
她看了看手機屏上顯示的時間,又往路上望了望,轉(zhuǎn)過頭看到他怪異的表情,雖有些疑惑卻釋然道:“罷了,都過去了不是么?你還是和原來一樣帥氣,一點都沒變。真好?!?/p>
他呆愣著,回了一句:“你也一樣?!彼中α耍l(fā)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我先走了,孩子剛剛催呢!那么晚了,你也快回去吧,你妻子也應該等急了?!彼χ?。
“我沒……”他想了想還是把后面那半句‘我沒妻子咽了下去,只說,“我沒事,讓我送送你吧,朋友一場。”
“不用了,”她用纖纖細指點向路旁那輛車,“他已經(jīng)來了?!闭f罷,她揮了揮手,轉(zhuǎn)身向車走去。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他喃喃自語,卻沒有再叫住她。轉(zhuǎn)過身,夜已不似十年前的黑,五彩斑斕的霓虹燈如十年前的點點星辰,繁華美麗,照亮了半邊墨色,可他的心已似一片荒蕪。
他向前走著,深一腳淺一腳,終沒有回頭,走向凜然的寒冬。
她坐在車里,回看了他一眼,又被孩子的視頻請求給拉回了。
他和她之間,注定只有“以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