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林
遼東半島冬末的午后,陽光亮晃晃地照著果園子里還禿著的果樹,褐色的土地干干的,走起來騰起一陣細(xì)煙。李福順就在這細(xì)煙上騰云駕霧似地穿過果園子,順著村里的土路走進自家院門。
一只雞從院里的玉米秸堆上突然飛下來,李福順和雞都嚇了一跳,雞被李福順氣惱地一腳踢飛了。
李福順老婆端著一瓢玉米粒出現(xiàn)在屋門口,望著院子里的這場小騷亂說:“咋地啦?還沒說成?”
李福順在院里的石條臺階上刮鞋底上的雞屎,刮完一只又刮另一只。另一只上沒屎,刮了兩下沒刮下什么來,只好抬起頭面對他老婆。
“也還不一定,秘書說孫副鎮(zhèn)長開會,我說這回我不回去了,就在這等著鎮(zhèn)長開完會。后來鎮(zhèn)長開完會了,他說你弟家那倆孩子的事兒我們研究了,縣上的那個孤兒院得有城鎮(zhèn)戶口的才收,農(nóng)業(yè)戶口的不收。鎮(zhèn)上只有福利院沒有孤兒院,住的都是老頭老太太。再說你弟雖然死了,你兄弟媳婦兒不是還沒死嗎,那倆孩子也不算孤兒啊,你還是抓緊聯(lián)系孩子媽?!?/p>
“那你沒說這都好幾個月了根本找不著么?這全國這么大上哪兒找去?”
“都說啦,上回也說啦,這幫王八犢子就是支我吶。這倆小犢子把我腿都跑細(xì)了?!?/p>
好像聽到召喚似的,小鳳和小林的臉浮出黑洞洞的屋子,在陽光下變成金黃的兩塊餅子。小林一只手指頭在鼻孔里堅決地挖著,杵得鼻子和嘴朝一邊扭歪過去。
小鳳看見她大爺李福順正愁眉苦臉地望著她姐弟倆,忙用手打斷小林在鼻子上忙碌的手指頭,厲聲說:“別摳鼻子啦,那不講衛(wèi)生!”說完朝她大爺心虛地笑過去。
晚飯桌上李福順老婆捧著胸口端坐著,小鳳說大娘你咋不吃呢?李福順老婆說我燒心。李福順從碗沿上抬起頭說:“我明天一早還去,不行我見天兒在民政科待著?!?/p>
小鳳躺在炕上,看她旁邊的小林睡得沒心沒肺的,外屋大爺大娘模糊不清的說話聲,還有大爺咳嗽吐痰聲忽遠(yuǎn)忽近地傳進耳朵覺得有點心慌。她爸病死了兩個月后的一天早晨,她被一陣響聲從夢里不情愿地拽出來,從炕上抬起頭,看她媽正往紅藍(lán)條的編織包里塞衣服。她說,媽呀你干啥呢?她媽說,睡你的,等起來帶你弟上你大爺家去。那會兒屋里像現(xiàn)在一樣挺冷的,被窩里還有熱氣,小鳳就聽話地繼續(xù)睡。小鳳想:那天要不睡就好了,咋就沒問媽上哪兒啦?
星期天,小鳳和小林從鎮(zhèn)里福利院回大爺家。大娘問:“鳳兒啊,你倆住的咋樣?”小林搶著說:“老孫太太罵我了,她嫌我尿尿?qū)Σ粶?zhǔn)尿盆尿她鞋上了?!?/p>
“那你瞅準(zhǔn)再尿?!?/p>
小林說:“沒有燈我咋瞅準(zhǔn),我姐不起來給我開燈,我夠不著燈繩?!毙▲P不耐煩地說:“誰讓你喝那些水,晚上凈尿尿,我困死了?!毙×终f:“咸菜太咸了么?!?/p>
開學(xué)了,小鳳去上學(xué)了。除了癱子以外,福利院的十來個老頭老太太都蹲在院里曬太陽。小林覺得無聊,從兜里掏出午飯時的半個饅頭,院長老張從小林身邊經(jīng)過,見他正把饅頭揪成小塊,搓成一小粒一小粒的喂院子里的雞。老張一巴掌甩過去,罵:“你個小兔崽子盡糟踐東西,饅頭給人吃還是給雞吃?!?/p>
小林順著老張巴掌的方向轉(zhuǎn)了半個圈,耳朵嗡嗡直響,咧嘴一邊哭一邊跑出福利院鐵門,向他大爺李福順家跑去。
一個多鐘頭后李福順殺氣騰騰地跨進福利院,屁股后頭跟著一路小跑的小林。墻根下的老頭老太太都精神了一點兒,一齊望向院門。
李福順沖著老張喊:“你欺侮小孩兒干啥,孩子送這兒挨打來啦——”
老張正和老趙頭下棋,抬起頭茫然了幾秒鐘才判斷出情勢。
“你喊啥呀,這小犢子拿饅頭喂雞我就說他幾句咋地啦,你個彪乎乎的,嫌這兒不好你自己領(lǐng)家養(yǎng)去?!?/p>
李福順卡了一下,罵聲散漫起來。兩個老頭又對噴了幾分鐘唾沫星子,李福順氣沖沖地走了。
老張回去繼續(xù)下棋,小林又蹲下去看雞,別的老頭老太太又繼續(xù)曬太陽,唯獨彪子二慶嫌熱鬧太短暫心里有氣,上小林屁股上踢了一腳,小林拍拍褲子看了二慶一眼沒吱聲。
福利院吃飯一直是在一個大桌子中間放幾個大菜碗,老人們圍著桌子一人端碗飯一塊吃。老人們都是一口不合口的假牙,還有兩個假牙真牙都沒有的,菜就都燉得稀爛。小林和小鳳在福利院住過了頭幾天后,吃飯時就不捏著了,小林一邊吃一邊盯著菜碗,筷子使得飛快,有時小鳳和小林比著快,氣得幾個老頭老太太一個勁兒拿眼剜姐弟倆。終于有一天,彪子、二慶和小林吃飯時在一片肉上狹路相逢,二慶一腳踢翻了小林的板凳,小林打了飯碗,又被老張劈頭打一耳刮子。后來菜就分開吃了,每個人打到自己菜碗里。
小鳳比小林挨的打少,因為她白天都上學(xué),也不太惹禍。放學(xué)回來小林跑到她身邊向她告狀,誰誰打他,如果是當(dāng)著院里人的面,小鳳會說你懂事點啊,誰讓你咋咋啦,活該,以示自己的立場與全院是一致的。如果身邊沒旁人,小鳳拉著小林的手說,沒事兒,姐給你揉揉,等咱媽回來接咱們就好了。
以小鳳的全部智慧,也就這么多了。小鳳十二,上四年級。在學(xué)校小鳳是個不出奇的孩子,心眼子并不太多,性格也說不上活潑,就是能忍讓。跳皮筋時別的女生都相互輪換扯皮筋,小鳳能心甘情愿地一直扯著,直到別人恩賜讓她跳一把。小鳳就求個集體認(rèn)同,我一直扯著下回你能不帶我么?在大家堆里就感覺安全。那被恩賜的跳上一把格外甘美,跳起來格外酣暢。
小鳳的頭上生蟣子了,站隊站在她后頭的男生看她頭發(fā)上白花花的蟣子笑著叫:“大米飯。”這個稱呼很快在班里推廣開,小鳳心里不痛快也沒辦法,只有假裝聽不見。
福利院原本有著自己的節(jié)奏,一切小的抵牾齷齪,個人要吃的虧要占的便宜都是定下來的,加進倆孩子這種節(jié)奏驀地被打破了,老頭老太們心里對這倆小犢子是厭煩和惱火的。晚上吃過飯聚到電視屋里看電視,半個小時后就滿屋沒一個老人是醒著的了,偏小林和小鳳是醒著的,見反正沒人看了就要換節(jié)目,小林在電視上啪啪地按換臺鍵,忽大忽小的各種哭唱槍炮聲驚醒了一屋子的老人,含混的罵聲四起。小鳳覺出了其中的不安全和不合適,就勸小林別去看了。endprint
這天小鳳發(fā)燒沒去上學(xué),暈乎乎地醒來也不知是啥時候。小林見他姐睜眼,一邊忙著趕擱在床頭飯盆上盤旋的幾只蒼蠅,一邊說:“姐,把晌午飯吃了吧,有肉?!毙▲P說:“不想吃,你給我倒碗水吧?!毙×质置δ_亂地倒了水來,正巧老孫太太進屋,一把奪過來:“這是我的水碗,別用我水碗。”邊說邊抻起大褂襟擦她這玻璃罐頭瓶。
水灑在小林腳上,水是溫的。
小鳳忙坐起來在酡紅的臉上擺上笑對小林說:“你咋不看準(zhǔn),這是孫奶的水碗,咱水碗不在那呢么?!毙×种夭倨鹆硪粋€罐頭瓶去倒,暖瓶卻沒水了。小林說:“我上外屋去倒點水。”小鳳把自己出溜著放倒,說:“別去了,不喝了?!?/p>
福利院一排平房高高坐在水泥座上,一排窗戶開向朝南的院子里,窗玻璃久不擦灰蒙蒙的。癱子住的屋在走廊頭上,小林、小鳳和老孫太太住走廊最里頭,進出都經(jīng)過癱子門口。癱子不出屋活動,整天孵在床上唱一陣,抽煙,由他大敞的房門里傳出的味兒總能在走廊混雜的氣味中脫穎而出,小林小鳳進出經(jīng)過他門口都小跑過去。
癱子光看上半身還是很雄壯的,他抽過煙,從嗓子里攢出一口痰來“噗”地射到對面墻上,痰像釘子一樣“啪”的一聲釘?shù)綁ι?,慢慢往下淌,匯到墻腳干涸的同類中去。天熱起來,下午更熱,老頭老太太們都躲到屋里,癱子卻愿意活動了,拄著雙拐在院子里、走廊里前一只后一只地挪動他的拐來回逡巡。
這天下午小鳳由外頭進來,從陽光底下一進走廊,眼前有點黑,差點撞到癱子。癱子說:“小鳳兒,上我屋把我被子拿外頭曬曬?!?/p>
小鳳有點遲疑,不情愿地走進癱子屋,癱子緊挪兩拐跟進來,和小鳳一前一后地走到床跟前。癱子把拐放床邊,趁著小鳳低頭拉被子的時候一下子把小鳳拉倒摁住。小鳳嚇了一大跳,在癱子手里扭動撕扯,癱子亂七八糟的大腦袋正對著小鳳的臉說:“小雞巴崽子你給我老實點,要不我整死你?!闭f著照小鳳一個大耳光。
小鳳身上又挨了幾下子就不扭了,只覺得癱子兩條死腿扔在她的光腿上冰涼死沉。
小林突然沖到癱子床邊,嚷嚷著:“操你媽死癱子欺侮我姐!”伸手來拉小鳳身上的癱子。癱子騰出一只手來操起床邊的拐敲向小林腦袋,小林邊罵邊抱頭鼠竄。
晚上食堂吃包子,小鳳沒吃多少就下了桌,在院里種的那排串串紅前站著。一會兒小林也出來站她旁邊,姐弟倆不出聲地站著,聽身后老頭老太太們吃完陸續(xù)走出來,假牙和茶缸子碰撞出輕微的聲響。小林說:“姐,你疼么?你摸摸我頭上,鼓了一個包?!毙▲P伸出胳膊摟住小林的脖子。又站了一會兒,假牙都已各就各位,身后一片潑水聲。小林小鳳就回屋去了。
第二天上學(xué),小鳳只覺得屁股下邊疼,在凳子上咋坐都難受。小鳳同桌張清芳生氣地說:“你老咕容啥呀,生蛆啦?”小鳳盡量少動,好容易挨到放學(xué)。
暑假小鳳和小林都和癱子貓捉老鼠。小林發(fā)現(xiàn)癱子腿雖然沒用,但是兩只拐使他的胳膊成了加長版,癱子十次能有六七次揪住小鳳,那兩只拐也真打,不分頭腚地劈頭蓋臉地打下來。小鳳發(fā)現(xiàn)如果這次不被揪住,下次再被揪住時就打得更痛些,邊打邊罵:“讓你跑!讓你跑!”好像要把上次的補上,所以就跑得不那么快了,給她自己和癱子都省點兒事。晚上癱子也不去電視屋里看電視了,在老頭老太太們圍著電視打瞌睡時在走廊里搞伏擊。
這天小林從外面進到院里,看見彪子、二慶正趴在癱子灰灰的窗戶上往里看,嘴里還嘿嘿地笑著流涎水。小林好奇地也往窗戶邊湊,走到二慶身后猛地想起二慶在看什么,氣得轉(zhuǎn)身向外跑,跑到院當(dāng)中,看見癱子臟得發(fā)亮的老黑棉褲在晾衣繩上晾著,小林狠狠地擤了兩把鼻涕抹上去。經(jīng)過一個夏天,癱子這條經(jīng)常晾曬的、原本就發(fā)亮的棉褲越發(fā)閃亮挺闊。
小林小鳳星期天從大爺家往福利院走,手里拎著大娘給的一塑料袋棗和堂姐李秀娟給的兩件舊衣裳。離福利院越近,小鳳的腿挪得越慢,心里頭愁。小林本來在他姐身前身后跑,見他姐愁眉苦臉的,也不跑了,走到小鳳并肩來。小林說:“姐,我長大跟你結(jié)婚。”小鳳嗤地一笑,說:“姐和弟不能結(jié)婚。”小林說:“咋不能,寶柱他爸就管他媽叫姐么。等我跟你結(jié)婚,死癱子再欺侮你我就揍死他?!毙▲P說:“等咱們結(jié)婚,癱子都老死了。”
又走一會,小林說:“咱跟大爺說還回大爺家唄。”小鳳在心里考慮這個提議,覺得沒什么指望,說:“我不愛聽咱大爺咱大娘天天罵咱媽。哎呀,咱倆得把棗現(xiàn)在吃了,要不彪子又該搶了?!?/p>
姐弟倆在路邊坐下吃棗,棗挺脆的。下一頓打還沒來,眼下的事就是棗,先解決眼下的要緊。
老田頭把癱子的飯盆蹾到癱子床邊的桌上,說:“給你癱子好好補補?!卑c子嘻嘻笑著,心滿意足地端起飯盆?!把a啥呀,一塊肉他媽的也沒有?!?/p>
張院長進屋,惡聲惡氣地對癱子說:“你媽個巴子的給我注意點兒,別整出事兒來,整出事有人收拾你?!卑c子賴皮賴臉地笑,說:“包子里也沒肉,菜里也沒肉,不能整點兒肉啊?!睆堅洪L說:“我看你長得像肉,把你兩條死腿燉了?!?/p>
現(xiàn)在癱子有了一個競爭者,老田頭加入到伏擊中來了。如果小鳳從外面進屋就先經(jīng)過癱子屋,如果從屋里往外走就先經(jīng)過老田頭屋。癱子對這種局面很生氣,雖然老田頭伏擊的次數(shù)不多,有兩次看癱子在走廊里還放小鳳過去,可癱子仍氣憤不已。這天老田頭踱進癱子屋,笑嘻嘻地扔給癱子根煙,本想交流一下并締結(jié)友好,癱子卻高聲罵:“滾你媽的老騷驢”,老田頭也生氣地走了?!皨尩哪銈€死癱子,小鳳是公用的,你憑什么一個人霸著?!?/p>
天又涼了。小鳳從癱子屋里出來一走到院子里,覺得空氣真新鮮。幾個曬太陽的老太太見小鳳出來,一齊向她行注目禮,然后擠扁嘴互相扔眼神。小鳳倒不覺察,在曬太陽的隊尾坐下。太陽曬起來很舒服,小鳳把身子窩起來曬著。小鳳學(xué)會把日子分成一塊兒一塊的過,就像學(xué)分?jǐn)?shù)時老師在黑板上畫的那個平均切成幾份的大餅,學(xué)校里雖然也有點兒小的不如意,也還能過,回大爺家?guī)痛竽镌诘乩锔苫钔眠^,堂姐秀娟回來時就更好過,福利院也不是每分鐘都難過,還有大伙高聲說笑的時候,還有過節(jié)前炒瓜子的時候,還有夏天吃西瓜的時候,難受不就那么幾分鐘么,癱子、老田頭,如果不掙扎撕扯還少了那頓打,幾分鐘之后的日子里還能曬著太陽,想了幾分鐘小鳳就在太陽底下盹著了。endprint
這天小鳳運氣特別壞。放學(xué)時小鳳走在路上覺得有人跟著她,回頭看是一個小子騎輛自行車,本來他騎車應(yīng)該比小鳳走得快,可偏在小鳳身后慢慢跟著。小鳳心里有點奇怪和不安,小子也沒讓小鳳奇怪太久,路過一片苞米地時把小鳳別在路邊,往苞米地里拽小鳳。小鳳被薅掉好大一撮頭發(fā),頭皮痛得像烤著了。小鳳潰不成軍地走回福利院,電視已經(jīng)開演了,癱子已經(jīng)在走廊里守候多時,見小鳳一拐就把小鳳杵屋里去了。
小鳳從癱子屋里出來腿都是軟的,她一路走到院外的菜地里去。菜地空空的沒人,小鳳一屁股坐在地上痛哭起來。真熬不下去了,把日子分成幾塊餅也沒用。小鳳哭得鼻涕掛下來老長,把蛤蟆都驚住不叫了。
哭聲收了,小鳳呆呆地坐在地上,看著太陽正落下去,下邊圍著些紫黑的云。小鳳想,要不我死去?咋死?去老張屋里偷些老鼠藥?老鼠藥喝下去疼不?可能得比癱子打得還疼,癱子打還沒死么,死一定比這疼。小林咋辦呢?娟姐給的那裙子多好看,穿著大,等來年再穿呢,白瞎了。
小鳳漫漶地想著,天黑了。肚子餓,小鳳站起來往回走,盡量叉開腿讓梆硬的褲襠不摩擦身體。身上累啊,可是這一場哭后也有了些輕松感。
小鳳沒事幫食堂的劉叔擇菜,劉叔看著小鳳笑問:“你會唱歌么?學(xué)校里學(xué)啥歌?”小鳳說:“不會唱,也沒學(xué)啥歌?!眲⑹逭f:“哪能不學(xué)歌,唱一個,唱一個?!毙▲P扭捏著說真不會唱。劉叔說:“你愛吃蝦仁不?晚上我給你多盛?!毙▲P笑一下沒說話。劉叔說:“來,幫我把菠菜端屋去。”
小鳳從廚房里出來,手心里攥著兩塊錢。除了劉叔把她撲倒時她胳膊扭了一下外,劉叔一下都沒打她,劉叔也不像老田頭和癱子那么臭。劉叔從褲兜里掏出一疊錢,數(shù)過一張一百的一張五十的和幾張十塊的,抽出一張兩塊的塞到小鳳手里,說:“別跟旁人說啊?!毙▲P提起脫落的半截褲子時兩塊錢掉了,劉叔撿起來又遞到她手里。
開學(xué)后小鳳同桌張清芳一直很憋屈,小鳳身上一股味直沖腦門,下課小鳳還跟同學(xué)跳皮筋跳得一身汗,那味兒越發(fā)濃烈。張清芳不停地調(diào)整呼吸,可是閉氣之后必須更深地吸氣,得不償失,張清芳憋得臉都紅了。
下課后,張清芳尾隨王老師進了辦公室,王老師問張清芳:“你有啥事兒?”張清芳小聲說:“我不想跟李金鳳坐?!蓖趵蠋焼枺骸耙驗樯堆??!睆埱宸颊f:“她身上有味?!蓖趵蠋熣f:“張清芳你得團結(jié)同學(xué)呀,李金鳳在福利院里生活,身上能沒味兒么,都不跟她一座她能自己坐嗎,咱們教室也沒多余的桌子。你再坐一陣,我再給你調(diào)。”張清芳憤怒地一撅一撅地走出去。
對桌趙老師抬起頭,說:“我看李金鳳那孩子是有點彪,不立事,那么大個丫頭了,自己也不知道洗刷?!蓖趵蠋熣f:“她是有味,我從她跟前走都能聞到。沒媽的孩子也就那樣唄。”
小林也上學(xué)了,放學(xué)小鳳和小林一起往回走。走到小賣店前小鳳說;“我給你買汽水。”小林啃著汽水瓶口問:“誰給你錢了?”小鳳說撿的。小林問在哪撿的,小鳳邊喝汽水邊東張西望地說:“學(xué)校操場樹后頭?!毙×直黄臍庖×耍劾锓撼鰷I來,打了幾個嗝淚才退下去。小林小鳳喝完汽水,交還了瓶子,小林說:“咱倆往回跑,看誰先到?!闭f完就先跑了。小鳳在后面跑了幾步覺得跑不動,慢慢走回去。
小鳳幫大娘在地里拔草,拔了一會小鳳覺得累,就坐到田上歇著。大娘問:“咋地了鳳兒?”小鳳想了一陣說:“我肚子里長個包,總累?!闭f完自己覺得心都發(fā)涼。大娘說:“我摸摸?!毙▲P把上衣撩起來讓大娘摸。大娘一摸大驚失色說:“這不是懷孕了么!”小鳳問:“啥是懷孕哪?”大娘說:“就是有孩子了,都動了!”
大娘拉著小鳳急急往回走,進院看見小林說:“去,快把你大爺找回來去?!?/p>
李福順進屋時,屋里的凳子已經(jīng)擺好了審問隊形,大娘對大爺說:“鳳兒懷孕了!”大爺驚得差點翻倒,問小鳳:“誰碰你了?”小鳳看著大爺大娘的神色也跟著緊張,問:“懷孕能死么?”大爺氣急敗壞地說:“我問你呢,誰整你了?”
小鳳見大爺這樣心里害怕,也不知道從哪下嘴。她大爺暴喝一聲:“誰扒你褲子了?你聾啦?”大娘對大爺說:“小點聲兒,這可了得,咋整??!”
晚上小鳳堂姐打來電話,大娘在電話里跟閨女說:“鳳兒懷孕了!她說福利院癱子還有老田頭弄的,我正和你爸商量咋整呢。”堂姐說:“?。窟@得報案吶,得找記者,你們倆能整明白啥呀,現(xiàn)在都怕記者,上回有個顧客在我們店里丟了包,來鬧了好幾回老板都不給賠,說愛上哪告上哪告,結(jié)果那個女的找來個記者,一進店老板就給賠了一千塊錢。我明天請假回去,你在家等著?!?/p>
小鳳和大娘、大爺還有堂姐、記者浩蕩地坐在鎮(zhèn)派出所。齊警察一邊問話一邊記錄。小鳳在腦子里一邊捋著齊警察說的那些新詞:強奸、性關(guān)系、暴力,一邊在腦海里翻問話的答案:在啥地方,打沒打,打了哪,哪天,還有誰,上半身還是下半身,忙得手心里全是汗,一個勁在褲子上擦。癱子屋里、老田頭屋里、苞米地里、廚房,記不清了,上個月少,就兩三次,寒假時多。
兩個多鐘頭才完事,齊警察也累壞了。人都走了,齊警察站起來伸展筋骨,把記錄本子扔在對桌小錢桌上,說:“這小孩說記得不太清楚,看起來一共強奸了好幾十次?!毙″X笑著翻記錄本,說:“你說那老頭六十好幾,快七十了,還好使么?”齊警察又氣又笑地說:“那就是好使唄?!毙″X說:“那小孩肚里的孩子能是誰的?”齊警察說:“一共四個,一個半大孩子、一個癱子、一個老頭還有一個食堂做飯的,誰知道誰的,誰的還不一樣?!?/p>
小錢說:“這孩子有點傻吧,咋不跟家大人說呢?!饼R警察說:“跟誰說?剛開始是怕打,后來八成就習(xí)慣了,強奸好幾十次還能不習(xí)慣?”小錢奇怪地說:“小孩她媽走了三年多了也沒個信兒?”齊警察說:“才聽說可能在沈陽打工呢,看能不能聯(lián)系上。”
小錢把記錄本合上扔一邊,問所長表弟家的牛找著了沒,齊警察說:“上哪找去?變牛肉了吧。反正到時候有招兒就是了?!?/p>
小鳳一大家人往鎮(zhèn)醫(yī)院走,突然一輛面包車沖著他們開過來,不等反應(yīng)過來,車上下來的兩個男人一邊一個架住小鳳的胳膊,大爺、大娘和堂姐還有記者一齊上去拉扯,說:“干啥呀!干啥呀!”兩個男人一邊往車門那兒拉小鳳,一邊回答說:“鎮(zhèn)政府的,不用你們家里管了,我們給安排,交給我們就行了。”endprint
一大團人一邊腳不沾地地往面包車門口移動,一邊吵吵,幾個路人停下來看熱鬧。記者說:“你有證件嗎,你有證件嗎?”一個男人說:“啥證件?車門子上不是有字,你不會看么?這還有車號,拿我們當(dāng)人販子吶!”面包車?yán)▲P“呼”地開走了,留下小鳳一家和記者面面相覷驚魂不定。
薛娟老師一早甩著新洗的頭發(fā),一件件地選衣服,她丈夫不滿意地說:“頭發(fā)水都甩我碗里了,干啥呀這是,上轎啊?!毖蠋熣f:“我這幾天護理的那個小孩,就我跟你說的那個被福利院一幫老頭強奸的那個,今天有電視臺記者來采訪?!?/p>
薛老師丈夫一腦門不買賬的抬頭紋:“采訪也不是采訪你,你跟著張羅啥呀?!毖蠋煵焕硭K于選定了一件衣服穿上,走到門口覺得上衣和褲子顏色不配,又回來換褲子,最后“媽呀”的一聲,“晚了晚了”,奪門而出。
薛老師進了病房門,見小鳳換上了一件艷粉色帶荷葉邊的新衣服,她覺得這種樣式和顏色都已經(jīng)不適合這么大的女孩了,但還是親切地說:“金鳳,你的新衣服挺好看哪?!毙▲P抿嘴笑一下。
一會兒,一個女記者和一個扛著攝像機的男人走進病房,薛老師忙站起來招呼,女記者和薛老師握了手,坐在小鳳床頭,小鳳低著頭反復(fù)地折著枕巾。女記者問小鳳:“你感覺好點沒有?”小鳳點點頭。女記者問:“這里的醫(yī)生護士好不好?”小鳳說好。女記者問:“這本書好不好看?”小鳳說好看。
女記者轉(zhuǎn)向薛老師,薛老師忙往下抻了抻衣腳。女記者看著薛老師不說話,過了幾秒鐘薛老師明白過來是讓她回避,想走出去又想到上頭說了,不能離開崗位,記者來時一定要在場,一時有些左右為難,尷尬了一會兒薛老師說:“我去上個廁所。”
薛老師從廁所里出來在走廊里踱著,看了一會兒母乳喂養(yǎng)的宣傳畫,慢慢走回病房。病房里的采訪看來進行得并不順利。女記者有點憂愁地看著這個包在艷粉大號童裝里的大號兒童,不明白經(jīng)過那么多慘絕人寰的事,這個女孩怎么會這么平靜。小鳳嘴角扯著一個似笑非笑的淺笑,問什么都淡漠。女記者不知道那平靜的眼里究竟是天真、愚鈍,還是逃避,問話又不好太露骨,否則也不好播。勉強又問了一兩個問題,女記者站起來對攝像機后邊說:“要不這里就先這樣?”攝像機不置可否地向上聳了兩聳。
薛老師和女記者又相互客氣一陣送到門外。上午剩下的時間薛老師覺得過得有點慢,她不耐煩地等郭老師來接班,有點百無聊賴。眼前的小鳳安靜地享受著她現(xiàn)在的床、被子、新衣服,那兩本書她沒打開來看,卻拿在手里一直摩挲著,床頭柜上放著一箱牛奶,小鳳只喝過一盒,拉肚子就再沒喝,只是過一會兒拿過一盒在手里來回顛倒著玩。
薛老師忽然說:“金鳳,要不我給你唱個歌吧?!毖蠋熌贻p時挺愛好文藝的,唱著就投入忘情起來,唱到“抬頭望見北斗星”,突然發(fā)現(xiàn)小鳳一反以前的漠然,半張著嘴直直地盯著她,薛老師不知道是什么觸動了小鳳,就停下來觀察著她,小鳳沒頭沒腦地問:“啥是北斗星?”薛老師說:“就是北邊的一顆星星,可以指引人辨別方向?!?/p>
鎮(zhèn)政府的劉助理坐在家里沙發(fā)上等著看電視,他叫他老婆:“快來快來,演了演了。”他老婆緊扒兩口飯,進來坐他旁邊,電視上的劉助理看起來比現(xiàn)在還精神,笑容分寸很合適,他正說:“據(jù)我們所知,福利院的院長是很關(guān)心姐弟倆的生活的,曾經(jīng)多次到學(xué)校了解姐弟倆的學(xué)習(xí)情況——挨打的事沒聽說,應(yīng)該說姐弟倆在福利院得到比較好的照顧,方方面面對他們都比較關(guān)心和愛護——案件進展是這樣,四個當(dāng)事人當(dāng)中一個癱子由于重殘疾不具備收押條件,一個食堂管理人員因為事發(fā)時女孩已經(jīng)滿十四周歲,而且女孩證明他沒有使用暴力,不構(gòu)成強奸,所以釋放了,那個村里的男孩因為案發(fā)時本身就不滿十四周歲,所以沒有追究刑事責(zé)任,一個福利院的老頭現(xiàn)已收押了——現(xiàn)在女孩的各方面被照顧得很好,我們專門安排了兩個老師,一個給女孩補習(xí)文化課,一個給女孩讀詩……”
劉助理老婆站起來說:“熊樣,還挺上鏡的?!眲⒅碜缘玫卣f:“咋樣,有禮有節(jié)吧?!?/p>
小鳳出院回到大爺家那天,小鳳媽回來了。從小鳳媽一進屋開始,堂姐就在臉上寫滿鄙視,怕她嬸不能領(lǐng)會,還不時從鼻子里哼哼冷笑兩聲加以輔助。
小鳳媽抱著小鳳哭著唱:“姑娘啊你吃苦啊,媽尋思掙錢接你們?nèi)ツ兀趮屔磉吥哪苁苓@個屈啊?!毙▲P堂姐及時地補上兩聲哼哼的冷笑。小鳳大娘臉色很不好看。
晚上小鳳媽和小鳳睡下,小鳳媽說:“鳳兒啊,你跟媽去是想還念書,還是找個活兒呀?”小鳳悶聲說:“念不念都行。”小鳳媽問:“你回來,鎮(zhèn)上沒提給賠錢的事兒嗎?”小鳳說:“我不知道,都是我大爺和我姐跑的?!毙▲P媽說:“你這孩子咋傻呢?!毙▲P不回應(yīng),娘倆就睡了。
這邊屋,小鳳大娘對坐在炕沿上抽煙的小鳳大爺說:“你說她說的那叫人話?她把孩子扔下跑了還怨天怨地的?!毙▲P大爺說:“你跟那不是人的玩意一樣的?”小鳳大娘又說:“行啊,這回領(lǐng)走了就省心了,姑娘大了還得跟著她自己媽,在這兒她還咋待呀。對了,今天有個男的來電話,說別跟記者瞎說話,要不出事可不管,問是誰也不說,嚇得我心現(xiàn)在還跳呢?!?/p>
小鳳從批發(fā)市場下班時,天都黑了,昨天她剛扎了耳洞,耳垂腫得很胖。市場兩邊的鋪子都在嘩啦嘩啦地拉下卷簾門,小鳳一邊走一邊用手摸著耳朵,不經(jīng)意一抬頭,看見路燈上面的天上有些散淡不明的星星,突然就想起當(dāng)年薛老師唱的那一句“抬頭望見北斗星”,尋思北斗星到底是哪一顆呢?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公交車站上停了臺公交車,小鳳拔腿追上去。endprint